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渣胎碗”源流考
2019-08-24周浩汤辉
周浩 汤辉
(1、上海博物馆陶瓷研究部,上海200003,2、景德镇市市场和质量监督管理综合检验检测中心,景德镇333001)
1 引言
在景德镇的民窑青花中,有一种名为“渣胎碗”的器物至今还在生产(图1)。其基本特点是:侈口,斜弧腹,圈足。碗外壁的口沿、腹部和近足处各用青花绘一道箍线,并以类“S”的曲线分割为若干个开光。开光中所绘纹饰抽象到几乎没有人能够正确解读,因而引起人们诸多猜想:“有的说是灵芝,有的说是豆花、芦苇、蔷薇,有的说分明是一张人脸,还有的说是‘刀’字、‘柯’字(因为作坊主姓“柯”,师法“柯”字是表示一种“客他乡”的游子情怀)……”①个中说法,仁者见仁。笔者认为想象固然有利于启发陶瓷史的研究,但揭示事物原本的面貌还需要依靠史料及实物的支撑。
2“渣胎碗”的名称由来
在讨论“渣胎碗”之前,笔者一直心怀疑惑:我们在称呼“渣胎碗”时往往是依据其独特的青花纹饰,相关研究也都聚焦于纹饰的解读与讨论②。但“渣胎”分明是描述胎质的粗糙!为什么会被用来描述一种特殊纹饰的青花碗呢?“渣胎碗”这个名字又是从何而来?
成书于清嘉庆时期的《景德镇陶录》提到一个名为“捡渣”的行业,这个行业:“作质顶粗之器,如冒宫、冒饭、冒盂、冒令、莲子大碗、大草撇砂古、大砂炉二及小雕削禽鱼人物之类。捡渣者何?盖大窑户所淘泥不倾去粗沉之土渣也。凡用捡渣户,雇工收捡于外,复加淘汰,练成泥方可用。”③这段记载表明了在嘉庆左右,景德镇已经有一个回收淘汰泥料制成“顶粗之器”的行业了。因为从原料到工艺都很粗糙,故而这类器物通常以“渣、冒等字目之”④。不过“捡渣”业产品类别较多,也没有提到这些“顶粗之器”拥有特定的纹饰。因此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一时期已经产生“渣胎碗”的概念,但“渣胎”之名应从此业而来。到民国时期,“捡渣”这一行的产业格局似乎发生了改变。《景德镇陶瓷概况》中提到了圆器业下有一个名为“灰可器业”,并说“该业系制一种最粗青花日用菜、饭碗,其原料采用以上各业所淘汰之渣,为主要原料。在柴窑烧者,谓之可器;渣器在槎窑烧者谓之灰器,质料较佳于柴窑烧者。”⑤可见这一时期已经出现了一个专门以“渣胎”制作青花碗的“灰可器”业。文中还描述其“产品”为:“粗质大小碗,加彩釉下粗青花,釉色青白。”⑥这一特征就与我们现在所认为的“渣胎碗”比较接近了。
图1 景德镇皇窑景区的工人在制作“渣胎碗”
图2 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藏, 宣德青花蝶耳杯
图3 故宫博物院藏,永乐青花灵芝纹托盘
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左右,冯祖华与李镇生各自发表了《试谈“渣胎碗”的艺术性》⑦和《“灰可器”瓷的青花装饰》⑧,两位先生均是当时景德镇古窑瓷厂与艺术瓷厂的手艺人,所谈“渣胎碗”与“灰可器”为同一概念。可见在当时的制瓷行业内“渣胎”和“灰可”之名均可用来称此样式的器皿。而且,李先生在文章中讲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灰可器生产继续发展。景德镇的各个瓷厂都曾大批量的生产这种产品,且供不应求。当前景德镇古窑瓷厂生产这种灰可器仍然增长旺盛,国内外游客到此,无不立足观,赏赞叹!外国游客特别是日本,非常喜好这种装饰风味,他们来中国都要买点回去作留念,说明这种传统的民间青花生命力很强,至今仍为城乡人民所喜爱。”⑨这一现象足以说明在建国以后“渣胎”(或“灰可”)已经从劣质器皿的专称,演变为对这一装饰风格约定俗成的称呼。
