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鼎、姒爵“在寢”與版方鼎“王賓文武帝乙肜日”

黄錦前

（河南大學黄河文明與可持續發展中心暨黄河文明省部共建協同創新中心）

一

《殷周金文集成》著録有一件乙未鼎，①《殷周金文集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84—1994年版；《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以下或簡稱“集成”）4．2425；吴鎮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4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或簡稱“銘圖”），頁57，第01896號。係吴大澂舊藏（《愙齋先生所藏古器物目》），現下落不明，亦無器物圖像傳世。目前所見其銘文拓本部分文字皆漫漶不清，張亞初釋作：②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頁38。

《集成》（修訂增補本）此器及下述姒爵釋文均照録張釋。③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頁1226、4836。吴鎮烽沿襲之，但指出“巾”亦有可能爲“帛”。④《銘圖》第4卷，頁57，第01896號。據上下文和同類銘文來看，其説當是。

吴鎮烽改釋作：①《銘圖》第17卷，頁130，第08581號。

除將張釋“瓦”之字改釋作“丩”並於其下斷句外，餘皆沿襲張釋。二器年代，《集成》分别定爲殷或西周早期、②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第四册，“銘文説明”，頁106。殷，③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第十四册，“銘文説明”，頁87。吴鎮烽分别定爲商代晚期或西周早期、商代晚期。④《銘圖》第4卷，頁57，第01896號；第17卷，頁130，第08581號。結合上述吴鎮烽對乙未鼎的釋文仍沿襲張釋來看，同之前的張亞初一樣，吴氏亦未發現二器同銘。不過如上所述，吴氏指出乙未鼎銘的“巾”亦有可能爲“帛”，在爵銘的“丩”下斷句，這些意見無疑皆較張釋有所改進。

裘錫圭曾指出，乙未鼎銘不清之字，可據同人所作的姒爵《集成》9098）補全，⑤裘錫圭：《説”》，載《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二輯，臺北：中研院史語所2009年版，頁117—122。其説是。謝明文在此基礎上將二器器名及釋文分别改作：⑥謝明文：《商代金文的整理與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裘錫圭），2012年，頁162、475。

姒丩鼎：乙未，王賞姒〔丩〕帛，在寢，用作尊彝。

姒丩爵：乙未，王賞姒丩，在寢，用作尊彝。

較上述張、吴二位先生的釋文來講，無疑已有很大改進。不過據其對器物的命名和所作釋文可推知，他認爲王賞賜的對象和作器者是“姒丩”，鼎銘有“丩”字，但拓本不清晰，故擬補；鼎銘的賞賜物是“帛”，爵銘則省去而未具；“丩”字從吴鎮烽釋。其實這幾點都是似是而非的誤解，下面加以分析。

首先，謝明文認爲鼎銘“姒”與“帛”之間有一個字的空位置，補爲“丩”字，作人名，或認爲這種可能性較大。鼎銘“姒”所从之“女”下半部殘損，作，對照爵銘完整字形作來看，拓本其下空白位置應係“女”旁下部之表示人腿部分，筆畫下拉較長，隱約有部分殘畫，據爵銘將其補全後，“姒”與下一字“帛”之間空隙十分有限，幾無可能再容下一字。因而此説實似是而非。

上述爵銘張亞初釋作“瓦”、吴鎮烽釋作“丩”之字，其原篆作，從字形看，該字顯非“瓦”，但亦非“丩”，①有關“丩”的字形可參看高明、涂白奎：《古文字類編》（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頁8；董蓮池：《新金文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頁241。而應係“白”字。

《説文》：“白，西方色也。陰用事，物色白。从入合二，二，陰數。凡白之屬皆从白。，古文白。”《説文》所保存的“白”字古文即戰國時期的寫法，與上述爵銘的字形體近似，爲此字的確釋搭建了橋梁。檢《汗簡》、《古文四聲韻》等歷代保存下來的傳抄古文的“白”字，與此形體近似者有：②徐在國：《傳抄古文字編》，北京：綫裝書局2006年版，頁764—765。

《説文》除上引關於“白”字的解釋外，又曰：“白，此亦自字也。省自者，詞言之气，从鼻出，與口相助也。凡白之屬皆从白。”據有關古文字字形來看，《説文》的這兩種解釋，皆與“白”字構形本義不合，顯係穿鑿附會之言。商代金文及戰國文字中的“白”字爲何會有如此寫法，暫不能詳知。

“白”在爵銘中當讀作“帛”。《詩·小雅·六月》：“織文鳥章，白旆央央。”孔穎達疏：“言白旆者，謂絳帛。”陳奂傳疏：“白旆，《正義》本作‘帛茷’。”《禮記·玉藻》：“大帛不緌。”鄭玄注：“帛，當爲白，聲之誤也。大帛謂白布冠也。”《管子·輕重戊》：“民被白布。”戴望校正：“白，帛假字。”因此，從文義的角度看，將釋作“白”，也吻合無間。

總之，將該字釋作“白”，在爵銘中讀作“帛”，當確定無疑。爵銘當釋作“乙未，王賞姒白，在寢，用作尊彝”，與鼎銘“乙未，王賞姒帛，在寢，用作尊彝”相同，唯“白”與“帛”用字有别。鼎過去有乙未鼎、姒鼎、鼎及上揭謝文的姒丩鼎等各種稱謂，爵有爵、娰爵及姒丩爵等名稱，二器的作器者係姒，按照名從主人的原則，應分别稱作姒鼎、姒爵爲是。

