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釉花瓶
2019-08-16禹风
禹风
一
事情从打碎那只蓝釉花瓶开始。
花瓶发出沉闷的一声,像放在桌上的西瓜掉到地下,然后是咵啦散开瓷片的脆音,八百年没分开的一团泥现在成放射状溅在地板上。
波斯猫雯雯胡髭根根翅立起来,一黄一绿两只玻璃珠子眼睛惊恐地看着董余音,它伏下白色毛茸茸的身子,准备往沙发下钻。
董余音意识到自己的嘴张成了一个小圆,一种愤恨从心脏溅到每根神经末梢,这又是李大雷这人愚蠢的新证明:刚愎自用,不听劝告,一笔家庭财富又化为乌有。
知道你李大雷有钱,没钱我会屈身下嫁吗?可有钱不代表能让老婆佩服!尤其像我董余音这么个才女,就算低调嫁作商人妇,才情是老天给的,不可能看不明白你,即便看明白不做什么,看明白也是必须的!
董余音不去打扫一地的古瓷片,现场留给李大雷。她把雯雯关进笼子,笼子里放好了食水,就放在瓷片边上。她穿上米色风衣,微卷的长发洒在肩背,戴起墨镜,拿了车钥匙,走出了玲珑小别墅。
这个别墅区是李大雷的朋友开发的,李大雷要了小区中央的一套,出门就是莲花池。董余音身材高挑,袅袅婷婷在莲花池中间蜿蜒散布的太湖石上走,池水是幽幽的,酽茶颜色,走过池塘就有两个小小停车位,她的宝马停在大白果树下。
手机在池塘中间响起来,是一小段“哈巴涅拉”,董余音停下脚步,站在一块孤零零的石墩上,把手机凑近耳朵。她的眼眶很深,从额头下往里切进去,她的眼睛深邃,有点欧陆气质。
“喂?”董余音的声音甜蜜沙哑。
“余音,我是丹丹,好久没见,你当独院女神当得好呀?”大学室友李丹在电话里痴笑,仿佛边上还有别人。
董余音瞥见小区主路上有个男人在望她,她小心翼翼踩上下一块太湖石,对着手机问:“你从美国回来了?”
李丹说:“我忙得要死,周围一堆人,不多说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都是我们同学,没外人。”
她往外吐核一样把聚餐地址吐给董余音,然后发嗲说:“别怪我临时起意,我就是老样子,你们都宠我,把我宠坏了,要接受现实。我明天就飞东京。”
没等董余音回答,电话就挂了。
董余音到了对岸,回头一看,远处那个男人还是全无礼貌地打量着她,从头看到脚。董余音已经习惯看见不把女人感受当回事的男人,她打开车门,倒转车头,一溜烟拐上主路,出了小区,往附近商业中心开去。原本她要去做瑜伽,现在她只好改去做头发。
也不知道晚上都来些谁,有没有男生?不过她不愿意打电话去问,就省一事,照平时出门打理罢了。
做完头发回家,地上还是一地碎瓷片,雯雯可怜兮兮地喵呜一声,继续趴在笼子里打盹。它已经甩动它肥大的屁股在家里砸坏了很多东西,没人会打它,李大雷总是宽宏大量地用他的北京话说:“凡物都有天时,天时到了就砸了,和猫无关!”他不在乎物品的价格,甚至不计较价值,已经砸了,他是绝不会为没法改變的事实哀伤的。他一个大男人,心大气量大。他有时会对董余音调皮:“你干嘛嫁给北京人?不就是不喜欢你们上海小男人嘛!我是粗人,可我对你胃口!”
