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马尾和小矮子
2019-08-13三成弦
三成弦
1
我在学生时代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孩子,属于那种成绩一般、不爱发言,最容易被老师遗忘的存在。高中时期,女孩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大多有点小团体意识,喜欢扎堆儿玩,几个人手挽手一起去厕所、去打水;下课后,大家迈着相同的步伐奔向操场或者小卖部买柠檬茶或可乐。那个时候,我们班上的女生大概分成了两个以正副班长为中心的小群体。正班长叫琦然,成绩优异,常年保持在年级前三。她刚正不阿,认真负责,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副班长叫裴郁,成绩中等,虽偶有调皮的时候,但胜在面容甜美,会哄人,老师们对她时常无可奈何。她组织能力强,与全班同学的关系都十分融洽。
琦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其他同学的闲聊中,我得知琦然的父母从小对她的管教十分严苛。不要求她事事尽力,但求第一,只看结果。可能受家庭环境的影响,琦然把父母对她的教育方式搬到了班级管理上,平时要是谁稍微逾越班规,例如在晚自习的时候,有同学想要借旁边同学的涂改液,发出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音,被琦然听见了,她一定会站到该名同学的面前,并把他带到教室外,进行一番“教育”,再把该名“犯错”同学的大名写到小本本上,为他争取一次与班主任面谈的机会。但琦然也是个十分甘于奉献的热心班长,无论校运会还是其他班级活动,她都愿意第一个站出来,承担起服务大家的责任,甚至愿意一个人默默地把三箱矿泉水从小卖部扛到六楼的教室,给大家解渴。她还会在每个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一个人早早地来到课室,爬上桌子,清理干净半年没有开启的空调。但是,大部分同学对于她都是害怕多于喜爱。大家常常会因为琦然高傲的以管理者自居的姿态,以及堪比班主任的严厉批评,而忽视了她不过是个只有一米五五,80斤,在繁重的学习之余还不竭余力地帮同学解决问题的瘦弱善良的女孩子。以琦然为中心的一群女孩,都是以严格遵守各项纪律和规则为特色,镇守在班级管理层的第一线,从学习委员、团支书再到各科课代表。
与此相反,裴郁则是个截然不同的存在。她有一对小小的虎牙,大大的杏眼,经常笑眯眯地和老师、同学们打招呼。在班级管理上,她采取了与琦然截然不同的管理方式。遇到违反一般纪律,但没有造成严重影响的同学,她首先是会假装看不见,等到同学第二次违反后,她会私下温柔提醒,但并不会禀告老师,反倒是会帮忙掩盖同学们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例如偷偷把雪糕带进教室吃,忘了倒垃圾,等等。但裴郁并不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相反,她有点马大哈,做事有时缺乏考虑。在服务同学这件事情上也并不是十分热衷,因为她觉得在一个班级里,大家都是十分平等的关系,不存在谁服务谁,谁管理谁。她认为在班级的公共事务上,每个人应该付出相同的劳动力,才能保证活动的高效进行。以裴郁为代表的一群女孩子,大多长得十分漂亮。几个女孩子站在人群中,胳膊和腿细长白皙,阳光照在脸上,还有细细的绒毛,俨然是校园中一道青春靓丽的风景线。裴郁身高一米七五,比班上一部分男同学都要高出大半个头,但她却常常表现得像个爱撒娇的小孩子,深受班级同学的宠爱,毕业的时候,无论是谁,都愿意在裴郁的校服和回忆录上写下洋洋洒洒的毕业告白。
琦然和裴郁因为理念不同,经常会发生争吵,最后的结果大多是两人各退一步,然后不欢而散。也正因为如此,班上的同学都说琦然和裴郁的关系非常僵,一度是看见对方从前门进来,另一个就要从后门出去。尽管班上存在着以她们为中心的两个小团体,但大家到底是未成年的小孩子,小团体之间并不存在很深的矛盾或者纠纷,虽然偶有争执,但过一会儿便又手挽着手,互相推搡着,笑嘻嘻地一起走去厕所了。
我也一度以为琦然和裴郁是水火不容的关系,直到后来有好几次,我悄悄听到她们之间的谈话,才发现她们比我想象中关系要复杂得多。
“今晚来我家吃饭。”裴郁走到琦然的桌子前,轻轻地敲了敲桌面。琦然埋头刷着英语的完形填空题,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嗯。”裴郁转身离开。
体育课,琦然走到坐在单杠上与其他同学高谈阔论的裴郁身边,拉了拉她的校服衣角,“今晚我家做蒜香骨。”裴郁并没有停止与朋友的聊天,只是在结束了一个话题后,才敷衍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嗯。”琦然转身离开。
虽然两人的性格大相径庭,但在气死对方的本领上却是出奇地高度统一。
后来我才知道,琦然和裴郁的父母四人是大学同学,因为关系一直很好,便决定来到同一个城市奋斗、扎根,现在两家是相隔不到十米的邻居。用北方话来说,琦然和裴郁是发小,是从小一起长大,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的发小。
因此两人就这么互相看不顺眼,彼此的生活却又黏糊糊纠缠在一起,逐渐一同走到了第十八个年头。在高三的这一年,班上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大概是女孩爱美的天性使然,班上许多女生开始注重自己的外在打扮,不再满足于清汤寡水的“校服运动鞋”造型。从裴郁开始,少数几个女生悄悄从发型着手,让自己更加自信和美丽。我突然发现班上的好几个女生的发尾都隐隐约约变成了蓬松卷翘的样子。裴郁和她的小群体之间的聊天话题也逐步扩展到哪种粉底液更服帖、哪种眼线笔更防水、哪种口红色号更显白。上体育课和准备跑课间操前,教室总会弥漫着淡淡的防晒霜的香气,夹杂着女孩朝气蓬勃的动人味道。与之相伴的是裴郁小团体的不断扩大,和琦然朋友圈子的不断缩小。
