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侍萍“学乖”的内涵看《雷雨》思想的深刻性
2019-08-07杨大忠
杨大忠
一
曹禺的话剧《雷雨》自诞生至今已经八十余年了,时光并没有冲淡这部经典的华彩。这部标志着中国话剧走向成熟、臻至巅峰的里程碑之作,至今仍旧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给人以无限的解读空间。剧中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值得揣摩体味。鲁侍萍和周朴园相认后,侍萍提出想见一见三十年未见的亲生子周萍,周朴园以周萍“很大了”“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为借口加以拒绝,侍萍于是说:“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
“这些年我也学乖了”,这里的“学乖”该怎样理解?《语文学习》2015年第2期《教学镜头》栏目刊载了鲍周生老师在课堂上引导学生挖掘“学乖”内涵的教学切片,但不无遗憾的是,该节课只是简单地引导学生说出鲁侍萍究竟有哪些“学乖”或“不学乖”的表现,但对“学乖”内涵的挖掘则相当肤浅。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连“学乖”的内涵都不明了,就引导学生指出“学乖”的表现,是不是有凭空穿凿之嫌?这正如肖培东的点评:
“这些年我也学乖了。”究竟什么是鲁侍萍说的“学乖”?她真的学乖了没有?这个“学乖”耐人寻味很值得探究,鲍老师也很敏锐地把握住这一生成性资源。……“学乖”这一问中其实隐匿了关乎文本内涵的诸多探讨,关联了《雷雨》的很多场景。鲍老师如果能就此一问继续深挖细掘,巧妙串联,就可以引导学生进入文本更深层次的研读过程中,这场酣畅淋漓的雷雨必将润泽课堂里的每一角落。
肖培东的意思很清楚:既然“学乖”一词“关乎文本内涵的诸多探讨,关联了《雷雨》的很多场景”,就值得在更深层次上进行挖掘,否则就是言不尽意;而鲍周生却没有就此“继续深挖细掘,巧妙串联”,不能不说是遗憾的事。
二
那么,鲁侍萍的“学乖”究竟该怎样理解呢?
“学乖”中的“乖”,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当为“伶俐”“机警”之意;那么,“学乖”之意应当是:从现实中获取教训,变得“伶俐”“机警”起来。按照事态的发展规律,既然是“学乖”,必然会经历两个阶段:
(一)之前“没学乖”,即“不伶俐”“不机警”,仅仅看到事物的表象,没有看透事物的本质;
(二)经过某种经历或挫折,终于看透了事物的本质,获取了教训,警醒之后“学乖”了。
以下,我们就按照这两个阶段,联系鲁侍萍的经历与遭遇,探索一下鲁侍萍“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此句话中“学乖”的深刻内涵。
(一)“没学乖”阶段:三十年前的无锡生活
鲁侍萍本名梅侍萍,是周公馆下人梅妈的女儿,身份可谓卑贱,但却与周公馆的少爷周朴园成了恋人,并且还为周少爷生了两个儿子。虽然《雷雨》全剧都没有交代被周家人赶走的梅侍萍当时的所想所思,但我们应当可以推断出来。
年纪轻轻的周家大少爷还没有结婚,竟然就和下人梅侍萍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周萍,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光彩的事情。如果此时周家人对梅侍萍真有排斥的念头,恐怕在周萍出世后,为维护大少爷的脸面,早就将梅侍萍赶出周公馆了。可是周家人没有这样做,不仅精心抚养周萍,而且还让周朴园和梅侍萍继续在一起,直至梅侍萍生了第二个儿子。可见此时周家尚没有将梅侍萍赶出家门的想法。
这还可以从侍萍本人的举动得到印证。作为一个旧社会的女孩,未婚同居已经是见不得人的丑事,何况还替人家生下了孩子。如果周家人有将其赶出去的举动,哪怕是一丝想法,只要梅侍萍和母亲梅妈能够感觉到,那么,在周萍出世后,她们也会悄悄离开周家的。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向外人隐瞒侍萍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从而保全侍萍的脸面。但母女二人继续待在周家而没有选择离开,显然是因为周家人此时尚顾及到周朴园和梅侍萍二人的感情。
