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苏唱街

2019-08-06阙亚萍

福建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瘦马盐商浴室

阙亚萍

我在一个雨夜走进了苏唱街。街道蜿蜒而静默,屋檐下的雨水哗啦哗啦地落在地上,发出幽微的光。昔日的繁华,毗邻而居的昆曲班子,衣香鬓影的梨园总局,华灯璀璨的小酒楼,“扬州瘦马”的幽怨唱腔,借着醉意指点江山的盐商……都去哪儿了?现在的苏唱街像一个曲终人散后空荡荡的舞台,清冷,衰败。苏唱街,多么诗意妥帖的地名,每轻轻念一遍,我仿佛就能看见一位长袖翩然、歌声呜咽的女子从朱红色油漆剥落的木门深处向我走来。她是谁?是那个在《我的生平事略》一书里写下“后来,我又向尤庆乐先生学打‘日戏,所谓‘日戏就是‘扬昆里甸子《花荡》《三档》《十面》等昆曲”的叫颜琦的女子?或是那个背井离乡,孤苦伶仃,被牙婆买下来豢养着,在师傅的皮鞭下学习唱昆曲、弹古筝的,没有名与姓的“扬州瘦马”?

苏唱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位于扬州城南的渡江桥附近。街东头,由上海富商袁炳南建于1928年的“扬州浴室”,正向外散发出袅袅蒸汽。当年,它洋气的建筑,昂贵的浴资,轰动了扬州城。浴室的大理石立柱上还挂着当年的一副对联“特别汽水盆汤,卫生白石池塘”,凸显其浴室设备之先进,浴水之考究。厚厚的帘幕掀起又放下,不断有人进进与出出。春寒料峭且阴雨连绵,进去的人缩手缩脚,缩头缩脑。而出来的人,额头微微沁汗,袖子撸得老高,他手里提一个小收音机,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昆曲水磨唱腔:“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他跟人打招呼时,声音洪亮:“泡把澡,听个曲,舒服的哎……”他有轻微的眩晕感,仿佛身处云端之上。数十年的光阴中,哪怕生活再不易,到晚,泡把澡,敲个背,听个曲,还有什么大事过不去!是一种绽放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处骨骼,高于日常与实用的舒畅。他看我在拍照,摆出剪刀手配合,叮嘱我把他拍得好看些,“代表我们苏唱街的形象呢,上次记者来,我就这么跟他讲的!我还请他为我们苏唱街呼吁呼吁,老传统,老建筑,要保留哇……”咔嚓,咔嚓,我按下快门,相机中留下他的笑脸。“早晨水包皮,晚上皮包水”,老扬州缓慢的生活细节,在苏唱街得以完整保留。“扬州浴室”在扬州城里算是硕果仅存的几家老浴室之一了。当年,也只有那些出手阔绰的盐商、贵族才能频繁出入于此吧。

《扬州画坊录》中,有一段关于苏唱街的记载:“城内苏唱街老郎堂,梨园总局也。每一班入城,先于老郎堂祷祀,谓之挂牌,次于司徒庙演唱,谓之挂衣。”老郎神是传说中主管演艺的神仙,各路戏曲班子进入扬州城后,都要先来拜祭老郎神,然后再去隔壁的梨园总局登记注册,最后才能到司徒庙公演。

清代,两个城市设立梨园总局,一是扬州,另一个就是苏州。而这两座城又颇有渊源,苏州是昆曲的发源地。当年,苏唱街上的苏州籍艺人络绎不绝,有的来教曲,有的来唱曲。一时间,城南这条旧街上,吴侬软语此起彼伏,温婉撩人。久而久之,扬州人就把这条街称为:苏唱街。

雨,从苏唱街的夜空滴滴答答落下,缠缠绵绵,仿佛是一位从灰褐色的马头墙下,从亘古的岁月里,轻轻走来的“扬州瘦马”的思念之泪。夜的香息氤氲,她无与伦比的身影翩跹于街巷。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的衣裙翩翩,身段修长、纤弱,眼睛里有一颗孤独的星光闪烁于世。她甩水袖,走莲步,一步三回头,歌哭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她的水磨唱腔婉转,妙曼,如泣如诉,直抵我的灵魂深处。她的凤眼半弯,清眸流盼,纤长的手指在长?下画出一道弧线。我心底最隐秘的那根弦被撩拨了。一阵凉风细雨钻进我的衣衫,我的心尖儿微颤,像她离去时,在风雨中飘舞的水?。

