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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的捎话人

2019-08-15镡银银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鬼魂家园战争

镡银银

按照希腊文词源,“飞散” (Diaspora)原指种子或花粉“散播开来”,植物得以繁衍;自《旧约》以来,该词多表现犹太人散布世界各地的经历[1]。自此,飞散逐渐衍生出特定人群或个人流落到家园以外生存,仍然对家园文化不能割舍,乃至极力维护家园文化特质,免遭其被同化的命运的涵义。飞散具有文化跨民族性、文化翻译和文化旅行等含义,传统的飞散多表达离乡背井的悲凉,而当代意义上的飞散则书写飞散者追寻的精神家园,表现生命繁衍的形式。新意义上的家园不再是实际的地缘所在,而是一种精神归属感;家园也不一定是落叶归根的地方,而是飞散者生命旅程的一站。飞散视角的特质往往是飞散者以跨民族的眼光看待新的文化家园,同时以异域文化对母体文化进行新的文化实验[2]。

《捎话》是刘亮程发表于2018年的新作,这部作品由21个章节构成,作者采用非自然叙述的手法,讲述在毗沙和黑勒两国战争背景下,一个精通数十种语言的捎话人库,受人之托,将一头毛驴谢“捎”去黑勒,又因战争原因带着谢的魂魄返回毗沙的经历。在库的“捎话”过程中,又以毛驴谢的视角、战争中阵亡的将军妥与觉的视角、库的回忆和梦境等,多角度地呈现战争场面,以及在战争境况下飞散者的生存状态。本文试图从跨民族、跨边界、跨文化的飞散视角对该文本进行解读,分析作品如何运用模糊错位的情感刻画飞散者因战争产生的离散生活状态,以及特定的飞散个人和群体在对爱和家园记忆的向往中,如何实现其找寻和构建家园的梦想。

一、 离散的生活状态

在小说中,库三岁时被羊皮贩子拐卖,几年后辗转到黑勒,被他的师傅买下并带回毗沙。毗沙是作为捎话人的库生活时间最长的城市,他在这里学会了数十种语言,娶了同样被贩卖到毗沙的妻子莎,他学着师傅,日日用毗沙语念诵昆经。以至于在黑勒军攻破毗沙城要杀掉所有用毗沙语念诵昆经的人时,库也感觉“自己那条说毗沙语的舌头也被割掉了[3]295。”改宗后的库需要用黑勒语念诵天经,这时的他已经因为念经时带着的“驴性”成为最优秀激昂的天门徒。在面對异质文化时,库通过模仿学习不断更新自己的文化身份,以至于模糊了原有的身份特质。库就在这种离散生活状态下产生身份认同障碍和错位的飞散情感。飞散者对自身的身份认识是模糊的,他们在文化上渴望被认同,却往往丧失了自己的文化。“文学文化研究理论提出,诸如渴望、错位、身份的模糊或丧失等等飞散性情感的形式,都有其历史根源。飞散者的根是文化的根,也是历史的根[2]117。”

身份模糊的不单库一个人,而是小说中的整个飞散群体。毗沙和黑勒因不同的宗教信仰而开战,但在百年前,黑勒与毗沙却有共同的宗教文化信仰。随着战争的展开,从前信昆的黑勒人处于新的思想文化控制中,他们以砍头的血腥手段清除依然信昆的国民,且以同样的手段对付信昆的毗沙民众。刚被迫改宗的人们白天念天经,晚上修补被砸烂的昆像,在一次次的宗教和政治战争中同样模糊了自己的文化身份。

因战争产生的诸如人羊、妥觉等的畸形物,也在阶级差异中失去身份,产生错位心态。黑勒士兵妥原本身材矮小,他一度希望拥有像毗沙将军觉一样高大魁梧的身体,身为鬼魂后的妥终于“占领”了觉的身体,以至于高高在上,事事处处高觉一等。但是当他以为荣耀地押着俘虏回到黑勒城时,却没有一个鬼魂看得起他。他不仅因战争身首异处,而且因不同文化身份的结合产生错位的心理状态,并由此失去自我。

