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羊涧南沟
2019-08-16张行健
张行健
日头亮晃晃地照着卧虎山,照着山脚下朝南延伸着的蛇样小路。
山路此时蠕动着。那不是蛇的蠕动,是小路上山羊和绵羊的颠跑,且拥挤着,把小路、把山坡挤兑得摇晃起来。
黑儿喘着,吐着长而猩红的舌头,大热的天气里,每在剧烈地跑动中或跑动之后,黑儿就这样大喘,那一条猩红的舌头也随了喘气而不断地伸缩,如一条巨型的生动的蛇信子。
羊儿们颠颠地跑着。很顺从的样儿,很听话的样儿,也很急切的样儿。
这条小路通向山脚东南的涧南沟。
涧南沟里,有常年流动的小溪,也有暴雨山洪之后存留在大石凹大石盆里的积水。这群顶着老太阳吃了大半天野草早已口渴的羊儿们,涧南沟和涧南沟里的溪水于它们,是急切的吸引和焦躁的诱惑。
羊群后面跟着十二岁的张姓少年。
踩着新新旧旧的羊粪蛋儿,踩着干干湿湿的羊尿印儿,眼窝前面是一层薄薄淡淡的羊蹄儿騰起的尘雾,鼻孔里面是一股浓浓稠稠的腥膻味儿。少年已习惯了这样的走动,他觉得这样的走动有情趣有味道,情趣在脚下,走得枯燥了,少年会用劲去踩一坨儿新鲜羊粪蛋,当然是粘糊的那种,巴唧——一声,脚下打一个滑,身子在倾斜和平衡间趔趄一下,晃动一下,有了被刺激的快感;走得乏味了,少年会憋一下气,再憋一下,之后用两个鼻孔猛烈地吸纳空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羊膻腥,烈烈的,类似炒辣椒的那种,这气味儿好冲,好呛,少年便毫无顾忌要打一个喷嚏,啊——嚏——,很突兀很猛烈地爆发,他感到淋漓尽致的清爽,却把眼前的羊儿吓了一大跳。
少年身后跟着少年的三叔。
三叔沉稳地走着,一柄放羊铲儿斜别在后腰,那是用双手勾在腰后叉着的。他的疲劳而酸痛的腰板,因了这铲柄和双臂的挤压,显得舒坦了许多。
三叔是个沉默的汉子,一整天搭理不了少年几句,即使羊群散漫在开阔的草坡里,山顶仅有他叔侄二人,三叔也很少有话。他一锅二锅地抽着旱烟,皱了双眉,思谋些当下和遥远的心思,那心思对少年是涩巴和费解的。
三叔又是个脾性爆烈的人,放羊的活计做得稍不如意,他便会吃了火药一样爆发,责骂的话像炒爆的黄豆从嗓眼迸出,让少年害怕。少年就多了些眼色,多了些心眼,学会察言观色,也学会了主动找活计去做。
黑儿却在羊前和人后忙碌地穿梭。
这是一只殷勤的放羊犬,也是深谙人性的精明狗儿,跑到羊群前面,是探视头羊所引领的路线,返回头来,督促和监视着路中间羊群行走的秩序,返回到少年跟前,两只狗眼和少年的两只人眼对视一下,狗眼是亲切而友善的,它用眼神儿向少年汇报,羊群一切正常。之后黑儿会溜到三叔脚边,把一条俏皮的尾巴竖起来,生动地摇晃着,讨好地注视一下三叔沉默的脸,静静地陪伴三叔走一截路,又黑旋风一般朝前刮去了。
山路细瘦且倾斜起来。是小路引导着我们走下了山脚并开始朝着深沟里延伸。在虎山和涧沟的衔接地段,崖面和岩石在悄悄起着变化,崖面由山体的浑黄渐次青绿起来,而岩石则成了一色的青石。小路两旁的杂色灌木也倏然增多,有一蓬一蓬的酸枣藤,大青叶子的爬山虎,还有一片又一片的杨豆芽丛,更多的是张姓少年尚叫不出名字的野生草木。夏天这个季节就是好,雨水的勤快和日头的曝晒,让这些长长短短藤藤草草的东西可着劲儿地生长,把沟沿沟畔长出一派神秘的绿意。
