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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点什么(中篇)

2019-08-06王哲珠

福建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六合彩工程队工程

王哲珠,中国作协会员,在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老寨》《长河》《琉璃夏》《尘埃闪烁》,中篇小说集《琴声落地》。2016年,长篇小说《长河》获得广东省有为奖——第二届“大沥杯”小说奖。

郑远去世了。对着手机重复问了几次,我才反应过来。这怎么可能?我匆匆整理好刚完成的一篇采访报道,打电话交代同事肖逸刚帮我处理一些事情,又跟领导请假,连请好几天。肖逸刚问到底什么事。

郑远去世了。我说,感觉自己语气怪怪的。

郑远?是谁?

我爸的好友。我说,也是我朋友,忘年交。

提前一天去拜一拜,再送一下丧就是了。肖逸刚说。

我告诉肖逸刚,郑远不一样。

“朋友”和“忘年交”没法形容我家和郑远的关系,而且他的去世太突然了,凭记者的直觉,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去世不简单。

通知我的是理事的老树伯,老树伯含混其词,说电话里讲不清楚。

今年春节回老家,我还和郑远一块喝茶,只是两个月前的事。

祠堂外面立了白色的充气拱门,贴了白对联,理事的老人将我引进祠堂,白帐布上挂着的相片、相片下方的供桌都告诉我,郑远真的走了。走了吗?我像被罩在一团雾里,那样高大壮实的郑远,那样精神昂扬的郑远。急病吗?心梗?脑梗?直到现在,才发现从接到电话到现在,我下意识里未曾接受郑远去世的现实。

上香。老树伯提醒。

我燃了香,跪下。是的,郑远去世了,以后我将和他这样对话,香会将我的话带给他?如果会,我想对他说什么?郑远看着我,满脸微笑,满眼期待,我猛地低下头。

祠堂里很热闹,上香的人陆陆续续,本寨的外寨的男的女的,眉眼含了悲伤。我慢慢抬起头,试着去看郑远,他的笑像蓄了日光,有种明亮的质感。我第一次记住郑远就是他这笑容,那时,郑远撑着竹排,慢慢靠近我家閣楼的窗口,我和姐姐趴在窗边,看着竹排,看着竹排上几个筐,郑远半弯下腰,微笑着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好像他身后不是茫茫的浊水,好像他刚刚外出干活回来。

那年,连下一个月大雨,县上游金方水库崩塌,无数村寨一夜之间被淹,很多人被困在阁楼或寨子后的山顶上,才几天就缺米少盐了。大雨仍在下,水还有往上涨的势头,郑远的竹排开始在寨子中穿行。

竹排是郑远近两天临时绑出来的,半个月前他砍了一堆竹子,原准备在山脚下自家田地里搭棚喂猪的。郑远绑好竹排,撑到镇上。镇子地势高,只有一部分街巷浸了水,有很多店面照常营业。郑远买米买盐买油买火柴,塑料纸包好,撑着竹排一家一家送,有还钱的,郑远不推,没钱还的,郑远没要。

郑远和我父亲极要好,来送东西时多送了半袋豆子,说是他自家存的,匀半袋给我家。那天晚上,我家吃了一顿焖豆子饭,那年我七岁,豆子饭的香气穿过长长的岁月,缭绕成我最亮色的记忆片断之一。

浸水期间,郑远的竹排一直来往于镇子和寨子之间,有时还划到外寨去救急。当年,郑远和他的竹排留在很多人的记忆中,但对于郑远来说,自然得像出远门干活顺手给亲戚朋友带点手信,因为类似的事情太多了。村里人出外打工受伤,他进城找包工头,争来赔偿;哪两家因为田地边界问题闹矛盾了,找他调解;哪家屋子破了没钱修,他带了工具帮着修好;村里有白事喜事,他总是理事人之一……

很多时候,村里人敬郑远,将郑远当村干部,忘掉了真正的村干部,村干部认为郑远把自己太当回事,说郑远喜欢跳头,挣虚名声。当然,村干部拐弯抹角地谈,模模糊糊点出,大人们将村干部的话传过嘴时,把那些话明晰化了,我们这些小孩都听得懂了。于是,郑远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我们认不出哪个才是他的样子。

郑远一直管着“不该管”的事,一边被称赞好心,一边被讥讽跳头好名声。有人提议他当干部,很多村民举双手赞成,郑远死命推了。

老树伯说,郑远不是为着那个。

郑远人就那样。三黑叔点头,他不要虚名虚身份。

老树伯和三黑叔在村里是有分量的,他们的话是替很多人说的。也有另一种声音,意思是郑远又利用了一次机会,收买了人心,比当干部值多了,他不缺钱,要的就是个名。再一个,不要身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进可退。结论是,郑远这人精过鬼。

常听长辈说,一个人的棺材盖上了,是是非非才算清楚,一切都将明明白白。现在,郑远的棺材盖即将盖上,他反越发模糊起来。

我四下望着,想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有一堆问题。我看到老树伯,走过去,正要开口,老树伯挥挥手,示意到祠堂外面谈。

郑远是自我了断的。

那天早上,郑远突然说想吃软饼,指定要镇上李家的,让淑娥嫂去买。老树伯椅子往我面前拉,说,我吃过早饭转到他那儿,我知道他有好茶,没想到,没想到……

老树伯直愣愣地看着我,像看到什么异物,茫然又惊恐,他出神了。

我也出神了,好像老树伯提供的信息是难解的题,把我难住了。

门从里面锁住的,我喊了几声,没人应。难不成还没起身?不该的,郑远一向早起。老树伯又开始讲了,眼神仍愣愣的,说,我走到后窗,他就睡那个房间,打他的手机,手机在房里响,没人接听。

老树伯再次停住。

我看住老树伯的嘴,急着想听他接下来说什么,又怕他说下去。

我觉得不对头,没道理讲的,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老树伯长长舒了口气才接着说,撞开门,郑远在房间里,挂在梁上,舌头那么长,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郑远想不开,是因为套在一个结里了,关于那个结,已经在四乡八寨散开,像暗涌,无声无息地翻腾,传言言之凿凿,编织成很清晰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郑远的儿子郑泽。上香到现在,我一直没看见郑泽。

连续一个多月,郑泽对家里那两家店不管不问,其他店面的租金也不收——几年前,郑远把这些事全交给郑泽了——他关在房间里,像做着秘密实验的狂热分子,除三餐之外,几乎不踏出房间,也不让人进去。郑泽的妻子劝过、恳求过、哭过、使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喊过,没用;郑远和郑淑娥劝过、骂过,郑远踢过门,没用。没人真正知道郑泽在做什么,郑远考虑着要不要报警。他没来得及报警,那天郑泽自己出来了,像踩着云走,摇摇晃晃恍恍惚惚,发红的双眼四下看了一圈,突然蹲下去抱住头,号啕大哭,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不知哪个朋友勾扯的他,郑泽一头扎进网络赌博里,得了一点小甜头之后,被套住了,下一把总有机会赢回来的疯狂念头成了绑在他身上的石头,扯着他往下陷。输光了,借高利贷,以铺面为抵押,再输,再借。

郑泽到底输了多少,没人说得清,反正城里所有产业败光了,高利贷的洞还没补上,每个月还有极高的利息得还。那数目是超出乡里人想象范围的,离乡里人的生活是遥远的,现在砸在郑家头上,把底气丰厚的郑家砸得碎散。追债的放言,赔不出钱得赔命,他们有办法拿人命去换大价钱。郑远是相信那些扬言的,在城市待了多年,深知在某些暗色的角落,还有太多暗色的事。郑远用自己的命替了郑泽。

问题是,他们会要郑远的命?这样换得来子孙的安宁?郑远会想不透这一点?我很疑惑。

没人将我的疑惑当回事。

陷在那样的事里,谁脑子还转得开?

站着说话不腰痛,天都塌了,还计算得了?