童明在《飞散》中谈到,离散的生活状态并不仅仅发生在身处于异国他乡的飞散者身上,一个人即使生活在自己的故土家园,也可以采用飞散的视角,在精神领域对民族、族裔等做跨越界限的旅行式思考[2]119。《捎话》中多次出现因被贩卖而开始离散生活的人,说皇语的库的妻子莎被贩卖,在毗沙生活十几年后仍心系故乡,希望库能在经过黑勒时找寻自己的父亲。作为飞散者,莎总算衣食无忧,还有朦胧的故乡家园活在记忆里,但身为人羊的特特男孩,自两岁时就在羊圈与羊生活,还被残忍制成人羊,沦为战争的牺牲品。在被毗沙士兵杀害时,他那声似人似羊的痛呼仿佛只让读者感受到战争的血腥残忍,但只有通过跨民族的眼光,才能看见这种境况下飞散者无根的离散命运。

二、 “家园”梦想和“非家”幻觉

“家园不一定是自己离开的那个地方,也可以是在跨民族关联中为自己定位,为政治反抗、文化身份的需要而依属的地方[2]116。”而作为“家园的”的反义词,“非家幻觉”是“家和世界位置对调时的陌生感[2]123。”飞散者因为这种陌生感,在新的话语环境中依然心存对家的向往。

《捎话》里死于毗沙和黑勒之战的将士,在黑夜的固玛战场里阴魂不散,以及黑勒军“墓地之路”的行军路线中出现的鬼魂,一方面代表了人们亲历战争的苦难记忆在现实生活中的不断复现,尤其是“妥觉”——由毗沙军先锋觉的头与黑勒兵妥的身体结合的——这样一个因战争而存在的特殊存在,虽为鬼魂,也未能豁免于战争记忆的噩梦。另一方面也表现他们对“家园”的追寻,如妥觉一样,鬼魂会倒骑在毛驴的背上,希望被带到自己的故土家园,也希望在一阵阵的炊烟和一声声的驴叫中升入天庭,找到最终的可以令灵魂安息的精神家园。也正如战争中的其他畸形生命——“人羊”、乔克和努克、黑丘,甚至与毛驴谢的灵魂相合的库一样,作者分别以他们各自的视角切入,多角度地阐释毗沙与黑勒千百年间的战争史。在彼此的讲述中,他们短暂逃离了对战争和故乡的“非家幻觉”。然而当乔克将军死去后,十万黑勒军被单枪匹马的努克所牵引,他攻占的村庄是他飞散之路中的一个个停靠点,不是最终的家园。

弗洛伊德通过对词源的研究,从心理学角度对“非家幻觉”的近义词“暗恐心理”作了解释:“暗恐心理指恐惧之类的情绪,但寻根溯源,却是早就知道早就熟悉的事引起的。”恐惧心理往往自熟悉的场景中生发,换句话说,“非家幻觉”就是亲历过的事件在头脑中的复现所引起的心理反应。作品中库的梦境、毛驴谢的记忆以及妥觉的回忆,实际上是对压抑性记忆的复现。

固玛战争是人头的战争,作者此节取名为“飞”,实际是指在妥、觉和库眼中飞来飞去的人头,而“飞”也在库的梦里和鬼魂妥觉的回忆里不可遏制地浮现。库“记得自己三岁时被一个贩皮子的裹进羊皮里带出了家乡”,“两年后库被贩卖到黑勒,买他的是一个驴贩子,库满嘴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直到有一天,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库骑的那头驴,连驴带人一起买了。这人就是库的师傅[3]117。”从此他成为远离童年故乡在异地漂泊的“异乡客”——没有语言,被人贩卖。被师傅买回家之后的库学会了黑勒话和毗沙话,后来又精通天语、藩语、皇语等十数种语言,然而刚被被贩卖到异地后,因语言不通造成的乡愁感成了他一生中最难以磨灭的伤痛记忆,在无人能听懂他的语言时,他只能学驴子叫,而这一幕也复现在他晚年的生命里。“‘昂叽昂叽昂叽。库听见这个叫声往自己身体里喊,轰轰烈烈,把他会说的所有语言埋葬掉,只剩下昂叽昂叽的驴叫[3]296。”他心中被压抑的伤痛记忆以驴叫的形式复现,并伴随着惊恐的情绪——“‘我要让说毗沙话的舌头全部腐烂成土。以后从所有毗沙人嘴里说出来的,都将是黑勒话。库听到这句话时,舌根一阵生疼,仿佛他说毗沙语的舌头,又一次被割掉。”这个会说天底下所有语言的人学习语言的的初衷,是为了寻找三岁以前的语言甚或同乡,可是,没有一个人说他家乡的话,“他向所有说外地语言的人说的第一句都是家乡话,所有人都摇头。”这种惊恐情绪甚至让库由语言的死亡联想到自身的死亡,“库大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什么,怎么说,仿佛他说所有的语言的舌头都被割掉,只留下说黑勒话的舌头,他在嘴里找说黑勒话的舌头,怎么也找不着,他一着急,脖子一下伸直,嗓子里有一股倔强要喷发出来[3]295。”他的一生所求临死也没有实现,死前发出的乡音也被以为驴叫。面对后天强大的语言和文化,库不得不面对灵魂在异乡被流放的厄运。

