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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身份与正义观念的不同呈现

2019-08-24姚含钰

文教资料 2019年15期
关键词:赵氏孤儿哈姆雷特

姚含钰

摘    要: 把《哈姆雷特》和《赵氏孤儿》进行比较,并不鲜见。鉴于两部作品都拥有丰厚的意蕴含量,它们的比较研究存在大量空间。本文对两部作品中不同的自我身份认知和正义理念展开比较。哈姆雷特身为人子的身份意识难以战胜和覆盖其作为独立个人的身份意识,使之面对“父令”坚持独立思考的意愿,导致复仇行为的延宕;赵氏孤儿的“人子”身份意识则高于一切,从而呈现出快捷的复仇节奏。《哈姆雷特》认为正义不是来自结果如何,而是人们用怎样的方式达成结果;《赵氏孤儿》认为正义就是“善必胜恶”的结果。这种正义观念的不同,让两部作品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文化话语。

关键词: 《哈姆雷特》    《赵氏孤儿》    身份意识    正义观念

产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哈姆雷特》与创作于元朝时期的《赵氏孤儿》在情节上有一些类似,在《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叔叔克劳狄斯谋杀了哈姆雷特的父王,篡位为王。在《赵氏孤儿》中,朝中大将军屠岸贾谋杀了赵氏孤儿的父亲和祖父,夺取原本属于赵家的重权,二者都是缘起于宫廷权力斗争的“阴谋”与“复仇”故事类型。从人物身份而言,哈姆雷特是王子,赵氏孤儿的母亲是公主,按照中国的看法,他虽然不是王子,但的确是王族。甚至连人物关系设计十分类似:哈姆雷特的复仇对象是他的叔叔兼继父;赵氏孤儿的复仇对象屠岸贾,则是他幼时拜认并教养他二十年的义父。从这点说,两位复仇者的情感障碍似乎都是一样的。

但,这依然是文化话语截然不同的两个故事。

一、面对父辈的儿子们:自我身份意识的差异

虽然这两部作品有诸多类似,但那些常常被忽略的差别之处,却隐藏着更耐人寻味的深意:哈姆雷特在第一幕得知真相,在第五幕完成复仇;赵氏孤儿则在第四幕得知真相,在第五幕完成复仇。这里隐含着一个非常有趣的潜在信息:得知真相后,哈姆雷特复仇的困难才刚刚开始;赵氏孤儿一旦得知真相,复仇就不再有困难。这只是偶然呈现出的、情节设计的差异吗?

当然不是,这背后折射出的是对于自我身份的不同理解。

在《哈姆雷特》中,虽然哈姆雷特在第一幕就得知了真相,但是复仇行为依然困难重重。这些困难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一个问题——他难以单纯地服从于父亲的命令。其父魂给他下达的指令是:“不要让丹麦的御寝变成了藏奸养逆的卧榻。”①但哈姆雷特对于复仇任务的理解却是:“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②父令指出的复仇是杀掉夺其位占其妻的克劳狄斯,哈姆雷特理解的复仇,是改变这个社会。从一开始,哈姆雷特就怀疑杀掉克劳狄斯的意义——如果一个时代堕落了,那么杀掉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因此,我们才能理解,哈姆雷特选择的第一个行为不是杀人,而是装疯。哈姆雷特的装疯十分怪异。“疯癫”行为在语言上的主要特征是语意缺失和无序,即语句难以传递出可解的内容。按这个标准看,只做到了语句的混乱和无序,恰在语意上,他的传递是清晰可解的。他对老臣波洛涅斯说:“我但愿你是一个和鱼贩子一样的老实人。”很清楚地表达了对波洛涅斯狡猾虚伪的评价。他把年轻大臣罗森克兰兹和吉尔登斯吞称为“海绵”,更是揭示出他们的命运难逃国王宰割的可悲命运。这些“疯话”是如此不符合疯癫话语的基本特征,以至于老臣波洛涅斯都会惊讶:“这些虽然是疯话,却有深意在内。”③