我的疑惑被叹息淹没。对于郑泽,郑远和郑淑娥是用了心思的,他们只有郑惠和郑泽两个孩子,郑泽是男孩,又不一样些,从小被呵护得很好,养得干净齐整,自小得了个少爷的称号。

我和郑泽从小是朋友是同学,他的成绩一向不好不坏,就像他的性格,温温吞吞安安稳稳,我难以将他和那样的事那样极端的情景联系起来,但我不会大惊小怪,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我早已学会见怪不怪,早已懂得改变是生活里最大的可能。郑泽上了不好不坏的大学,大一开始,郑远就开始为他规划毕业后的出路,等郑泽毕业的时候,郑远已经经营了两家很成熟的店,郑泽接过那摊生意,就像接过郑远手里的碗筷。

郑泽太顺利了,顺利得令人嫉妒。

郑远自己却不是那样顺利的。

村里人口中,郑远的发迹史早已被讲透,充满各种细节,这使得他的故事显得真实饱满,但我知道,那里有很多是村里人一厢情愿的东西,我知道的故事里有很多外人从未想过、从未得知的,是郑远亲口对我讲的。

郑远家那几亩田很瘦,旱的时候易旱,涝的时候易涝,郑远对我讲过一件事,说在一次洪水中,家里的稻田、番薯地都被淹了。

大三那年春节,郑远喊我去喝茶,在他对面坐下时,他叹了一句,你成人了。那一刻起,他不再把我当小辈。他对我念的那所大学充满希望,对我的将来充满想象,就那么谈起他自己的路。他讲述了那个傍晚,他站在自家田边,水没到膝盖,只看到稻子的叶尖在水面上晃来晃去,他觉着自己像那些稻叶尖,被水没到头顶了,没法呼吸。

郑远说,就是那时,我觉得得另找出路,我在那几亩田里流的汗,花的力气,比村子里哪个人都多。

郑远去做建筑工,从扛重物和水泥开始,慢慢到垒墙铺砖。

郑远说开始只觉得是干活,但学会垒墙铺砖后就不太一样了。

很怪,还是重活,还是累,可活不一样了。怎么说呢?郑远半揪住眉,努力搜寻着合适的词语,以前我干活,就盯着沙土盯着水泥盯着砖。垒墙的时候我看到整面的墙,几面墙围着,有了房的样子,铺砖的时候屋顶都有了,只要有人搬进来就成了个家——我说不太清楚,哎,读书太少,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郑远叔,我明白的。我微笑着点头,你其实是个诗人,浪漫派的。

在郑远凌乱又笨拙的讲述里,我看见郑远满身泥水,在杂乱的工地上慢慢绕走,或抚着垒了一小半的墙面,或蹲下掂一掂砖头,想象房子建成后的样子,会有什么样的家具,家具会被怎么布置,住的会是什么样的人,日子过得怎么样,什么样的品性,做什么工作,有几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

你说我怎么会老想这些有的没的?郑远摇着头,像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地方,面对一个陌生人。他说,可这么想,干活比以前有意思得多,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累。

不怪,我明白。我再次点头微笑。

郑远受了很大的鼓励一般,双手一拍,就知道你会明白的。我没跟别人说过这些,别人会觉得我不对头的。村里就数你念书念得好,以后你是拿笔的。

我没敢看郑远的目光,里面的期待太浓重了,弄得我很不安。我認识了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郑远,他有种奇特的光芒,但他又将光芒隐得极好,我甚至很骄傲地认定,没有别人意识得到那种光芒。就算是父亲,和郑远是从小到大的好友,也不知道,甚至是郑远自己,也对自己疑惑。

父亲也喜欢讲郑远的故事,但和村里人一样,讲的是郑远如何拼,一步步走出今天的路。最喜欢讲郑远那闻名的六天。

村里人说,郑远不是干活,是拼活,拿自己的身子当批灰刀匙在用。有次,郑远接了个工程,主人要求在短时间完工,郑远守在建了一半的小楼的二层上,连续六天没有下楼,每天睡两三个小时,硬生生地把别人觉得不可能赶的活给赶出来了。

六天后从楼上下来时,郑远的衣服被水泥浆得硬邦邦,像个灰色的壳。他走路时手肘弯不了,腿脚弯不了,脖子腰身也动不了,整个人被水泥浆住了,可两只眼睛精神极了。

郑远干活拼命过日子拼命出了名,还有一个名号是,要钱不要命。

这是什么话?父亲为郑远抱不平,他历数郑远怎样大方,怎样伸手帮扶别人。他说,郑远什么时候跟别人计较过?多少人欠了他,欠人情的欠东西的欠钱的,郑远多说过一句什么吗?

村里很多人和父亲的意思一样,但郑远要钱不要命的名号还是响透了四乡八寨,因为他的钱确实越来越多,是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拼劲挣出来的。

从建筑工地的杂工做起,郑远搬砖时学和水泥,和水泥时向垒墙师傅请教,垒墙时给铺砖师傅送烟学艺,铺砖时琢磨水电工技术,会安装水电时又学着上大梁,会上大梁之后上手安门装窗,熟悉安门装窗后又着迷木工活……

五六年之内,郑远熟悉了从建楼到装修一系列的活,用各种方式请教琢磨,用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做笔记,当各种学徒,央求亲戚把他介绍进城,在城里,他像进了另一个世界。

熟悉了整个流程,郑远拉几个工友包些小工程,没多久就做出了口碑,工程队愈来愈像样,他成了包工头,不单在镇上、县上接到活,渐渐地在大城市也接到活。郑远说他当年一在城里接了单,就把方向定在城市了,在城里接的活越来越多。

也就是那时起,郑远开始在城里买店面,最开始那些店面显得冷冷清清,没有前景。随着店面一间一间增加,郑远在城市的根越扎越深。最终,郑远有了十间店面,四套房子,原本的偏僻地带变成繁华地段。郑远成了资产雄厚者,他在城里那些铺面和房子现在估价会是多少,没人猜得透。

很多人问郑远当年买店面时怎么想的。

念书少的问怎么看穿店面和房子会变得值钱,有没有什么大本事的朋友提点,甚至是不是算命先生指了路。

像学校校长之类有点知识的问,怎么明白发展的趋势?怎么分析出经济的大方向?听了什么专家分析吗?是城里那些客户有什么提示吗?

郑远从来没有确定的答复,有时说看着铺面不错,也不贵,手头刚好有钱,有时说是朋友拉着一块买,有时说是朋友做生意急要资金转让的,还有说无意中买一小块地皮,后来被开发商收入小区,换得两套房子,甚至说铺面是人家请他的工程队建楼之后拿来抵工钱的……

但郑远给了我明确的答复,那些铺面和房子虽然购买背景各不相同,但都是他想买的,而他买这些跟眼光无关,也没人指点。

每次看着楼建成,房子装修好,我就欢喜,好像是我自家的房子。郑远脸上现出迷茫的神情,有时,发过工人的工资后,手头上若剩有一点钱,就想买铺面,好像这样就把自己的东西留住了。

郑远陷入沉默,对自己疑惑不解。他似乎期待我说点什么,在他看来,我这个念过很多书的肯定有不一样的看法,会有什么让他明白自己的话。可惜除了倾听,我毫无办法。

总之,郑远在城里打出了一片天。这是村里人的概括。

郑泽上大学时,郑远把工程队交给副手刘立锋。郑远很清楚自己儿子郑泽,根本没法带好工程队,也没有兴趣。

把工程队交出去后,郑远在自己十间店面中挑出一家经营装修材料,郑泽大学毕业时,已经有两家经营得很好的装修材料店,郑泽跟了一段时间,很快接手,郑远慢慢抽身。

郑远成了有钱的闲人,但他闲不住,仍是刘立锋工程队的顾问,有些生意刘立锋还是请他出面谈,有些工程还是请他去把关,郑泽的生意也得指点,还有出租的铺面和房子得收租金。他偶尔回老家住,老家的房子翻盖成两层小楼,装修得规规矩矩,牢固又实用。

村里人看来,郑远会一直顺利下去。

在祠堂坐了大半天,还没看见郑泽,有人说他天刚亮时上过香,之后匆匆走了。郑泽的妻子一直揽着孩子,坐在祠堂角落,她是城里人,跟村里人语言不通,像个局外人,没人想过询问她。郑远的妻子刘淑娥一直待在灵前,缩成一小团,好像骨头被抽掉了,有人喊她,她缓缓抬起脸,恍恍惚惚,别人对她说什么时,她的脸又垂下去,没有任何回应。有老辈去拉她,她任人拉走,但一放手她又走回灵前,没法从她那里打听到郑泽的行踪。

关于郑远去世的原因,早传到四乡八寨,我不知郑淑娥怎么看,或许已经没办法反应了。我和郑泽一块长大,父母是宠他,但他没有恃宠的意思,他就像一杯温吞水,从生活到脾气从未有过什么大的波动。毕业后接手郑远的生意,他做得还可以。我们在同一个城市,隔段时间会约一约,他生意满意,对小家庭满意,对城市生活满意,匆忙的城市里,他过得安稳又顺当。而我扑腾奔波,焦躁像尘雾一样缭绕在我四周,每次和他一起,我都会莫名地感到安宁。我想起小时候老辈人常提到的命,郑泽应该就是老辈人说的命好的一类,那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日子安好。

如今,郑泽的安好崩掉了吗?他到底需要什么?更好的经济?从未尝试过的激情与冒险?陌生新鲜的生活?

