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权力视角看西方国际话语权形成的基础
2019-08-06侯自强
侯自强
16世纪之后,以民族国家为主要行为体的国际体系逐渐形成;在印刷技术等现代科技的协助下,宗教改革与文艺复兴打破了教会对知识传播和解释的垄断地位。上述两个因素是知识与信息在全球范围自由传播的重要基础。随后,世界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依靠先发优势逐步形成了由其主导的“国际话语权”。总结西方国际话语权形成过程中的经验与教训有助于在国际传播领域制定符合当前中国发展需要的政策。
一、什么是“国际话语权”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以索绪尔、巴赫金、奥斯丁等为代表的语言学家将“话语”(discourse)发展成为语言学概念,并构建了许多极具影响力的理论。随后,由“话语”衍生出的理论范式在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等众多学科中逐渐流行。自福柯以来,“话语”与“权力”被联结起来,从而造就了一个新的概念——“话语权”。从政治学的界定来看,权力(power)强调的是一种支配或是控制的关系。①根据苏珊·斯特兰奇的观点,“权力可以分为联系性权力与结构性权力,前者是A控制B去做B本不愿意做的事情的能力;而后者是形成和决定全球各种政治经济结构的权力,这种权力使各行为体都不得不在这一结构中活动,包含支配国际政治经济关系的惯例、规则和体制”。②从这一界定出发,国际话语权更接近结构性权力的范畴,因此梁凯音教授将其定义为“对国际事务、国际事件的定义权,对各种国际标准和游戏规则的制订权以及对是非曲直的评议权、裁判权”。③
在国际关系领域,国际话语权中的“权”更多地体现其政治属性。由于国际社会的主要行为体是主权国家,因此国际话语权体现了国家将自身权力投射至国际社会并对其他行为体施加的控制与支配。传统政治学者强调物质性权力要素对国家行为的影响,而约瑟夫·奈等提出的软权力理论为西方国际话语权的形成提供了新的理论支撑。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也不乏对话语权的探讨:马克思、列宁等革命家曾强调无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作用,而葛兰西则在此基础上突出了无产阶级在取得国家政权后如何保持文化领导权,即“话语权”合法性的问题。④
二、硬、软、巧三种权力是西方国际话语权形成的基础
(一)硬权力资源的积累与话语权形成具有同步性
关于硬权力的界定更多侧重其资源属性。传统意义上,国家的自然禀赋、经济体量、军事力量、科技水平等方面均被认为是硬权力资源中最重要的组成要素,而西方国家在积累硬权力资源的过程中通过对外政策塑造并维护其在不同领域的话语权。首先,领土是衡量一个国家硬权力资源最直观、最重要的指标之一。例如,尽管与英国等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相比,美国的发展起步相对滞后,但是自诞生之日起美国就有将其建国理念传播于世界的使命,而这一过程与其领土的扩张基本同步。例如,美国开国元勋杰斐逊用“自由帝国”概括了由领土扩张、共和制与农业理想社会三要素构成的共和扩张主义,即在北美广大领土上实行共和与自治,在更遥远的世界传播與推广共和主义的设想。⑤这些设想也符合美国政府和人民的利益与诉求。正如美国外交史学者布拉福德·铂金斯教授指出,“理念本身不会造就扩张主义,而是肥沃的土地、矿产资源、商路等各类物质利益才会吸引那些扩张主义者”。⑥其次,在经济领域,无论从经济总量、产业发展水平还是经营方式上,20世纪初的美国经济几乎等同于财富和繁荣的代名词。这一过程与美国不遗余力推广其经济模式和“商业文明”的理念是分不开的。入江昭教授认为,“(20世纪20年代)商业文明已经作为指导(美国)国内和对外政策的重要理念:美国对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领域的扩张已不感兴趣,而经济领域则成为焦点。生产、分配、金融以及相关产业模式已经成为理性行为典范并对全国乃至世界都起到了引领作用”。⑦ 最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军事力量与科技水平的领先地位又助推美国完成了从一个经济大国向综合性大国的转变,为构建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填上了最后一块奠基石。冷战的结束标志着美国成为了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从布什在海湾战争前后提出的“世界新秩序”战略到近年来特朗普提出的“让美国再次伟大”战略,冷战之后历届美国领导人都将“如何维护美国在全球秩序中的主导权与话语权”这一问题作为任内的重要议程。
(二)软权力资源的积累决定了国际话语权的内容