黑勒士兵妥,因身材矮瘦而艳羡高大威猛的毗沙将军觉,他急于通过战斗证明自己,希望征服觉而获得荣耀,但他首先陷入不能与觉战斗的身份困境——身为士兵的他没有与敌军将领对战的资格。因固玛之战,妥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觉得身体,他因指挥着觉的身体而高高在上,处处表现着自己的优越感,甚至为了新身体的取名而据理力争,最终鬼魂取名“妥觉”。但是,从毗沙回到黑勒后,他发现这个自己曾经为之浴血奋战以至献出生命的故土家园并没有给他归属感,“妥本以为自己的头带回来一个毗沙身体,就像押着一个俘虏回家,很自豪呢。结果,那些满街的鬼魂都看不起他。”

在从黑勒返回毗沙的途中,谢的魂灵附在库的体内,谢的“驴性”虽然使库产生“非家幻觉”,但是他们却因外在因素无法共鸣。改信天宗的库因精通各种语言而得到黑勒王卡汗和买生大天门的赏识,作为谢的宿主,他激昂且具有渲染力的诵经得到天门徒的爱戴,但谢的驴叫总是想从库的身体里脱口而出,这一切被本天门诋毁、被买生大天门阻止。直到库死在被黑勒军攻破的毗沙城前,作为鬼魂的库才实现了与谢的对话,实现了人、鬼、畜之间的心灵捎话。作为幼年就失去家园的飞散者库,无论是从此地捎话去彼地,还是从此地逃离到彼地,他都不是单纯的逃遁,而是寻找自己的灵魂可安之地。但如果他没有学习别的语言而选择用自我孤立的方式找寻家园,只可能得到“说那种语言的舌头都腐烂了”的答案,因为“自我孤立,心中的家园枯萎,飞散同样终止[4]。”

三、 “跨界”思维和精神家园的构建

《捎话》里不止一次出现一个独特意象——“人羊”——因满足窥探敌情的需要而产生的战争畸形儿:两岁的特特男孩被牧羊人玛江汉从集市上买回并在羊圈跟羊生活了三年,他学会了羊的咩咩叫和四蹄走路,最后被缝进羊皮里,“羊皮变成人皮。里面的人皮变成肉。”最终做成一个人羊。对于飞散者来说,他民族语言和文化是外来文化,它裹挟着飞散者本身而形成人羊坚韧的羊皮,而本民族、本地区的语言和文化就像皮下的血肉一样,存在于它民族文化的羊皮之下。

类似“人羊”的形象在文中屡见不鲜,头身结合的鬼魂妥觉,驴和马结合的骡子黑丘,甚至被毛驴谢附体的捎话人库……“人羊”形象与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提到的“假晶现象”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此书中作者谈到,假晶现象虽然显现出某一文化对其他文化的影响,但不意味着某一文化形态可以被另一种文化形态所取代,“它只是表现了一种扭曲的文化的心灵[5]。”刘亮程笔下的捎话人库就被裹挟于他民族、他地域的文化之中。忘却第一语言、成为掌握并精通所有语言的无根的捎话人,还是寻找民族的精神家园,是库生命里弃之不去的矛盾源泉。如果舍弃童年记忆、舍弃本民族的特质,就失去了自我身份认同和学习他民族语言的根基与动力,所以,库在他民族语言环境下的努力生存,是伴随着自身刻骨铭心的童年记忆。他被贩卖到一个陌生的语言地区,他学习各个地方的语言,其目的就是想有一天找到自己家乡的语言。“他一开始记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的相貌,后来相貌模糊了,就记他们的名字,名字可以一直记住,他经常在无人处用家乡话自言自语,用家乡话说他来到毗沙,后来他逐渐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他就反复说家乡的麦子、羊,最后他用家乡语记住这些东西的名字[3]306。”他通过内部的包容,打破了种族甚至物种间的边界,最终实现了家园梦想和多语文化环境共存。多种语言和文化在库身上实现了和谐共存,掌握一百种语言的库被称为“长一百条舌头的翻译家库”。在他弥留之际,他的捎丢的家园记忆回来了,他看见了妥觉的鬼魂,看见了死去的毛驴谢,他听见了鬼魂和驴子的声音。