没有人能够否认此时周朴园和梅侍萍的感情是炽烈的。为周朴园生了两个儿子的侍萍此时应当怎么想?她想让周家大少爷周朴园名正言顺地迎娶自己吗?这对于梅侍萍来说当然是最理想不过的想法。但鉴于自己卑微的身份,梅侍萍恐怕还不敢想做周朴园的正室;但只要能够和心上人在一起,就如同《红楼梦》中的袭人对宝玉产生非分之想一样,即便做周朴园的小妾,梅侍萍应当也是乐意的。梅侍萍的这种想法可以在剧本中找到依据:为了摆脱蘩漪的纠缠,周萍决定离开家去矿山,蘩漪恳求周萍带她走:“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鉴于自己和后母之间乱伦关系的荒谬,周萍拒绝了蘩漪的请求,但从中可以看出,像周朴园这样的家庭,一夫多妻制是可以存在的。
侍萍想和周朴园在一起是完全正常的,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周家从没有阻拦周、梅二人的恋情,而且善待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对侍萍怀上第二个孩子似乎也没有表现出厌恶之情。这显然促使梅侍萍幻想和周朴园在一起生活的念头的自我膨胀。生活对梅侍萍也似乎特别眷顾,在她面前似乎铺开了一张金光灿灿的蓝图。
梅侍萍的想法正反映出她的“没学乖”即“不伶俐”“不机警”,因为她全然没有想到世事难料,更不会料到心上人会毫无征兆地做出拋弃自己的举动。在自己满怀期望期待幸福生活到来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灾难令她无法招架。
(二)警醒阶段并由此“学乖”
没有人知道周家为什么突然抛弃了梅侍萍。可能有人会把原因归结于侍萍所说的这段话:“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这似乎有道理,但仔细想想,却又存在疑问:周朴园和梅侍萍生了周萍的事实无论如何在无锡是瞒不住的,众人皆知(极有可能侍萍为周朴园怀上第二个孩子之事在无锡也是人人皆知),这从周朴园婚后立刻从无锡搬家到外地可以推论出来。周家这样做,主要是为了消除赶走梅侍萍之事在当地产生的恶劣影响,同时也有为孩子健康成长的考虑。周朴园迎娶的这位无锡的“有钱有门第的小姐”是绝对知道周朴园和梅侍萍的恋情的,她明明知道侍萍为周朴园生了孩子但仍旧嫁给周朴园,而且允许周萍留在周家,说明她应当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接受梅侍萍成为周朴园的小妾,她恐怕也不会反对。既然如此,周家又怎么可能会把梅侍萍赶出去?
但不管怎么样,梅侍萍和周朴园在一起生活的希望破灭了,不仅如此,周家的做法真正惨无人道,毫无人性:竟然在大年初三就把正在坐月子的梅侍萍赶了出去(这从侍萍所说“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可以看出),并且还是冒着大雪赶出去的;更加令人发指的是,还要逼迫侍萍将奄奄一息的孩子(后来的鲁大海)立即带走,以防孩子死在周家不吉利。
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梅侍萍只是只身被赶出去,她和母亲还可以先找个地方,坐完月子,待身体恢复后再隐瞒之前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她很可能会重新找到新的生活。但问题是,一个身体孱弱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孩子被赶出周家,善良的天性又不允许她将孩子抛弃,她还有脸面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吗?母亲终于被活活气死。可怜的侍萍只有带着孩子一同投水寻死了。
获救的侍萍警醒了,她猛然认清了自己,看清了周朴园,也认清了这个世界:自己本就是周公馆的下人,还异想天开想和大少爷周朴园生活在一起。現在好了,不仅自己被赶出来,还带着一个孩子,也把母亲给气死了,真是自作自受!周朴园的负心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原谅的,哪怕他是被周老太太所逼!只因自己身份低下,和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无法相提并论,竟然被周家残忍地扫地出门。这个世界实在太残忍了!
