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代社会变迁对辽瓷造型的影响
2019-08-24王赫德
王赫德
(内蒙古师范大学工艺美术学院,呼和浩特,010000)
1 游牧生活环境中的形态
《辽史·地理志》载:“上京,太祖创业之地。负山抱海,天险足以为固;地沃宜耕植,水草便畜牧。金凝一箭,二百年之基,壮矣。”①《辽史·食货志》“辽国其先曰契丹,本鲜卑之地,居辽泽中去榆关一千一百三十里,去幽州又七百一十四里。北控黄龙,南带演水,冷胫屏右,辽河堑左;高原多榆柳,下爆蒲苇。”②可见,辽代游牧生活及畜牧经济具有极强的流动性,其最初的生存形态一直处于毫无固定可言的四时“捺钵”中。随着辽代的安邦立国,陶瓷生产也应运而生;由于受到游牧文化的影响,辽瓷诸多造型依旧按照契丹民族传统游牧生活中皮质、木质的原有形态而仿制,包括整体器型的足部、颈部及壶体等部位都要与草原民族的四季迁徙及席地而坐相适应。
1.1 迁徙之便利
游牧生活背景下的牧民随自然与环境的变化而迁徙,与之相应的辽瓷器物都要随身携带以满足放牧活动与食物存储的需要;可见部分辽瓷器物造型是在特定生活生产需求下应运而生的。代表性器物如穿带瓶(图1),这类器物最大特征是其肩部与腹部饰有对称的桥型穿带与竖直的凹槽,便于马上携带与捆绑。加之其腹部圆润饱满、容量较大、细长的颈部不易流失和蒸发液体;且穿带瓶器形高大,盛满液体后更是重量倍增,加装穿系便可减少它的携带及移动难度。使得其对辽代游牧生活生产具有较好的适应性,进而才会在备受青睐。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地区克什克腾旗出土的辽代石棺上绘制有两位契丹妇女肩背陶瓷穿带瓶的画面,表现内容为契丹民族游牧过程中探寻水源,然后用鼓腹、长颈、盘口的穿带瓶给水背回驻地以满足日常之用的场景。再如多系瓶罐中以四系、双系居多;整体特征为腹部圆润、空间较大且口部较小,是游牧民族盛装奶水的理想器具。在使用过程中将双耳或四耳穿绳可直接提领,简单实用。除此之外,无系的鸡腿瓶也是辽代极其常见的陶瓷器物,不但辽代相关墓葬中出土了大量实物,而且辽代窑址如缸瓦窑遗址、哈达英格窑遗址、白音高勒窑遗址等均有发现整件的器物及残片。鸡腿瓶的造型适于储存酒水且不易挥发和溢出,细长的躯干可以埋藏于地下进而一定程度上保证瓶内的温度处于一个相对较低的状态以冷藏乳质液体。辽代游牧民族所用的陶瓷器物通常要便于携带,鸡腿瓶身形细长且占地面积较小;适于契丹牧民毡房面积小的特征,从而能够很大程度的节约有限的空间。此外鸡腿瓶较为细长的躯干也便于搬运,部分鸡腿瓶器身饰有瓦楞纹,目的在于增加摩擦力且利于车马运载携带。
1.2 游牧之烙印
辽代初创时期由于北方游牧地区物质极其匮乏,金属、玻璃、陶瓷材质的容器较为罕见。聪慧的草原牧民在相对漫长的岁月里通过就地取材来制作生活所需的相关容器,皮制皮囊壶是在此类情况下应运而生的;只是皮革原料容易腐蚀,难以长久保持。随着陶瓷材质在辽地的广泛应用及相关工艺的日渐成熟,辽瓷烧造工匠尝试利用陶瓷材质来模仿皮囊壶的造型制作相关器物。腹部凸起的仿皮囊缝线和凸棱装饰设计合理,安排精巧;技法的熟练应用体现了辽代制瓷工匠的聪明才智与高超技艺。可见,辽瓷皮囊壶的皮褶装饰并不是机械式的模仿,而是在自然与生活真实写照的基础上加入了契丹民族的主观思维,并抓住了客体的本质内容加以概括提炼与选择;从而散发出浓郁的游牧文化与强烈的马背生活气息。如壶首处的单孔为提携及捆绑设计,壶身加装桥型纽可减少携带及移动难度。实际使用中通常以两件皮囊壶分置于马背两侧,通过交叉捆扎可将壶体牢牢地固定;可见,陶瓷材质的皮囊壶保留了原始痕迹并兼备了实用与文化的双重功能,同时被深深的赋予了民族的情感与精神。从陶瓷材质皮囊壶的发展演变可以清晰的了解到早期瓷质皮囊壶附着的仿皮质缝线、皮扣装饰及皮绳环形把手等装饰构件体现出一种自由奔放、淋漓洒脱的游牧气息。显现出大气磅礴、凝重浑厚的同时也折射出契丹游牧民族的美学风尚。
