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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中的《阿波卡獵逃》
——商代奴隸逃亡的故事

2019-08-09蔡哲茂

甲骨文与殷商史 2019年0期
关键词:甲骨文

蔡哲茂

(臺灣中研院史語所)

《阿波卡獵逃》(Apocalypto)是2006年由Icon Productions公司製作發行的電影,以墨西哥尤卡坦半島的古瑪雅文明爲背景,講述一個男人虎爪(Jaguar Paw)保護愛人和孩子,爲求生存而從外族侵略者的關押和追捕中逃生的故事。①http://zh.wikipedia.org/wiki/%E5%90%AF%E7%A4%BA_(%E7%94%B5%E5%BD%B1)。

本片的主角本爲被抓獲來祭祀用的人牲,爲了求生,遂展開一段逃亡。雖然本片在史實考證上招致了一些批評,並不符合瑪雅歷史。②《專家指出〈啓示〉違背史實的“十二處硬傷”》,http://ent s.ina.com c.n/m/f/2006-12-12/00041365391.html。但在中國商代也有類似這部電影的情節被記載下來,其卜辭如下:

戊辰卜,韋:來甲戌其雨。

疾。

貞:王弗疾。

癸酉卜,亘貞:臣得。

癸酉卜,亘貞:臣不其得。

弗其克肙(蠲)。

貞:琡汏啓隹之來。

隹之啓來。

對於上舉兩版卜辭中關於“臣”的脱逃事件,胡厚宣先生最早提出:

這是一版大龜腹甲,頭部在左右兩邊對貞,有正反面的兩條卜辭,都占卜了兩次。84辭(“癸酉卜,亘貞:臣得。王曰:其得,隹甲乙。甲戌臣涉,舟延弗告,旬五日丁亥,十二月。”)在右,占正面,大意説,殷武丁某年十二月癸酉日占卜,貞人亘問卦,問臣奴能够抓得住嗎。85辭(“癸酉卜,亘貞:臣不其得。”)在左,占反面,大意説,癸酉日占卜,貞人亘問卦,問臣奴不會抓得住吧。既卜之後,商王視察了卜兆,决定説,臣奴要在甲乙的日子,才能抓住。在癸酉日占卜以後的第二天甲戌,臣奴乘船渡河,倉促之間陷在河裏,好久也没有人報告,這樣耽誤了他逃亡的行程,到第十五天丁亥,就把他抓住了。因爲占驗都是正面肯定之辭,所以就記在84辭的後邊。

或貞臣幸:

86.癸巳卜,賓,貞臣幸:王占曰吉,其幸唯乙丁。七日丁亥既幸。一

87.貞臣不其幸。一(乙2093)

這也是殷武丁時的一版大龜腹甲,頭部左右兩邊,有對貞正反面的兩條卜辭。

由“七日丁亥既幸”一句,知這一版的兩條卜辭與前一版的兩條卜辭乃占卜同一事情。①胡厚宣:《甲骨文所見殷代奴隸的反壓迫鬥争》,《考古學報》1976年第1期,同見於《殷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頁204—205。

他又説:

仔細推敲這兩版甲骨卜辭所卜應是同一件事,所捉獲的臣也是同一(批)人。因爲兩者都是在丁亥日捉到的,癸巳往前推七日正好是丁亥日。“既”字有“已經過去”的意思,因爲是七天前所執得,所以用“既”。癸酉這一天卜問能否捉獲逃臣,王占辭認爲甲或乙日會被捉獲。驗辭的下半説“旬五日丁亥”意爲十五天後的丁亥日逃臣被捉獲。驗辭的上半“甲戌臣涉舟,延,弗告”顯然是爲王占辭和實際結果不符,因而解釋原因幫王找臺階下。有意思的是癸酉二十天後的癸巳日,再一次卜問逃亡之臣能否捉獲時,王的占辭是乙或丁日會捉獲。雖然在七天前的丁亥已經在外地捉到了,但是王還没得到消息,所以仍舊卜問。等到知獲消息後,才把捉到的時間丁亥記録在驗辭上。根據卜辭逃臣還渡了水,可見逃得頗遠,不容易立刻傳遞訊息回都,所以才有“既”,人都捉到七天了,却還卜問有没有捉到的趣事。②林宏明:《醉古集》,頁72—73。