如何理解哈姆雷特这漏洞百出的装疯呢?如果结合哈姆雷特作为中世纪王子的这一时代身份,就不能明白,这是哈姆雷特为了“重整乾坤”展开的行为设计。在《圣经》中,耶稣求于上帝:“我不求你叫他们离开这世界,我只求你叫他们脱离那恶。”④基督救赎精神的核心就是反对用消灭肉体的方式除恶,主张以救赎人性的方式除恶。不难理解,相对于杀掉一个人,哈姆雷特更倾向于拥精神救赎的方式,拯救一群人的灵魂。这种精神救赎在他对母亲所说的话语中得到证实:“让我扭你的心,你的心倘若不是铁石打成的,万恶的习惯倘若不曾把它硬化得透不进一点感情,那么我的话一定可以把它刺痛。”⑤哈姆雷特真正的目的是刺痛那些暗黑麻木的心灵,用基督的精神救赎沉沦已久的良知。

这是哈姆雷特跟“父令”的重大分歧。不但如此,哈姆雷特連“父令”本身的真实性也进行了怀疑。父魂在第一幕就告诉他克劳狄斯是凶手,哈姆雷特在第三幕却执意要亲自判断克劳狄斯是否是凶手。于是他以戏剧表演的方式把父魂所言的谋杀情景再现给克劳狄斯,结果打草惊蛇,造成克劳狄斯的反扑,并使自己从此陷入被动。但对哈姆雷特而言,这一步安排却是必需的。因为他不相信任何别人给予的结论,哪怕是父亲的灵魂,他只相信自己的观察、分析和判断。

这正是一个独立思考者的典型表现。虽然身为人子,“儿子”的身份意识让他不断地因为没有遵循父意而感到不安,事实是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放弃过独立思考的权利和意愿,以至于把对父令的执行拖到了全剧的最后时刻。在哈姆雷特这里,“儿子”的身份意识从未真正战胜过作为“独立个人”的身份意识,哈姆雷特难以做到单纯服从父令。对他而言,只有在自己选择的行为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及自己的价值。

相比之下,赵氏孤儿的复仇截然不同。

赵氏孤儿复仇的果断和迅速是十分令人惊讶的。因为按照正常的情感逻辑,他的复仇存在比哈姆雷特更大的障碍:大将军屠岸贾虽然是杀死他父亲和祖父的仇人,但也是抚养他长大的义父。虽然屠岸贾是在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收他做了义子,但是他对赵氏孤儿倾注了二十年的父爱,却是不争的事实。二十年来,赵氏孤儿对于屠岸贾拥有真诚的敬爱和感恩之情,言道“俺父英雄谁如”,自己要“拼着个尽心儿扶助”。

可是,在赵氏孤儿得知屠岸贾是杀父仇人之后,赵氏孤儿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打败了自己的义父,甚至不愿意给他一个痛快的死亡,而是行使了十分残酷的“凌迟”之刑⑥。为何二十年的义父子之情没能给赵氏孤儿的复仇带来丝毫情感的顾虑和障碍?这是不是意味着赵氏孤儿是一个残忍且无情的人物?

回答当然是否定的,赵氏孤儿的复仇行为体现出的正是中国传统伦理赋予的责任和义务。中国社会的基本单位是家庭,血亲关系的紧密度超越其他社会关系。无论是君臣关系、朋友关系、师生关系往往需要类比为血亲关系,才能增加其稳固度,比如“视君如父”“结义兄弟”“视师为父”,都显示出血亲关系的重要性。因此,当屠岸贾还是赵氏孤儿的义父时,赵氏孤儿给予他全部的忠诚;但是当他得知屠岸贾是生父的仇人时,生父的地位立时显示出无法替代的权威性,“义父”就毫无障碍地被转换为“仇人”。《礼记》中言道:“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交游之雠,不同国。”⑦这句话非常清晰地表达:对父亲的仇人,自己是不能同存于世的。

在中国伦理体系中,个人的价值往往需要通过承担家庭责任才能实现和被认可,家庭责任往往体现为父亲的意愿和指令。父亲的地位是神圣而不可动摇的,拥有绝对的权威。面对父亲的意愿和指令,身为子辈,并没有质疑和反对的权利,只有服从和遵循才是美德。赵氏孤儿对于屠岸贾的感情,是他个人的体验;他对屠岸贾的仇恨,却是他父辈的体验。显然,面对父辈的体验,他的个人体验是应当被忽略的。从这个角度说,赵氏孤儿对义父实施凌迟之刑,拥有最有力的伦理合理性。

