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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关系的现代性难题
——关于池莉的《大树小虫》

2019-08-12

长江丛刊 2019年19期
关键词:池莉小虫现代性

应该说,《大树小虫》延续的还是“烦恼人生”的主题。即是说,不论哪一个阶层,何种身份,贫穷或者富有,健康或病魔缠身,他们的人生皆是烦恼不断,忧虑频仍。这似乎是池莉恒久的关心的话题。这一主题,还可以用一句中国流行的老话形容,那就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小说的主人公俞思语和钟鑫涛,他们两家虽然生活富足,但同样也有无穷的烦恼。读完池莉这一新作,并无太多的新鲜或陌生感。

这当然不错。但终究,在这部作品中,我们还是感觉到了一个稍微不同的池莉。这一池莉的形象,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小说形式的探索上。诚如巴赫金所言,小说永远是一个没有固定模式和套路的体裁。不像诗歌或戏剧,小说永远处于实验中的未完成状态。从这个角度看,小说的探索精神,并不专属于先锋小说家——其先锋性在每一个热心写作的作家那里都显示着蓬勃的生命力。比如贾平凹,或者池莉。他们一个偏于保守,一个偏于“世俗”,皆倾向于传统现实主义一脉。但他们的作品,也在展开着先锋形式上的探索,《大树小虫》即属于此。当然,这一小说中形式上的探索仍旧是从属于小说主题表现上的“第二性”。二是对生活与人生的理解上。在这部作品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冷漠,包裹在略显庸俗而温情的面孔之下,让人不寒而栗。但池莉也告诉我们,隔膜虽然永远存在,忤在那里,但人与人之间是有合作精神的,是讲求理解和包容的,正是这后者,才真正构成世界和谐和稳定秩序的基石。这部小说虽让我们感觉到人与人之间潜藏着的彻骨的冷漠,但也让我们看到世间秩序的存在的可能性。这或许是这部小说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地方吧。通俗的故事情节(备生二胎)背后是彻骨的悲观,这部小说带有某种存在主义的精神内核,认识不到这点,很可能是对池莉的误解。

乍一看《大树小虫》,会对这部小说的体例感到新奇,小说围绕俞思语和钟鑫涛积极备生二胎展开叙事。这一积极备生二胎的时间起点(即准备生育二胎的时间)是2015年元旦这天,小说叙事的时间终点是2016年元旦。这一年时间里发生的故事,应该说是这一小说的主部,但作者却似乎有意要绕弯子。明明是围绕积极备生二胎展开叙事,但备生二胎的进程却一直被往后推延:每每提到或转到二胎的正式准备阶段,叙事便戛然而止,转到其他人物的角度且从这一角度重新开始故事的讲述。小说的叙事便是在这不断的推延和前溯中向前推进。其结果,小说的大部分,即占全书430页比重的84%的篇幅,都被用来叙述论证俞思语和钟鑫涛二胎生育的必要性:生不生二胎,不仅仅是他们两人的事情,更关乎到整个家族和各自双亲的幸福。俞思语的父母,她的爷爷奶奶,钟鑫涛的父母,他的妹妹,乃至他父亲的情人,他们所有人的幸福,都在2015年元旦那天起凸显和放大。这里,俞思语和钟鑫涛的二胎计划之所以被聚焦于2015年,很大程度上是与这一年10月26日至29日在北京举行的中国共产党第十八届中央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有关。因为这一次会议正式提出了全面放开二胎政策。即是说,俞思语和钟鑫涛的二胎计划,在这一年,经历了从不合法到合法的演变。但尽管如此,他们的二胎计划却没有完成。他们全家期盼的二胎并没有如期降临。小说以一种翻日历的方式,快节奏地展示了这一年内每个月的备胎记录。“2015年1月,没怀上”“2015年2月,没怀上”,一直到12月。