如若换个角度从沟底朝上看,这条小路像一条捆麦子的麻绳儿,就在崖畔那样挂着、飘着,斜斜地搭拉下来。羊群,牧羊人连同牧羊狗儿,像在那条斜绳上朝下滚动着……
涧南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凉爽,沟底闷热难耐,闷热里还蒸腾着大团儿的潮气,少年能感觉到汗水的浸洇和浑身粘稠。羊儿们迫不急待地抢占一个位置,探下嘴脸,去饮沟底的那一条浅浅的溪水,哼着、喷着鼻气,把水花四处溅起来。少年也渴,是嗓眼冒烟的那种,便挤在羊群的缝隙里,且把身边贪饮的一只踢了一脚,让出一个地方来,同羊一样,探下嘴脸猛喝一气。
三叔并不急,扫瞄一眼所有饮水的羊只,一人踱到小溪的上游,蹲下身子,先洗几把脸,再两手掬了水,一捧一捧去喝,很讲究的样儿。
少年大口吞咽时,体会到了解渴的快感,那是水流冲击胃部带来的舒服。他同时能听到身边羊只肚子里的声响,是胃囊里被牙齿切碎的草屑遭遇清水的瞬间膨胀生发的响动,咕咕噜噜的,给羊儿们带来莫大快慰。少年觉得自个儿的肚子里也响了起来,有些轰轰烈烈的味道。
整个饮水的过程里,少年能通过眼角的余光看到有小小的蝌蚪从嘴边游过,有陈旧的羊粪蛋从嘴边漂过,有便捷的水马子惊慌地从嘴边射过,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水虫儿们也悠悠荡荡地从脸前划过……这是终年流淌的山溪,从卧虎山脚下的无数岩石缝子里一点一点渗出后,汇流到涧南沟里的。水不大,仅能淹过脚面,从杂草和碎石间缓慢地淌过。涧南沟东西走向,溪水就从东边的山脚流向西边涧沟的纵深处了……正是因了这股小小的涌动的活水,村里的羊群们得以在这里饮水,也有干活儿的牲口们在沟边地里劳作,顺便在沟底饮水。
在张姓少年的眼里,涧南沟远离村落,荒芜苍凉,如不是放牧饮羊,很少有人贸然而来。即便是砍柴的山民,也得约了三四个人才敢小心着下沟。有砍柴者曾说在沟里见过金钱豹的身影,至于野狼和野猪,更是出没无常,少年就多次见过。还有怪异的火红的狐狸,幽灵一样一晃就不见了,让人心里发毛。
沟深,沟长,沟里怪石遍布,两边的沟畔沟崖上长满了各色杂树藤荆,把一条涧南沟修饰得越发阴森神秘。
山村缺水,在村子南边的土峁山坡里牧羊,如要跑到东山根下的黄鹿泉饮水,路程就远了,便就近在涧南沟饮羊;如在夏季里洗羊,涧南沟便更是最理想的地场了。
山羊绵羊这等家畜,在乡村的六畜里(马牛羊鸡狗猪)属于较好饲养的一种,命贱,好养活。其实,哑巴畜牲也是命哎,也得上心去饲养,去照料的。三叔沉默却心细,放牧羊群是分外上心的。清早,他不会把羊群赶到山坡去的,怕羊儿们吃了带露水的草叶子后拉肚子,等到太阳升起晒蒸水珠才放出羊来;这段时间他在羊圈门边备一些干细的黄绵土,等羊儿们出来后他用大铁铣均匀地撒在圈里,他要保持羊圈的干燥;或给长长的石头水槽里担满清水,让清水晾晒一天,放羊回来饮上熟水。有一个细节让少年不会忘记,每天开羊圈门前,三叔会先上到窑顶上,把堵住羊圈气眼的那一捆结实的酸枣刺藤费劲移开,那一孔水缸粗的黑洞洞的气眼就完全暴露着,让天风可劲地朝里面吹气灌风,和即将开启的圈门作一整天对流,排掉圈里淤积的膻腥浊气。最让少年感动的是冬日的晒阳或是羊群冬夜的卧地,羊群吃够了草后把它们赶到一背风向阳的山弯处,好好晒太阳。冬夜羊群卧地是整夜整夜地卧,增加地里的粪和肥力。在晒阳和卧地的时候,三叔不肯闲着,他拿出一把由硬铁丝拧成的小耙子,给羊儿们一点一点耙皮理毛儿,从腰脊到肚腹,从脑袋到尾巴,三叔耙得认真细腻,运力也从轻到重……被耙的羊儿起先不知缘由尚有抵触情绪,身子动着,躲着,不好好配合。七八耙子过后,羊儿感到了痒酥,感到了被挠痒的快慰,身子便斜依在地下,哼哼唧唧呻唤着,享受着别样的舒坦……