上引圖一、圖二“臣逃亡事件”之各家考釋大體相同,但對“甲戌臣涉,舟延弗告”的斷句與理解有所不同。

胡先生認爲:“甲戌臣涉舟延臽弗告”,即“在癸酉日占卜以後的第二天甲戌,臣奴乘船過河,倉促之間陷在河裏,好久也没有人報告,這樣耽誤了他逃亡的行程,到第十五天丁亥,就把他抓住了。”①胡厚宣:《甲骨文所見殷代奴隸的反壓迫鬥争》,收於《考古學報》1976年第1期,同見於《殷商史》,頁204。

甲骨文“臣”的身份,歷來的研究者已有所論述,然仍有討論餘地。先秦古籍中亦有提到“奴隸”的記載,稱爲“臣妾”,其例如下:

馬牛其風,臣妾逋逃。(《尚書·費誓》)

《僞孔傳》:“役人賤者,男曰臣,女曰妾。”曾運乾《尚書正讀》:“臣妾,鄭云:厮役之屬。王葵園云:臣者,公羊宣十二年傳,厮役扈養死者數百人。何注,艾草爲防者曰厮,汲水漿者曰役,養馬者曰扈,炊烹者曰煮,故鄭以厮役之屬言之……言牛馬臣妾有逃逸者,毋得越次而逐,致失軍律。失者不得越逐得者敬復其主。”④參見曾運乾:《尚書正讀》,臺北:華正書局1982年版,頁296—297。不僅商代,春秋戰國以來臣妾逃亡的記載屢見不鮮。如下:

子西聞盜,不儆而出,尸而追盜。盜入於北宫,乃歸,授甲,臣妾多逃,器用多喪。(《左傳·襄公十年》)

楊柏峻《春秋左傳注》:

臣妾即其家之男女奴隸。①楊柏峻:《春秋左傳會注》,臺北:復文出版社1996年版,頁981。

《墨子·經説下》:

逃臣,不智其處。

《睡虎地秦簡·日書·秦除》也有“臣妾”逃亡的記載:

除日,臣妾亡,不得。②關於古代奴隸,可參裘錫圭爲《中國大百科全書》所寫的詞條“奴隸”,見裘錫圭:《裘錫圭學術文集》(雜著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頁259—267。

甲骨文中有“臣妾逋逃”的記録,這些臣妾的來源大多是戰争俘虜而得,且大部分都是羌人。卜辭中常見羌人逃亡記録,如下:

自今至于乙巳日不雨。

兆(逃)[三羌]其得,复又行。兆(逃)三羌既隻抑。

毋隻抑。(《彙編》777)[(《乙》93+《乙》96+《乙》183+《乙》184+《乙》301)(圖三)]

丙寅卜,又(有)兆(逃)三羌,其得抑。

以上所引《彙編》兩組分屬背甲之左右,所占卜應爲同一事件,研究這兩組時間的先後,應是《彙編》802的時間爲先。蔣玉斌曾對“逃三羌”有所考釋:

“兆”在上揭卜辭中用作“逃”。第(1)辭曰“逃三羌”,即逃亡的三個羌人。逃亡之後要進行追捕,所以卜問:“有逃三羌,其得抑?”卜辭多有追捕亡人是否獲得的貞問,又如:

貞:逸羌得。○貞:逸羌不其得。 (《合》505正)

貞:逸芻得。○不其得。 (《合》133正)

有些逃亡的羌人是屬於多臣的,高明先生曾指出多臣的身份地位較高,②高明:《論商周時代的臣和小臣》,《高明學術論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頁198;關於“多臣”的討論,可參古育安:《殷墟花東H3甲骨刻辭所見人物研究》,新北市: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頁265—275。相關辭例如下:

至於臣妾逃亡的原因,很可能是擔心自己隨時可能被當作人牲而死。卜辭中用臣妾爲人牲者相當頻繁。如下:

貞:今庚辰夕用甗(獻)小臣三十、小妾三十于帚(婦)。九月。 (《合》629)

癸酉卜,貞:多妣甗(獻)小臣三十、小妾三十。 (《合》630)

卅妾媚

《合》630用小臣三十、小妾三十祭祀多妣,可見當時戰争所獲的俘擄爲人牲,經常不够用,而有用臣、妾祭祀的習慣,基於求生的本能,這些臣妾只好逃亡。

《花東》215有如下卜問:

甲戌卜:羌弗死子臣。 (《花東》215)