董余音换了一身藏青色套装,里面配件白色衬衣,衬衣手工绣花,在意大利米兰买的,天价,绝品。李丹在美国过日子,也许都不会穿这么精致的衣服。董余音挑了双半新不旧的黑色高跟鞋,都走到了门边,又回过来换了日本牌子的平底船鞋。自己个子够高了,要是今天来的都是女生,又让人嫉妒她身段,何必?她在门口抽屉里拈出娇兰香水,随意往肩头空中喷一喷,淡到极处,反而销魂。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看了看客厅里那些委顿在地上的古老瓷片,那蓝色的釉彩有特别的韵味,看不明白像蓝天还是像海水?是了,是像古代的天和远方的海,很适合被偶然打碎,从生活中遁去,成为回忆。一种不适合待在面前却适合嵌入记忆的色彩……
她走出门,拿了伞,这是她的习惯,总带伞出门。她也不想开车,万一小女人扎堆,一疯起来要喝点酒。很久没年轻过了,大学同学聚餐,无非说些旧事,顺便回味青春。她给小区门卫室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招一辆出租,自己走出去刚好。
二
这个饭店她来过一次,位于市区一条种满大香樟树的僻静小马路,原先是栋老洋房。围墙里有个蛮大的庭院,蓄着青草,什么花木都不种。菜式说起来一般,特点是没大堂只有包间,特别适合小资阶层聚会。
董余音把伞寄放在前台,拿着手袋先去了雅静的洗手间。她洗洗手,在放了粉红康乃馨的大镜台前看看自己,没吃胖,还是瘦瘦的脸型,身段和大学里比,也许腰身放开了些,不过还是逃不过陌生男人四处搜寻的眼睛。她对自己的眼神比较满意,她知道自己有个特点,看远方显得很近,看眼前的人显得很远。曾经有个男人为了她这一点,差点苦恼死。
她找到312包房,已经有人在里头,她笑盈盈走进去,原来是朱小青和邓文。
朱小青和邓文从沙发里跳起来,一边一个拉住董余音的手,发出鸟类团聚的鸣声。董余音一只手是干干的,那是握着朱小青,另一只手觉得湿腻腻,因为邓文是个大胖女,手潮。
“怎么样?朱主席?邓大律师?”董余音沙哑而甜蜜地问。
朱小青是当年国际政治系学生会主席,现在据说在央企大集团当副总;邓文修了双学位,硬把自己的圆滚身子,按她个人理想,塞进了法庭庭审空间。
“我们一般般。活着。哪有余音你兼具林妹妹的清丽和薛宝钗的福分,整天猫大别墅里享福?”邓文代表朱小青说话,朱小青点头赞同。
“老大嫁作商人妇!何福之有?”董余音做个鬼脸。
就像女人间的常态,董余音其实很不喜欢朱小青和邓文,这两个都是见风使舵的高手,见人说人话,见猫会喵喵,董余音大学四年一直防着她们,可她们还是把她的风流韵事当成每日新闻到处播弄,以至于当年指导员都找她谈了心。当然,现在都奔四的年纪了,余音已经不会把心里的褒贬放脸上让人家看出来,她亲热地搂着邓文愈发粗滚热烫的腰,坐到沙发上和她们闲聊。
过一会儿来了几个男同学,一见面呜哩哇啦,高兴得像闻到猫薄荷的老公猫。这几个算事业有成,不是当了房地产老板就是跟在马云屁股后头。董余音在学校风光的时候,他们还青涩,所以余音和他们不熟,是点头之交;或者说他们看熟了余音,余音却不了解他们。
一圈就放了八个座位,看来除了坐主位的李丹,顶多还来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大家开始猜。
其实不用问,自然是韩桐。李丹和韩桐那几年爱得死去活来,李丹偶尔回次国,韩桐能不来?他俩从来不羞于公开他俩的秘密,所以大家也都对他们的故事耳熟能详,根本不当一回事情来忌讳的。你看,客人都到了,主人还没影子,看来都有可能死灰复燃呢!到哪里吃咖啡?把同学们撂在这里忘了吧?
大家自动坐了一圈,把主位和主位右边的座位空出来,先让侍应生上茶。一个男同学说:“哈哈,我想起来了,李丹和韩桐在学校是连体婴儿,连去食堂打饭都搂成阵势,水泼不进!”董余音噗哧笑了,她也看到过李丹和韩桐在校门口靠着雕像抱着啃,董余音当时担心石像一闪避,他俩会倒在地上。
“待会儿他们来了,一定要自罚三杯,否则我们嘴不饶人,把他们那些小故事全部说一遍!”邓文大律师热闹了。
“听说你要给香港那个绯闻主角当主控律师?”一个男生问邓文,“能把遗产要回来吗?”
“什么呀?我读的可是国际政治,不是国际八卦,你从哪里听来这种谣言?”邓文撒娇,“肯定是你现编的,想寒碜老娘!”
大家笑成一团,门口李丹旋风般扑进来,哇啦啦张开双臂搂了所有男生的肩:“要不要每人给个香吻?”