一整晌或者一整夜,三叔挠得累了,便教着少年去挠去耙,八十多只羊儿,叔侄二人几乎要挠遍了。张姓少年运耙挠羊时,那是真正和山羊绵羊的近距离接触。羊膻腥味儿,平时在毛里掩着,在皮里藏着,少年仅仅是闻着些外在的气息,如今梳它们的毛,挠它们的皮,让它们久久不曾掀起不曾揭开的皮毛们经过铁丝硬耙的梳理过滤,把它们凝聚了粪土草屑寄生虫和其它有些板结的脏物耕犁耙耱一遍,那从耙齿上从皮毛里荡出来的腥味膻味怪异腐臭味儿就统统地氤氲在张姓少年的面前了,他敏感的鼻孔能辨别出酸、臭、腐、腥、膻、污、霉、浊等各种气味来。
山羊毛长,但一条一条还算顺溜,尽管有污垢在其上的板结,梳理起来铁耙子一用力就甩掉垢块了;绵羊毛一卷儿一卷儿,是天生的自然卷曲,梳理起来特别费劲儿,用力一拉,就把一撮白白的羊毛给钩了下来,让张姓少年心疼,他拉拽的力度就小了一些,适度了一些,铁耙搭皮毛的距离也短了一些……
还是在暮春一个晒阳的日子里,三叔耙拉着羊毛且从皮毛里划拉出三三五五的羊虱来,还有其它叫不上名堂的小虫子。黑黑的、灰灰的、小脑袋尖嘴,平日死命朝羊毛羊皮里又钻又叮又咬的小脏虫子。三叔把它们钩拉出来,放在身边的牧羊的钢铲上,虫子们蠕动着,三叔掂一块石头,把小虫子一只一只去挤去压,一用劲儿,小虫子扑——唧——死一只,把黑红的血溅在小钢铲子上。
那会儿,三叔便思谋着到了天热时,在涧南沟给羊儿们洗澡的事。
今儿个,张姓少年和三叔赶着羊群,下到荒芜的涧南沟里,不是专门来饮羊的,是给羊群来洗澡的。
涧南沟的石头,大约呈了两种色泽,一种是青色的,青石,我们叫它青乎子石头,这种石头坚实、硬朗、滑润;另一种是红色的,红石,这种石头性软,易断裂和风化。涧南沟沟底,有多处是红石,历年夏日洪水的冲刷,上游被山洪裹挟的石头一路碰撞击打,把沟底性软的红石撞出许多坑坑凹凹,而大的凹坑就形成了大大的石盆。以前,我們以为这是天然石盆,后来才知道是山洪和石头击打而成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石盆里,自然聚集着暴雨之后的洪水,经过沉淀和暴晒,水早已是熟水了。三叔说,这石盆里的积水,正好洗羊。
用长长的羊铲探试过几口石盆里水的深浅之后,三叔选择了两口合适的石盆,一口由他来洗羊,一口由少年来洗羊。
给羊儿们洗澡,对张姓少年来说,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肯定有新鲜感,第一次也在陌生中有了挑战性。