正是对这种伦理秩序的遵循,让赵氏孤儿面对高于一切的父亲的权威,有且只有一种身份意识,那就是“身为人子”的身份。只有肩负这种身份赋予的责任和使命,才是合理且正义的。这就是赵氏孤儿果断复仇行为背后的秘密。

赵氏孤儿这种单一的自我身份认知,很自然地形成流畅的复仇节奏。他不可能遭遇哈姆雷特所遭遇的双重身份冲突带来的困难。正体现出以家族为本位的东方文化与以个人为本位的西方文化的不同。哈姆雷特和赵氏孤儿的表现都不过是各自文化在这个彼此类似故事中的不同投影。

二、面对罪恶的复仇者:正义理念的差异

《赵氏孤儿》和《哈姆雷特》的另一个重要不同是结局的设计。赵氏孤儿杀死了复仇者,大获全胜,结局完美。哈姆雷特虽然杀死了仇人,但他自己也死了,很多无辜者(比如奥菲利亚)和罪不至死的人们(比如王后、波洛涅斯、雷欧提斯等)也都死了。从复仇的结果看,结局是不完美的。完美和不完美的结局看上去只是细节的区别,事实上,这背后的意蕴却大为不同,那就是正义观念的不同。

《赵氏孤儿》的正义观念十分传统,复仇者一定要大获全胜,恶者一定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崇尚因果效应,有什么样的因,就应该有什么果。只有这种因果效应出现了,才能证明正义是存在的。所以,几乎所有中国的复仇故事中,“复仇是否成功”都要取决于“复仇者是否杀死了仇人”。中国文化的正义信念高度依赖于“结果”的状态,只有在结果上呈现出“恶有恶报”,且“善战胜了恶”,才意味着正义得到伸张。这种注重结果状态的正义观念传达着“善必胜恶”的强大信心。

《赵氏孤儿》的叙事重点在于突出“恶”的强大,因为只有突出“恶的强大”,才能通过“恶的失败”表达出“善一定战胜恶”“恶有恶报”的正义信心。不难理解,在《赵氏孤儿》的五幕中,有四幕都是在叙述屠岸賈的罪恶。屠岸贾的“恶”被写到了极致,不但杀死了赵氏孤儿的父亲和祖父,而且杀死了他们家族其他三百口人,甚至为了找到被救走的赵氏孤儿,竟然把整个城市刚出生的婴儿全部抢走,威胁整个城市的父母。只要赵氏孤儿找不到,就杀掉所有的婴儿。客观地看,一个能够做到大将军的政客,为了一个追捕一个婴儿,要冒犯整个城市的民众,这样的愚蠢实在不可思议,就算在真实历史中也很难找到这样低劣的政治人物的范例。但我们不能指责它不真实,因为这是一种对屠岸贾的“恶魔化”塑造。“恶魔化”的本质就是“去人性化”:“当某些人将另一些人从身为人类一员的道德秩序中排除时,就是去人性化。”⑧对屠岸贾的恶魔化处理是必不可缺的,因为把这样的屠岸贾打败并处死的那一刻,“善”的胜利才能彰显出其无可置疑的必然性,并带来巨大的阅读愉悦。

相比用四幕的篇幅去渲染“恶的强大和恐怖”,《赵氏孤儿》却用了最少的篇幅(几乎连一场都不到)描写“善战胜恶的过程”。赵氏孤儿一开始复仇,马上就成功了,几乎轻而易举地就降服在前面四幕无比强大的屠岸贾。如果说“恶的强大”被进行极端化的叙述的话,“善的强大”也被进行极端化的暗示。这种“善一定战胜恶”的正义观念注定《赵氏孤儿》一定会设计完美复仇的结果。

再看《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杀死了克劳狄斯,但付出过于惨烈的代价。对莎士比亚而言,也许“正义”最重要的问题,并不是人们是否愿意相信“善一定战胜恶”,而在于“正义到底是什么”“怎样做才是真正正义的”。这个问题没有想通,哈姆雷特的复仇之路依然困难重重。