董余音抬起头,笑眯眯看李丹卖萌,又去看后面的高个子韩桐,看一眼心脏急跳起来,原来不是韩桐,倒是她自己最不想碰到的那个人!
李丹回手拉过微笑着的高个中年人,他和大家点着头,他不是这个班的,他高一年级,当然也念国际政治,现在还在社科院当国际问题专家呢!大家认识他,不过不熟,也许只有李丹和董余音曾和他熟悉,李丹同他合作过一个指定课题,大家都知道董余音和他是暧昧的,还超过纯暧昧,他似乎为了董余音出过丑。
“师哥!”大家就这么称呼他,他就是这个味道,没有人会直呼其名,不是其它原因,就是直呼其名会让人觉得别扭。他也不称呼大家,就是朝每个人笑笑,轮着点一圈头,最后到董余音,他不点头了,露出一个迥异的笑容,像给熟人,也像给同案犯。
董余音这一惊吃得不小,她完全没准备在这个场合碰到他。她没把他当成老情人,那只是一段人生插曲,是可以放下和忘却的那种。可对他来说,董余音绝不是什么插曲,剜掉他的心,他的胸腔可能还余音袅袅哪!棘手的就是这点,董余音可以应付老情人,可是不善于应付一个债主,一个欠下了感情债务的债主。何况,这个债主从不开口讨债的原因:恐怕他内心认定这笔债务是还不清的……
你看这有多让人尴尬!
“不要这么坐座位嘛!”李丹嗲悠悠说,“男同学一边,女同学一边,好像我坐主位的是当你们老祖宗。来,来,来!大家夹花坐!我左右两边座位男生要抢,给我面子!”她推开她带来的师哥:“邱榛,你坐董余音旁边去!”
董余音耳朵里听见大家暧昧的笑声,每个人都在换座位,只有她屁股黏在凳子上,人僵得像一只煮红的龙虾。邱榛倒大大方方在她左手落了座,对着她的侧脸说:“你不舒服吗?喝口茶吧?”
她迅速看了他一眼,对他微笑,然后摇摇头:“我很好,见到你很高兴!”
邱榛饱满的眼睛在眼皮后闪着奇异的光芒,他眼角已经有很多鱼尾纹,眼镜片稍微遮挡住一点他直截了当的表情,这人就是这样子,一辈子恐怕不会变了,他在公共场合不爱说话,可他满脸表情,像个肆无忌惮的三流演员在演电影。董余音知道,那全是真情实感,他并非演员。
他身上飘过来很好闻的一种烟草香型的香水味,他的头发新理过,很精神,他的鼻子挺直,側影很有硬朗的派头,不过男人不可以看相貌,董余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朱小青自从邱榛进门就一直在看他,现在抓着一个空当就对他发问:“邱师兄,你是国际问题专家,我这些日子很头疼,你说我们公司在乌克兰新投资的轧钢厂会不会血本无归?”
邱榛像一个人从睡眠里被摇醒那样愣怔了微妙的几秒钟,他呵呵一笑:“轧钢厂投在哪里?只要不在乌东地区,哪怕在克里米亚都不用担心。”
“嗯?”朱小青装出天真的样子。
“邱师兄,你这人出了名的说话不给面子,今天见识了!”邓文哈哈大笑,身子圆鼓鼓地在位子上蠕动,“我喜欢!”
邱榛摇摇手,用手遮住额头:“你们聊,你们聊,我是被李丹骗来陪酒的,我只喝不说话!”
董余音听懂他在跟她解释,说他没预谋来碰她,只是巧合。
邓文一点没放过邱榛的意思,她重复了已经说过的一个话题:“董余音真是会享福,天天在大别墅里相夫教子种花喝茶!”
圆桌上暂时冷清了一下,没人接她话题,这间接告诉了董余音,大家还记得你和邱榛那一小段日子。董余音明白了邓文对自己那番不爽是不会变的,她伸出手来够到白色的茶壶,体体贴贴为邱榛倒了一杯。刚才等于是把他晾在一边了!然后她也给左手的男生倒茶。
邱榛没有动静,不过,以董余音对他的了解,邓文的话绝对让他心里难受。
李丹清清嗓子,像主持人要把话筒夺回来,她说:“谢谢各位哥哥姐姐给小妹妹面子,一个电话就来了。你们哪是招之即来的人?个个是行业翘楚社会精英。我匆匆一过,明天就飞东京,特别想念你们,所以就失礼了。再次感谢大家的同窗情谊!”