综上所述,“渣胎碗”之称源自清中期景德镇的“捡渣”业,该业在民国左右又细化成只生产碗类的“灰可器业”,因此在近现代常将“灰可器”与“渣胎碗”混用。建国以后用回收料作胎的现象逐渐减少,其“渣胎”之名已不负实。而青花纹样则一直延续下来,成为此式器物的最大特征。
3“渣胎碗”纹样来源及演变
关于“渣胎碗”纹样的来源,刘新园先生曾经在论述宣德官窑对后世影响中就谈到“民窑青花中的这类神秘的纹样就是官窑蝶耳杯上的小朵折枝花的变种。”⑩刘先生所说的蝶耳杯(图2),其两侧附有蝶形耳,器壁作内凹外凸的葵花瓣形状,每个花瓣皆用青花勾线形成开光,内绘折枝茶花。不过这类样式似乎并非宣德官窑所开创。永乐时期就有此类葵花形开光,并在开光之内装饰折枝灵芝纹的托盘(图3)。另外,景德镇明代早期的民窑中也有这种葵瓣开光内绘折枝花卉的器物(图4),所绘的花卉似乎有茶花、芙蓉等。有趣的是,这一样式在整个明代窑业中并未大量出现,却在清代的雍乾盛世得以发展。
图4 景德镇窑址出土,明初民窑青花标本
图5 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藏,雍正青花折枝花卉盘
图6 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乾隆青花折枝花卉纹盘
图7 景德镇2008 年沿江东路改造出土,“渣胎碗”标本
图8 宁波“小白礁一号”出水,嘉庆青花“渣胎碗”
图9,吉安县清代窖藏出土,嘉庆——道光青花”渣胎碗“
清代雍乾时期,仿制永宣窑器之风大盛。雍正官窑仿制了不少宣德青花蝶耳杯,且不乏有创新制作。重要的是,这一时期民窑也开始大量生产这类纹样的产品,器型以碗、盘为主。景德镇中国陶瓷馆收藏的一件雍正民窑青花折枝花卉纹盘(图5),葵口的处理变得更加简单,整个盘心用青花勾线将空间分为三层葵花瓣状开光,这是之前所不见的。开光内交替绘画折枝茶花和灵芝。盘心作菊花形的开光,内绘折枝茶花一朵。花卉以勾线加分水技法绘成,分水一笔带过,有溢出到轮廓线外面的现象。另外,江西省万安水库乾隆六十年(1795)墓出土过一件类似的盘子(图6),虽然盘心简化成了旋涡式的圆圈了,但基本的形式与纹样特征和雍正时期区别并不大。 细观这时期的胎质和工艺,虽然不如官窑精美,但还是高于“捡渣”行业的标准。因此这一时期还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渣胎碗”,但该类纹样的大量应用为后来的演变做出了很好的铺垫。
4“渣胎碗”的形成及动因
景德镇“渣胎碗”的样式与行业的形成应最早应在嘉庆时期,景德镇清代中后期的窑址有不少这样的标本。如2008 年景德镇沿江东路道路改造过程中出土了大量“渣胎碗”样式的器物标本(图7),标本之间虽然有所差别,但葵口的做法已经简化到圆口了,同时葵瓣形的开光也逐渐简化,变成了横向圆箍加纵向类“S”分格。所绘折枝花虽然还能认出是灵芝纹和茶花,但是也越来越潦草。
笔者认为这一转变有着以下几个原因:
①市场需求旺盛,这类产品已经遍及全国甚至海外。宁波“小白礁一号”是一艘嘉庆时期外销的货船,出水了这种样式的日用盘碗,其中“渣胎碗”(图8),葵口已经完全取消,花瓣开光也完全以箍线和类S 曲线分格所取代,所绘画灵芝纹和茶花均省略细节,分水基本取消,以浓淡两种笔迅速绘出,只能分辨出大致的外形。内壁则基本没有装饰,只在碗心勾勒圆匝,内绘一朵折枝花。吉安县孝丰东山窖藏年代为嘉庆至道光时期,出土了几件“渣胎碗”(图9),较“小白礁一号”的产品更为粗糙,所绘灵芝花和茶花已经潦草不堪。
②国内其他窑口也纷纷开始模仿这类产品,加入了市场竞争的行列。如北方地区的清代磁州窑系产品,分别有白地褐彩及青(图10),胎质和纹饰都极为粗糙。南方的福建地区也有不少窑口在生产此类器物,如华安东溪窑就有青花甚至是五彩(图11)的。1999 年,印度尼西亚海域发现了沉没于道光二年(1822)的“泰兴号”,出水了35 万件瓷器,瓷器全都产自福建德化窑,其中有大量成套的“渣胎碗”样式的(图12)器物。另外,广东的潮州窑甚至连香港大埔碗窑也都有此类器物的生产。