首先,哈姆雷特对“恶”有着自己的理解。

哈姆雷特的父亲对“恶”的看法,跟赵氏孤儿很接近,他们都认为“恶”就是某个具体的恶人,比如克劳狄斯,或者屠岸贾,这些人就是降临到人间的恶魔,除掉他们,世界就安全了。所以,赵氏孤儿一心只要杀掉屠岸贾,老哈姆雷特也只是命令自己的儿子杀掉克劳狄斯。

哈姆雷特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恶”是普遍存在于人性中的,他不只是在克劳狄斯身上看到了恶,在老臣波洛涅斯、年轻臣子罗森克兰兹和吉尔登斯吞也看到了恶,在自己母后的身上看到了恶,甚至他怀疑自己的身上也有这种“恶”。比如,盲目地杀掉波洛涅斯,就证明他身上所潜伏的“恶”。如果恶是存在于普遍的人性中的,那么只是杀掉一个恶人,能否代表“实现了正义”?这是一个让哈姆雷特苦恼的问题。

其次,哈姆雷特对“善”的理解有着自己的理解。

《赵氏孤儿》中的人性观较为朴素天真,认为有些人“生而为善”,是“善”的代表,他们身上没有“恶”的因素。有些人则相反,是“恶”的代表,他们身上也没有“善”的因素。人被截然地区分为“恶人”和“善人”。屠岸贾是“恶人”,赵氏孤儿和他的那些保护者则是“善人”。这种天真的人性善恶理解,让正义的实现变得很简单,那就是善人打败恶人,就是正义的实现。

《哈姆雷特》对此的看法显然没有这么简单。“恶”是人性中的一部分,“善”也是人性中的一部分。“恶人”有可能表现出“善”的部分,比如在第三幕第三场他准备杀死波洛涅斯时,他就在忏悔中的波洛涅斯身上看到了“善”的成分,于是他收起了剑,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杀人良机。在哈姆雷特这里,“善”与“恶”都只是体现为人类在特定情境下的特定行为选择。

在哈姆雷特看来,所谓正义,不是体现为一群人打败另一群人,而是体现为人类在行为上选择“善”,而不是选择“恶”。比如,在第三幕第三场的情境下杀死克劳狄斯,从结果来说是“善”,但此时克劳狄斯正在忏悔,也就是在“从善”,杀死一个正在从善的人,这个行为本身怎么能是一种“善”呢?那么,这个行为本身是否就是“恶”?如果把结果视为正义,那么追求正义的过程是否会激发新的“恶”?如果复仇行为本身是恶的,那么复仇结果的成功,又如何说明正义的实现呢?这一个又一个问题困扰着哈姆雷特,但有一点是无疑的,他最大的愿望不是追求“复仇成功”这一结果,而是“如何做出正确的行为”。

《哈姆雷特》和《赵氏孤儿》作为复仇故事都是追求正义,但《赵氏孤儿》认可正义的价值在于最终的结果,善一定要战胜恶。正义就像树上结着的果子,只要人们战胜阻力,把它摘下来就行。但《哈姆雷特》认为,并非把果子摘下来才是正义,正义是从人们摘果子的方式和行为上生成出来的。

为了证明正义的实现,《赵氏孤儿》需要一个完美的“结果”,《哈姆雷特》需要一个合理的“过程”。因此,《赵氏孤儿》和《哈姆雷特》就拥有各自的故事结局。这就是正义观念和善恶观念的不同理解对叙事带来的深刻影响。

注释:

①②③⑤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22,25,34,66.

④《圣经·约翰福音》第17章第15节。

⑥这是中国古代极为残酷的一种刑罚,被叫做“凌迟”。在行刑时,不伤及犯人的要害,只一块一块割除肌肉,让犯人慢慢受尽苦痛而亡。

⑦《礼记》是中国古代十分重要的典章制度书籍,是儒家学说的重要著作。据说是由孔子的弟子们写成的。

⑧菲利普·津巴多,著.孙佩妏,翻译.路西法效应[M].北京:三联书店,201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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