“说什么客套话?都是以前同居过的。”一个男生打趣她。
“同居一校园。”董余音纠正他。
“低头不见抬头见……”另一个男生说。
“相见争如不见!”李丹接口下去,声音有异。
“韩桐怎么没来?”邱榛敏锐地问。
李丹抬起头,画了眼影的圆脸上一脸伤感:“他老婆生日。”
大家打起哈哈,想转移话题,邓文说某某老师竟找她当辩护律师,为的是他往系主任家的奔驰轿车轮胎上扎了半年铁钉子。
董余音看邱榛一眼:“你真是老脾气,哪壶不开你偏提哪壶?”
邱榛明明亮亮回看董余音:“我没变!”
董余音生气自己为什么同这个人搭话,现在像给了他表白机会,又暧昧了。
还好邱榛低声又解释了一下:“李丹干嘛找大家吃饭?人家偶尔回国找不到该找的那一位,所以我让她发泄一下嘛!淤积在心要生病的!”
董余音谢谢左边男生为她递过的海参盏子,知道不好,还是忍不住嗔道:“生什么病?那是说来威胁情人的,事实上还不是一个个好好儿的,飞来飞去游戏人生?”她看着李丹,李丹模样比其他女同学还年轻还俏,当年可不出众。
“内伤,你看不出。”邱榛情真意切地说,“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花自飘零水自流,水还是水,花成了淤泥。”
噗哧,董余音笑了,她觉得只有笑,才是抵挡花痴的武器。果然,这一笑,邱榛倒在她嫣然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三
大概三年前,董余音正新婚燕尔,接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是寄到她前单位的,一看笔迹她就想起了邱榛在她面前蔫蔫的苦模样。已经十五六年没联系了,突然来一封信,怪吓人的。
好在他是一只笼中鸟,关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打听笼子外头的事。给董余音写信是因为他的伤口又裂开了,淌着新血,不过他不清楚她这十五六年来的一切,想必他写信时眼前还是一个十八二十的董余音,娇嗔可人。
董余音刚结婚,这么晚结婚自然有其中道理。她心里正闷着,好奇邱榛现在什么模样?有一次在马路上偶遇邓文,邓文还打趣说有人为她终生不娶,根本不用问她指谁,大学里她只有这段短短的风流韵事。邱榛真的为了自己终生不娶?这不能说是严重,倒是让人关心为什么?董余音在镜子里看看自己,一个落落寡欢的大龄新妇,哪来这番魅力?
她没回信,不可能回信,信没落款,没有地址。不过,写信人在信里描绘了他几个不寻常的夜梦,根据这些离奇梦境的启示,他猜测董余音心情不佳爱无着落,以至于他辗转反侧,想再试试自己的运气了。
董余音等着信的后一步,她去单位勤了,因为邱榛只知道她的单位,不可能打听她私人电话号码。他是孤狼,从不向无关者显露自己心迹,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在大学里和董余音弄得不可开交,旁人却始终只有猜测不能落实。
她是了解邱榛的,不出一星期,总机就把他的来电转到了董余音办公桌上。他的口气像找到了一个久违的亲人,甚至让董余音觉得像一个失散很久的儿子找到了妈,他那么亲切,露出毫无保留的好意和依恋,让人忍不住想抚摸一下他满头的黑发……
他们约在大城的江边见面,他终于有了一点大男人的心思,不再选择江边的防波堤,而是选了一座高档商厦对着大江的咖啡座。董余音告诉李大雷她去做瑜伽,驾着车直奔江边,她怕李大雷看出她精心打扮过,出来的时候有些慌张,不过大雷从来不注意细枝末节,他不在乎。
不曾想邱榛比她隆重得多,他竟然打上顶级品牌领带,穿了一身三件套西装在商厦大堂等她!天气有点毛毛雨,他见她走进来,一双眼睛立马亮得可以请商场关掉所有的光源。他紧张兮兮地笑着,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当然不会是求婚戒指,是一朵精美绝伦的捷克玻璃玫瑰。他和她走进咖啡座,突然跳起来说对不起,跑出去找他落在大堂里的手提包和伞。
他要了咖啡,然后对服务生说请允许他们喝一点自己带来的红酒,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瓶价值不菲的陈年波尔多酒庄酒,一边忙着给董余音斟上,一边跟她解释这是某外国大使送他的私人礼物,滋味绝佳。
喝多了陈年佳酿,两个人脸都带了红晕,董余音与其说是怜爱不如说是怜悯地问:“还一个人吗?”