可以想象,在封建礼教思想弥漫的旧社会,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生活该是多么凄惨!有哪个“正常”的男人会娶这样一位败坏人伦的女人呢。为了孩子,可怜的侍萍只有嫁给像鲁贵这样“很不老实”的男人了!并且连续嫁了两次。
严酷的生活教训了侍萍,她开始“学乖”了,变得“伶俐”“机警”起来,从生活中学到了一些道理。联系鲁侍萍自身遭遇和她思想的变化,我们完全可以推断出鲁侍萍所说的“学乖”的深刻内涵:
1.人与人之间是有等级的。作为一个身份卑微的下人,你不能幻想着和身份高贵即“有钱有门第”的人缩小差距,更不能幻想与他们平起平坐。如果存在这种想法,就是痴人说梦,自讨苦吃。
2.“有钱有门第”的家庭培养出来的人,像周朴园之流,他们的情感也是虚假的,他们绝不可能看得起身份低下的人,哪怕这个身份低下的人曾和他们有过令人难忘的幸福时光。
显然,鲁侍萍的“学乖”与前文所说的“没学乖”,意思截然相反。
以上对鲁侍萍“学乖”内涵的概括还可以从鲁侍萍对周朴园说想看看周萍遭到回绝后她的回答中得到印证:
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样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我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毕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认我的。
这番话正印证了以上“学乖”的两层内涵:
1.即便周萍是自己的儿子,但他现在是“有钱有门第”的家庭的人,我只是个下等人,我不会奢望让他认我这个母亲,因为人与人之间有等级差距——符合“学乖”内涵的第一层意思。
2.即便周萍知道了眼前这个老得连周朴园都认不出的女人是自己的亲身母亲,他也绝不会与鲁侍萍相认的,因为如同上文的解析,“有钱有门第”的人“绝不可能看得起身份低下的人”——符合“学乖”内涵的第二层意思。
鲁侍萍不仅对周朴园说自己“学乖”了,而且她的行动还将“学乖”的内涵发挥到极致。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当周萍打鲁大海的时候,侍萍说:“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儿子?”看到兄弟相残,鲁侍萍多么想说出事实的真相,但她没有说出来,除了有不想给周萍带来麻烦的因素外,还在于她也明白“有钱有门第”的周萍和工人阶级代表鲁大海之间是存在着身份等级的,无论如何,周萍都是不可能看得起鲁大海的,哪怕知道了大海是他的亲弟弟。
三
对鲁侍萍“学乖”内涵的探索虽然是一个极小的研究话题,但所谓一叶知秋,“学乖”的内涵正管中窥豹地印证了《雷雨》的主题与巨大的社会价值。
关于《雷雨》的主题,《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是这样说的:“它通过周、鲁两个家庭,八个人物,前后30年复杂的纠葛,写出旧家庭的悲剧和罪恶。在作者看来,这场悲剧和罪恶的制造者正是那些威严体面、道貌岸然的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无论是揭露旧家庭的悲剧和罪恶,还是鞭挞悲剧和罪恶的制造者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雷雨》的主题都完全契合曹禺本人所说“写《雷雨》是为反封建”(夏竹《创作的回顾——曹禺谈自己的创作》)。揭露旧家庭的悲剧和罪恶,鞭挞悲剧和罪恶的制造者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构成了《雷雨》反封建主题的两个支点。这两个支点与鲁侍萍“学乖”内涵的两个层面不谋而合:人与人之间的等级正映射出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欺压和剥削下层劳动人民的罪恶,大家庭子弟虚假的情感正显示出封建旧家庭的罪恶。这两个层面从一个极小的角度对《雷雨》的主题内容作了深入的阐释和深刻的补充。
就内容看,《雷雨》主要叙述了一个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资产阶级家庭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范围是很小的,但曹禺在本剧的序中说:“写到未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怒,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由一个资产阶级大家庭进而扩展到整个“中国的家庭和社会”,正小中见大地显示出《雷雨》的社会价值;而鲁侍萍口中“学乖”的深刻内涵也正显示出旧中国阶级对立的社会现实以及资产阶级大家庭情感的虚伪与可笑,针对的正是曹禺“毁谤”的“中国的家庭和社会”,这也为《雷雨》巨大的社会价值与深刻的现实意义作了生动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