姒鼎現已佚，器形未知。姒爵現存日本東京書道博物館，窄流尖尾，長卵形杯體，内側有一獸首鋬，三錐足外撇。頸部及流、尾飾三角雲紋和仰葉紋，腹飾獸面紋。從器形、紋飾及銘文來看，應係商末器。鼎的年代當與爵同，亦應係商末器。

據鼎、爵銘文可知，作器者係姒，因受王賞賜而作器。裘錫圭曾指出，商王之配偶中，其尊者當可稱“姒”，其他貴族配偶之尊者應亦可稱“姒”。①裘錫圭：《説”》，載《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二輯，頁117—122。從上下文看，作器者姒應即商王的配偶。

二

姒爲何會在乙未這一天受到商王的賞賜呢？這個問題也值得進一步探究。下面再看相關銅器銘文：

（1）臣高鼎：乙未，王賞臣高貝十朋，用作文父丁寶尊彝，子。②王長啓：《西安市文物中心收藏的商周青銅器》，《考古與文物》1990年第5期，頁25—43；《銘圖》第4卷，頁185，第02020號。

（2）豊鼎：乙未，王賞宗庚豊貝二朋，肜日乙，豊用作父丁鼎，亞甾。③《集成》5．2625；《銘圖》第4卷，頁405，第02200號。

（1）臣高鼎係西安市大白楊廢品庫揀選，窄沿方唇，立耳，腹微鼓，分襠，三款足。腹飾獸面紋。其年代過去一般定爲西周早期前段。⑤王長啓：《西安市文物中心收藏的商周青銅器》，《考古與文物》1990年第5期；《銘圖》第4卷，頁185。其形制、紋飾與安陽殷墟大司空M303出土的馬危鼎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殷墟新出土青銅器》166，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頁316—317。及安陽劉家莊北地M1046出土的亞鼎⑦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殷墟新出土青銅器》205，頁380。均近，這兩件鼎的年代皆爲殷墟四期，可見臣高鼎亦應係商末而非周初器。（2）豊鼎係端方舊藏，下落不明。窄沿方唇，索狀立耳，深腹圜底，三柱足。頸部飾浮雕圓渦紋間夔紋，雲雷紋填地，足上部飾浮雕獸面。（3）版方鼎現藏保利藝術博物館，長方體，立耳，窄口沿，淺腹直壁，平底，四柱足細高，四隅有平直扉棱。口沿下飾雲雷紋填地的一首二身龍紋（或稱肥遺紋），龍身彎曲處填以渦紋，四壁三邊環以乳丁紋框，足上部飾浮雕牛首。此二鼎係典型的商末器，皆無異議。

姒鼎、爵銘云“乙未，王賞姒帛”，與上述諸器相同，王賞賜姒的時間也在乙未日，這很自然地就使我們將其與上述版方鼎、豊鼎及臣高鼎等所記有關内容聯繫起來。比照可知，姒鼎、爵銘所記，亦當係王肜祀文武帝乙後，賞賜姒以帛。换言之，上揭諸器的作器背景皆相同，即紂王在肜祀文武帝乙後，賞賜群臣及王妃，受賜者因而作器以誌之。

李學勤曾指出：①李學勤：《試論新發現的方鼎和榮仲方鼎》，《文物》2005年第9期；後輯入氏著《文物中的古文明》，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頁236—243。

其説是。

姒鼎、爵銘云“乙未，王賞姒帛，在寢”，“寢”又見於下述商末諸器銘文：

（5）寢敄簋：辛亥，王在寢，賞寢敄□貝二朋，用作祖癸寶尊。②集成7．3941；《銘圖》第10卷，頁173，第04864號。

銘文所記同樣也是帝辛肜祀文武帝乙即其父帝乙之事，但這次祭祀的時間是在“唯王四祀”，即紂王四年，要早於上述諸器。值得注意的是，銘文説“尊文武帝乙，宜，在召大”，即祭祀文武帝乙的地點是在“召大”，對照上揭戍嗣子鼎“在闌宗……唯王闌大室”來看，“召大”應即位於召地的太室。太室即太廟中央之室，亦指太廟。《書·洛誥》：“王入太室祼。”僞孔傳：“太室，清廟。”孔穎達疏：“太室，室之大者，故爲清廟。廟有五室，中央曰太室。”《春秋》文公十三年：“大室屋壞。”杜預注：“大廟之室。”因此，此次帝辛肜祀帝乙的地點是在“召大”即召地的太室，亦即位於召地的太廟，可知帝乙的宗廟即在此。反過來再看版方鼎與姒鼎、爵等所記帝辛二十二年這次對帝乙的肜祀，其地點亦應在此。召的確切位置，暫不可確知，但據上述分析來看，應該就在殷都即今安陽或附近不遠處。

上述由版方鼎的“唯王廿祀又二”可知，諸器作器時間皆在商紂王二十二年，據“夏商周斷代工程”年表，帝辛二十二年即公元前1054年，①參見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0年版，“夏商周年表”，頁88。因而這組器物可作爲商末的標準器。

補記：拙文《釋商代銅器銘文和甲骨文中的“帛”與“布”字初文》（未刊稿）又據以字形、文例、古文字構形的規律，並參照相關文字的構形理據，指出商代銅器銘文中的及殷墟甲骨文的應即“帛”之初文，《説文》等所録“白”字的傳抄古文如、、及等亦應是“帛”，係借“帛”爲“白”，爲假借字，而非“白”之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