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X”的构式探究

靳莹

摘  要：“好不X”构式具有语境敏感性。在语境信息不全面、不清楚的情况下，“好不X”构式的表达可能会引起歧义。为更好地理解“好不X”构式表达的内容，从语义和句法两个层面来探讨“好不X”构式，并分析“好不X”中的“不”的作用。“好X”表示肯定意义时的句法位置是：谓语、光杆动词前作状语、定语、补语。“好X”表示否定意义时，后面成分一般是呈现结果体意义的成分。

关键词：“好不X”;否定;肯定

一、引言

在现代汉语中，“好不X”构式的语义解读具有语境敏感性，有时作肯定解读，有时作否定解读。当其提供的语境信息不充足时，它甚至有肯定和否定两种解读的可能。“好不X”有两种性质，一种是临时组合，即临时拿一个感叹程度高的“好”与“不”“X”组合在一起;另一种是相对固定的组合，此时的“好不”凝固成类似于单词的东西，也有人直接把它视为单词。正是因为“好不”已经凝固，它和后面的“X”组合成“好不X”整体，我们才把它看成是构式。关于“好不X”构式的一种解读是“不”并不表示逻辑否定，只起衬托音节的作用，或者说是在一开始起到某种作用，后来逐渐失去了这一功用。

学界关于“好不X”的研究主要有共时和历时两种。历时研究袁宾（1984）为代表，他从历时角度考察了“好不”的来源。他認为，“好不”肯定式产生于明代下半叶十六世纪，是由口语里否定式“好不”通过反语方式演化而成。“好不容易”中的否定式“好不”是在“好容易”一语的影响下产生的。共时研究以沈家煊（2015）为代表，他从语用法固化角度对“好不X”构式的形成进行考察。他认为，这一语用法就是反语的用法，即通过在反讽语境中对对方话语中关键性的褒义形容词的引用来表达反面的意思。因此，双音副词“好不”的形成是一个语用法语法化的过程。周明强（1998）主要是从AP（形容词或形容词性的动词）角度进行分析，他认为，导致这种不对称的现象是由AP的不同语义特征所决定的。他把AP分为三类：表示悲伤等心理活动或带有其他贬义色彩的AP1（消极词）、表示对某种待人对己态度和行为进行评议或带有褒义色彩的AP2（积极词）、多为积极词的AP3。邹立志（2006）从语义语用角度对“好不A”进行考察。张海涛（2007）主要借助“小三角”理论对“好不X”进行研究。

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通过对“好不X”格式的进一步考察，以期对这些肯定与否定不对称的现象有更深入的认识。需要说明的是，本文语料主要来自BCC语料库与新浪微博，凡是不注明出处的均是个人自拟。

二、“好不X”构式

现代汉语中常常会出现肯定与否定并存的现象。例如：

（1）a.这次元宵节，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b.这次元宵节，人山人海，好热闹！

（2）a.我好容易完成我的任务！

b.我好不容易完成我的任务！

例（1）中的“好不热闹=好热闹”，例（2）中的“好容易=好不容易”。这两个例子揭示出“好不X”在相同语境中形式不一致、意义一致的现象。而“好不X”格式在不同的语境中表达的意义又有不同。

（一）表示肯定意义的“好不X”

吕叔湘（1980：227）《现代汉语八百词》对“好不”是这样解释的：“好+不+形容词”限于部分双音节形容词，表达肯定的意思。当“好不X”表示肯定意义时，“好”与“不”结合紧密。我们认为，这时“不”语法作用虚化，不再表示逻辑否定，只起衬托音节或者修辞作用①。此处“不”的读音变为轻声，“好不X”的语音停顿大致为“好不/X”。“好不”的意思相当于“很”“好”“多么”，“好不X”是对“X”的加强。例如：

（3）一到年下和节日，喇嘛们还跳神打鬼，号筒和锣鼓齐鸣，好不热闹！（萧乾《东直门》）

（4）我曾幻想，山大概是一个圆而粗的柱子吧，顶天立地，好不威风。（季羡林《月是故乡明》）

（5）司长把白色话筒递给沈展平。沈展平好不冤枉。他并没有把上司的电话号码告知给任何一个社会关系。（毕淑敏《原始股》）

例（3）～例（5）中的“好不热闹”“好不威风”“好不冤枉”表示的是肯定意义“好热闹”“好威风”“好冤枉”。

（二）表示否定意义的“好不X”