羊这畜牲,是善良且听话的家畜。无论山羊或是绵羊,仅看看那一对对白多黑少的羊眼,便知道这些东西天性的和善与绵软,即便是最威武和厉害的头羊,即便是它的脑袋上长有雄奇霸道造型英武的长而卷曲的羊角,它们的眼睛也泄露了它们天性的绵善。当然,山羊是相对活泼的,绵羊则显得稳重,山羊是调皮的,绵羊则实在,山羊相对富于灵性,绵羊则柔韧老到。话说回来,羊儿们这种畜牲也有好多弱点,或叫性格欠缺,有许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地方,这实在让人五味杂陈,感慨良多。比如说,在山坡里牧羊吃草时,老天忽然变脸,一声炸雷之后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是让牧羊人最惊怕最担忧的事情。不是害怕自己淋雨,是害怕兴冲冲吃草儿的羊儿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煞了。遭暴雨猛浇的羊儿们过后最易生病,如同人的发高烧重感冒一样,又极易传染,羊群一只只软软地倒下了。这岂不让牧羊人害怕担忧?哪里是害怕担忧,那是天蹋地陷了哇!
有经验的牧羊人当预感到老天变脸之前,当他们从大山边一团不怀好意的乌云身上,从身边倏忽掠过的凉风的风信子里,从风吹草动山树摇曳的惊慌里,他预感到暴雨瞬间便到,便挥起铲来,便舞起鞭来,便扯起沙哑的嗓子来,把羊群朝避雨的背弯处驱赶。这时的羊群却迷茫不知所措,一点也不理会牧羊人的良苦用心,根本谈不到努力配合。在雷声风声和牧羊人的驱赶呵斥声里,羊儿们居然拥挤成一团,咩咩地乱叫着惊慌失措。这时的头羊也不及平时的表现,混在群体里把自己当作普通的羊只,毫无半点作为……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袭来,牧羊人心急如焚,手中的羊铲与皮鞭挥打舞动得猛烈,羊儿们就是盲目地朝一片挤着,任头上暴雨如注,任身上皮鞭劲抽。偶有开窍的头羊或其它羊们领悟了牧羊人的意图,按要求踏出一条路来,迟钝的家伙们才会一只只机械地跟了上去,有时候又一拥而上,挤着碰撞着,唯恐丢下了自己……
也有遭遇不测的时候,常常是在夜半的羊圈里,由于种种管理不善的原因,饿狼撞门破窗钻进了羊圈里。说实话,如果羊们换作另一种畜类,如果羊儿们齐心协力誓死捍卫自己的性命和尊严的话,如果羊儿们各自挥发自己的血性敢于拚死相搏的话,一个圈里五六十只山羊绵羊,用脑袋上的羊角去顶去抵,用尚还坚硬的前蹄后蹄去踩去踏,豁出去三五只羊儿作为牺牲品,也会把那只贪婪的闯入者抵得血肉模糊撞得落荒而逃……
可是,羊儿们不会,羊儿们会惊慌地叫着,一起朝了羊圈的角落里去挤去压,不惜挤倒压倒弱小或苍老的同类。平时威武雄霸的头羊公羊们,平时为了争夺发情的母羊相斗相抵得天黑地暗,不惜断了羊角、顶出鲜血的公羊们,此时也卑琐地挤在羊堆里,让身边的弱小苍老者充当自己的保护层和首当其冲的牺牲者……
当然,羊这东西还有性格中倔强固执的一面,这和它们绵善的脾性是相辅相承互为弥补的。
在荒寂而幽深的涧南沟,在张姓少年第一次给羊儿们洗澡的经历中,少年领教了羊儿们的固执和倔强,不论是山羊或绵羊。
在细瘦而清澈的沟底小溪流饮了水之后,张姓少年和羊儿们一样都有了慵倦感,有了打盹儿小憩和瞌睡的欲望。
三叔的眼睛像是这个季节的枣酸刺,青绿而且扎人,他的眼光尖尖地划拉过来,把少年的脸子划拉得生疼;三叔的眼光又如同他手里的牧羊铲,远远地探伸过来,把少年瞌睡的欲念,很严厉地一片一片地铲掉了。少年就驱赶着身边的羊儿们,到了三叔早已给他选择好了的一口大大的由红色岩石形成的石盆边上。