我很想跟郑泽谈,但这两天始终没见到他。

郑远的女儿郑惠站出来了,请理事会几个老人凑一凑,说有话要说。从老树伯那里得到这消息,我去找郑惠,说我也想参加。我直觉郑惠想说的不会是简单的事。

本该喊你的,都忘了,脑子乱得很。郑惠说,我爸一向看重你,或许你可以帮着说说话的。

我和几个老人随郑惠到郑远家,郑惠把我们带到二楼后间,里面备了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有种说不清的严肃感。

门一关上,郑惠就哭了,她双手捂着脸,哭得呜呜地,老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劝,她只是哭,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那就是她的回应。郑惠一直忙进忙出,理事会的老人找她商量事情,女人们很多事情请她拍板,亲戚她在负责接待,有时还要看看郑淑娥,没见她哭过。

郑惠像终于想起是有事要说的,抬起头,双手用力抹了一下脸,好像抹去一层什么尘埃。深深呼了口气,像释放了什么,同时积蓄了力量,她开始说。

我爸走了,本来就走得不安生,现在更不安生了。我今日才听到传言,噢,是谣言。原先我以为,我爸是怎样的人,四乡八寨没多少人不清楚的,现在才知道这是我一厢情愿。我爸是宠我弟,可他不纵着我弟,我弟是各位长辈看着长大的,各位叔伯心里该有底的——也是,人是最说不准的,都会变的,何况我弟在外头念了大学,又在外头做生意,这么多年没回乡。

郑惠停住不说了,好像被自己绕乱了。

没人说话,都看着她。

郑惠又用力抹了下脸,似乎重新找到头绪,继续说下去。

我弟弟是没什么大出息,可人是老实的,是想好好過日子的,自从我爸把生意交给他,他就很上心。我爸拼下的家底也不算薄,我弟懂,他好生守着。什么网上赌博,什么高利贷款,都是没魂没影的事。我妈现在回不过神,我嫂不管事,各位叔伯可以问问和我弟一块做生意的人。

郑惠突然转身开门,朝楼下喊了一声,一会儿,上来两个小伙子。

郑惠做了介绍,两个人都是镇上的,郑泽的高中同学,分别在郑泽两家店里帮忙,平时和郑泽一块进进出出的。

两个小伙子很认真地讲了郑泽做生意的情况,过日子的习惯,说一向好好的,从没见郑泽赌过,没见有什么异常,平时就守着店面……

老树伯不停地挥手,小伙子停止述说,点点头退出去,关上门。

屋内静极,我突然轻松了,郑远的家没有垮,郑泽没有胡来。但也更疑惑了,郑远到底怎么了?

都明白郑惠的意思了。

几个老人说都是自己人,不用让人来做证什么的。

我有事要麻烦各位叔伯的。郑惠深深地弯下腰,话里又带了哭腔,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极有力量。

郑惠说理事会几个老人是村里最有头有脸,说话最有分量的,她请几个老人帮忙止住谣言,说不能毁了父亲的声名,毁了弟弟郑泽的人生。郑惠提到郑泽这两天很少出现的原因,父亲去得太突然,有很多手续要办,墓地也要找,更重要的是去办郑远交代的一件事,郑远去世前一天晚上打电话给郑泽,要郑泽办那件事,几天之内要办好,当时,郑泽没想那么多。第二天早上,郑远走了,郑泽将这当成郑远的遗言,进城办那件事了。

郑惠没说那是件什么事。

老树伯让郑惠坐下,说这事是他们几个老辈人该做的。

我就知道,郑泽这孩子不会这样。大旺叔说,村里人也是糊涂了。

老人们开始讨论怎么分工去纠正谣言。话题一路说下去,不知谁谈到郑远去世的原因,他提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房间内猛地静下来。

良久,和郑远最要好的老树伯隐隐提到郑远的遗书,遗书的大概意思其实很多人知道了,很简单,意思是如今他的命抵出去了,一切跟孩子无关。这两天,这些话成为谣言的证据。老树伯的意思,郑远是碰到了什么难事,会是什么呢?

老树伯看着郑惠,所有人看着郑惠,郑惠绕走了两圈,说,这两天我家让谣言淹了,我不能再乱说话,很多事我爸也不跟我和弟弟讲,我也就知道点皮毛。不过有句话我是要大声说的,我爸是怎样的人,大伙都该清楚的。

一群人再次陷入沉默,房间内像充满透明的胶状物,把所有人胶住,带着怪异的沉思状态。我知道,此刻大家脑子里都搅着各种各样的猜测。

良久,郑惠突然开口,我爸一向好好的,他不是为自己去的……

我们猛地抬头,看着郑惠,郑惠似乎意识到失言,抿紧嘴,只是流泪,没人敢再问。

我们离开房间之前,郑惠又说了句怪怪的话,我爸一向就是爱多管闲事。

理事会几个长辈的努力很快见效,关于郑远去世原因的传言变了,确实跟郑泽无关,他从城里回来了,应该是办好了郑远交代的那件事。他开始奔忙郑远的丧事,那两个帮郑惠作证的小伙子先回城,照看郑家的装修材料店。

没人知道具体哪个时刻起,人们突然提起修路的工程,提起郑远那怪怪的遗书,并在其中找到各种模模糊糊的联系。这传言让我吃惊,什么工程?郑远的工程队不是交给刘立锋了吗?不是他自己的工程队,是修金夏大道那个工程。那个工程跟郑远有什么关系?关系大着呢。

我敏感的神经被挑起来,开始从各方面进行了解。

先回忆春节和郑远的聊天,郑远跟我提过的那个工程,没说多细,但也是有点信息量的,包括他当时的语气、神态,可以稍推断他对那个工程的态度;郑泽对这事原本是不太赞成的,郑远从自己的工程队和生意中抽身,但仍是忙,他不希望父亲再参与什么,再操心无关的事;至于郑惠和郑淑娥,没法问出什么,郑远很少跟她们提跟工程和生意有关的事,从郑惠那里只能侧面了解郑远前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郑淑娥仍没有回过神;在四乡八寨中,特别是村里人当中收集各种传言、猜测、小道消息;重要的是一些村干部和乡干部,但他们对这事躲躲闪闪,跟我打太极拳。

零零散散的消息、传闻、猜测收集在一起,我整理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

金夏大道修建的项目获批了,招标完成后,要找一个本地人加入工程队,打电话让郑远回来,说老家有要紧的事。开始,郑远是犹豫的,但乡干部和村干部一起说服他,理由很充分,工程队需要一个熟悉本地人情的本地人,修建過程中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解决,这个本地人还得懂行,得有公心,但不能是乡干部或村干部,既是本地人又是局外人。陈述过理由,他们反过来问郑远,除了你,还有哪个做得来?