“好不X”表示否定意义时，“好”与“不X”结合松散，而“不”与“X”结合紧密。否定副词“不”的读音为去声，“好不X”的语音停顿是“好//不/X”，此时相当于“很不X”，如：好不讲理、好不尊重、好不懂事、好不自知、好不甘心等。

沈家煊（1994）指出，“安分”“讲理”“知足”等词语的一般用法不能用“好”来加强，而反语例外，如：好安分、好讲理、好争气。他还认为，“安分、争气、公平、知足”等词大多是“道义词”，与人们对行为结果的某种期待有关。例如：

（6）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钱锺书《围城》）

（7）聘才便生起气来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方才说二两，怎么如今又要六两，你不是讹我么？”（清代陈森《品花宝鉴》第三回）

（8）况且政治上的势力又是那么四分五裂，各据一方，找个地位好不容易。（老舍《文博士》）

上面三个例子都表示否定意义。依据沈家煊的观点，例（6）中的“好不要脸”暗含着主人公对对方“别再打电话”的某种期待。例（7）的“好不讲理”暗含着魏聘才对商贩“讲点理”这一行为的期待。例（8）则不能用沈家煊的观点来解释，因为“容易”并非道义词。可见，否定式“好不容易”是个例外。袁宾（1984）认为，“好不容易”跟其他否定式不一样，它不是从近代汉语中直接遗留下来的，而是来自于“好容易”。我们赞同袁宾的这一观点。例如：

（9）母亲毕竟心疼儿子，把好不容易买到的糖果、小胡桃……塞进儿子的提包里。（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10）潘师母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困累，好容易下了车，却还有可怕的拥挤在前头。（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

例（9）、例（10）中的“好不容易”与“好容易”都表示否定意义“很不容易”。

邹立志（2006）对“好容易”是这样描述的：“好容易”表示肯定意义时，出现在以下几个位置：①直接作谓语;②光杆动词前作状语;③作补语。下面，我们不妨对“好容易”与“好不容易”在句中的位置进行一下对比：

（11）这些项目好容易，谁都能完成。

*这些项目好不容易，谁都能完成。

可以发现，“好容易”作谓语时表示肯定意义，而“好不容易”作谓语的可接受程度不高。

（12）这道题好容易做，我只用一分钟就能完成。

*这道理好不容易做，我只用一分钟就能完成。

可以发现，“好容易”在光杆动词前作状语时表示肯定意义，而“好不容易”在光杆动词前作状语的可接受程度也不高。

（13）你真说得好容易。你哪知道养孩子有多难？

*你说得好不容易。你哪知道养孩子有多难？

可以发现，“好容易”作补语时表示肯定意义，而“好不容易”作动词补语的可接受程度仍不高。

“好容易”在作定语时，也表示肯定意义。例如：

（14）对我来说，放弃真是一件好容易的事啊。

*对我来说，放弃真是一件好不容易的事啊。

例（14）的“好容易”作定语时，表示肯定意义，即“很容易”。而“好不容易”在此处作定语的可接受程度不高。但在逻辑上讲得通，如人们的逆行思维“其实放弃比坚持要难”，即少部分人认为放弃难而坚持容易。

以上是对“好容易”明确的肯定意义的归结，它可以出现在谓语、补语、定语等位置上，还可以在光杆动词前作状语。

邹立志（2006）还认为，“好容易”只有在动词性短语前作状语才表示否定。例如：

（15）好容易买一顶出奇的帽子，若是弄坏，那还了得！（于雷译《我是猫》）

笔者认为邹立志的观点不够稳妥，“好容易”在动词性短语前作状语，也能表示肯定意义。例如：

（16）女孩子的真心好容易破碎。（新浪微博，2012-02-18）

（17）最近真的好容易犯困啊。（新浪微博，2016 -08-25）

（18）大过年我好容易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新浪微博，2019-02-07）

我们比较赞同方绪军（1996）的观点。他认为，“好容易”表示否定意义时，其修饰成分往往带有表示结果体的意义，在形式上往往表现为带动态助词“了”或带有结果补语，比如“打倒”“说清”“打败”“战胜”等。“好容易”表示否定意义时，即“好不容易”，这是在付出努力之后才得到的结果。因此，当“好容易”后面的动词短语带有结果义时，一般表示的都是否定意义。例如：

（19）我好容易把任务完成。

（20）我好容易看完老师要讲的论文。

“好容易”加上“不”之后有主观强调的作用，强调难度要比“好容易”更大。认知语法中的句法相似性原则能解释这一现象，即音节数量越多表示的难度越高。在句法表层，因为音节比较多，在读者或者听众那里进行处理时花费的时间比较长，付出的精力比较多。这在一定程度上阐明了“好不容易”比“好容易”更能凸顯某一动作发生的难度，或者某一结果和目标实现的难度。试比较：