邱榛臉上浮起有情人年深月久仿佛生了锈的责备:“那需要问吗?君子一言……”
就在那一个刹那,董余音觉得自己跑出来见他是一个绝对的错误!她出于人性的缅怀,却堪堪要牵出他新的密谋。她摇摇头,对邱榛说:“那多对不起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或者那些女人?”
邱榛像被迎面揍了一拳,他忍着痛,不愿意呲牙咧嘴,他说:“难道要让我当一个泥塑木雕的圣贤?”
挽回了一点局面,董余音想把这难得的一次相会维持好,如同要让一个摇摇欲坠的奶油蛋糕撑到主人翁吹熄蜡烛拿出刀来。她有点凹陷的眼睛微笑着看定邱榛,以沙哑而甜蜜的口吻对他说:“我记得过去有一段时间你待我真好!”
邱榛不安的眼色受了催眠,红酒已在他眼睛里酿了层雾气,他笑了:“这辈子还会有人比我对你更一心一意吗?”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刺入董余音的心,完全没防备的情况下,锥子长驱直入,将人的苦痛都挑穿了。一句话总结了董余音的十五六年。
黯然失色,董余音觉得邱榛完美地实施了他的报复,虽然是无意的,虽然他净是在哀怨他自己。
没让邱榛看出她心情的变化,她继续听他絮絮地把想说的话说完,他的浪漫经过了长时间发酵,越来越粘稠,有点像血浆了。他竟然提议董余音和他一起单独旅行,由他来出钱,去美国去欧洲都行,甚至去更加人迹罕至的地方,譬如那个曾经打过仗现在被人遗忘了的马尔维纳斯群岛!
在天边,在天外,也许他觉得可以把他死了一遍没死透的爱情复活过来。
董余音和他从咖啡馆出來,天还是下着毛毛雨,董余音问他:“你怎么回去?”
邱榛困难地呼吸了一下,说:“没事,我搭地铁。”
她点点头,没有建议他上自己的车,他们握了手,邱榛像个试完三次跳跃都没越过横杆的跳高者,缓缓向地铁口走去。他没有回头,他的三件套西装很合身,也显得格外滑稽,让董余音联想到斗败的公鸡也有彩色的冠羽。她像从前每一次被他送回家时那样,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
她给了他手机号码,他后来发来几首简短的自己写的诗歌,都是在汪洋大海中即将被吞没的咏叹,她不回复,于是他的呻吟和渐弱符号都沉没下去。
四
晚饭的话题像回顾往事的纪录片的镜头,一次次扫过当年的学生生活,然后又拉回来凝注在主人翁现在的社会地位上。每个人都被大家恭维了一番,最后轮到大家欣羡邱榛实现了大家的专业梦想:成为国内知名的国际问题专家。邱榛对这种话题把握得很好,他并不谦虚说自己不怎么样,而是说感谢国政系让他本来注定荒芜的人生有了点寄托,好比判了无期徒刑的人好歹被保外就医。
大家稀奇他这种调子的幽默,只有董余音明白他不是在幽默,而是向她变着法子乞怜,就像一个没吃到糖糖的小孩在母亲面前说自己已病入膏肓;一旦拿到糖糖,他就立马活过来。
能给他糖吃吗?其实董余音也不是铁打一块,这个问题她不是没考虑过。
这个时候李大雷打来了电话,他咋咋呼呼在电话里说:“咱家这猫也忒大手大脚,砸一个花瓶都挑好几十万的!我都气死了,得把它吊起来打!”
“该打的是你自己!”董余音笑嘻嘻对着话筒说,“有钱你了不起吗?”
她挂了电话,对邱榛说:“吃过饭,你还有事吗?”她说得很大声很随意,让一桌子人都听见了。
邱榛愣在那里没有说话,不过,他马上发现其实每个人的耳朵都在等他的答案,他清晰地,甚至是非常稳定和随意地说:“当然,我和你应该一起喝一杯,我想起了菁菁校园。”
这样的回答让董余音觉得满意,韩桐以老婆生日为由不来见李丹,邱榛的姿态就太给董余音面子啦!当然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案例,只是结局明摆着,李丹没魅力了,董余音还有。
同学们咂巴咂巴嘴,也觉得这件事很正常,也很给大家添面子:證明过去对现在还有影响力,董余音的老公是外人,董余音和师兄毕竟是自己圈内人。
大家都是明白人,人家大大方方,心里没鬼嘛!