郑远不说话,但也没立即答应。

村干部和乡干部说了工程队开出的工资,是让村里很多人咋舌的,工程队以工程师加监工的身份给工资。

郑远没有反应,村干部和乡干部猛地意识过来,工资对郑远不重要。

乡干部和村干部陈述更重要的,那就是郑远个人在乡里村里的声望。金夏大道穿过村子右侧一片田地,那是村里人的田,因为征地问题,村里人闹过一场,直到现在,还有些村民是不满的,干部和工程队担心修路时再出什么事。

郑远叔,你是镇得住村里人的。一个村干部说。

我不要镇什么人,也镇不了什么人。郑远忙应道。

是帮忙。另一个干部接话。

让郑远帮工程队的忙,也帮村里人,金夏大道修成后,到县上的车程缩短很多,村里的茶叶、冬瓜可以直接运到县上,县上的人来附近的大洋山玩也方便了,且已有老板表示,只要金夏大道修好,就有计划来投资田园式旅游业,弄什么乡村休闲地,对村里人有很大的好处。可村里人看不到那么远,只知道田地被征去修了路,嚷嚷赔的钱太少。地虽然征了,很多人的脑子还是不太通的,他们相信郑远的话,希望他能抚住人心,为着村里人以后的好处,请他出点力。

还有一个要紧的,地已经被征,希望的是能有条好路,顺顺当当地走。郑远是懂行的,修路的工程队是外地的,谁知道会不会耍什么猫腻,由郑远帮着乡里人监督,乡里人放心。

这是为乡里村里人着想的事,是福泽子孙的事。一个乡干部总结。

后来,郑惠冷笑着扔出一句话,他们想让我爸压事不让闹事,哪想得到闹事的会是我爸。

郑远接下了那份活,搬回老家住,拿出当年拼活的劲,整日不是在修路工地上来来去去,就是蹲在工程队办事点里。

郑远果真发现了问题,铺的管道运来后,郑远专门去看,看了半天,黑着一张脸回去,找工程负责人要合同。负责人警惕起来,说郑远没有权利看合同,只负责看顾工程。

工程有问题。郑远直截了当。工程负责人脸色变了,让郑远不要乱开口,说他们的工程是正规投标的,一切按正规程序来的。

什么程序不程序的不归我管,当初讲好用什么管道,我想看看合同里怎么写的。郑远说,既然让我监督了,我就要弄个清楚。

郑远最终没看到合同。他发现那些管道质量很差,但政府拨给整个工程的资金他是知道的,照那样的资金,金夏大道应该修什么样的规格,他明白得很。

郑远和工程队的负责人谈,没谈出什么结果,他要求见工程队负责人的领导,工程队负责人不牵线。郑远转而找乡干部和村干部,干部们说对工程的事不懂,只知道修好金夏大道对整个乡来说都是好事,只知道配合上级做好一些具体工作,说工程是以招标形式包给工程队的,一切按规矩来,说那是大城市来的工程队,正规的,不会有问题,说郑远主要负责工程顺顺利利,别的不用多操心……

郑远明说亲自看过管道,质量不过关,很不过关,那样的管道不可能修出像样的路,不要以为乡下的路就不用修好,说既然让他监督了,就得听他的意见,他的意见是修路工程先暂停,把管道问题先解决了,说这是关系到乡里人的大事,干部不能不管的,说他不想被乡里人骂,就算乡里人现在不懂,不久之后出问题就都知道了。

没有干部接腔,郑远连找几次没结果,转回去找工程队负责人,没谈拢,双方的口气都不好了。

郑远扔下话,如果不先暂停工程,处理好管道问题,他就把事捅上去,也要捅出去。捅上去的意思是捅到上面,捅出去的意思是散布开,比如网络,比如报纸。总之,把事情闹大。

工程负责人明显慌了,口气软了,但郑远不听软话。工程负责人甚至委婉地透露,这件事不是郑远想的那样简单,如果真捅出去,乡干部和村干部也有麻烦的。绕了很长的话,主要的意思是,乡干部和村干部都是郑远家乡人,郑远真好意思败人家名声,坏人家好处?

若人家好意思不顾乡里人村里人,不想子孙好,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郑远很硬气,说,嘴里嚷着给乡里人谋福利,人模人样的。

郑远没来得及捅出去。

郑远没有立即行动,村里人猜测他在想着怎么把事情捅出去,捅给谁,才能真正把事情办好。村里人的印象里,郑远不单拼,也很有心计很有点子,总能把事情算计到最好。

当天晚上,郑远去外寨一个朋友家喝茶,经过竹林小道时,有个人突然从道边竹林闯出来,警告郑远不要乱开口,不然就小心点,说随时有人跟着他。那人蒙着头脸,声音捏着,用的不是本地方言,但普通话里又像有方言音。郑远回过神,那人影已转身跑开,郑远想追,那人骑上自行车,转眼没了影,原来自行车停在前面不远处。

第二天一大早,郑淑娥刚开门就失声喊着郑远,声音哆嗦。院中被泼了一摊鸡血,还有几根鸡毛。郑远家门前用矮围墙围了一方小院,看来是爬上院墙,从外面泼进来的。郑远在那摊鸡血旁边蹲了半天,让郑淑娥收拾掉,让她不要大惊小怪。

郑远跟老树伯讲过这事,说对方来这一手,他更要捅到底了。他冷笑着,我什么风雨没见过,用这种小手段想把我吓退?他对老树伯讲了他的计划,先到镇上,不,到县上找人——找个够分量的——近些年,他认识不少有头脸的人。

但接下去发生的事情,郑远再没法硬气了,他收到一封信,只有郑惠和郑泽的地址、手机号码。信是扔在院子里的,郑淑娥正好去串门,他不敢让郑淑娥知道。去找小学的校长,校长的儿子在县上当公安,让他看看能不能在信上找到指纹。校长的儿子找了人去验,说送信人狡猾,信上没半个指纹,字体也像用左手写的,很难查出来。

郑远蒙了。他去找工程队负责人,负责人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口气和之前不一样了,说工程队完全是按合同做的,管道质量也是有保证的,不怕他去捅,欢迎郑远带人来查。

郑远去找乡干部和村干部,干部都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说郑远电视剧看多了,编些离奇的事来哄人。

很快,郑远接到第二封信,意思是,郑远可以按自己心意去做,可真的捅出去,把事情败掉了,那时郑远也别想再安宁,会有很多眼睛一直盯着缠着,让郑远一家不得安宁。

直到我在暗中了解,引导父亲回忆时,父亲才想起郑远是跟他说过一些怪怪的话,那些话父亲无法再复述,但意思是他郑远既然当这个监督的,就得替乡里人守住,没守住他心里过不去。当时父亲没在意,郑远的性格他知道的,这事交给郑远,乡里人放心得很。

十几天前,郑远接到一封让他崩溃的信,信里有他孙子就读的幼儿园、班级和孙子的性别、年龄等信息,包括内孙和外孙。老树伯说,从那时开始,郑远就没好好睡过觉了,他仍每天去工地巡看,去看那些管道,但他再没有去找工程的负责人,也没有去找乡干部和村干部,他让校长的儿子暗中帮忙查,不要惊动任何人。

我做了大半辈子工程,从没让人二话过的。郑远跟我父亲提到修路工程时,说,我监督的怎么能出事情?

