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之诚《骨董琐记》的印学史料价值述略
2019-08-13肖佳忆
【摘要】邓之诚是清末民初的著名学者,不仅精于诗词之学,对书法、绘画、篆刻等艺术史的研究也很精深。其学术代表作《骨董琐记》采用清代学术笔记惯用的札记形式写成,看似缺乏现代学术著作的系统性,但通过题材归类的方式,将其散记于多处的艺术史札记汇集起来,提供了很多以往印学专著所忽视的史料,就印学研究而言,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关 键 词】邓之诚;《骨董琐记》;篆刻;印学;史料
【作者单位】肖佳忆,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中图分类号】G237.9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12.024
邓之诚(1887—1960),字文如,号明斋、五石斋,江苏江宁人,我国著名的史学大家。民国时期,邓先生执教于北平燕京大学,学术声誉闻名遐迩。海外史学宗师何炳棣(1917—2012)在《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回忆其插学于燕京大学时,邓之诚在“清史研究领域中,已经名震寰宇”[1]。
邓之诚最卓著的学术成就体现在清史研究领域,但这并不代表邓先生的治学仅局限于清史。恰恰相反,他的学识相当广博,对传统经史子集皆有深厚的造诣。其学术著作《骨董琐记》采用清人惯用的札记写成,内容相当丰富,不仅涵盖邓先生最为擅长的清史知识,还包括古迹逸闻、陶瓷雕刻、书画印刷等方面的史料,其学术价值不言而喻。该书所搜集的书画印刷方面的材料,或来自邓先生的广博阅读,或来自其亲眼所见,大多数是以往印学专著所忽视的史料,对当代印学研究有重要参考价值。
邓之诚《骨董琐记》分“初记”“续记”“三记”共一千余条,后其子邓瑞将以上三记合为一编,并附以邓之诚的《松堪小记》合订为《骨董琐记全编》,2008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此本最便于利用,故本文所引《骨董琐记》内容,均以此本为据。
一、释印文之斋名
篆刻印章不仅包括姓名章和闲章,还包括一种实用价值的品类,即藏书章。古代藏书大家往往都会请篆刻高手刻制藏书章,然后钤于自己颇为得意的藏书之上。此类藏书章多用元朱文刻成,以减少对古籍的损害。在这一文化传统的影响下,藏书章逐渐发展为篆刻艺术的重要旁支。
不过,对藏书知识了解较少的读者而言,藏书章就变成了需要加以解释的对象。例如,陆以湉的《冷庐杂识》曾记载清代藏书家冯砚祥的藏书印文为“金石录十卷人家”[2],徐珂的《清稗类钞》记载吴兔床有藏书印云“临安志百卷人家”[3],傅增湘的《海源阁宋元秘本书目》记载杨致堂的藏书印为“四经四史之斋”[4]。读者如果不熟悉藏书家的掌故,就很难理解这些藏书章的内涵。邓之诚在《骨董琐记》初记卷一“藏书印”中,为读者理解这些藏书章提供了参考:
冯砚祥藏《金石录》,刻一印曰“金石录十卷人家”;吴兔床藏咸淳、乾道、淳祐临安三志,刻“临安志百卷人家”印;杨致堂得《诗》、《书》、《春秋》、《仪礼》、《史记》、两《汉》、《三国志》,颜其室曰“四经四史之斋”。
通过这一段解读,读者便可了解所谓“金石录十卷人家”是指印主藏有宋本《金石录》十卷;“临安志百卷人家”则指印主藏有《咸淳临安志》《乾道临安志》和《淳祐临安志》而得名,三书卷数相加,恰好为百;而“四经四史之斋”的“四经”指《诗经》《尚书》《春秋》《仪礼》,“四史”则指《史记》《汉书》《后汉书》及《三国志》。很明显,邓之诚的解读使不明真相的读者豁然开朗。
当然,邓氏对藏书印的考证绝对不止以上这一例,《骨董琐记》初记卷三“归震川夫人”条云:
瞿氏铁琴铜剑楼藏《邓析子》,有白文藏书印,曰:“魏国文正公二十二代女”,盖归震川夫人王氏也。夫人尚有印,曰“世美堂琅琊王氏印”。