③前文所述的“捡渣”行业的兴起。
图10,清代磁州窑系,白底褐彩及青花“渣胎”样式产品
图11,福建华安县扫帚石窑址出土 ,五彩“渣胎”样式标本
图12,“泰兴号”沉船出水,”渣胎“样式产品
图13,晚清至民国“渣胎碗”
总的来说,市场的需求以及其他窑口的竞争,使得景德镇流行的“葵口、花瓣开光、折枝花”样式的器物作出了相应的改变。可惜的是,这一改变并不是向着精细化的方向发展,而是依托“捡渣”行业,不断降低原料和工艺的成本,走向了恶性竞争的道路。画工们逐渐简化纹饰,甚至对“渣胎碗”装饰总结出了“四大、八小、一笔水”的绘画口诀,并流传至今。其含义即四重笔,八轻笔,和一搨笔,一个单元完成。为了提高生产效率,由三人流水作业绘成,一人画“四大”,一人画“四小”,一人分水。在这样的背景下,纹样已经极其潦草并难以辨认(图13、图14),甚至连画工自己也不知道所绘为何。灵芝纹的画法与“刀”字极为相似,如果没有对历代相关器物的梳理,自然会对这些纹样产生诸多猜测。
5 结语
通过对相关文献和实物资料的梳理,我们发现“渣胎碗”原本应当是“捡渣”业或“灰可器”业下的一种粗制青花碗,其青花纹样来源于明代早期的葵瓣形开光内绘折枝花卉的纹样,但真正形成的时间应当在清代嘉庆时期,至民国早期依然保持着较大的产量。在长期的生产实践过程中,画工们以产量和效率为导向,逐渐丢失了对这类纹样原本的描绘,代之以潦草的绘画方式,从而成为此类产品最为显著的标志,以致近现代不再使用渣料制胎的情况下, 世人仍然呼之为“渣胎碗”。
需要说明的是,不少人赋予“渣胎碗”以“抽象艺术”的想象,但将其置于民国窑业背景下或许并不如想象的这般美好。时人黎浩亭就说:“(灰可器业)在十年前此业颇发达,近年来因人民之需求日有进步,对此用品购者日减,而价日高。此种瓷器,确为平民用品。过去计有二百余家,近年来逐渐减少,至二十四年上半年,开工者仅百十余家。国历八月后仅存六十家,计六十处。”⑾制作“渣胎碗”的“灰可器”业在民国二十四年的萎靡只是整个景德镇日用瓷业的缩影。拥有着极为完善的制瓷体系,以及大量技能人才的景德镇,却在清末至民国时期逐渐失去了创新的活力,陷入“因漏就简,对于普通用品,不知改良品式,投人所好”⑿的境地。相较于此,国外瓷业却在工业化的进程中扭转局势,以致“凡京津沪汉以及各繁盛商埠,无不为东洋瓷之尾闾。”⒀难怪向焯先生会这样评价:“(景德镇)为产瓷名区,宜若入五都之市,美不胜收,而孰知有不然者,盌盏盘盂,诸多粗恶,花卉几若涂鸦,颜色浓淡配置失宜,鲜能悦目,如欲购一雅致用品,或可持赠友朋者,则几百不得一焉。”⒁
图14,转引《中国现代美术全集》陶瓷卷,近代“渣胎碗“
注释
①齐彪:《写意的游离——民窑青花上的“简笔画”》,《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9 年12月,第211 页。
②诸如《景德镇渣胎碗纹饰管窥谈》、《渣胎碗之谜》、《论景德镇民间青花渣胎碗的审美价值》等
③清·蓝谱:《景德镇陶录》·卷四·陶务方略
④同上
⑤ 黎浩亭:《景德镇陶瓷概况》,正中书局,民国二十六年七月版,第37 页。
⑥同上。
⑦冯祖华:《试谈“渣胎碗”的艺术性》,《景德镇陶瓷》,1989 年第2 期。
⑧李镇生:《“灰可器”瓷的青花装饰》,《景德镇陶瓷》,1990 年第1 期。
⑨同上,第39-40 页
⑩香港艺术馆编:《景德镇珠山出土永乐宣德官窑瓷器展览》,1989 年,第51 页。
⑾黎浩亭:《景德镇陶瓷概况》,正中书局,民国二十六年七月版,第37 页。
⑿ 向焯:《景德镇陶业纪事》,第五章,《瓷业之工作》
⒀同上,第八章,《瓷业销场之状况》
⒁同上,第七章,《镇瓷营业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