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举报组织替考 教育局长花钱消灾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南方周末实习生 马晨晨 胡逸凡

一位好友称，大三之后，“枪手”胡立涛的性格和行为都发生了较大变化，开始跟周围好友借钱，为此还跟一些朋友闹翻了。“参加替考可能与其当时欠下一些赌债有关。”

单县一中是山东菏泽市数一数二的名校。但2010年以后，连续三年没有毕业生被北大、清华录取。当一名“一只脚已踏入清华的文科艺术生”要到一中参加高考，高三年级主任帮其办理了学籍。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发自山东单县

南方周末实习生 马晨晨 胡逸凡

随着法院一纸判决的下达，28岁的农家子弟胡立涛成了罪犯。

20岁那年，胡立涛从河南商丘考入北京师范大学。读大学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胡立涛成了“枪手”，到山东单县一中替人参加高考。

“秘密”原本已成往事。然而四年之后，胡立涛忽然在网上自曝“枪手”经历，以此要挟当时的一中校长孙钦留。第一次敲诈15万元得手后，胡立涛又向孙索要90万元，这一回，孙钦留选择了报警。

2019年5月20日，单县法院以敲诈勒索罪，判处胡立涛有期徒刑四年六个月。比胡立涛年长17岁的女友也因共同犯罪获刑三年。

“枪手”入狱之前，组织替考的相关责任人受到了处理。

“不羁”的“枪手”

找胡立涛代考的高某，是艺术类考生，他报考的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以下简称清华美院）。

清华美院的录取规则是，根据专业成绩和高考成绩之和，在各省由高到低录取，高考成绩越高，入学清华的概率也更大。

2014年3月25日，清华美院专业课考试放榜，高某过线。这意味着他一只脚已经迈进清华园，下一步就看高考成绩了。

胡立涛的判决书显示，放榜当月，时任单县教育局招生办公室主任王宏斌找到中间人马某，请其找一名“枪手”代替高某参加高考，南方周末记者未能确认高某与王宏斌之间的关系。

马某这次要找的不是普通“枪手”，而是要高考成绩能远超一本线的“枪手”，这样才能确保高某上清华。

马某找到了当时还在读大三的胡立涛，胡的老家河南商丘与单县隶属的山东菏泽隔黄河相望。

胡立涛读的是思想政治教育专业，他的一位好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很受周围同学的欢迎。

据上述好友介绍，胡立涛的家庭条件不错，家长也较开明，完全能够负担他的学习、生活费用，但胡立涛本人自立意识较强，在大学期间通过做家教、开辅导班挣生活费。

在一位大学同学的印象中，胡立涛大学入学之初就表现得很不羁，社会活动很丰富，朋友也多，经常说不在乎能不能拿到毕业证，但大三之后，胡立涛的性格和行为都发生了较大变化，原本热衷学生工作的他很少出现在各类校园活动中，开始跟周围好友借钱，为此还跟一些朋友闹翻了。

“参加替考可能与他当时欠下一些赌债有关。”胡的一位好友认为，沉迷麻将是造成其转变的重要原因，“胡立涛在初中就会打麻将了，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也会一块儿打麻将娱乐一下，但胡立涛后期就沉迷进去了”。

判决书显示，马某找到胡立涛之后，先带他见了时任单县一中高三年级主任贾友东，在贾的办公室领取了一套高考模拟试题。

一位与贾友东熟识的教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贾在事后曾解释称，在上述会面中胡立涛一直自称“高某”，而贾此前并未见过真的高某。

报名已结束如何更改信息？

多名单县一中教师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高某原本不是一中的学生，也没有在该校文科艺术班就读过。

但学校毕业班每年都会接收一些外校成绩好的学生借读，通常年级主任点头就可以，学校有时也会协助解决学籍问题，使得学生成绩可以计入一中。

单县一中创建于1951年，高考本科升学率维持在60%上下，是菏泽市数一数二的名校，培养出多位菏泽市高考“状元”，也是山东省高中教学示范校。但2010年以后，连续三年没有毕业生被北大、清华录取，对地方中学来说，有无学生考入清华、北大，是检验教学水平的重要指标。

2014年，单县一中“在尖子生培养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年级针对有实力冲击名牌大学的学生一对一单独指导……”

听贾友东提及替考事件的一名教师称，“贾老师当时主管高三年级文科班，也是想将这位一只脚踏入清华的文科艺术生吸纳进来”，培养艺术和体育特长生本来也是该校的特色项目。

2019年7月27日，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致电贾友东询问“替考案”的具体情况，他表示“不清楚”便仓促挂断电话。经南方周末记者多方了解，贾友东当年主要是协助高某解决了学籍问题，使其可以在单县一中参加高考。

判决书显示，胡立涛举报称高某户籍、学籍系伪造。一县级教育局招生办主任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从现有线索看，这起替考案应该是采取了“软替”模式。所谓“软替”，即是指事先将考生照片替换为“枪手”照片，“枪手”持印有自己照片的准考证和身份证参加考试。

吊诡之处是，2014年4月，高考报名已经结束，怎么还能更改照片及相关信息？

一位当年担任班主任的老师查阅日记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山东省2014年高考报名工作开始于2013年11月，学生凭身份证进行照片采集，次年2月，班主任负责审查学生户籍和学籍是否符合报考条件。