我父亲点头,表示太知道郑远的为人,这事不用二话的,所以村里人乡里人才指定要郑远做这事。父亲很奇怪,郑远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提这个?他能做好,难不成包了大半辈子工程,他还怕有什么做不好?郑远没再多说什么,但父亲感觉到他不太对头。

可能是人年纪大了,容易想些有的没的,也可能很多事有心无力了,那时我也没深问。父亲对我说。

传言有了结论,郑远是为那个工程走的,为了子孙,他没法把事情捅出去,为了乡里人,他没法放着事情不管。结合他遗书里含含糊糊的几句话,结合很多细节,这个缘由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变得愈来愈确凿。

村里沸腾了,乡里沸腾了,郑远是这样去世的,他有惊人的财产,有儿有女有孙子,好到几乎没法挑剔的日子,他放弃了。很多人胸口处有东西在涌,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特别是我。

突然想起刚入记者行业时,我想象自己是一支火炬,发着灼热的光,在阴冷的角落发热,在暗淡的角落发光。几年后回想,总有些说不清的羞怯,感觉自己很浮夸,但又为自己现在的羞怯耻辱。如今,我胸口再次涌动着那种说不清的灼热。

郑远的故事有了越来越多的版本,各种小道消息和细节满天飞,事情似乎越来越清晰,又似乎越来越模糊,似是而非,错综复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郑远为的是乡里人,在乡里人眼里,他成了近似英雄的存在。乡干部和村干部开始还各種解释,各种辟谣,慢慢地不敢开口了,工程负责人近些天也没有出现。传言流窜的过程中,乡民们的义愤越来越浓重,氤氲成烟雾状,笼罩着郑远的丧事,这烟雾像易燃物,若有一点火星,便将引爆。

我决定深入调查,将这事彻底弄清楚,还原真相,为郑远说点话。记得第一次听到我当记者时,郑远直盯着我,眼里有奇异的光芒,盯得我发虚。他觉得我出息了,是真正能做出点事情的,他给我端了一杯茶,郑重其事地说,以后,你能帮很多人说话了。当时,我喝酒一样,一口气喝掉那杯茶。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却觉得郑远太天真,我害怕想起他那些话。现在,我竟主动拿这话提醒自己。

在深夜,我甚至细细背诵起《记者行为基本原则宣言》,所有的字变都成热烘烘的气体,在身体内鼓胀。记得最初入记者行业那段时间,我身体内经常这样鼓胀着,记不清什么时候起,那股气消失了,我变得风轻云淡,并认为自己成熟了,看穿了很多事情,懂得看破不说破,懂得轻重。我惊觉,当记者才七八年时间,回头已沧海桑田。

还能回去吗?在郑远这件事上,我想试一试。

乡里人也想试一试,我感觉到他们体内同样鼓胀着灼热的气体。

这是郑远去世后第三天,今晚是开地下六合彩的日子,从早晨开始,对郑远的讨论就越来越热烈,但再没人提到修路工程,再没人提起弄清楚整件事情的话,话题集中在六合彩,集中在郑远的生肖、年龄上。

那天我在乡里穿行,像处在一个巨大的赌场中。

村头巷尾,人们几个几个地聚在一起,研究郑远的生肖年份和年龄,特别号码会是郑远的生肖年份,这几乎是肯定的,重要的是会不会直接开出与郑远的年龄相关的数字,投注要照郑远生肖年份的几个数字平均投,还是重点投与郑远年龄有关的数字,怎么个关联法……

村民在打电话、发微信,交流着直接用郑远生肖年份的数字投注特码还是投连码,或者是特别号码和连码一起投更保险。平日买六合彩运气稍好的人围了很多听众,听他各种分析:郑远已超六十岁,六合彩号码只有四十九个码,怎么推更准确,比如年龄减去两轮,减去四轮后的数字,刚好是郑远去世那天的日期,比如郑远的年龄减去五轮,正好是他外孙的年龄,比如郑远年龄的两个数字相加或相减……

整個村子,不,整个乡那一天——特别是傍晚到六合彩开码那段时间安静极了,但是讨论、分析、交流很热烈,所有讨论、分析、交流都压低了声音的,像暗涌在村子内里翻腾,翻腾成一股隐秘的激情和欲望,这种激情和欲望表现为发红的眉眼,发红的脸,奇异的表情。有那么些时刻,连我都被这种激情和欲望卷进去,想着是不是也投一点注,我对六合彩一向嗤之以鼻的。最后那一瞬间,我想起郑远,没法下注。

六合彩开了,特别号码正是郑远的生肖年份,他的年龄减去四轮后的数字,他去世的日期,他年龄的两个数字中了连码。有人买中了生肖年份,有人直接买中特别号码,有人买中连码,有人买中单双数,总之,或多或少都中,四乡八寨沸腾了。但最初的兴奋之后,有人后悔投注投得太少,有人遗憾只押了单双没有投特别号码,有人心痛买连码时没有投注特别号码,他们想象如果投了特别号码又投了连码,想象如果投注加倍,想象把所有积蓄都投进去,将会赢多少,种种想象让人愈加后悔痛惜,于是,开始期待着下一期六合彩。

新的一轮分析开始了,这个晚上开六合彩之后,村子里有种少见的热闹,各人有各人的经验,对下一期有无数种猜测,下期还会跟郑远有关吗?这次生肖年龄都出了码,下次应该是别的方向,郑远接工程的日期?郑远这次在老家住的天数?郑远去世的时间点?郑远去世前几天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提过什么数字或生肖之类的?郑远去世第几天了……

管道的事,工程的事,郑远想捅出去的事,我仍在问,但话题不是被忽略就是被扯开,它们被六合彩激情的旋涡卷走了。

郑泽给郑远安排的丧礼是守灵七天,做大功德。晚上,做功德开始时,除了郑远家比较近的亲戚跪守在灵前,村里和邻近村寨也有很多人守在祠堂,不管是出于公的出于私的,郑远都有被守的理由。

过桥唱词一起,整个祠堂安静了。

亡灵你魂归何处?自此生死两茫茫,再无法对话,无法碰触。冥冥中,逝者赶往黄泉,连赶三天,往奈河边捧水喝,双手已成白骨,惊觉自己已离人世,号啕大哭,双眼已成骷髅,无法流泪,喉舌已失,没有声音。魂将归何处?逝者茫茫无依……

人世的苦短、为人的悲凉变成泥沼,生者深陷其中。抽泣声越来越密集,生者想起自己,也想起郑远,在六合彩的狂热之后,再次纯粹地想起他这个人。

我抬起脸,白帐布上的郑远冲我微笑,恍惚间,他开口了,这有什么?我们去找活干,堂堂正正的。他说得那样风轻云淡,理所当然,我不知不觉随着他走了,默念着堂堂正正几个字。

毕业后几个月,我在城市四处扑腾,大学时所有的想象与计划一点点消磨掉。一个周末,我去找郑泽,那时,郑泽已经开始学着接手郑远的生意。关于我未来的想象,郑远比我自己更加乐观,他看好我上的大学,看好我以后的路,尽管我刚刚失掉一份工作。郑远让我住下,慢慢找,他有一套理论,像我这样的,要用好自己的本事。他问了很多朋友,绕了一圈后,叹气,我那些朋友不是做生意的就是包工程的,找不到合适的,你得找个动笔杆动脑子的才对。我嘴上说不敢挑工作,事实上早看中一家大型国企。

和郑泽闲谈时提起,我说就算进那个国企当个临时工也是好的,相信我的能力加上奋斗,可以打出一片天地。郑泽将我的意思告诉郑远,郑远竟能七拐八弯找到那国企一个什么部门的主管,说是朋友的亲戚的亲戚。

那天晚上,郑远带着我,提着烟酒,寻到那个主管的家。我不喜欢不习惯这样,我知道郑远帮我备的烟酒价格不菲,畏畏缩缩地跟在他后面。郑远转过身对我说,我们是找活干,堂堂正正的。他要我拿出点精气神,说不管以后做什么大事,现在至少得找条门路,才有办法施展拳脚。

没错,我是要进去施展拳脚的。

我感觉到某种气,某种理所当然。但走进那个主管家的门时,郑远那种理所当然的神色消失了,立在门口就不停地跟那个主管说叨扰了,他拘束地坐在沙发一角,将我的简历双手捧给那个主管,人家没接,他就放在桌子上诚惶诚恐地推过去,他对那个主管介绍我是他的侄子,说我如何懂事念书如何好,着重提到我念的那所大学,并描述了我在大学阶段如何努力——我从未跟他提起过我的大学生活——保证我的工作能力将不会令人失望……

郑远突然停住不说了,那个主管自始至终没发一声,郑远变得支支吾吾,身子不安地扭动,好像沙发上长了尖锐之物。郑远不知包过多少大工程,和多少老板多少官员打过交道,我从未见他这样窘迫过,这窘迫变成有温度的珠子般的东西,隐在我身体内某处,在某些特别的时刻,绽放出带暖意的光芒。