“羌弗死子臣”一句可能是指用羌人殉葬“子”的家臣。④拙作:《商代王室貴族生活相關卜辭試讀——以花東卜辭爲例》,《國科會中文學門小學類92—97研究成果發表會論文集》,臺北:臺灣師範大學文學系,2011年。《左傳》中也可見小臣作爲陪葬的例子,《左傳·成公十年》:“六月,丙午,晋侯欲麥,使甸人獻麥,饋人爲之,召桑田巫,示而殺之。將食,張,如厠,陷而卒。小臣有晨夢負公以登天,及日中,負晋侯出諸厠,遂以爲殉。”另外還有一條卜辭:

《醉古》27+《乙補》440中的“舟延”爲甲骨文中僅見一例。古時河川渡口或設有掌渡之人,若欲渡河,尚須得到這些掌渡之人的幫忙。如《史記·項羽本紀》: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可見秦漢時渡口的船受亭長管制。又《列子·説符》:“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可推斷商周以來,渡口擺渡的船夫應多爲官方所設,後代才漸漸出現以營利爲主的船夫。

如上述説明古時擺渡的粗略情形,商代在河川的渡口處,勢必也設立了管制水上運輸的專門人員,“舟延”很有可能就是當時駐守渡口、河岸的人員。“臣涉”或可解釋爲泳渡,過去或以爲“涉”是乘舟,恐不確。關於奴隸“涉”水的相關卜辭,還可以參見《合》536(《丙》264):

本條卜辭很可能是子商去打仗俘虜了羌人,準備送回商都,所渡之河應該就是黄河。此場景就如同電影《阿波卡獵逃》中,故事一開始,男主角及同村壯丁成了俘虜,送回瑪雅都城,所有的俘虜頭部被固定在竹子上,雙手反綁,一齊涉水過河的景象。

另外,電影中還搬演俘虜運送過程中種種殘忍的過程,俘虜能不能安然運送到目的地,是有很大的問題。《合》201(《丙》415)便記載:

丙申卜,賓貞:兔以羌其至于鬲。

可見商王也非常關心被俘者能否安然送回商都,所以才會卜問“羌”是否能安然運送到“鬲”這個地點。

結 語

商代甲骨文中可見到逃亡的奴隸有兩種身份——臣、芻,大部分臣和芻的種族可能爲羌人,逃亡過的記載祇有臣,没有妾的原因可能是説到臣就包含妾,或妾爲女性不便逃亡。臣妾屬於商王朝社會中的最底層,没有個人自由,也隨時可能成爲祭祀或殉葬的人牲,命運悲慘,所以一旦有機會,便會逃亡,這是不足爲奇的。被抓回的臣妾,有些會被施以刖刑,如《合》861+《合》17150“卜貞刖逸,不殞。四月”(張宇衛綴,圖六)。“逸”指的可能是“芻人”或“羌人”,就是因爲逃跑被抓回來,而被處以刖刑的例子。②張宇衛:《甲骨綴合第一百廿五則》,“先秦史研究室網站”,2014年9月15日,http://www.xianqin.org/blog/archives/4338.html。

商代的地理環境雖然與《阿波卡獵逃》當中的中美洲叢林有很大的不同,但倘若我們依電影場景設想一下這些奴隸的境遇,這十五天内該如何逃亡?走深山可以避開追捕,却容易迷失或死在豺狼虎豹與饑餓之下。走平地則難免爲其他村落人們所察覺,失去原生族邑的流民恐怕是難以立足。全族都被商人捉走,淪爲奴隸並賞賜給臣下的記録並不是没有。①詳裘錫圭:《評陳夢家〈殷虚卜辭綜述〉》,《文史》第35輯,1992年,頁244。在那樣的環境下,如同《阿波卡獵逃》般,奴隸的生死都掌握在商人貴族手中,隨時可能被當作人牲殺死,逃亡也有生命危險。雖然如此,從這兩版甲骨的記録,我們可以看到奴隸還是像《阿波卡獵逃》的主角一樣奮力一搏。雖然是地位卑下的“臣”逃亡,却引起商王高度的重視,派遣兩位貞人同時貞問逃亡者的事情,可見當時王室以及大小貴族的家庭中,供其差遣的臣妾數量頗多,由於臣妾是頗爲重要的勞動力來源,所以臣妾脱逃是大事件。又由於奴隸的逃亡在當時是極爲普遍的現象,所以《阿波卡獵逃》的情形在商代也是不斷在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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