就小说的时空体而言,这一小说采用的是传记时间和编年时间的结合。传记时间表现在小说的第一章,分别追溯了各个人物,包括主人公俞思语、钟鑫涛夫妇,他们各自的父母(种永胜、高红、俞亚洲、任菲菲)和钟鑫涛的妹妹、俞思语的闺蜜,和俞思语的爷爷奶奶的生平。第一章其实就是由这些人物的传记排列而成。小说以2015年这年作为个人传记时间的终点,分别追溯了各个人物的经历。这些追溯,表面看来漫无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展现他们各人各个时期的“人生表情”,诸如“开心”“凝重”或“志得意满”或“神气活现”。但这种追溯,其最终都汇聚一点,即俞思语和钟鑫涛的二胎问题。他们各自的幸福,或者紧张关系的缓解,都在此一问题中凸显。2015年正朝他们走进。编年时间则体现在第二章,即2015年元旦到12月,这一部分以编年的方式分别概述了这一年中俞思语和钟鑫涛二胎计划的实施及其波折,即所谓“造人计划始末”。

《大树小虫》

这一小说的叙事结构让人想起刘震云的《我不叫潘金莲》。小说的主部都很短,大部分都是介绍或回溯。故事刚刚开始,小说也就结束了。至于主题内容,则让人想起莫言的《蛙》。都是涉及当代中国的生育问题。钟鑫涛的爷爷,最大的梦想就是重振家族,其最集中体现就是后继有人,男丁兴旺。这一梦想因为计划生育国策而受阻。于是就有了钟鑫涛的父母钟永胜和高红为生二胎而被开除公职之事。但造化弄人,二胎生的并不是儿子,而是女儿。这最终使得钟鑫涛的子嗣问题成为钟家的聚焦和核心。显然,池莉的《大树小虫》与《我不是潘金莲》和《蛙》都很不同。池莉选择这种叙事结构是为了叙事方便。这种叙述结构,有利于叙事的聚焦。她的小说也无意去反思计划生育,而在于行动。能不能生二胎,关系到钟俞两家的幸福,以及各人之间关系的融洽与否。即是说,池莉关注的是何以要生二胎,而不是能不能生二胎。所以她才会花那么多篇幅用在回溯各人的人生经历上。

不难看出,《大树小虫》虽聚焦二胎的生育生产,但其指向的,毋宁说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比如俞思语爷爷奶奶之间的关系,俞思语父母之间的关系,俞思语同父母的关系,钟鑫涛父母之间的关系,钟鑫涛爷爷奶奶之间的关系,钟欣婷和她的丈夫董金泉的关系,钟欣婷同父母的关系,等等。细细分析便会发现,这些关系都有一个基本的共同点,即他们彼此间都是最亲密的关系,但却似乎最为隔膜、冷漠和陌生,充满了不理解和不宽容。在当代中国,对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及其不可交流的孤独的探索,刘震云的《一句顶一句》可谓集大成者。《大树小虫》也有涉及,虽然这种涉及不一定为作者池莉特别关注,但其显出来的却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世俗喧嚣的世界原来是那样的荒芜陌生,朝夕相处的亲人其实彼此隔着万千重山。

表面上看,彼此间的矛盾和不睦,很大程度上与彼此不同的出身、性格和教养,及其生活习惯和习性息息相关。比如说俞思语的父母,一个(母亲任菲菲)喜欢吃泡饭,另一个(父亲俞亚洲)则只好吃速冻水饺。比如说钟鑫涛的爷爷奶奶,一个(钟鑫涛的爷爷)是农民出身,一个(钟鑫涛的奶奶)是城市女人。但根子里,他们缺少关心别人的意愿或愿望,彼此漠不关心,只是希望对方关心自己和迁就自己,而不是相反。关系的双方,缺少对彼此的欣赏、包容和理解。他们都是一群自私自利的人!

虽然小说对于俞思语和钟鑫涛之间的关系,还较为手下留情,但他们之间似乎也并不真正理解或关心对方。他们生活一起,看似一见钟情的结果,但就像小说告诉我们的,这种一见钟情也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带有极大的偶然性。这或许就是池莉这部小说所呈现并揭示给我们的:现代社会婚姻爱情的全部秘密某种程度就在于这种偶然性上。此种偶然性,在钟欣婷和她的丈夫,钟鑫涛的父母,俞父俞母,甚至连俞爷爷和俞奶奶身上各有体现。现代性的流动性特征内在地决定了青年男女之间感情模式的偶然性。池莉对此,显然是充满了怀疑和担忧。从这个角度看,池莉其实是非常保守和传统的。当然,问题并不在此。池莉虽然没有写出俞思语和钟鑫涛之间感情的破裂,但对他们之间感情的偶然性的强调却似乎在告诉我们,他们的夫妻关系其实就是父母辈、爷爷辈夫妻关系的延续。池莉的小说不禁让人感到深深的悲伤和无奈!即是说,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下,是夫妻关系模式的重复轮回和永恒回归。