“软权力”的提出者约瑟夫·奈认为,“影响其他国家预期的能力有可能与文化、意识形态、制度等无形的权力资源相关联”。⑧仍以美国为例,区别于世界上其他主要国家(如中国、印度、英国、法国等)拥有数百乃至上千年的积淀,美国软权力资源的发展历程最短,然而这并不妨碍其对当前国际社会产生巨大影响。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美国的核心价值观、秩序观和文化知识领域的话语权。首先,在价值观方面,早期移居北美大陆的清教徒对共和制的坚信以及对君主制的排斥贯穿着整个美国建国史,一方面基本奠定了美国国内政治体制及运行方式;另一方面也形成了美国人所秉持的个人主义传统,并逐步发展成为现代西方话语体系中的“自由”“平等”“民主”等核心价值观而广为流传。其次,在秩序观方面,为了实现其改造世界的“天定命运”(Manifest Destiny),美国逐步将上述价值观推向全世界。随着其综合国力的增强,向世界输出并落实美国版本的秩序成为20世纪上半叶美国对外政策的一条重要线索。这条线索始于1918年威尔逊总统提出的十四点计划,并在二战结束之际成型:联合国、关贸总协定、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一系列国际机制的建立成为美国构建国际话语权的阶段性成果,且至今仍在各领域发挥作用。再次,在文化方面,来自全球各地的移民组成了美利坚民族,并以此形成了开放多元的美国文化。在现代科技与商业运作的协助下,这些文化产品逐渐成为美国的名片,时至今日仍对世界各国人民有很强的吸引力。最后,学术领域的话语权为其他软权力资源搭建了理论大厦,并在知识的创造与更新方面发挥“指引导向权、鉴定评判权和行动支配权的重要功能”。⑨学术话语权的构建源于美国等西方国家积累的丰富教育资源和人才优势,并在质与量上都占据了知识的高地:既提供了富有创造性的思想,又辅之以令人信服的实证检验。在某些领域,一些带有明显美国烙印的文化符号甚至能与学术研究相结合,形成一种特殊的话语权。例如,一个巨无霸汉堡的价值曾被设定为非正式的经济学指标,用以衡量不同国家消费者的购买能力与生活水平。20世纪80年代中期,美式快餐只在西方国家流行,因此很多人对“巨无霸指数”的科学性存疑。但是冷战结束后,当美式快餐逐步进入原社会主义国家乃至更多的发展中国家市场后,这一指标才被关注并被很多经济学者所使用。
(三)巧权力是运用权力资源的方法
传统理论对权力的分析侧重于资源属性,即以有形和无形的二分法来界定硬权力和软权力。但是,陈志敏等中国学者认为,“软”的概念不仅可以从资源属性来理解,也可以从权力的运用方式来理解,即通过吸引、诱导等方式来使用各类权力资源。⑩西方语境下,此类关于权力资源的运用方法被称为“巧权力”:一种综合利用各种手段让各类权力资源(包括硬权力和软权力资源)效益最大化的方法。这一概念经约瑟夫·奈完善成为“巧权力战略”。11尽管巧权力是近十年来才提出的概念,但是美国在构建其国际话语权的过程中已经体现了巧权力的应用。例如,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大量非政府组织、跨国公司在全球范围的活动(如举办展览、音乐会,开展英语教学等)将美国的各类硬权力资源(如资本和产品等)和软权力资源(如行为规范和价值观等)散布到世界各地,对很多发展中国家人民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产生了深远影响。美国的经验表明,巧权力不应局限于政府对政府的互动模式,而应更重视对公众的引导作用。这种引导作用往往更加隐蔽且持续时间更长,成为后来“公共外交”实践兴起的重要原因。
三、西方国际话语权构建对中国的启示
(一)整合资源应使用“乘法”而非“加法”
毋庸置疑,中国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完成了许多西方国家数百年才完成的发展道路,甚至在某些领域实现了反超或具备了与之竞争的地位。在硬权力资源方面,随着中国经济发展水平的不断提升,以前困扰各行各业(尤其是高科技产业)的资本、技术瓶颈越来越少:大到航天器、小到芯片,中国与世界发达国家的差距逐步缩小。与此同时,很多既有价值又具备可操作性的软权力资源也沒有被忽视。无论是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还是前卫时尚的现代元素都随着中国的对外开放走向世界,成为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成就的另一张名片。然而,中国在很多领域中的影响力与话语权并没有随着国力同步提升,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很多具有重要价值的成就与资源没能得到最佳的利用。为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可以参考西方政治学研究中定性与定量相结合的方法。加法模式是将各类资源进行累加(资源1 +资源2 +资源3 +……),其特点是,在权重相同的情况下,单一加数的骤减不一定导致总和的骤减,更何况其他加数可能会起到平衡的作用。只关注总和的变化甚至可能忽视个别加数骤变的情况。然而,在乘法运算中,如果任何一个乘数减少,最后的乘积也会等比例减少。为了体现各方面因素对国家的整体影响,美国乔治敦大学前教授克莱茵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了国家力量公式:国家力量=〔(人口+领土)+经济能力+军事能力〕×(战略意图+贯彻国家战略的意志)。如果像该公式那样引入“乘法”运算(资源1 ×资源2 ×资源3 ×……),那么任何一种资源都能够影响整个系统,因此应予以充分重视。例如,一部具有极高艺术成就、影响广泛的影视作品是诸多资源的系统整合:高质量的内容×精良的制作×高效的营销×……。尽管中国近些年也出现了很多令人惊艳的影视作品,大量资金的投入可以使得这些作品在较短时间内在技术含量与营销模式上与国际接轨,但是,相对而言,几十年前手工绘制的《大闹天宫》在艺术成就与影响力方面却能被国内外奉为里程碑式的作品。部分原因是这部作品在内容与制作上彰显了创作者深厚的艺术素养与扎实的工匠精神,而这两个因素不是仅仅依靠资金的投入就能提高的,往往需要摒弃过于功利的想法,用稳定的积累与传承去提高。
(二)事缓则圆的态度至关重要