十七八岁的我们,爱把叛逆和乖张当作青春的代名词,因为“不认输”是每个时代学生群体中永恒的主题曲。
琦然和裴郁间友情的彻底决裂发生在高考一模之后,关于她们争吵的原因我已经记忆模糊,隐约记得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那是在初春一个湿雨滴答的下午,考完最后一门英语,大家都准备把堆放在门外的书本和学习资料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各种桌椅、塑料书箱摩擦地面的声音和“借过”“好重啊”的吵杂声,是即将在课室上演的闹剧的片头曲。
“裴郁,你可以消停会儿了吗?”平时都是低沉声音的琦然突然拔高一个八度吼了出来,连带着让矮小的她整个儿都挺拔了不少。她的声音强行挤走了其他夹杂在一片的嗡嗡声, 像是一个强力吹风机把铺满三厘米灰尘的地面全部清理干凈。教室突然安静了。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裴郁也不甘示弱,狠狠地吼了回去。一米七五的个子站在娇小的琦然面前,特别具有震慑作用。琦然狠狠地盯着裴郁,似乎在为她的恬不知耻而感到不可置信。但琦然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厚厚的一沓教材摔在了裴郁的桌子上。物体碰撞的声音俨然一块体积巨大的石头,震碎了原本就已经布满了斑驳细缝的友情之窗。
琦然的行为显然激怒了裴郁,她推倒了刚刚放在桌子上摞得老高的书本,用食指指着琦然,一字一句地说:“琦然,除了我,谁受得了你?”说完这句话的裴郁好像花光了全身的力气,她把手指放了下来,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往前倾,直直地看向琦然,带着一点悲悯的语气,“你这样,怪不得你没有朋友。”
琦然听到后,眼睛往下看,似乎有点受伤,但骄傲却不允许她露出软弱的一面。
2
我不知道我的记忆是否有纰漏,但我印象中那个常年闹闹腾腾的课室,在关于这场纷争的回忆中似乎被消音处理,保持了长时间的鸦雀无声。之后的情景我也大多只有模糊的画面,唯独是琦然转身离开时那个倔强、挺直却单薄的背影,那么矮小,却那么固执地镶嵌在我的脑海里,是我无数个午夜梦回之后,最清晰的画像。
这件事情发生后,琦然和裴郁似乎真正地变成了同学们想象中的那种对立关系。曾经掩盖在矛盾之下的,我无意中窃听到的,那些“去我家吃饭吧”的淡淡的溫存和默契,似乎才是我一个人构想出来的假象。同时,班上的女生开始站队,从前“两足鼎立”的局面,逐渐变成了裴郁的“一家独大”,直至高考,我甚至渐渐忘记了班上还有琦然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高考之后,琦然继续保持她的高水平,听我母亲说,她去了一所完全远离我们城市的国内最有名的高校,而裴郁则远赴重洋。两个人第一次,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分离。
3
高考之后,我去了国外上学,把一切过往遗弃得干干净净,仿佛有什么不堪的记忆挣扎在我的经历中,使我急着把它们从我的生命中剥离出去。
长大成人的我,逐渐卸下了过往那些自卑、内向的枷锁,在别人面前重新塑造了一个严谨、认真的女强人形象。这形象是我曾经鄙视却又向往的模样,我姑且把它定义为“琦s style”。我不想说在这个塑造和构建新人设的过程中,我受到了多少种意志的阻挠和自我唾弃,就像那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大圣,痛恨如来高高在上的惺惺作态,却还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成了佛。
但我想,该到我坦白真相的时候了。
4
“下一站,东山口。”地铁的提示声猛地把我从回忆的旋涡里抽离出来。我听着这熟悉的地铁站名,突然想起来,年幼的我曾经也肆无忌惮地在这一片红砖绿瓦的老城区奔跑,因为这里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
我鬼使神差地在东山口站下了车,只觉得每个角度都熟悉地令人窒息。
从前的我也曾在这里,小小的身躯背着个大大的米奇老鼠书包,穿梭在一片拥挤的人潮中,而右手紧紧握住的,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今晚去我家吃饭吧,我让妈妈给你做蒜香骨。”那只手的主人和我说。在回忆中,她的脸却像是被雾气掩盖,虚虚实实,近在咫尺。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后来,我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把皮筋松了又重新绑紧了自己的马尾辫,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按下一串我烂熟于心却从来没有拨打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那一头却没有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掀开什么重大的秘密般谨慎:
“琦然,我想吃蒜香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