从那个主管家出来,我仍走在郑远身后,突然想抱抱他,他壮实的腰背有掩饰不住的疲态。当时,我为这冲动羞得耳根发烫,但是现在,看着挂在相框里的郑远,我后悔失掉了那个拥抱。

郑远说,要找份活挣点钱养日子不难,退一万步说,我手头两家店,你帮着管一家,比打什么工都强,但你不能做这个。在他看来,我读的那些书该用出来,走一条真正出息的路,至于出息的路是怎样的,他说不太清楚。

反正不单单是挣钱,得做成件像样的事。郑远说。

郑远的期待面前,我没法抬头。

郑远的意思,過些日子没有消息,他会带我再去找那个主管,或者想别的办法。

事情出乎郑远和我的意料,一个多星期后竟通知我去面试了。

我就说嘛。郑远双手兴奋地一拍,你那样的简历。他高兴得有些过分,我对他的高兴有些惶恐,提醒他就算面试过了也只是临时工。

郑远开始述说那家国企,是这个城市的名片之一,在里面工作的都是些怎样的精英,他打听过了,那单位经常会招聘,程序都很正规的,都是通过考试进去的,他相信考试难不倒我。他几乎有了详细的计划,先当临时工,学各种本事,一旦有考试的机会,立即考为正式工。在生意场中打拼多年,他对国企对正式工仍有种无法言说的好感。

我辜负了郑远所期待的,没过多久,就从那家国企辞职了。我对那家国企失望了,或说国企对我失望了,但郑远没有失望,他认为我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我不知道他对我信心的依据是什么,我念的大学?我从小到大还算不错的成绩?他以为的我读过极多的书?特别是知道我当了记者以后,他更认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我就说嘛,要真正出息还是靠念书。郑远说。他专门为我设了一个席,除了我和郑泽,还有他的两个好友,席上,他不停地谈论我将要从事的记者职业,好像那是一个会发光的物件,多么值得珍视。

替没法开口说话的人说点话。郑远喜欢对我说,直直地看着我,带着信任的微笑,就像现在这样,他人在相框里,微笑溢出相框之外。我一阵恍惚,回到现实。过桥唱词仍在继续,祠堂内气氛凄凉而沉重。

那天晚上做功德之后,再没有人谈论六合彩,至少没有公开谈论,那期怪异的六合彩和修路工程一起,成为被回避的话题。

对于郑远的谈论仍很热闹,但话题集中在郑远去世前那段时间,有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言语,比如举止。话题渐渐酝酿成另一种传言,开始含含糊糊的,随着被传播、重复、补充,越来越清晰,最主要的内容是,郑远近两年身体大不如前,年轻时劳累过度,老了没有老样。

那天晚上,我专门寻到村里大队间。大队间在村外,原先是泥砖垒的四间矮房,生产大队养牛和放杂物的地方,后来塌了。十年前,郑远回老家建自家小楼时,跟村里几个老人和村干部谈了一下,把那几家队间修成结实的平房,分两大间,一间放置桌椅茶具,一间放些木板床铺,成为村里人的闲间,老老少少闲时聚在那里喝茶扯话,郑远放了些钱在村里几个老人那里,提供茶叶和小点心。近些年,村子里人越来越少,闲间成为村里最受欢迎的场所,在这里日子好像热闹些,这里也是消息的集中地,四乡八寨的消息,这里知道得最早最全,也可以生长出很多传言,成为某些消息的种子。

晚饭过后不久,闲间已经很热闹了,茶起了,话题也已开始,还是跟郑远有关。

去年我家那小子毕业了,郑远叔刚好回来,我托他把我家那小子带去他徒弟的工程队了。一个婶子说,那时就看他老咳,还专门提了一篮家生鸡蛋,让他补补气。

大洪老伯接口,年前就看着不太好,来这里喝茶,坐久了脸色就发白,说是提不起气,我还让他去医院查查。

大半年前我家建房,郑远伯正好在,央他帮忙看看。一个稍年轻点的女人说,郑远伯费心得很,里里外外地指点,可大半天下来,他立不住了,气喘个不停。

……

从郑远的身体讨论到郑远的精神,因为身体问题影响了心态。于是,更多的人叙述了更多的细节,以证明郑远近来心情不佳,身体状况不好。有人说郑远近来总忘事,提起年轻时的事都模糊了,有人说郑远没有以前那样爱哈哈笑了,有人觉得郑远说话走路没有之前中气十足了,有人发现郑远变得爱出神。

最有力的证明是乡里赤脚医生刘威透露的,这次在老家两个月,郑远经常去他那里拿药,状态很差,他曾建议郑远到城里大医院检查,但郑远说医院会用机器把全身照个遍,会让他像吃饭一样吃大堆的药,会把一点小毛病说成大问题,把一个好好的人治得没人样。总之,郑远对大医院极反感,为什么反感?猜测是医院太直太彻底,郑远没办法面对。

那么多人的回忆似乎在一瞬间活泛了,很多事情清晰起来,很多当时平淡无奇的细节有了特殊的意味,有越来越多预示性的东西,郑远的去世有了越来越多的理由与支撑。

我听不下去了,插了话。我和郑泽郑远一直来往着的,没发现郑远有什么异常,包括身体和精神状态,要说近些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从工程队和生意中抽身后更自在了,更有闲情管“闲事”。我的话没引起任何波澜,淹没在喝茶的吆喝和其他热闹的话题中。

我去问郑惠,关于郑远去赤脚医生刘威那里拿药的事,郑惠说郑远是胃不太舒服,但他不喜欢去大医院,怕太麻烦,要挂号要排队要检查这检查那,他到刘威那里拿一种青草熬水喝。那是一种很常见的青草,对治胃病挺有效果的,村里的小孩没事到山边田头拔了,到赤脚医生刘威那里换点零钱。郑远和村里的老辈人一样,对青草治病有种痴迷。因为病得不严重,郑惠和郑泽也就随郑远去。

他们造谣的本事够大的。郑惠愤愤地说。

郑惠再次将几个老人请到一起,说清郑远胃有点毛病的事实,恳请几个老人再次制止谣言。这次没有效果,关于郑远不对头——主要是精神方面——的传言越来越汹涌,乡民为郑远的去世找到了原因:抑郁,这是所有人无能为力,任何人都没有责任的原因。

真相得由我来写了,我得替郑远说一次话。

我继续走访金夏大道工程的事,这次不从小道消息开始。

我找到村干部,这些人都比较熟悉,牵来扯去的还有那么点亲戚关系,对于我的工作,他们一向高看一眼,甚至可以说是被他们蒙上一层光芒的,跟我说话,他们是带了笑带了客气的,但问到金夏大道工程,他们不再客气,说我现在是城里人,多去管管城里的事,说我还太年轻,很多事不懂,也看不透,让我不要胡乱听胡乱相信。我准备找工程队的负责人——自郑远出事后,乡里人再没有见到他,修路仍在继续,工人不会透露——向干部打听,他们变得警惕。

工程是招标的,我们只负责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负责一些后勤方面的配合,其他的跟村里没关系,村里也没权力管这个,他们那些什么负责人什么工人不归村里管,也不来往,什么修路工程的事也不懂,我们又不是修路的,只要看到路修得好好的就成了。

这是干部们的解释。

路真能修得好好的吗?我揪住话题问。

没人接我的茬。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再次回到村民中调查。一切变了,之前关于修路工程的各种小道消息,对郑远与工程关系的各种猜测,对郑远去世的义愤,要弄清楚真相的决心,烟消云散。他们扯开话题,好像我所提的话题犯了什么禁忌,好像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是不祥的;他们闭口不谈,之前传的关于郑远关于管道的事似乎都是不存在的;他们改口,说之前做错了,是听到别人胡乱说之后胡乱传话,是不对的;他们说干部都是村里人乡里人,肯定是希望乡里好的,如果真有什么事不可能不出头的;他们说郑远是极尽心的,是为着乡里着想的,人是没得说的,可他生病了,生病能有什么办法?