董余音要的就是这效果,只有这么做才能堵住邓文那种唯恐天下没事的嘴。她一不做二不休,对李丹说:“你明天就飞,今晚就去我家住吧?”
李丹点点头:“很想去参观你的豪宅,不过我还在等韩桐电话,看他能不能出来吃夜宵。”她把话说惨了,同学都没法接嘴。邱榛像个大师兄那样摇摇头:“学妹,要是我,就买个蛋糕去参加那个生日会嘛!”
李丹惨极而笑:“师兄你真不厚道!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是个伤口就会结疤,”邱榛红口白齿说出一句,“不肯结疤的,你就要小心!”
说得像自己已经结了疤似的,董余音暗笑,男人都好面子!
大家又扯,又哭笑着互相灌酒,然后突然谁就喊了埋单,大家想AA制,李丹却说必须她请客,因为这是她临时起意的酒席,本来只约韩桐的,算罚她。
一个男生说:“心意我们都领了,下次去纽约你请,单我已经埋好了。”
大家漫声道谢,起来拿衣服拿包到门口告别,董余音特别不着急,等一个个人都走光了,刚想对邱榛说话,邱榛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潇潇洒洒说:“余音,不用送我,我走几步就有地铁口。”
“咦,我们不是要去喝咖啡?”董余音诧然道,“你还有事?”
“事倒是没有,”邱榛看看她,“你真想和我喝一杯?”
原来他没相信她的邀请,这倒是破天荒第一次!董余音想起大学那段时间,邱榛真的像一只宠物犬,时刻等着她一个眼色,她说什么他都雀跃,只要和她在一起,只要、只要可以有机会亲热她。
他有点变了?
他及时露出了一点感激之色,挽救了她涌上来的羞怒,他说:“这里附近我很熟,有一家咖啡馆开在老洋房院子里,煮咖啡的是个法国老头。”
他们顺着两旁是大梧桐树的小路走,这是大学里那场恋爱之后绝无仅有的共同散步。邱榛今天真的很放松,他两只手始终插在裤子口袋里,又有了年轻时刚认识她时候的潇洒劲,他居然吹起了口哨,一曲老歌: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又怎会让握花的手在风中颤抖……
咖啡馆情调不错,庭院里放着十几张枣红色木头小圆桌,角落里还有扶桑。法国老头围着白色兜兜,给客人送咖啡送色拉,远远对进来的女士恭敬地做出请坐的手势;他来写单子,用奇怪的腔调说中文:“先生太太喝点什么?”
“我要卡布奇诺,我太太要什么呢?”邱榛调皮地看了董余音一眼,“还是让女士自己选吧?”
“你做得对!”法国老头说,“这里是法国馆子,夫人决定一切!”他恭谨地看着余音,流露出很欣赏她的表情。
余音点了同样的卡布奇诺,她说:“谁当了你太太倒不错,你是个很会玩情调的人。”
“他呢?”邱榛问。
“他?”董余音犹豫了一下,“他是北方人。”
“豁达大度?气概豪迈?”邱榛咧开嘴,露出一个嘲讽味儿的笑,“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余音有点尴尬,就接他的口往下念诗。
“门口泊只小舢舨,苏州河里捞泥鳅,这个比较符合我们上海男人形象。”邱榛伸手为她端送来的咖啡,咖啡好香,非同一般。
“好久没有见你,最近好吗?”余音呷一口咖啡,抬起眼撩他一撩。
“很好。”邱榛点点头,“我很好,上帝对我不错,除了你,什么都给了我。”
余音一笑:“上帝是公平的。”
“岂止公平?上帝爱我才让我偶尔见你一面。免得我出丑。”邱榛说。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他看上去很认真,也可能是照旧换一种方式发嗲。
余音说:“你不要闹了,安安静静陪我喝杯咖啡行吗?我们又不是天天见面。”她声音有点难过。
“行。”邱榛点头,喝一口咖啡,“我觉得你不开心。你不开心吗?”