（21）a.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b.我好容易才找到他。

“好不容易”中的“不”没有逻辑否定的含义，只起衬音的作用。“好容易”变成“好不容易”，是为了凑成四字格而较为稳定。还可以发现，说话人在表达这一意思时有两种思路：一方面想说找到他“好难”或者说这个地方“好难”找，另一方面想说这个地方“不容易”找。说话人心里同时有两个词，在瞬间说出时，极有可能将它们糅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好不容易”。再如：

（22）我差点没摔死。

例（22）说话人有两种表达：一种是“我差点摔死”;另一种是“我没摔死”，含有庆幸的心理。说话人把这两种信息糅合在一起，就出现“差点没”的说法。这里的“没”读轻声，衬托音节，不表示逻辑否定，而起主观否定的作用。主观上不好的东西要疏远，因此，“没”就从意义层面浮现到语法层面。

（三）义兼正反的“好不X”

有人将兼有正反两义的“好不X”称为“肯否式”。邹立志（2006）认为，严格地说，肯否式是由肯定式中含正面词语的一类派生出来的，因为含反面词的一类只能产生肯定义，产生不了否定义。“好不”表示否定意义时，并不是固定的表达。此时“好”具有聚合可变性，可替换成“很”“真”，如“很不自在”“真不自在”“实在不自在”。“好”和“很”“真”“实在”处在同一聚合上，都是表示感叹程度高的副词。“好”可以被这些同类项替换，说明“好不自在”中的“好”与后面的结合比较松散，它们是临时组合在一起的。说话人在交际的过程中，临时找到的一个表示程度高的副词“好”，也可以找别的副词如“真”“实在”和后面的“自在”组合。例如：

（23）他长期凭借自己充沛的精力闯荡世界，举重若轻，好不自在。（杨可译《小偷日记》）

（24）她总觉得空中有一双眼睛在俯视自己，好不自在。（毕淑敏《看家护院》）

例（23）的“好不自在”表示肯定意义，相当于“很自在”“好自在”。此时“好不自在”的“好不”已经凝固成一个整体，“好”不具有聚合可变性，这个“好”不能变换成“很”“实在”“非常”。这也从侧面证明这个“好”已不是一个单词，而是一个构词语素，“好不”才是一个单词。例（24）中的“好不自在”表示的是否定义“很不自在”。至此，我们发现“好不自在”兼有肯定与否定两种意义。再如：

（25）a.这次迪士尼之行，让我好不开心！（好不/开心=很开心）

b.这次迪士尼之行，让我好不开心。（好/不开心=很不开心）

例（25a）“好不开心”中的否定副词“不”虚化，无语法作用，“好不”强调“开心”的程度。而例（25b）“好不开心”中的否定副词“不”与“开心”结合较为紧密，副词“好”则强调“不开心”的程度。例（25）相较于例（23）、例（24），引起歧义的原因是在于语境不充分，从书面上很难断定它表达的究竟是肯定义还是否定义。不过，在口语中，这种同时表达肯定和否定的情况，可以通过语境、停顿、重音和语气来区别。

从宏观层面讲，“不”并不起逻辑否定作用，起的是语音上的衬音作用，修辞上的否定作用。“不”否定的是一种合适性，起主观上的强调作用。例如：

（26）a.他一会儿就来了。

b.他不一会儿就来了。

例（26a）和例（26b）都表示他过一段时间就来，但仍有细微差别。“不一会儿”比“一会儿”多一个“不”，因此，与“一会儿”相比，“不一会儿”表示需要等待的时间更短。有人认为这个“不”是主观否定的标记。“好自在”完全可以表达我们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我们在很多情况下仍是用“好不自在”这种表达方式。这是因为“好不自在”比“好自在”多一个音节，突出强调了“好不自在”的“自在”程度要高于“好自在”的“自在”程度。也就是说，“好不X”的强调功用要比“好X”更为突出、更为显著。这可以从认知语言学中的数量相似原则得到证明：如果两个结构基本相同，其中一个音节比另一个音节数量多，数量多的往往表示的程度更高。

三、“好不X”的句法功能

在句式中，“好不X”格式与不同的句子成分存在着一定的语义和语法关系。“好不X”中的X大多数是谓词性成分，也有一些体词性成分，可以说，“好不X”格式的性质更趋向谓词性。这就大大限制了“好不X”在句中充当主语和宾语的可能性。