红石石盆像一泓缩小了的石质泊池,它汪泊着前些时日发洪水时积存下来的山水。尽管沉淀了多日,但水质依然是泥黄色的,浑浑浊浊看不到石盆底部。由于积存汪泊了多日,水面漂浮着或游荡着许多有生命无生命的玩意,如青草儿,细小的柴禾棒儿,大大小小的羊粪蛋儿,还有轻巧如箭般自如游射的水马子,还有机精的小蛤蟆,更多的是些适合在这种石盆里生存的水中小动物,奇形怪状千姿百态的样子,不少也叫不出名字。
这些小东西少年并不觉可怕,他知道洗羊时会搅得它们天翻地覆四散逃亡。少年害怕的是混浊泥水中有可能潜伏着水蛇,在他洗羊的时候,这瘮人的东西会冷不丁咬伤了人或咬伤了羊的。
少年走向石盆边的第一举动便是寻了一根长长的木棍在混浊的水中搅动,一搅、二搅、三搅,以惊跑水中的可怕潜伏者。
其实,在少年羊儿一般埋头喝水时,三叔早已用他的牧羊铲搅动和试探过了,只是他没有留意。
少年原以为给羊洗澡这等陌生费力又含有技术量的苦累活计,他只是给三叔打打下手的。比如往石盆子里拽拽羊,或三叔摁住水中的羊只,由他来给羊儿们耙耙皮毛,总之是协助三叔完成给羊儿们洗澡任务的。可是,在另一口石盆边准备下水的三叔给他扔过来一只铁丝耙子的时候,少年知道自己想错了,三叔让他独立门户,让他占了一口石盆,各自在占据的石盆里给羊儿们洗澡呢!
是三叔给了少年一个独立历练的机会,还是三叔图了二人各自洗羊出活儿快呢,少年不得而知。今儿,他得横下一条心,就眼前这口石盆池子,他得和山羊绵羊们在里面折腾死活呢!
少年便往石盆子里赶羊儿们。
原以为腥膻呛人浑身脏污的羊儿们一见了石盆会争先恐后朝下跳呢,不是,羊这东西害怕水池水塘,可能更害怕眼前这口盛着浑黄山水的奇奇怪怪的石盆子的。多年之后少年早已成了青年,之后又成了中年,并一步一步朝着老年迈进,忆及当年的情状他自然会想起非洲原野上,在水塘边上那些羊啊鹿啊斑马啊惧怕水塘中潜伏着的鳄鱼的情景。
这会儿羊儿们一只只朝后退缩着,退缩着,它们面前的张姓少年仿佛是撞进它们羊圈里的野狼一样可怕。它们又可笑地挤成了一团儿,少年去捉哪一只,哪一只便躲避饿狼一样躲避他,咩咩叫着,如临大敌。
叼空儿看另一口石盆处,只見三叔于沉默中把三只山羊率先扔进了石盆里,啪——啪——石盆里激溅起好高的水花。
三叔一手抓了弯弯的山羊角,一只手用铁耙子在全身湿透的山羊身上用力地耙起来,梳起来,一下又一下,一耙挨一耙……三叔咬着后牙根子,脸腮上便因了用力而显出一条一条的肌肉的棱角。那只山羊起先还扑腾着、挣扎着,老大不情愿的样子。经过三叔使劲地三四铁丝耙子耙挠过后,这东西慢慢便顺从了、乖巧了,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美气,叫唤声也由之前的抗争式变成了由衷的抒情式,声调柔和委婉如同唱歌儿一般。
另两只山羊依然想要扑腾到石盆边沿,企图爬上来,那只忠实的牧羊狗早已在石盆边缘上严阵以待,叫着、吓唬着、示威着,让羊们不得靠近。
让羊儿们提前下水,三叔是有其道理的,让这些东西先在水里浸着、泡着,把皮毛里的脏污泡软了,把皮毛里的虫子淹死了,待会儿耙动和梳理时就顺溜多了……羊儿却不解其意,率先被撵下水的在水中挣扎着想上来,没有下去的挤一团儿惊恐地叫着不说,还有的不老实想逃离现场离开石盆附近。这就忙坏了牧羊犬,它跑前跑后,挡着羊儿们的逃路,呜——呜——示威警告着,露出一嘴白利尖长的牙齿和猩红探伸的舌头,羊儿们才怕怕地返回羊堆里。
