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间
2019-08-16姚辉
姚辉
1
时间是黑色的。你走过的道路
猝然 跃上苍空 它们舞动
如典籍间种种铭心刻骨的启示及质疑
谁能从诅咒与劝喻深处出发?道路
疼痛 庙堂中的巨柱撑起靛青的天色
撑起一个王朝泛红的隐疾 而你可以疼痛
可以在飞舞的权杖中 守住一己的忧患
或许你只是那块必须在锻击中反复翻转的石头
你 是伤痕最为锐利的那一部分
是所有耻辱与爱铸就的勋章及期待 是
父亲不忍顾盼的斑斑血渍
哪一种时辰即将成为既定的深渊?你被
波澜追逐 被挎剑的千种鸟影追逐
你在污浊的潮汐中溺亡一次 又在
青翠的黎明之前再溺亡一次 你
是一次次死于传言及历历歌谣的人
你被曲折多年的道路 追逐
你 会是谁的道路?身影铺展的黄昏
缓缓攀升 且越变越暗
你 是谁始终无法背弃的悲凉与冀望?
道路仍将疼痛 一颗星 随天而降
落进一滴雨恒久细碎的痛里
而时间 有可能依旧只能是黑色的
2
有人将烈马拴在倾斜的石崖之侧
马嘶:起伏的坡麓漫一片花影 你
匆匆走着 在断裂的缰绳上 你找寻
整条道路不懈颤栗的回音——
马的光阴有些凌乱 它记住了谁的失败?
马蹭响山河悠久的痛处 风疾
马嘶 被黄昏阻碍的人找不到合适的归宿
你找寻 马的凝望里打结的追忆
而马知晓过客与风霜交错的某种缄默
这一片山河 可以更为喧闹
可以让灵肉间结痂的往昔 替换
更为凝重的预言
你伫立于马的骨头之外 你是马遗忘过的风向
是散落在铁打的足迹上的多种灯盏
是马撕咬过的雾霾 是马不敢辜负的赞许
谁让马芦笙一般闪耀?你拍拍石崖
揭开风的创痕 你在一些黑色花瓣上
刻鏤 烈马悠远的眺望与喘息
马又一次接近过谁的梦境与祈愿?
——夕照铿然滑坠 你将鞍鞯扣上山脊
让火焰般的高原 开始奔跑
你 看见了高原卷动生涯的千种可能
3
而风是另外一种可能 正德三年暮春
瘦马颠至兴隆卫 你疲乏的黄昏
绽出第一粒浅蓝之星 你抚摸满身杖痕
在业已忘却疼痛的骨肉上 找寻
必将适应于黔地陡峭生涯的某种寄寓——
你向天地借过一方残壁 想写下
一路颠仆的牵绊 远 忧虑 但你写不出
道路仍将延伸无际的千种泥泞……
“莺花夹道惊春老,雉堞连云向晚开。”
那只追随你入黔的莺鸟 依次将花丛
排列在漫漫山岭间 它啼叫
让你洒满墙壁的墨渍 倏然成为
另一种低声嘶鸣的花影
春天正在成为多种可能。莺鸟的翅翼
负载着更远的雨声 此刻 你
将被更多的自我追逐 被灾祸之影
追逐 你是用一根硬骨将自己逼上绝路的人
你被缝合史册的风云不懈追逐
春天反复老去 从花丛侧翼的驿路开始
春天缓缓进入漫长的创痛——
嵌在灵肉间的经卷 捋出几茎细芽
春天 被风云不断重复着 你
又该如何 守住这片春天固有的寒意?
你凝望漫天翔舞的脚印。你
难以确知道路隐藏着怎样险绝的警示
而你是属于所有道路的 花朵
在莺声中 倾斜 你将又一次
抵达 生命最为刻骨的隐痛……
4
要穿过大地去一一清点时代的暗处
是异常艰难的 那些通过仰望触及的疑问
仍将会穿越仰望再度远去
而你并不只属于这个硌痛道路的时代
你是伤痕的承袭者 你有与生俱来的质询
你 有超越整个时代的执念与道义
你曾藏身于字句间 以肋骨上滚动之火
印证汗青边缘凛冽的风雨 你
以露珠与火凝聚时辰 你让谁颂辞中的黄昏
一遍遍坍塌?你是星辰的诵唱者
是将月亮悬于刃尖的人 你从山色中
萃取世代传递的遐想 你说服山川飞翔
在典籍无法覆盖的尘烟里 你
布置出 灵魂曲折而浩阔的秩序……
此刻 黔山逶迤入骨 你静坐山侧
看满川风云沉落于肿胀的足迹中
你有掩饰不住的空濛 像草尖上的那滴赤血
慢慢洇开 为道路增添某种意外的慰藉
时代与脚底吱呀的血泡离得太近
但你从未否认跋涉的力量 你将天穹扛上肩头
你是查证时代的另一种利刃 你
是冰凉的 你有值得冰凉的最后勇气
风 已转向下一个路口
你向一个操杜鹃花口音的人
打听 远处的天色
5
如果真要忆起数日前掠过平溪卫的那抹山岚
你酸软的路途 会不会更为曲折?
那时 玉屏山于城北杳然而起 你
看见黔岭之风迎面扑来 撕扯
大幅凝重的天地——终于入黔了
你 将肌肤上疼痛的皇恩拭了又拭
这已不会再是那片棍棒下翻飞的山河了
灵魂依然悸痛 但灵魂里
正重新长出 另一茬青枝绿叶的天地
坐在平溪馆中 你的确又一次想到了皇恩
“畎亩投闲终有日,小臣何以答君恩?”