（一）作谓语

“好不X”格式充当句子的谓语时，主要用来陈述主语或表达感叹之意，多具有主观评价的感情色彩。例如：

（27）你们这些相公好不讲理，怎么无缘无故的就打起人来。（清代陈森《品花宝鉴》第五十八回）

（28）老田好不高兴 ，但也无可奈何，抓的阄，运气。（莫言《白鸥前导在春船》）

例（27）中的“好不讲理”是陈述“你们”无缘无故打人的事实，是对主语的陈述，同时也带有批评、责备之意。例（28）中的“好不高兴”是陈述“老田”的情感状态，“好”起强调的作用。

（二）作定语

“好不X”作句子定语时，需要加助词“的”，起描述的作用，此时仍带有主观评价的色彩。例如：

（29）罗瑞先生带着日益渺茫的希望和越来越沉重的心情度过了这段好不令人焦灼的日子。（宋兆霖译《双城记》）

（30）这是一次好不值得的牺牲！

（三）作状语

“好不X”作状语时，需要加助词“地”，从而构成“好不+X+地+VP”格式。例如：

（31）肖云嫂得知消息后，让孙女小玉把岳鹏程找去，好不严肃地批评了一顿。（刘玉民《骚动之秋》）

（32）这时我的心里又好不奇怪地想到天地悠悠，而人类历史何其短促。（潘安荣译《大自然的日历》）

例（31）中的“好不严肃”修饰的是“批评”;例（32）中的“好不奇怪”是修饰动词“想到”，语义指向的是动作发出者的情态。

（四）作补语

“好不X”充当句子补语时，需要加助词“得”，主要起补充说明的作用。例如：

（33）那个上当的姑娘，手里拿着手绢捂着脸，哭得好不伤心。（哈代《德伯家的苔丝》）

（34）我的老腰给弄得好不舒服，怎么躺都不行。（新浪微博，2019-01-10）

例（33）中的“好不傷心”是“哭”的补语，语义指向是“那个上当的姑娘”;例（34）中的“好不舒服”是“弄”的补语，语义指向是“我的老腰”。

此外，张海涛（2007）认为“好不X”能作宾语，并举例如下：

（35）富新道：“这话难说，我见你们一头拿来时就一点愁苦也没有。后来弄的那个样子，你们自己也不觉得好不肉麻难看。”（《姑妄言》第十八卷）

张海涛说，该例是他从2912例语料中找到的唯一一个“好不X”作宾语的用例。黎锦熙先生生前曾多次强调“例不十，法不立”，我们应当遵循这条原则。2912例语料中仅此一例，正说明这种功能极不普遍，也就是所谓的“孤例不足为凭”。因此，我们认为“好不X”在句中不作宾语。

四、结语

综上所述，现代汉语中“好不X”构式的语义解读既具有语境敏感性，又具有相对稳定性。“好不X”构式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无论在哪种语境中都作否定解读的“好不X”构式;第二类是作肯定解读的“好不X”构式;第三类“好不X”构式在有的语境当中作肯定解读，有的语境当中作否定解读。本文从句法、语义的角度，探究了“好不X”构式中的“不”有时不表示逻辑否定的原因;并且从认知语言学的数量相似原则的角度，分析了两义基本相同的“好不X”与“好X”格式的细微差别。“好X”表示肯定意义时的句法位置是：谓语、光杆动词前作状语、定语、补语。“好X”表示否定意义时，后面成分一般是呈现结果体意义的成分。“好不X”可在句中充当谓语、状语、补语、定语。

参考文献：

[1]方绪军.析“好/好不+形容词”的同义现象[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3）.

[2]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3]沈家煊.不对称和标记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4]杨子，王雪明.“好不AP”的构式新解——兼谈词汇压制下的构式稳定性[J].外语与外语教学，2013，（4）.

[5]袁宾.近代汉语“好不”考[J].中国语文，1984，（3）.

[6]张弛.特殊羡余否定结构“好不A”中形容词特性研究[A].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2018年对外汉语博士生论坛暨第十一届对外汉语教学研究生学术论坛论文集[C].2018.

[7]张海涛.近代汉语“好不X”格式研究[D].南宁：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

[8]邹立志.“好不A”诸现象的语义语用考察[J].世界汉语教学，2006，（3）.

[9]周明强.论“好不AP”、“好AP”中的AP[J].汉语学习， 19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