牧羊犬是条富于灵性的黑狗儿,它见三叔那边基本顺当了,就摇着尾巴跑到张姓少年这边的石盆侧,抬起一对忠诚的狗眼,带有征询意味地看着少年。少年便亲昵地抚一下黑儿的脑袋,又拍拍它的腰身,似乎对它方才的作法是一种肯定,又对它下一步的作为充满期待。
黑儿能领悟其意,又深情地看了少年一眼,便走向了羊堆。它用一只牧羊狗的呵斥声和严厉的目光和威武的肢体语言,把羊堆朝少年这边赶过来,令羊儿们老实待着,听从主人的指令,无论是三叔那样的当家主人,还是少年这样的随从主人。
张姓少年便学了三叔的样儿,朝石盆里开始拉羊。
少年毕竟是少年,连青皮后生也算不上,力气小且莫论,一点点办事经验也没有,他第一次朝石盆里拖羊,就选了一只大个子老山羊。
这步棋走错了。少年并不知道。
老山羊是除了头羊之外的羯子羊,块头大,岁数大劲儿也大。老山羊平时沉默无声踏实吃草,因为是羯子羊,幼时早被阉割去势,成为羊群中的老公公。老公公心无旁骛一心吃草,养了一身的好膘,蓄了浑身的好劲儿。老公公平时对少年属于不理不睬的样子,羊儿们这畜牲一旦长大有了一定生活经历,肯定也会有一些社会属性,它们善良的心域里或多或少也滋生诸如嫉妒、世故等不良因子。就拿平时放牧来说,羊群从麦田边走边,只要三叔一声断喝式的警告,羊儿们便老实着不敢去偷吃;换了张姓少年,无论他怒骂还是呵斥,羊儿们不管不顾,只当成是耳边的山风掠过,把一只只羊脑袋探进麦田里,慌忙之中也要偷吃几口。少年也困惑,少年也苦恼,为何羊群在关键时候就不把他当回事呢?是嫌他身材不够高,是嫌他嗓音还稚嫩,还是嫌他力量不够大?苦恼归苦恼,羊儿们这东西依然我行我素,它们有自己的老主意。
张姓少年走向羊群的那一刻却没想那么多,他是下意识地或者是很随意地走向那只老山羊公公的,弯下他豆芽菜一样的水蛇腰,一把就抓住了山羊公公。
山羊公公没想到在众多的羊堆里少年会选择它,先是一惊一愣,并不粗壮的羊角就被小主人的双手抓住了。抓住归抓住,公公并不配合,且有很大的抵触情绪。少年满以为拽了它的角它就会乖乖跟了走的,可不是这样,公公起先不走,少年拽得用劲了,它索性四只蹄子蹬着劲,反而朝后扯去,少年才觉着自己摊上了事儿。
少年毕竟好胜心强,何况对付的是一只老山羊公公。
少年便拉开架式,运足力气,同时也暗暗地把后牙根子紧咬起来。
少年寻思,只要双手用劲拽拉,嘴子里再喷发一些呵斥、谩骂的脏话,山羊公公是会被吓唬住,会乖乖就范被少年推进石盆里去的。
少年又想错了。
这样一拉二拽三呵斥,山羊公公的倔犟劲儿上来了,与少年展开了拉锯战,前拽、后撤、再前拽,再后撤,前进与后退并存,僵持与对峙同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少年又一次猛烈拽拉的时候,山羊公公意外地松懈前倾了,让少年在猝不及防中一个后仰倒地,山羊公公趁机逃到了羊堆里。
也就是说,山羊公公让少年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好丢人的事情!好在三叔在另一处石盆里正埋头洗羊,没有看到这一幕,而少年近处的羊们全看到了,倒不至于会嘲笑他。只有牧羊狗儿黑儿一对黑溜溜的眼睛在看着少年,那眼睛里蕴含着同情和无奈。
张姓少年自嘲地爬起来,不无尴尬地看着眼前的他既恨又爱的羊儿们,恨这些家伙们不分好歹,让你们洗澡哩,难道是让你们下油锅么?一只只不争气不配合不明事理的糊涂样儿?