“扬州瘦马”们都是牙婆的待售商品。牙婆在挑选她们时,会仔细检查她们的身段,皮肤,头发,嗓音,手,足,牙。牙婆说,姑娘抬头,姑娘低头,姑娘走几步,姑娘转身,姑娘唱一小段,她都一一照办。她的容颜哀伤,眼睛里涨满深水。她希望牙婆把她带走,给几两银子,解决家中的燃眉之急,她又不希望牙婆挑中她,从此远离父母,任人宰割。

“扬州瘦马”们在苏唱街的戏班子里学习期满后,有的就卖给戏班子从最低等的唱曲艺人做起,被老板分配到了酒館、码头、菜市口等各种场合演出;有的被卖到瘦西湖上做了船娘,泛舟湖上时,偶尔也会唱几嗓子;最不济的,就是做了盐商的小妾,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大房的威仪之下,被折磨至死的大有人在……豪门富商为舞台上风姿绰约的“扬州瘦马”一掷千金,没有谁会去关心她在台下是怎么个活法。

苏唱街有一口古井,石头凿成的圆形井口边缘有数十道绳索碾压出的深深辙痕。我打着雨伞,听雨点落在伞面噼啪噼啪声,在井边朝岁月深处驻足凝望。人消亡了,记忆散了,唯有这一道道圆润光滑的辙痕提醒着人们苏唱街的昔日。井水清澈透亮,井边还放着一只挂着长绳索的水桶,它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苏唱街人。它当然也滋养了那些几百年前生活于此的娇美可人的“扬州瘦马”们。她们在唱了一天,舞了一天之后,相约来到古井边,女儿家的心思纷纷飞出来,软糯的平翘舌音里,夹着几声吴侬软语。井水映出她们清亮的脸,是不是在某一个瞬间也感受到生命之美?

清乾隆年间,盐商徐尚志从苏州请了十几个艺人来扬州,成立了老徐班,接着,老黄班、老张班、老汪班、老程班、大洪班、老江班相继在苏唱街成立,苏唱街几乎囊括了当时昆曲界的全部精英。盐商们成立自己的曲艺班,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自己有拿得出手的项目,讨皇帝欢心。“扬州瘦马”这个香艳的品牌就因此而诞生。《红楼梦》中,贾蔷买了一只会唱曲的鸟儿放在笼中,给龄官提来,龄官触景生情,哭着说:“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

扬州自古就是一座享乐的慢城,鼎盛时期,曾有“扬一益二”的美誉。扬州人对大志向看得淡,乡党郑板桥有诗:“千户生女当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他们要的是超越现世的享乐,要那些无形却又不会幻灭的精神寄托。据史料记载,苏唱街的一家戏班子,为了排演《长生殿》,花16万两银子,相当于现在人民币2480万。这是散财的,还有舍命的。明朝万历年间,有一个名叫金凤钿的扬州少女,读了《牡丹亭》后,入戏太深,爱上了汤显祖。她给汤显祖写一封信,倾诉自己的情思,大胆写下“愿做才子妇”。书信在途中辗转耽搁,汤显祖收到信时,金凤钿已离开人世。她的情思得不到回应,身体日渐消耗,最终一命呜呼。她留下的遗愿就是求家人葬她时,放一本《牡丹亭》入棺。

从西到东,苏唱街不过二三百米,而我却感觉沿着时间的刻度逆流而上了一次。我站在雨夜的苏唱街上,看岁月更迭,人间沧桑,看情思绵绵,香消玉殒。在青砖灰瓦间,参天古树下,我不光听到流丽悠远的唱腔,还听到一声声幽微的叹息。恍惚中,我似乎看见一个美人从木格花窗下探出头来,光线将她的脸衬托得愈发娇艳。她柔声问道:“你是柳梦梅吗?我是杜丽娘啊……”她跷着兰花指,隔着浅浅雨丝,朝我盈盈一笑。

责任编辑陈美者

猜你喜欢

瘦马盐商浴室
浴室应赏心悦目
温暖的浴室
烛光有烟
烛光有烟
掉下来的吸盘挂钩
大清盐商很任性
马致远:听他端坐瘦马自吟自话
西风瘦马,残阳尘沙
能不能做朋友,要先看他的卫生间
郑板桥办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