但终究,池莉显示出她的力道的柔弱来。她没有从人与人的关系的整体的层面去思考这种偶然,她只是把这种思考集中在夫妻之间的关系上,而对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兄妹关系等等关系的表现多有忽略,更不用说一般意义上的朋友关系或社会关系。诚然,夫妻关系可能是人类的日常生活中最为重要和本质的关系,但如果聚焦或关注点仅仅在此,则可能是只及其一,不及其余。这可能与小说的结构有关。围绕二胎的生育展开叙事,可能会忽视或无法展开与此无关的枝枝蔓蔓的细节。小说结构的完整,妨碍了或束缚了池莉对日常生活的深度的思考。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而恰恰是这一点,使得池莉的这部小说具有了某种现代性的症候性。现代性的“私密关系”在聚焦夫妻关系这一点上具有了样本和典型的意义。简言之,池莉的《大树小虫》显示出来的,是家庭关系的现代性难题:现代家庭关系中夫妻双方的功能角色定位与传统认知的矛盾。这种难题在钟鑫涛的爷爷那里有集中的呈现:

钟父看到老婆过于活泼,一笑两个酒窝,心里很不开心,暗自想念乡下女人,像他妈那样老实巴交的乡下女人,就知道干活,就知道顾家,天亮就起床忙活,忙到天黑就睡觉。他妈是瞎子,没上过学,大字不识,却比明眼人还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家里男人说啥是啥,绝不叽叽歪歪,一句话都没有。多淳朴的女人啊!多伟大的母亲啊!

……

钟父心里实在不痛快。他的凝重阴沉与岁月俱增。他越来越想念另外一个他母亲那样的朴实憨厚的乡村女人。其实也没有具体对象,他却知道,那才是他应该娶的。可是,如果,在他当兵入党提干以后,真让他回乡去娶一个乡村女人,他又觉得蛮亏的。平心而论,如果再有一次机会,钟父还是会再一次地,选择城市女人,再一次地,铸成人生大错。(第158—159页,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应该指出,这种困扰不仅折磨着钟父,在高红的父亲、钟鑫涛、钟永胜、俞亚洲,甚至说俞爷爷那里,也都有程度不一的表现。某种意义上,这是中国家庭关系的现代转型之后普遍存在的问题和难题。这一段描写,使我们很容易想起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在传统社会,家庭关系是不可能(或很少)成其为问题的,比如说《红楼梦》中的贾政夫妻。他们之间不需要交流和情感的沟通,需要的只是服从和被服从,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但在现代社会中,这种家庭关系模式无疑是行不通的。小说中,钟欣婷和她丈夫之间的性关系的紧张是其集中表征。而事实上,池莉又相对保守,就像前面所说,她对现代爱情婚姻关系的忧虑和怀疑,使她于自觉不自觉中向传统靠拢。两者间的矛盾,及其表现出来的作者态度上的进退失据,使得这一难题尤其突出且具有症候性。

对于这一难题,可以从两个方面加以探讨。首先是普遍意义上的现代性进程的角度。现代社会的“私密关系”或“纯粹关系”,如吉登斯所说:“是以一种开放的形式在连续的基础之上经由反身性方式而形成的。”即是说,现代性的社会中,男女双方一方面会受到爱情自由和无意识的冲动的影响,但其合理关系的建立却必须建立在“现代性的内在反身性”的基础之上之间,它需要双方彼此的信任、尊重、承诺和认可,以及意识上的自觉和反思精神。这样来看,就会发现,横亘在《大树小虫》中的夫妻之间的不睦和陌生,仅仅用各自的自私自利是不能自圆其说的。他们的问题在于,他们是生活在传统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里的人,但又受现代意义上的文化和知识所熏陶。他们缺少现代性的自反性精神,这种缺乏尤其体现小说中的男性主人公身上。他们深受传统男权思想浸淫,对他们而言,家庭重要的功能体现在传宗接代和生儿育女上。而至