挨砍刀的家伙;
挨砍刀的家伙!
少年骂着,抚拍着摔痛了的屁股,目光又选择着下一个目标。
这次他学精明了,他得在羊群里选一二只半大的力气尚不全的羊儿下石盆子。
柿子得挑软的捏哩!嗯嗯。
吃核桃专挑硬的砸可行不通咧!嗯嗯。
张姓少年此时念叨着他的乡人长辈们的这些生活俗语和生活经验,用以指导下一步的行动。
这一招儿果然奏效,并没费多大力气,少年就把一只半大羔子,一只胆小的母羊,一只苍老的绵羊,先后推下了石盆子。
这不是欺负娃娃打老汉么?!想到这句乡间俗话,少年狡黠地一笑。
石盆子因增加了新内容,里面的浑水一涌一涌作波浪状态。
张姓少年手持铁锹耙子一跃跳下,水花溅起老高,抓住那只胆小的母羊,便在它身上耙了起来。
母羊身躯娇小,性情也胆小柔顺,下到水里,先是惊慌一阵,被张姓少年抓住耙着皮毛,渐次平缓下来,安稳下来。少许,母羊感觉到了挠痒耙皮毛的舒服与快感,还有水中浸泡的享受,咩咩地甜甜地轻唤着,一对善良的羊眼里蓄些朦胧的水气,感激地柔柔地注视着少年。
青皮少年不去理会小母羊的多情,只是卖力地下劲地去挠去耙。他看到皮毛上许多脏污的板结被水泡得松软了,又被他手中的耙子一点一点耙落在水面;他看到许多平时深钻在羊腰羊腹皮毛中的黑豆大的怪异的虫子,也被他耙出来,和零星的羊毛一块漂浮在水面上……出于好奇,他抓获一二只,捏在手里,很卑琐很可恶的感觉,皮皮的,肉肉的。用劲儿一捏,一搓,一揉,便破在手中,一摊可疑的血,黑黑红红的,黏黏稠稠的,从手指间滴落在水里去。三叔说,那是羊虱子,类似于牛身上的牛虱、牛虻一样,是寄生在羊身上一种吸血的虫子,只有给羊儿们洗澡时,才有可能淹死除掉它们。一年里羊儿们洗澡却是有数的几次,羊身上的这虫子多了时,主人家或是牧羊人,会拿一些除虫的农药,适量地撒在羊身上的。
张姓少年留意到,村里的牛呀马呀驴呀骡子呀,身上有了寄生虫时,它们会在木桩上、砖柱上、槽头木棱上、圈墙上、地垅地埝上、土崖边,尽着条件在蹭痒痒。它们的长长短短的尾巴一刻不停地摆动着,扫掠着屁股一带的飞蝇蚊子,当然还有皮毛中的寄生虫。羊这东西大多时候是忍耐着,眼巴巴瞪着一双善良的羊眼,痒极了便咩咩啼唤几声,无力而无奈的样子。特别是小羊羔,被各种寄生虫咬得厉害了,痒痛得厉害了,茫然无措地叫着、跑着,它们以为盲目地跑动可以甩脱虫子的叮咬,真是太可怜了!