对于飞散者来说,家园就是“扩展中的跨民族关联中的一部分,其中包含的家园并没有被抛在脑后,而是维系情感用以表述对位的现代性的地点[6]。”《捎话》实际刻画了捎话人库从毗沙“走出去”,又从黑勒“返回来”的地理空间的位移,途中又经历几次惨绝人寰的战争,这对于亲历战争的人来说是异常痛苦的。无论是带着黑勒人头回到栏杆村的毗沙人觉,还是“押”着毗沙人身体回到黑勒城的妥,都没有得到家乡鬼魂的身份认同,他们没有办法摆脱这身首异处对他们造成的巨大伤痛,更找不到他们精神的归宿与立足点。

在《捎话》结尾,人、鬼、畜最终实现了美好家园的梦想。从童年故乡到毗沙城内与师傅的家,到与妻子莎的家,再到固玛战场,三岁开始飘零异乡的飞散者库亲历着残酷的战争,他一直寻找着他的精神家园,然而即使在有妻子莎的家里,他也从未体验到家的温情,作为成长之地的毗沙也没有令他有归属感,甚至在他离家三年的捎话途中,他也没有留恋过“家”。他仓促的死亡反衬出战争的残酷,在他弥留之际,是被他忘记很多年的家乡话令他交代清楚自己的一生,他拾起早已捎丢的家乡话,对家乡的童年记忆使他的内心被自己包容和接纳,库对自己捎话,终于使他找到了可以皈依魂灵的心灵家园。成熟的麦田使毗沙军和黑勒军倏忽想起自己的本行,他们扔下战刀,拿起镰刀收割麦子;死去的谢不必被人以“人的属性”限制性行为,她在与同类的交配中尽情展现着“动物属性”,最终实现了生命的大和谐。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在开头和结尾的章节中使用了同样的小标题,且捎话人库的捎话路线是从毗沙到黑勒,再由黑勒回到毗沙。作品敘述内容首尾呼应,人物从城市回到家园,小说形成了一个意象深刻的循环。

“跨界”思维其实是飞散视角的另一种说法,提倡跨界思维的作家反对固化身份,他们提倡具有跨民族、跨文化性质的混合型身份[2]119。正如鬼魂妥和觉一样,他们最终不再囿于毗沙人的身份还是黑勒人的身份,而只是一个超越了民族国家的、全新的、具有整体性的灵魂“妥觉”。骡子黑丘的行为一半受“马性”的控制,一半受“驴性”的控制,作者在塑造这一形象时,既有一贯的散漫诙谐,又有淡淡的反讽,这类不把飞散者或飞散群体完美化的处理方式,反而使得跨界思想得到深化,也更能体现打破边界才能构建精神家园的深刻内涵。

四、结语

飞散的精神在于其强大的再生力。“家园”对于飞散者来说不是单纯的出生地,也不是他们离开的地方,而是他们携带着原本的文化,与新的文化产生互动,使原本的文化实现再生和繁衍的地方。与此同时,飞散者与飞散者之间、飞散者与飞散群体之间、飞散群体与其他群体之间产生文化认同感,最终获得一种和谐的生命状态。死后的库实现了对家园的追寻,并怀着这种满足感再次回到飞散之地继续他的“捎话”之旅,因为他意识到,对家园文化的建构实际是对自我的重新建构,而建构本身不是孤立的,它要求飞散者在坚持自身文化的同时,打破边界,与其他民族、地域和种族进行跨文化交流,最终实现人、鬼、畜之间的心灵捎话。

[参考文献]

[1]王小静.飞散视角下的翻译研究[J].湖南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95-97.

[2]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3]刘亮程.捎话[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

[4]童明.飞散的文化和文学[J].外国文学,2007(1).

[5]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M].韩炯,编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8.

[6]童明.家园的跨民族译本:论“后”时代的飞散视角[J].中国比较文学,2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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