当然,对家庭的现代性难题,不能仅仅从家庭关系的现代性命题入手,还应该纳入到社会系统的层面。即是说,家庭关系只是社会系统的一部分,对家庭的现代性难题的考察应该从社会系统的层面展开。具体而言,《大树小虫》中的家庭现代性难题,所显示出来的是如何看待私人空间的问题。在小说中,家庭被塑造成事业的“他者”式构成。这样一种构成表现在空间构型上,就是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区别,家庭的功能被限定在私人空间上,而非现代意义上的经济单位。即是说,家庭是现代性社会中是一个特异的具有象征性的“时空体”(巴赫金),具有迥异于公共空间的性质。

事实上,关于家庭的现代性难题,早在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小说中就有呈现,比如说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和张贤亮的《男人的风格》。在这些小说中,私人空间缩小到卧室这一小小的地方,卧室外的家庭客厅则成为公共空间的延续。家庭空间的被改造或被挤占,反映出来的是公共空间的召唤功能,即现代化的承诺之下,私人空间被塑造成附属性的存在。这样一种改造还体现在夫妻关系双方的角色配置上。改革英雄的配偶作为私人空间的代表,她们一方面被现代化的伟大承诺所诱惑和激励,一方面又有感于私人空间的被改造和被挤占而产生无限的怨恨和哀怨,比如说《男人的风格》中的罗海南,其之所以愿意嫁给陈抱帖就是改革的神话和承诺的影响,而她那充满哀怨的眼神,所显示出来的则是对改革的现代性的反拨。在这里,罗海南的眼神的复杂内涵显然可以称之为审美的现代性的表征。但终究,在彼时,现代性的承诺太过强大和具有诱惑力,私人空间在当时并没有被特别强调和凸显。

私人空间的被强调和凸显,是在新写实小说写作中,池莉的小说就是典型。在这些小说中,私人空间所代表的日常生活被突出和强调,反过来有挤占并改写公共空间的倾向。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区别日益消弭,都呈现出一种“去本质化”的倾向:碎片化和庸俗化日趋明显。即是说,私密关系中的“不谈爱情”与社会关系中的“不谈理想”之间具有同构关系。“不谈爱情”并不具备叙事上的独立性。但在《大树小虫》中,情况则有变化。在这里,仍旧表现出日常生活的碎片化倾向,但这种碎片化叙事被主要限定在家庭单位这一私人空间之内。在《大树小虫》中,作者采用的是虚化或淡化公共空间和社会关系的处理方式,以凸显家庭单位的象征意义。池莉想通过家庭单位空间的历史变迁(即两个家族三代人间的历时性演变)来表达她对现代性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和探索。可见,家庭关系的现代性难题不仅关乎家庭本身,她是把社会关系层面的现代性难题聚焦于家庭/家庭的层面展开。这种“大”与“小”之间的关系,或许正是“大树小虫”的含义之所在。俞思语的父母,俞思语的爷爷奶奶,钟鑫涛的父母,他们被彼此间的紧张关系所困扰,缺乏现代性的自反性精神,故而寄托于俞思语和钟鑫涛夫妇二胎的生养以求问题的暂时解决。传统的传宗接代观念,于此成为解决家庭关系的现代性难题的手段。但毕竟,现代性的偶然性和短暂性特征,与传统社会的“完整统一的时间”之间有着难以弥合的鸿沟。而事实上,家庭空间在这里又是迥异于社会空间的特异性存在,两者间的异同,无疑使以家庭关系的历史演变来隐喻或象征现代性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这一意图的实现变得困难重重、疑窦丛生。家庭关系的现代性难题本身并没有得到解决,它只是被缓解或转移,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即是说,池莉尝试把现代性的宏大命题包裹在最具传统特征的元素中展开,结果是夫妻关系演变中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丰富内涵被遮蔽,也有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嫌疑。其虚妄与无奈,自是难免,也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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