此条对研究归夫人藏书章的论著而言无疑非常重要。此外,《骨董琐记》初记卷三“藏书印”条更是长篇著录了山阴祁俊藻澹生堂藏书印的全文,其中“得此书,费辛苦,后之人,其鉴我”十二字,将一代藏书大家的心志表露无遗,其价值已突破印学范畴,直接通向广袤的文化海洋。
藏书章作为篆刻史的重要分支,在目前的印学研究中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一个有力的例证是,关于藏书章的论著多半出于文献学家之手[6],印学研究者很少涉足这一领域。邓之诚在《骨董琐记》中提供的众多关于藏书章的史料,无疑为此后的印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方向。
二、撰印书之提要
对从事印史研究的学者而言,印学书籍自然是最重要的基础文献,只有全面占有印学文献,才能做出最完备的印学研究。但中国的印学典籍浩如烟海,其中不乏较为冷僻的书籍,不易被人发现,这给印学典籍的搜集和后续研究造成了诸多不便。而邓之诚的《骨董琐记》则提供了近十种不易见的印谱,为印学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线索。
例如,《骨董琐记》初记卷二“汪秀峰藏印”条云:
汪秀峰启淑所汇《印谱》,曰《汉铜印存》、《古铜印存》,皆巾箱本;曰《集古印存》十六册;曰《飞鸿堂印存》二十册;曰《秋室印萃》六册;《退斋印类》四册;曰《锦囊印林》,小仅寸余,皆一时名人及友朋投赠之作也。《印林》之印质,皆珠玉玛瑙。
上述著作,除《飞鸿堂印存》较为著名外,其他印学书籍均不易见。邓之诚不仅著录了这些僻书的卷数、形制,还对其内容进行提要钩玄式的介绍,为印学研究学者提供了按图索骥之便。
再如《骨董琐记》初记卷二“官印汇目”条云:
周婴斋手揖《官印汇目》一卷,附辑官私印八十余纽,皆有释文考证。又潘郑庵尚书金文拓片十五纸,汇为一册,盛伯曦祭酒旧藏也。祭酒收藏甲天下,身后为其后人斥卖殆尽。書贾持此册示予,酬以七饼金,重祭酒,兼重婴斋、郑庵也。
此条札记虽然只介绍了《官印汇目》这一部印学书籍,但这一版本并非坊间常见的《官印汇目》,而是附有八十余纽官印及十五纸由潘郑庵拓出的金文书法,其价值是独一无二的。邓氏还提及自己入藏该本的过程,“酬以七饼金”之语尤能体现邓氏作为篆刻爱好者的真性情。他不惜重金购入《官印汇目》的目的绝不仅在于参摩古玺,还在于表达对周婴斋、潘郑庵等对印学有突出贡献学者的致敬,这份文化情怀无疑使这部《官印汇目》更显厚重。
邓氏在《骨董琐记》中还记载了不少与印学书籍相关的材料,如初记卷八“王蟠”条提到的《退谷印谱》就较为稀见,该印谱主要著录异形章,包含“笔筒、香盘、图匣等状”[5],观赏性较强。这些都是《骨董琐记》为印学研究所提供的珍贵线索。
三、考印纽之史实
目前可见的印学研究著作,大多数在篆刻理论和篆刻风格方面等用功,取得的成果也非常丰富。相比之下,对篆刻的石材、印纽等研究则显得较为寥落,存在较大发掘空间,而邓之诚的《骨董琐记》曾经多次提到过印纽的相关知识。例如,《骨董琐记》初记卷二“制印纽”条云:
漳浦杨玑,字玉璇,善刻印纽。以一分许,三分薄,玲珑准提像得名,称为绝技。继玉璇者,有周彬,字尚均。继尚均者,道光时有徐汉、马文。徐本木工也,竟以制纽名一时。
在这段简短的札记中,邓氏列举了杨玑、周彬、徐汉、马文四位擅长制作印纽的技工,显示了他对相关知识的熟稔。如果说这条材料是对近世制印纽者的赞许,那么下面这条“印章纽”则追溯了印纽的形制问题:
《初学记》引卫宏《汉旧仪》曰:“诸侯王印黄金橐驼纽,文曰玺。列侯黄金印龟纽,文曰印。丞相、将军黄金印龟纽,文曰章。中二千石银印龟纽,文曰章。千石、六百石、四百石铜印鼻纽,文曰印。”
卫宏的《汉旧仪》亡佚已久,邓氏借助《初学记》征引的佚文,对不同阶级使用的印纽做了简要的介绍,使读者知晓在中国古代,官职不同,使用的印纽也有不同。
邓之诚的博学还体现在对篆刻外部要素的关注。例如,《骨董琐记》初记卷二“印匣”条记载了一个精美的小印匣,文字读来清新可喜:
古肆见一印匣,铜制,甚精。上蟠一龙,四周行龙各一。形正方,高三寸。底镌“文华德方,宝信斯藏”八字,三行,阴文八分书,笔意近《曹全碑》。未识何义。颇似前明制作。