乡里人村里人被干部威胁了?笼络了?似乎没理由,到底为什么?我被绝望攫住了。他们安慰我,说之前是大家没弄清楚事情原委,让我不要放在心上。我愈加绝望,但身体内鼓胀着的那股气愈加灼热。

在黑暗中,我想了一整夜,没有半点头绪。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老树伯一句话里。

那天早上,人们陆续上过香,灵前一时只有我和老树伯,我想趁这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除了父亲,他是郑远最要好的朋友,近些年,父亲去哥哥所在的另一个城市住,郑远回老家多和老树伯在一起,老树伯肯定是知道得最多的那个。但是他也转了话题,再不提修路工程的事,有意无意地躲着我。之前对于查出真相,他是最积极的那个。

老树伯,等一下。我说。除刚进祠堂时点头招呼,他一直不看我。

老树伯朝我挥了下手,我抿了嘴,他还是不喜欢我谈这个话题。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默,长久的沉默。

六合彩是一直有买的,闲来无事买点消遣。老树伯突然说。我莫名其妙,正想开口,他举了举手拦住我。

六合彩一來,什么事都会往里套,成习惯了。老树伯深深吸口烟,说,所以那天四乡八寨的人买六合彩都往郑远身上靠,都没往深入想。

我不知老树伯提这个做什么,这事让人不舒服,但我想知道的是修路工程的事。我提到郑远的遗书,提到那几句含含糊糊的话——老树伯那天进郑远房间是看到遗书的,虽然他识字不多,但那几句话的意思是看得懂的——希望老树伯能说点什么,就算是从别处听来的小道消息也成。但老树伯不接我的话题,不住地摆手,喃喃着,糊涂了,我脑子糊涂了。

老树伯再次沉默了,怎么问他都不开口了。

我去找郑惠,想问郑远遗书的事,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让我看一眼,我得弄清整件事,这事只能由我来做了。

郑惠和郑泽在楼上商量郑远的丧礼,郑惠情绪很不好,说安排那么多礼节都是虚的,还不是看着别人装模作样。郑泽看了我一眼,郑惠冷笑一声,如果他面前也不能开口,还有什么意思?我感激郑惠这句话,也正是她这话,鼓励我提到郑远的遗书。

你要做什么?郑泽猛地抬脸看着我。

郑远叔的事我想弄清楚。我说。我提到自己的疑惑,前两天乡里人还认定修路工程有问题,决心为郑远打抱不平,但这两天所有人都回避这个话题,甚至给郑远的去世找到新的理由,认定郑远是因抑郁去世的,这太奇怪了。

郑惠又笑了,笑得很凄凉,笑着笑着哭了,边哭边诉,说她父亲老好人一个,就是个傻子,一辈子总想做点什么哄别人开心,人走了还哄人狠狠开心一次,让四乡八寨的人都中了六合彩,人家舔着指头数钱了,他倒成个大笑话。

姐,别说了。郑泽冲郑惠摇头。

郑惠声调扬得更高,我看那钱他们能不能吃得下去。

郑泽有些慌,想止住郑惠,郑惠烦躁地挥了下手,你怎么跟爸一个样?尽想着哄别人,有必要吗?我说错了吗?拿咱爸推六合彩时哪里想到爸是个人?数钱进口袋时哪个有二话?如今却不敢认,都缩着脑袋,缩着脑袋事就不在了吗……

我越听越疑惑,也越听越明白,六合彩的问题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但六合彩与工程有什么相干?

郑泽让郑惠出去,再不要说这些话。

为什么不能说?郑惠冷笑,私底下利用完了爸,还要那样编派他,还都有脸来祠堂对着爸的相片哭,该说的话倒不敢出口了。

我想起,郑远曾叹,说郑惠和郑泽脾性长反了,郑惠生就男子的品性,郑泽若像他姐那样,硬气点倒好些,说郑泽太像他,瞻前顾后,没有郑惠那样畅快。我突然想,郑远对自己一辈子以来所有的好心、顾让有没有过疑惑,有没有像郑惠这样心寒过,哪怕是一瞬间的?

我边胡思乱想边走向祠堂,远远看见几个村干部走向祠堂,忙跟过去,他们上香时心里会对郑远说什么?干部们都不接我的目光,上过香就匆匆走了。祠堂里其他村里人也不像之前那样盯着他们看,好像那些干部是透明的。

我回头找老树伯,不提工程,就问他六合彩是怎么回事。

别揪着这个不放。老树伯吸着烟,闷闷地说,人都有糊涂的时候。

于是我提工程的事,提到乡民们对这件事态度的转变。

你爸也是买了六合彩的。老树伯突然说,也照着郑远的生肖年份买的。

我再问什么,老树伯都不出声了。

我去找郑泽,郑泽说只想让他父亲走得安心些,不想挑什么事了。

不是挑事,是弄清楚一些事。我说。

郑泽摇摇头,没法弄清的,我爸也没跟我们说过什么,现在要紧的是看好我妈。

我去找郑惠。

你会弄清楚,会写出来的,对吧?郑惠扯着我的胳膊,她眼皮红肿,但双眼烁烁发光,盯住我,说,我爸眼里,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真正能做成事的,这次你要为他做件事。

我轻拍郑惠的手背,是让她放心的意思,也让自己体内那股灼热的气再鼓胀一些。

我让郑惠说清楚一些,白天她肯定有所指。村民这两天的怪异怎么回事?郑远是真的精神状态不好,抑郁了?对工程的事想得太多?

胡说。郑惠大喝一声。

郑惠喝了一大杯茶,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述说。

我爸发现修路的管道有问题——他稍稍跟我提过这个,他说有问题,那肯定有问题,他是怎样的人你该明白——他也跟乡干部和村干部提过,干部们没管就是有问题的,很有可能是收了工程队的昧心钱。买六合彩前,乡里人也传着这种消息,都要为我爸讨个说法,其实是给他们自己讨说法,可那天晚上开了六合彩,几乎所有人都买了,拿我爸去分析去投注,都中了彩,利用我爸,这么一来,和那些干部没什么两样了,他们没法开口了,都是从我爸身上吸血的人。

我恍然明白了什么,所以……

所以,他们给我爸编排了个病。郑惠哽咽了,抑郁症,我爸是因为生病走的,这样就都心安理得了,他们真心安理得了吗?

我脑子里嗡嗡响,老树伯那句话突然出现了,你爸也买了六合彩,也中了彩。我的手微微抖颤,掌心发凉,才意识到这两天父亲很沉默。

我得跟父親谈。但和父亲对坐半天,我始终张不了嘴。我出了门,在村里胡乱转着。夜晚的村子安静极了,巷子漆黑,像积着暗色的心事。不知不觉来到老树伯家门口,我还是想跟他谈谈,虽然怎么谈一点底也没有,这两天我在他面前碰壁无数次了。

老树伯沏茶,但以冷脸对我,半天没有说话。我避开工程和六合彩的话题,谈起郑远的“病”——乡里人现今“认定”的抑郁症,这是乡里人想要心安理得,老树伯会愿意谈的吧,只要他肯开口谈些什么,我相信,以我的专业可以挖掘出一些细节,整合碎片是我的本事之一。老树伯什么都不愿谈,只示意我喝茶,自己抽烟,一支接一支,我离开时,他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我没想到老树伯会再来找我。

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喊,我睁眼愣了好一会儿,那个声音在窗外,终于确定不是梦,是老树伯在喊我,我的房间后墙临巷,老树伯冲后墙上的窗户喊。我开门,他踮着脚进来,说不要惊醒我父亲,直接跟进我的房间。

一进房间,老树伯就往我手里塞东西,竟是钱。

那天我买六合彩赢的都在这。老树伯喃喃地说,我无处可放。

老树伯,这钱放我这里做什么?