有人微微一笑 杯盏中盛满煮沸的疾风
你还将质询什么?黄昏将一湾流水
分成幽绿的各种得失 而一腔肝胆里
已起落过太过繁复的星辰
你是否曾在霜迹中 找到过君子斑驳之影?
当这些细碎的影子 一闪而逝
你握热冰凌锐利的光焰 像握热
累累绢帛边缘结茧的震惊——
“清世独便吾职易,穷途还赖此心存。”
你还将向浮雕的烟霞借贷什么?三十多年前
你曾将自己列入烟霞 而此刻
烟霞犹在身侧这是与灵肉密切相关的
烟霞 它 绝不会简单地消散
只有它 真正熟悉道路的种种命运
如果真要忘记数日前掠过平溪卫的那抹山岚
你肩胛边的烟霞 能不能
保持住 一条道路既定的困倦?
6
霞光中的道路有些怪异。你向渡口之船
借一种微紫的风向——村落中
牛羊走动 你向陌生的黑须长者
探听 船舷上刻镂的野卉之谜
有人悬壶而歌 其声磅礴
有山石之气 但你不想深究歌中闪烁的
隐衷 这是被反复辜负过的隐衷么?
其声断续——歌者 咽下了
第三种旭日古老的苍茫
你无须暗记迢遥的路途 路仍迢遥着
你无须让渡船上盘旋的苍鹰
印证 一己的坚毅与孤寂
晨光渐渐坚固 聚于叶尖的宿雨
攥热自己的天堂 你向折耳根偏转的缄默
借一次适度的遗忘 向牛角上的风
借一份 艰辛而浩阔的祈愿
你探向行囊的手 总是迟疑
你是否已备齐了抵御苍凉的全部行头?
破损的冠盖 硬塞在风云间 你
是否已备足了豢养灵肉的种种勇气?
一只苍鹰停在彤云间 成为石头 你
将鹰影烙于掌上 你是鹰追逐过的信念
是诺言上凌乱的折痕 你在找
苍鹰代替未来的最初证据
霞光中的道路,有些弯曲……
7
醒醒吧 猴臀上的星盏
——沟壑间的夤夜 需要某种幽蓝的惊悸
你和一大群石块歇息于沟壑中
你正在梦见巨石鹅黄色的梦 醒醒吧
猴臀上的星盏 巨石之梦
将再次在你开裂的痛楚里 滑动
而狼即将成为石块的一部分 它们
循着经卷之影前来 在你苍绿的鼾声旁
静卧它们辨读的夜色
深不见底 一粒容忍之星
呼啸 高过了 所有推动山势的期待
狼即将成为星盏的一部分 醒醒啊
飞翔的石头 别将梦的碎片随意抛掷
狼开始大声吟唱 醒醒吧
分岔的魂灵 巨石深处的萤火
醒醒吧 席卷风云的种种守候——
而你正在成為暗夜最为坚韧的部分
你将自己锁在鞘中 你是多少苦痛的总和?
是哪一类诅咒的种子?你经历的春天
超越泥泞 你 是多少道路
必将迎迓的寄寓?
猴臀上的星盏 忽隐 忽现
醒醒吧——沟壑中的天穹
已布满 无数叮当作响的锈迹……
8
谁属于那条可以折返的路?三月的汗
散发帝京的异味 你走向那处命定的驿站
走向 一千种山势扭结而成的际遇
驿路。生路。心与幻梦之路……
群山护佑的草色。水的年轮。灯晕
渐凉——菜花与酒 漫过村落
你与执刃而行的人 交换
酒盏边缘苍翠的祝福
你将沿途收集的俚语挂在苍岩上
恍惚间 一些俚语 成为蝙蝠 它们
惊起蛛网下的夕照 而另一些俚语
则静静融入 灰暗的岩石
你已经不再去想什么去路与归程了
瘦马殁于野渡 你向它鞠躬辞行
你的路 并不比瘦马的路更为漫长
你 将反复校正 自己
留在生死之间的漫漫足迹
你细心辨认着山峦与神灵的爱憎
它们总是混杂 交错
像木榫卡住的曙光 像波涛挤退的雾
它们 总拥有着共同的痛及暗影
谁放弃了那条可以折返的路?三月的汗
淹没帝京之远 你让一些错杂的花朵
重新布满天穹——你 认出了
整座高原即将蔓延的声息
9
天高。你在歧路上 一遍遍找寻
群山之轴——
群山该如何活着?这些风云的见证者
该如何护卫自己的酸辛?该如何
用巉石堆砌的追缅 延展
一个失败者锐利的警觉?
你翻查大地散佚的册页 将生涯之痛
摁进山与山紧挽的晨昏中 你
不想凭一条弯曲的道路印证什么
你是艰难的 你
有抟制艰难的最新勇气
你还能在群山中寻找谁的身影?
一只蝉 自雨滴中远去
它 已忘记过多少入时的吟唱?
而山岭逶迤不息 它们比风云更为执着
比风云 更能触及你骨髓深处
恒久滚动的期许
你走着——神有些衰老
神站在风云间 像一种暗示
神转动群山之轴 让这一季风声
修补好自己的宏阔——神
默默 走着 神将在群山上
刻下 道路难以替换的种种奇遇
(该作系长诗《天悟——悟道者王阳明及贵州龙场以远》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