这段描述印匣的文字非常详细,其中“笔意近《曹全碑》”之文揭示了古代印匣所刻文字至少存在隶书之体,与篆刻边款多取行书有所不同。
《骨董琐记》还对主要的印章石材进行介绍,如初记卷二“青田石”条云:
青田石出县东门外二百步季井岭,岭以神童季申皋得名。洞口高六七尺,洞内围径三四尺,曲直无定程。十余人共掘一洞,业此者常千余人。洞内冬温夏寒,故石工冬则赤体,夏皆棉衣。所有皆凡石,五色冻尤不易致。
此条不仅对青田石的产地、挖掘情况进行了介绍,还指出五色冻乃青田石中的珍品。《骨董琐记》初记卷八“寿山石”条则介绍了寿山石的不同分类[5],有助于篆刻家遴选石材。
以上记录篆刻外在要素的札记,无疑对印学研究起到开拓视野、增广知识的作用,这些内容应引起印学研究者的重视。
四、补印史之未备
《骨董琐记》虽然并非专门的印学著作,但却提供了不少与印史相关的材料,具有查漏补缺的价值。下文从刻工、制度和鉴赏三个方面,介绍《骨董琐记》在补充印史之未备方面的价值。
1.刻工
自古以来的印学专著对篆刻家的介绍都是以久负盛名者为主,而《骨董琐记》则提供了部分名不见经传但技艺高超的民间篆刻家。例如,《骨董琐记》初记卷四“诸葛恭铜印”条云:
予旧藏铜印白文“金丹”二字,款镌诸葛恭,不悉何许人。后读娄县陆于东文启诗序云:“芜湖人诸葛永年,名祚,能镌铜章,炼铜炼钢,皆自为之,精其业已三世,外人莫之传也。”然则恭殆祚之上世欤?此印后为友人索去。
这条材料为读者介绍了善铸铜印的诸葛家族的刻工,如诸葛恭、诸葛祚等,他们都是正统印史所未涉及的刻工。《骨董三记》卷三“俞理初刻印”条[5]、《骨董续记》卷四“王良常刻印”条[5]则分别介绍了俞理初和王良常两位不以篆刻为本业,但却在篆刻方面取得突出成就的刻工,对读者了解清代民间浓郁的篆刻氛围提供了重要参考。
2.制度
所谓制度,指的是与印学相关的制度变革,这是此前印学专著涉猎不多的内容。可喜的是,《骨董琐记》有部分条目涉及这方面的内容,有效填补了该领域的空白。例如,《骨董琐记》初记卷三“紫花印”条云:“清代督抚用紫花印,自乾隆三十一年,奉特谕始。”[5]宋元以降的官印大多以篆文印章及花押文为主,但从邓之诚的这条札记中,读者可以知道这一制度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一律改为紫花印。这类记载虽然篇幅不多,但对探讨印学制度变革来说,无疑是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3.鉴赏
以往的印学专著大多只对著名的印章艺术做探讨,最典型的就是陈巨来的《安持精舍印冣》[7],其中不少涉及明清元朱文印章的艺术风格,明显含有鉴赏的意味。但对于某些不常见的印章,之前的印学著作几乎是付之阙如,而邓之诚《骨董续记》则介绍了多种此类印章的艺术风格。例如,卷四“马湘兰小印”条探讨了明末名妓馬湘兰所用印章“妩媚可喜,与印主相仿佛”[5],指出该印章“妩媚”的特点,同卷的“赵飞燕印”条则分析了这枚印章的疏密特点及布白技巧,也是短小精悍的印章鉴赏文[5]。这些内容都是主流印学著作未涉及的领域,足够实现补充之用。
以上是笔者从《骨董琐记》中搜集到的与印学史料相关的内容,这些内容只是书中“冰山一角”,还有很多印学史料值得挖掘,留待学界方家继续探研。
|参考文献|
[1]何炳棣. 读史阅世六十年[M]. 北京:中华书局,2012.
[2]陆以湉. 冷庐杂识[M]. 北京:中华书局,2007.
[3]徐珂. 清稗类钞[M]. 北京:中华书局,2010.
[4]杨保彝. 海源阁宋元秘本书目[M]. 济南:齐鲁书社,2002.
[5]邓之诚. 骨董琐记全编[M]. 北京:中华书局,2008.
[6]王玥琳. 中国古代藏书印小史[M]. 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15.
[7]陈巨来. 安持精舍印冣[M]. 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