至此,由上述例证可知辽代早期游牧生活境遇下的陶瓷器物遵循了相应的社会环境及生活方式。这一时期的辽瓷造型具备以下特征:其一、耐久性;辽瓷器物要随着整个民族四处迁徙,所以要求其陶瓷材质的器物胎质粗厚、坚实耐用。其二、存储性;草原冬季寒冷漫长,需要储备足够的餐食以解决越冬度春的困难。其三、便利性;这一时期的辽瓷器物侧重便于携带与提拎的扁壶类造型,从而满足迁徙途中的颠簸驰骋。其四、地域性;辽早期的陶瓷造型体现出极强的游牧地域属性。可见经久耐用、利于存储、便于携带及游牧印记是辽代早期游牧习俗境遇下陶瓷造型上的突出特点与物化反映。
2 游牧农耕转化中的形态
随着辽政权强盛与疆域扩充以及大批汉族人口的迁入,其统治辖区的生产关系向更高层次的水平发展,致使辽代以游牧为主体的经济模式逐步向农耕经济衔接与转化。随着生产水平的稳健提高与封建化进程的深入,辽瓷造型也发生在潜移默化的改变。《辽史·游幸表》记载:“朔漠以畜牧射猎为业,犹汉人之助农,生生之资于是乎出。自辽有国,建立五京,置南北院,控制诸夏,而游田之习,尚因其旧。”④可见辽代统治阶级具有较强的民族意识,非常注重保护传统的游牧习俗,向农耕经济学习、吸收、转化的过程中依旧对自己的传统保有眷恋。故而辽瓷造型在游牧为主体的经济模式向农耕为主体的经济模式转化的过程中进行针对性的调整与改造,这一时期辽瓷造型变化主要涉及两方面。
2.1 转型之调整
辽代游牧经济向农耕经济转化过程中的陶瓷器物始终与实用功能密切相关,造型及诸多部位的组合结构都源于日常生活中的实际需求,部分辽瓷造型为了更加适应定居生活而进行了较大幅度的改进。如此件皮囊壶(图2)是辽代游牧经济向农耕经济转化过程中的代表性辽瓷器物。整体造型呈圆腹、扁体、圈足,提梁为三根泥条拧成绳结状的造型;口沿下部装饰有两道凸棱,中间有乳钉纹,肩颈部以下各有四道条带状的凸显装饰。通过器物造型可以明显感受到不同文化形态与属性对其整体特征的影响,进而呈现出游牧与农耕文化相互渗透的特点。早期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致使皮囊壶更多是为游牧的便利而服务,使得壶身较矮且形状类似束紧的口袋从而便于马上携带。但实际情况是辽瓷原料特征及烧造工艺致使其自身重量较大、较为粗糙,故而挂于马背容易晃荡摇摆。从其使用功能分析,早期皮囊壶应为马背携带功能为主体,颠簸奔跑途中饮用并不便利。游牧向农耕转化过程中的皮囊壶逐渐的精细与考究,相对圆润的壶身逐步扁平化,将器物腹部重心下垂并出现了圈足,显而易见是受到定居生活的影响。整体壶身的尺寸有所增加且壶身相应提高,经过改进后的造型利于马背携带与使用,同时也便于定居生活的桌上放置与固定。有部分学者认为,辽瓷皮囊壶的单孔与双孔是利于马上携带,而提梁形体则为日常定居所用。笔者认为也不尽然,辽代常用的蹀躞带所挂载之物多有提梁之物,由此也可以表明提梁形皮囊壶也可以挂载于马背之上。这种变化轨迹与其所处的环境密不可分,见证了辽代从早期随意席地而坐的方式逐步转向为半定居的形态。再如此件典型的三彩龟(图3)是2018 年秋季在首都博物院展出的辽代文物精华所见。其造型独特,壶体扁圆成龟状昂首;前两足弯曲呈鞘状且带有穿孔,背部印有纹饰花纹。器物表面施三彩釉且颜色淡雅,整体造型和谐舒畅的同时体现了辽瓷整体烧造工艺的进步。从其使用功能来分析,此件三彩龟是辽代游牧向农耕转化过程中的代表性器物;其造型既可马背携带又可随时放置,兼顾了农耕与游牧两种不同的生活模式。龟首不但满足流的使用功能,而且英姿高昂且极具气势;龟的足底呈小孔状可随时挂载携带。
2.2 针对之完善
图1 辽 盘口穿带白瓷瓶
图2 辽 提梁皮褶皮囊壶
图3 辽 三彩龟
图4 辽 白釉执壶