到了2014年3月底，报名工作就全面结束了，班主任持有的账号权限也被关停，按照会议通知，县市招办的权限也会被相继收回，如果发现错误必须通过省招办更改。上述班主任老师表示：“很难想象王宏斌如何将一个4月之后找来的‘枪手信息录入报名系统的后台”。

就王宏斌等人通过何种手段实现替考等问题，南方周末记者先后询问了单县教体局（2019年，单县进行机构改革，撤销教育局，成立了教育体育局）、单县纪委和单县人民法院，几个单位均表示不掌握相关信息。

学校实现突破考生去向不知

2014年，单县一中共有4名学生被清华大学或北京大学录取，这是一个阶段性的突破，不仅结束了该校连续3年没有学生考入北大、清华的历史，还结束了菏泽市连续3年没有学生考入清华北大的历史。

被录取的4人就包括高某，这引起了学校师生的猜疑。

“高考发榜后，大家都表示不认识被清华录取的高某，感觉很蹊跷。”一位单县一中的老师说。多名单县一中2014届毕业班的师生均能回忆起发榜时的这一细节，其中两位知情老师透露，高某当年即迫于举报压力未入学清华，但不清楚其后续去向。

至迟到2015年夏天，单县一中师生间就流传着考上清华的美术生涉嫌作弊的传闻，学校也默默拿下了涉及该生的宣传材料。

传闻指向了当时主管文科班的年级主任贾友东。从高一起，他便在这一届学生中试点教学改革，对这一届学生倾注了很多心血。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贾友东在师生中的口碑不错。南方周末记者接触的多位2014届学生的印象中，贾友东常年以校为家，碰到学生打招呼总是笑盈盈的，经常在晚课前通过广播讲话督促大家珍惜时间，考前会教学生如何释压静心。“几乎每天晚自习下课都能看到贾老师，他待在学校里的时间非常长。”一位学生回忆。

“枪手”胡立涛公开举报后，单县纪委2018年对替考案进行了调查，认为王宏斌和贾友东是主要责任人，此外还涉及单县一中几位老师，但纪委拒绝向记者透露该案的具体处理结果。

单县政府一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贾友东已于两年前退休。另一主要责任人王宏斌在2016年自缢身亡，具体原因不知，一位接近单县教体局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王宏斌是在教体局办公室中自杀的，自杀前曾受到纪委调查。

经营茶室失败起敲诈念想

王宏斌自杀的次年，单县一中原校长孙钦留调任县教育局长。

又过了一年多，2018年6月，网络上不断出现检举孙钦留组织2014年高考替考的帖子，举报材料还被寄往单县纪委和菏泽市教育局。发帖者胡立涛毫不讳言“我就是当年的‘枪手”。

受孙钦留委托，时任单县教育局监察室主任王某与胡立涛沟通，胡立涛提出给他30万就保证不再举报此事。判决书显示，孙钦留随后找到贾友东和杨永春，三人各出5万元，凑成15万委托王某于2018年7月2日转交给胡立涛。杨永春在2014年任单县一中纪委书记，分管2011级（2014届）学生工作，现任一中党委副书记。

单县县委有关部门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孙钦留和杨永春对替考案不知情，没有受到处理。

那么孙钦留、杨永春等人为何愿意出钱呢？

在判决书中，孙钦留的解释是，“胡立涛的举报对我造成很坏的影响，为了不让他举报，我们三人凑钱给了他15万”。

王某的说法是“为消除影响，使胡立涛不在网上发帖，经领导决定，于7月2日给胡立涛15万元”。

2019年7月25日，单县县委有关部门一位负责人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胡立涛当时“一半敲诈、一半央求着要钱，哭诉自己做生意赔了钱，孙钦留等人是出于可怜这个当年的替考者，才给了他15万”。

胡立涛那时确实处于穷困潦倒之际。案件主审法官刘克柱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曾介绍，爱打麻将的胡立涛毕业后开了一家茶室，比他大17岁的刘东霞经常去茶室打麻将，两人因此相识并成为恋人。

后来茶室经营不下去，两人也没什么稳定的收入来源，胡立涛便想到用替考经历敲诈时任校长孙钦留。

孙钦留以为花钱可以消灾，但只换来了两天的平静。

2018年7月5日，拿着15万在东南亚度假的胡立涛，换了一个账号继续在贴吧中举报，并扮演了一个新的角色。

两周后，孙钦留收到了一个自称王姓女子的短信，声称知道替考案及孙收买胡立涛等事，提出要90万元。其实这名“王姓女子”就是胡立涛的同居女友刘东霞，她还在新浪微博注册了一个账号，发博称“孙钦留在2014年高考中组织作弊”，并@了孙钦留、贾友东等人。

2019年8月5日，孙钦留报案。此后他又收到了刘东霞和胡立涛的短信，胡立涛扮演协调人的角色，还帮孙钦留制定了分期付款计划。8月17日，胡立涛出现在孙钦留位于单县教育局的办公室，询问钱准备得怎么样了。次日，胡立涛和刘东霞在单县被刑事拘留。

胡立涛的替考行为发生在2014年6月，但直到2015年11月1日，新施行的刑法修正案（九）才规定了“替考入刑”。

刑法修正案（九）实施之前，处理参与替考的在读大学生的通常方法是建议校方开除其学籍，对被替考者，一般只是取消当年考试成绩，作为内应的相关内部人士大多也只是行政记过。

最终，胡立涛的替考行为没被追究法律责任。作为敲诈案的受害人，孙钦留以“正在手术”为由，拒绝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