反正我没法拿着这钱。老树伯搓着双手,拿给哪个都不成。

我把钱还给他,老树伯,这钱放我这里是没道理的。

放我这里更没道理。老树伯很固执,你把这钱使了吧。

我告诉老树伯,这是他的钱,他投注得来的,不管是怎么推测的投注码。投什么数字是投注人的自由,不违规——虽然民间六合彩政府是不允许的,但现在不讨论这个——要老树伯自己把钱收好。

不是违规不违规的。老树伯说,长长叹口气。

老树伯说他丢了最要紧的东西,这两天像丢了魂。他双手在身上摸索着,找出烟,慌慌地点燃,好像寻找某种安慰。

老树伯让我买点什么给郑远,我想说郑远缺什么他不会不知道,但看看他的样子,我不忍开口了,只说没这个必要。

就当我还郑远当年的钱了。老树伯突然说。

老树伯说他还欠郑远一屋顶瓦片和好几袋大米、番薯。那年刮台风,老树伯家新盖的屋顶被吹得七零八落,为了盖这个屋顶,他几乎把存粮都卖了,指着田里接近成熟的稻子,但稻子被刮倒在水里,谷子发了芽。那时,郑远刚好干完县上一桩大活,喊了几个人,拉了瓦片把老树伯家的屋顶修好了,又拉了大米和番薯。老树伯家很久才缓过来,但郑远不许他再提这件事。

这不只是瓦片和大米的事。老树伯显得极沮丧,其实什么也还不了的,多少也还不了,我提这个有什么意思?

老树伯恳求我,说算为他办件事,让我买点什么物件烧给郑远,他知道现在纸钱铺什么新鲜玩意都有,只要能把钱花出去就好。

我去买那些东西像什么话?我很为难,想象自己带着什么纸汽车纸洋房进祠堂是什么样子,郑远若真有知,会是什么反应。

老树伯捂住脸,声音沙哑了,说他没脸去买。

沉默了良久,我很不厚道地说,我去买,把这些钱全花了,不过也请老树伯给我办件事。

老树伯猛地抬脸看我。

就是问句话。我说。

老树伯现出恐慌的神色。

一开始我很糊涂,但这两天也猜得七七八八了,特别是郑惠姐的话,其实她说得挺清楚的,可我总不太愿相信。我很诚恳,说,我就想得个准话。

老树伯长长叹口气,看着我,神色还是恐慌,但也有种说不清的轻松,我知道可以问了。

修路工程中管道的事,郑远叔其实没说错,对吧?我问。

郑远是那样说,当时说是要找人来鉴定什么的,但还没有。老树伯支吾着。

至少乡民们都是相信的,相信郑远叔的为人,相信郑远叔的专业能力,对吧?我紧追着问,也就是说他们回避谈工程,不是真以为工程没问题,是故意视而不见?

老树伯抿紧嘴不开口。

之前乡里人口口声声要把事情弄清楚,买六合彩后就不谈了。我语气有些急促,郑惠姐说都是有关系的,没错吧?

半斤八两了,哪个也没脸说哪个了。老树伯闷闷地说。

不谈就不谈,却又编出郑远叔生病,精神不对头的话。我紧盯着老树伯,过分了。

老树伯又在身上摸着找烟了。

我明白了,其实郑惠说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可我为什么非得这样确认?这一刻我对自己迷惑了,可体内那股气越加灼热了,这股气原先在乡民们身体内也有,现在只在我体内窜动,我有种说不清的快感,这种快感让我恐惧。

我脑子里浮现干部们祭拜郑远的情景。在屋子里转圈,最后,我立在老树伯面前,说,郑远叔的事我要查到底,替他说句话。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很接近某种宣誓。这时的我还不知道,以后,我将为这句话和这种口气无地自容,长久羞愧。

临走之前,老树伯转过头,说郑远没有白疼我。

那时的我也不知道,后来我再不敢想起这句话。

还是得找干部,之前的种种小道消息和传言,找干部应该是更清晰的。干部们仍躲着我,我找上门,口气变得直接,甚至是生硬了。多数碰到的是转移话题,打哈哈,实在躲不过,有干部说了气话,说像这样的大工程是镇上决定的,找他们这些小鱼小虾能做什么?

这话一出来,我立即意识到问题,也提醒了我,可以找到镇上,乡干部村干部确实不算多大的角色。但找之前,我想再了解清楚,这种事得谨慎,替郑远说话,我要说到点子上,要有理有据。

半夜,我到隔寨去,敲响了刘立全的门,他是乡干部之一,我知道他会为我开门的。他的儿子在我所在的城市工作,一家挺大型的公司,待遇各方面不错,那份工作是我介绍的,当记者这些年,我还是积累了些人脉的。

看见我,刘立全很无奈,他不想跟我说什么,也不敢得罪我,之前一见我就拼命扯开话题,还要拿花生、芝麻糖等来塞我的嘴。

今晚的谈话谁也不会知道。门一在身后关上,我就对刘立全说,我不会误你的。但这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不对头,如果干部们有问题,刘立全不可能独善其身,只要想挖出东西,不可能不伤他。

好在刘立全似乎只听到半句话,不停地点头,对,谁也不能说。

刘立全让我别再追这件事了,说现在乡民觉得理亏,也都不闹了,这件事静静过去是最好的。闹了又能怎样?如果真想做点有用的,就对郑淑娥好点,在城里多去看看她,和郑泽相互看顾,郑泽人老实,郑远一直不太放心的。说我是个记者,能办一些事的,郑泽以后若有要搭手的,搭一把手就是,让郑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是郑远的意思。

我直接提到修路工程,提到那些管道。

不要多管闲事。刘立全压低声音,但语气很干脆,这事你也管不了的。

怎么管不了?我追问。

刘立全愣了一下,意识到说多了什么,支吾了一会儿,说,这不是乡里村里的事,是上面的事,你问我们能问出什么?

这工程真的是镇里在管的?我盯住刘立全。

我怎么懂?我就是一个小小乡干部,说过多少次了,就帮着安抚好被征到地的乡民。

我决定了,到上面打听一下。乡里再打听不出什么了,而且追到现在,有些事没有被明说出来,但也很明显了,我认为可给朋友打电话了。虽然那股灼热的气在窜动,但作为记者,我有足够的理智。

那个朋友是我的高中同学李杜,在县政府上班,据我所知,在挺要紧的位置上。

我半夜给李杜打电话。当年我们一起在县重点高中,上下铺,是可以去翻对方箱子找穿的找吃的那种关系。一听我的声音,他先是惊喜,接着骂我吵醒他的美梦,要罚我一顿烧烤——高中时,我们谁考得好就请对方吃烧烤。

一听我提到金夏修路工程中管道的事,李杜不出声了,我又追问。他语气变了,质问我这么多年在城里是不是白混了,问我有没有脑子,他让我多报道讨人喜欢的新闻,多挖点新奇事,就算编点八卦也是好的。说得我很愤怒。他让我发泄愤怒,任我滔滔地說。听完他开始各种分析,什么形势,什么规则,最主要的是我再深挖下去,将有怎样的后果……

我们就那么谈着,从半夜谈到天亮。放下手机时,窗边爬满清晨的光,但我的脑子和胸口一片漆黑,那股窜动着的气已经消散,我再怎么用力也积攒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者说我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怎么了。七八年了,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我,怎么还会幼稚到想重拾过去?七八年了,我怎么就不是当初的我,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另一个我的?前些天身体内窜动的那股气是纯粹的吗?还是某种戴了面具的虚荣……

我头痛极了,蒙在被子里,我想睡觉,把自己睡沉过去。但我睡不着,有个念头再怎么努力都没法甩掉。我跟买六合彩的乡民是一样的,只是方式不一样,我其实也想从郑远身上榨东西。

守丧七天,剩下的两天我再没有开口,原本我一直想找机会问清楚,郑远去世前一天晚上打电话给郑泽,究竟让郑泽去办什么事。应该是郑远极挂心的,那时郑远还挂心着什么?但我没脸再问,我躲着郑惠,躲不过去的时候就垂下头,躲开她期待的目光,还躲着白帐布上郑远的微笑和目光。

我没有躲开。葬礼结束后,我回到城里,为一家大公司写了一篇报道,报道那家公司辉煌的发家史和创新精神,报道其将会有的远景,很是励志,受到广泛好评,我有了那么一点名气。但一旦有人对我表示肯定、赞许时,我就浑身发冷,微微发颤,怎么也止不住。我经常梦见郑远,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睛极亮,充满希冀,我总是被那双眼睛吓醒。我在暗夜里愣愣地坐着,呆呆地想,不知还有多少人被郑远这双眼睛吓醒。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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