余音知道他指什么,这和他怎么说呢?他必定误解。
“有啥不开心和我说说嘛,反正时间证明我是无害的,和一只星天牛一样无害,仅仅模样难看。”邱榛往前一靠,仔细看余音的脸。
“现在你眼睛正常了,看我就是看我,不是看我时很远,看远时很近了。”他对她说。
余音心里又被剜了一下,邱榛之所以不讨她喜欢,就是这张伤人的嘴,难道他还是不明白跑到一朵玫瑰面前,不可以像在油菜地里一样放肆的么?
“我的不开心不会同你讲,如果能同你讲,何至于我们八百年才见一次呢?”她狠狠地对他讲。
“是呀!”邱榛一脸被痛扁了的表情,“我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就好了!”
“今天我们家一只古董花瓶被猫打碎了。”余音郁郁地说,“好漂亮的一只花瓶,八百年没事,今天出事了。”
“八百年很长吗?”邱榛问,“也许一个灵魂烧制在花瓶的陶瓷里,今天你把它解放了!”
“不是我,是猫。”余音说。
“是你,猫也是你。你明白的。”邱榛说,“不过这有点奇怪,你的气质不是解放者,你是喜欢囚禁的,怎么会去解放?”
“我怎么喜欢囚禁?你何必借着每件事发你的怨气?你要有点男人气概!”余音生气了,和他聊天,真是件重复的错误。
“你年纪都可以当那边那个小男生的爸了,年轻时那点憋屈该被你解放了吧?你有解放者的气质呀?”她嘲讽道。
邱榛举起两条胳膊,表示投降。他柔和地一字一句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不要为这个苦恼。”
余音像被他点了穴道,软了下来,他继续温柔地说:“都会过去的,只要你到头来明白一件事。”
“什么?”余音抹掉一滴冲动的眼泪,“明白什么?”
邱榛苦恼地吸了一口空气,他抹着自己发青的脸颊,然后看着庭院里一棵橘子树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把你从我血液里透析掉的吗?”
“嗯?”余音紧盯着他。
“我弄明白了我不是爱你,是爱我自己;透过你,死死地爱着我自己。”
五
邱榛說:“让我送你回家吧?最后一次。”
余音没有说什么,刚才她在咖啡馆的院子里哭了,没有声音那种,就是眼泪一串串冒出来,用手背擦都来不及。她从来没在邱榛面前哭过,他又不知道后来发生在她生活里的许多事!那是她自己的事,不过,他说的话没有错。
邱榛接过她的车钥匙,看看她的宝马,他说:“我想看看你住在怎样漂亮的房子里。”车在夜深人静的大马路上开,余音问他:“你住在哪里?”
邱榛说:“一栋普通的公寓,楼顶上有一个朋友搭了间挺明亮的木屋,木屋顶上还有天窗,我住在那里,离云朵很近。”
“改不掉的浪漫。”余音说,“你适合单身。”
“也不完全单身,”邱榛看看她,“那个朋友住木屋下面的公寓套间,如果我想念人间,她向往天空,或者我下去,或者她上来,我们就偶尔放弃单身。”
余音捂住嘴笑了,她沙哑地说:“有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我也向往过天空啊!”
车停在她门前的车道上,邱榛跳下车,抬头观赏着她的小别墅,别墅上头的夜空群星璀璨。他把钥匙递给余音,说:“每次我送你回家,你总是看着我离开,请你再给我一次这样的待遇,让我在你的眼眸里消失。”
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在消失的一瞬间,他回过身来看了看伫立着的余音,他挥舞他的胳膊,送出一个飞吻。
余音打开房门,疲惫地呼吸了一下室内温馨的气息,雯雯喵呜一声蹿出来蹭她的小腿。她在夜灯中看了看玄关的地面,碎瓷片已经打扫干净了,一抬头,她惊讶地发现花瓶又好好立在老地方。
她小心翼翼拿起花瓶,李大雷大概花费了整个夜晚,用强力胶千方百计又把花瓶粘合在一起,花瓶跌掉了古董的价值,可是它现在还是一只花瓶,八百年都在一起的瓷片又牢牢黏合成一个整体。这就是上帝分配给她的李大雷干的好事。
余音打量着花瓶的蓝釉,在灯光下那样蓝,不过蓝得和以前不同。她走进客厅,翻出一张Love is blue,唱片放进唱机,在静谧的午夜流淌起来,楼上响起了脚步声,再过短短一瞬间,生活就回来了,余音像一个潜水员背起气瓶跳进海里那样,搂着乖乖的雯雯向音乐里浸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