少年就对这些可恶的虫子充满了仇视和愤恨,你们也有今天。你们今儿活该犯到张家小爷手里!少年这样暗恨着,便在水面逮到一只只灰色的黑豆大的虫子,为了解恨解气,为了给那些可怜的小羊羔报仇,他专门在石盆的酸枣藤子里砍了一枝条子,放在石盆边,枝条上布满了青绿坚锐又细细长长的酸枣刺,少年在洗羊间隙,掰下一根来,在水面上逮一只羊虱,把它穿插在刺针上,逮一只,穿一只,七八只穿过之后,刺针像羊肉串一样的形状了,一只只羊虱在其上痛苦地摆动挣扎并流着血,少年再把这只“串儿”放在石头上,让太阳晒,让石头烤,让这可恶的东西们慢慢去遭死……
羊这东西们也会跟着学样儿,挤成一堆儿的羊们见从石盆里洗出来的羊儿完好无损,下水的抵触情绪便明显地减少了。当少年拉它们下水的时候便不作奋力抗争,只是不会主动,被拉被拽着,直到被拖入石盆,
洗完澡的几只羊们,白羊更白了,黑羊更黑了,黑黑白白的家伙们毛儿虽然湿着,却顺溜多了,像刚刚洗梳过的新娘子,它们此时本能地柔顺地站在日光下面,接受太阳的暴晒。
张姓少年在石盆水中,费力而顺利地洗羊耙毛,每清理完一只,拍着羊儿们的脑袋或屁股把它们推上石盆边沿的时候,少年有一种无以伦比的成就感。多年之后少年成了青年成了中年并且从事了专业的文学创作,每写完一部小说或一篇散文随笔之后,那种感觉如同少年时洗完了一只只山羊绵羊。写作也有情感的浸泡有生活的梳理有思想的沐浴有情绪的波动有题材的大取舍,完成之后无论情感的还是身体的那种轻松的感觉果真是大洗浴之后的体验。
十只,十一只、十二只、十五六只羊们洗过之后,石盆水面上便有了各种漂浮物,白羊毛黑羊毛,被淹死泡死的各样灰灰黑黑的大小虫子,还有一堆一坨说不出名堂的污秽物……少年便暂停了洗羊,他要用双手先把这类脏物打捞一下,清理一下,让下一轮进入石盆的羊儿们有个好环境。
少年便在石盆里游移。这种游移是轻松的漂浮的甚或是梦幻的,因为有了水的浮力,他便有了鱼虾浮动的感觉,如同踩在云朵之上,如同有两只无形的手臂托扶着他,他便轻飘飘地移来荡去,打捞着水层里的漂浮物……
忽地,少年的小腹一阵痛,是那种某种东西紧贴叮咬且欲钻入的生痛,慌乱后退到石盆的边沿,看离开水后的小肚处——哎呀——,少年一个惊吓,失声叫唤起来,一个黑乎乎蚕豆大的东西,正在他的肚脐眼蠕动,叮着、咬着,还在钻着。伸手捏住那个东西,那软乎乎的东西却不愿意离开,一扯一拽肚脐眼火辣生疼。原来那东西的尖脑袋正咬在肚挤眼里了,他连捏带拉才把那可恶的玩意捉在手里。
啊——是水鉆子!
那黑乎乎的一条儿,是他们常说的可怕的水钻子,在河里或在汪泊的水沟里,常有这东西在潜伏,小孩子家下河玩水,这东西会不知不觉贴在身上,蠕动着、寻找着,找到最易钻入或下口的地方,如肛门、肚脐,便死命地叮着、咬着、贴着,企图将整个身子钻将进去,然后吸血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