构建话语权是一个长期工作,将各类权力资源整合不可能一蹴而就。西方国际话语权的构建经历了数百年,美国只不过是目前最后一个接过接力棒的国家。从直观的感觉来看,润物细无声的影响比急功冒进的宣传更有效。前者是以一种谦虚与合作的态度鼓励自觉自愿的交流,后者则是通过强势甚至是强迫的态度去推广自认为正确的东西。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成就增强了中国人的自信。但是,习近平总书记曾经强调,“世界上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发展道路。如果万事万物都清一色了,事物的发展、世界的进步也就停止了。一个国家的发展道路合不合适,只有这个国家的人民才最有发言权”。12如果我们无意中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去展现中国的硬权力或软权力,甚至期望能够通过中国成功的经验在短时间内引领世界潮流或左右国际局势,那么这极有可能会引起其他国家的反感甚至警惕:国际社会不但会将中国的言行看作是自负与傲慢,甚至更有可能质疑中国的动机。在总结西方国际话语体系构建的教训时,约瑟夫·奈曾做出过类似的警示:“如果一种产品不受到欢迎,那么再好的广告也是徒劳的。一项看起来狭隘的、利己且傲慢的政策将不但不会有利于软权力的发展,反而会抵消其效果。”13例如,“9·11”事件之后,美国发动反恐战争时一方面强调出于国际安全与全球反恐事业的需要,美国采取的是正当行为;另一方面强调“民主”相对于“专制”的优越性,为干涉他国内政建构“道德制高点”。但实际上,美国发动战争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美国的国家利益,本质上是一种利己行为。最终,美国构建的话语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在经过战争的洗礼后,依照美国认定的“民主模式”建立起来的政府无法彻底解决贫穷、失序等战争遗留问题,反而催生了新的恐怖组织与安全问题,地区安全局势更加恶化。美国的教训给中国的启示是,好的权力资源如果运用不当反而会产生负面效果。无论是硬权力还是软权力,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积累了颇具规模的成功经验与优势资源。在继续积累各类权力资源的同时,发挥其最大功效是构建国际话语权的不二法门。而在这一过程中秉持事缓则圆的态度尤为重要,可以减少国际社会对中国快速发展的负面认识和对立情绪。
「注释」
①从词意看,西方语境下的power多指“权力”,而非“实力或能力”(capability),故本文中所有涉及“权力”的表述均指代英文中的“power”。
②苏珊·斯特兰奇:《国家与市场》(杨宇光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2年版,第21页。
③梁凯音:《论国际话语权与中国拓展国际话语权的新思路》,《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9年第3期。
④冷凇等:《新形势下媒体国际传播与话语权竞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
⑤李庆余、任李明、戴红霞:《美国外交传统及其缔造者》,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53页。
⑥Bradford Perkins,“The Creation of a Republican Empire, 1776-1865”, in Warren I. Cohen,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Vol. I),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178.
⑦Akira Iriye“,The Globalizing of America, 1913-1945.” in Warren I. Cohen,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Vol. III),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 96-97.
⑧约瑟夫·奈:《硬权力与软权力》(门洪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7页。
⑨郑杭生:《学术话语权与中国社会学发展》,《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
⑩关于权力的双视角界定可参考陈志敏、常璐璐:《权力的资源与运用:兼论中国外交的权力戰略》,《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7期。
11Joseph S. Nye, Jr., The Future of Power.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11), pp. 208-209.
12《习近平会见出席“2017从都国际论坛”外方嘉宾》,新华网,http://www. xinhuanet.com//world/2017-11/30/c_1122039030.htm,2017年11月30日。
13Joseph S. Nye, Jr., “Public Diplomacy and Soft Power,” 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Vol. 616, March 2008, p. 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