这一时期辽瓷工匠努力学习汉地先进的陶瓷烧造工艺,同时依然保留了游牧的习俗与痕迹。其中皮绳视为典型性纹样,内蒙古赤峰敖汉旗博物馆珍藏的带柄执壶(图4);器物简练大方、清爽利落,整体造型并无拖泥带水之感。柄的部位采用两条类似皮绳的装饰将契丹民族原有的游牧气息与柄部的使用功能妥帖的结合。使得整件器物深深的打上辽代游牧经济向农耕经济转变过程中的时代特征与烙印。这种皮绳装饰是在仿制过程中吸收中原陶瓷工艺的长处后结合自身的感悟而创造的。倘若此类皮绳仿制略显简单,下述辽瓷器物造型的细节之处可见辽瓷制作工艺的进展与完善。此件皮绳装饰纹样较上一组明显精致细腻,可见为辽瓷工匠的精心所创。选取的器物(图5)均呈现出口部位向下凹陷,圆心作板钮凸起。提梁皮绳纹饰的一端拧成单系,另一端在近流处分为二股,开叉和接口之处各贴饰一朵小团菊或花卉片饰与壶体相接。小巧秀丽、造型別致;视为辽瓷造型中的珍品。
总体而言,游牧向农耕转化过程中的辽瓷一部分造型被整理改造,另一部分器型几乎保持原样,但功能得以转化并延续使用。毫无疑问的是在社会力量共同参与和推动之下,辽代社会习俗、餐饮内容致使陶瓷器物的形态以及相关的审美标准都在发生着润物无声的改变。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相互渗透的时代特征被注入了辽瓷造型中并赋予之新的活力。
3 游牧农耕融合共生形态
辽代中后期政治经济中心不断向南移动,这一阶段是游牧经济与农耕经济相互交融的过程并最终形成一种民族聚居、农牧兼容的社会环境。与此同时,辽代游牧民族虽依旧保持其豪迈奔放的生活习性与状态,但与生俱来包容的民族性格与逐渐丰富的物质生活使其逐步接受汉民族的观念与思维。这种状态也影响了辽代饮食结构及陶瓷器物造型,使得辽代陶瓷器物具有极强的包容与丰富性。辽代中后期,城市的发展及商业的繁荣使得大批的陶瓷从业人员的有了相对宽松的生产环境。与此同时,中后期辽代政权在宴饮待客的礼节上趋于精致与讲究,促使了精美陶瓷餐具的生产与应用。
3.1 定居之需求
皮囊壶作为辽瓷代表性器物的同时也见证了辽代社会的变迁与演进。辽代早期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使得皮囊壶造型保留了较多的游牧特点,辽代中晚期的皮囊壶造型趋于精致、完善的同时逐步呈现出定居的面貌与特征。选取辽代早中晚期三件较有代表性的皮囊壶做比较,其底足从无足到有足的细微变化可见辽代陶瓷器物对其生活变迁的不断适应。出土于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耶律羽的辽代早期皮囊壶(图6)没有底足的概念,似乎也没有将其放置于桌面的需求。七家子辽墓出土的辽代中期皮囊壶(图7)似有向定居转变的倾向。到了辽代后期的皮囊壶(图8)尺寸增高且弧度变得更加柔美,底足与地面接触的面积变小的同时明显可见利于定居的造型样式,由此,辽瓷皮囊壶演变规律与生活环境的改变密切相关。究其原因包括两个方面:其一,辽代中后期改变了原有席地而坐的生活习惯并开始使用桌椅,原来低矮的皮囊壶使用起来极为不便,故而相应的做出调整与改变。其二,辽代中后期随着中原宋文化影响的深入,辽代的审美观念逐渐倾向略微苗条清秀的造型。概括而言,辽代游牧与农耕融合共生时期的皮囊壶造型由早期浑圆低矮的式样逐渐演变为高瘦挺拔的式样。可见,一件器物的产生与消失取决于人们对其的需求,而这种需求背后映衬着的是其生活的具体形态。
辽代游牧与农耕融合共生时期的生活方式已经与早期游牧为主体的方式发生天壤之别。早期穿孔式与提梁式皮囊壶的主要功能是装填液体饮品并在一定的游牧环境下适于迁徙携带。早期皮囊壶造型中特意加装一个穿带孔,马背携带的痕迹较为明显。中后期皮囊壶造型的逐步演变过程,通过对其形态的分析,我们可以较为清晰的了解到皮囊壶上的孔洞显然是出于实用目的考虑;单孔式与双孔式都是为了便于马背携带捆绑而设计。比较而言,双孔皮囊壶的实用优势显而易见,利于马上贴靠固定、不易翻滚,前后两个孔可使壶体受力均匀、结实耐用。随着辽代封建化进程的深入以及城市化水平的发展,辽代中后期游牧与农耕融合共生时期皮囊壶上的单孔或双孔的使用功能逐渐消失。随着辽与中原文化的不断深入融合,定居生活的安逸及游牧意识不断弱化,契丹原本游牧生活所需的相关功能在其陶瓷造型日渐凋零,最终成为一种象征性的存在。但皮囊壶作为储存液体的载体伴随着契丹民族驰骋征战、放羊牧马,因而在辽代民族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从造型式样到密集的皮质缝合线无不展现出辽代的民族情怀,即使受到中原陶瓷工艺及文化的不断影响,但皮囊壶始终都没有断烧并将这份情怀延续下来。
图5 酱釉皮绳提梁局部
图6 白釉提梁壶
图7 辽 白釉提梁壶
图8 辽 绿釉刻花带盖皮囊壶
图9 辽 塑猴皮囊壶局部
图10 内蒙古辽代壁画
3.2 独特之风貌
此时的辽瓷制作与烧造工艺趋于成熟,代表性的缸瓦窑、上京窑等窑口一直贯穿着辽代发展的始终;鼎盛时期的辽瓷器物线条流畅、花纹繁景,烧制的器物多以生活用具为主。可以将制作工艺及其文化底蕴较好的结合,逐渐形成极具中国北方游牧地域特征的陶瓷造型格局;其中灵动、鲜活的猴塑被视为其代表性装饰纹样。辽代猴子常以其活泼顽皮,敏感滑稽而广受辽人喜欢。辽代皮囊壶所展现的猴子形象(图9)已十分写实,技法也异常成熟。此件器物是将猴子作为某一部位的装饰或者构件出现在皮囊壶造型之上;猴子的造型呈双手合十,憨态可掬,满足了实用功能的同时也起到一定的装饰作用。辽代皮囊壶上的猴塑受到汉文化、游牧文化以及佛教文化的多重影响,同时也能体现出辽代能工巧匠赋予创造与灵性。内蒙古奈林稿苏木前勿力布格村辽墓绘有《侍从牵驼图》(图10)。驱赶骆驼的契丹人穿蓝色圆领袍子,脚穿高跟尖靴;右手持骆驼,左手持杖。骆驼身上承载着毡帐与包裹并有一小猴双臂紧抱驼峰。这一形象生动的展现出契丹人迁徙、旅行过程中携带猴子的习惯。学者对辽代游牧民族外出携带猴子的原因作了以下几方面的探讨:其一,侍奉、看护之用。猴子具备一定的防卫能力,若商旅在草原往返途中遇到危险时可警告或者一定程度上保护商人及货物的安全。其二,猴子体型娇小,对食物的需求较少,甚至可以在旅途中自行解决温饱问题。对于长途跋涉的驼队来说,既要携带足够的生活用品,又要尽可能的减轻驼队的重量;而猴子身体灵活,体重轻巧的同时可以较平稳的搭在骆驼背上且不会给整个团队增加负担。其三,猴子是祥瑞的象征;民间有猴避马瘟之说,故而有辟邪除恶之意。辽代制瓷工匠开创性的将猴子形象移植到皮囊壶上以作装饰之用,可见猴子攀附驼峰的形象并非偶然,这种带有双孔装饰的皮囊壶可能是模仿驼峰而创作。辽代中后期,定居生活及封建化的确立使得辽瓷功能属性随辽代的社会演进而发生相应的变化;同时从辽瓷器表特征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其造型及装饰的相关工艺随产业进程的深入呈现出递进式的升华与完善。可见其始终持有一种虔诚谦虚的态度来汲取先进的工艺技术与审美追求,吸收了当时中国北方陶瓷器物的趣味与艺术灵感,从而为辽瓷造型的丰富奠定基础。
4 结语
辽疆域内部是一个多民族聚集之地,几乎包含了游牧、农耕等不同的经济类型,民族之间的流动、融合、迁徙活动贯穿辽代发展过程的始终。造就了辽代充满激情活力、刚直豪迈、慷慨激昂的文化结构与民族精神。同时,助使辽瓷造型从相对简单乏味的形态逐渐发展为多源相融、极具特色的特征。
注释
①元·脱脱等:《辽史》,中华书局,1974 年,301 页。
②元·脱脱等:《辽史》,中华书局,1974 年,290 页。
③元·脱脱等:《辽史》,中华书局,1974 年,59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