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然的记忆盒子

中国儿童文学作家漪然3岁意外致残，一生困于轮椅，却写下至纯至美、乐观轻盈的文字。由漪然翻译和创作的“大师与童年”系列作品经典、诗意、温暖，给人力量。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其自由梦想的一生，令人感动不已。以下文字选编自回忆性散文集《记忆盒子》。

漪然（1977～2015）

原名戴永安，儿童文学作家、翻泽家。

出生于安徽芜湖，3岁意外致残，8岁开始自学，14岁从事专业写作，共创作并翻译作品200多部，2015年因病去世，年仅38岁。

漪然是中国儿童文学领域独一无二的创作者，尽管由于下肢瘫痪，从未上过学，但她用自己的刻苦、用美好纯真的语言、用梦、用创造力，搭建出了一个儿童文学王国，完成了超过200万字的创作和译作。

原创代表作：《四季短笛》《忘忧公主》《星球故事》《记忆盒子》等。

翻译代表作：《一个孩子的诗园》《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海精灵》《轻轻公主》《花朵的故事》《七条龙》《月亮的味道》《不一样的卡梅拉》等。

（1）

我出生在一个很小、很寂寞的小城里。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几乎从未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四岁时坐火车去过一次南京，八岁时见过一场节日焰火，这些，都成了点缀在我平淡生活中的伟大星光。因为生病，我不能上学，却偏要拿着本字典学认字，还让家里人找来学校的试题给我做，做完了还要爸爸给我打分。但我做这一切，不像一些人所说的，是在与病魔斗争，我只是需要一个游戏，一个可以不停做下去的游戏，好让自己在那么多又漫长又安静的平淡日子里，感到一点点惊奇。我就是这样在无意中走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一个书里的世界……

（2）

翻开爸爸记录的一份我的病情简况时，我发现，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孩子，曾经在短短的二十天里，经受了至少两次脊髓穿刺、一次电击检查、一个星期的针灸治疗，她被注射下了一堆激素、青霉素和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在四家医院里转了一遭，得到了两种入院诊断：格林巴氏综合征和横贯性脊髓炎。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她此后整整一个冬天住院生涯的开始。

可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天，倒很像是一个童话故事。

现在想想，我该是从那时开始，就学会了生活在幻觉里面。一个幻觉，如果你明知道它不是现实，却仍然愿意相信，这就是童话。我是多么幸福，因为我从没有因为做梦做得太多而被责罚过;相反，我身边每个人，都在很小心地保护着我，让我的幻觉不至于破灭。她们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个小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要再夺走她最后一点愿望吧。结果，我就拥有了这個世界上最大的自由——梦想的自由。

（3）

那个夏天，我却因为骨折，被外婆送进了医院。那是我五岁时第一次骨折，在此后的两年中，我骨折了八次。医生的解释是：“病理性骨质疏松。”还记得，在一九八四年，我的两条腿从膝下三分之一的地方，一起折断，那位替我接骨的大夫曾半开玩笑地对我的妈妈建议：

“还是锯掉吧，省得以后再麻烦。”

而妈妈，却极认真，极坚决地回答道：

“不，至少她现在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是的，只因为有了妈妈的这一句话，我现在仍然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并且，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些花儿为什么欢笑——因为在外婆的花园里，每一个生命，包括我在内，都是完整的。

（4）

我最希望做的只是一个隐形人，静静坐在黑暗的一角，看所有的光明喧闹着从我眼前经过，而我，始终可以如同一棵树一样地沉默。

（5）

那一刻，我的眼前，亮起了世界上最绚烂的一道光，它像花朵一样绽开，那金红色的花瓣，遮盖住了黑夜，也遮盖住了黑夜中一双双惊讶的眼睛。有一刹那，我觉得，时间已然静止，因为那些花瓣间撤下的亮晶晶的火星，都一动不动地挂在半空，好像永远也不会往下落了。

“只要好好活下去，总能看到更漂亮的焰火的。”妈妈这样说道。

（6）

不论是在幻想还是在现实里，我仍然喜欢躲在黑暗里注视光明的感觉，只因为喜欢这感觉，我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被别人注视和关心的时候，保持着沉默。

（7）

如果没有一整天看着一瓶花的耐心，你就永远不会知道，看花儿在水杯里开放是一件多奇妙的事情：它们就像一只只刚睡醒了的小鸟，先是用警惕的姿态对着你望过来，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它们确定面对着你是安全的，就在一瞬间，展开了身上的羽毛……

（8）

童年的我，曾经梦想去上学，

有一天，在蔷薇校园里，我突然心血来潮地问：

“爸爸，以后我能到这里来上学么？”

“你应该到比这更好的学校去上学。”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作为一个父亲的回答，这也就足够了。

（9）

我始终坚信，这个世界上肯定是存在着一些会魔法的人，即使这些人没有翅膀，也没有魔棒，可当你遇上他们的时候，你一定会知道，因为他们会让你心里的雨悄悄地停住，在不知不觉中，就绽开了一片菱形花瓣似的碧空。

（10）

书，其实和人是一样的——你会一直喜欢、想念着某个人，并不是因为他比谁优秀，或者是特别可爱，而是因为你和他在一起，度过了你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11）

写作，就和读书一样，都可以让自己超越时空的限制。而写作，又比读书更加自由，因为我不用再重复书上的句子，任我排序组合的，是一本更奇妙的大书，它的名字，就叫生活。

（12）

我的生活，别人的生活，所有平凡的小细节，都可以在一本书里，变得不再平凡;每一张书页，都可以变成神奇的翅膀，带着心灵飞向另一个世界。我为自己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而感到无比惊奇。可我知道，这还不是这本大书中的最后一个秘密，它还需要每一个梦想奇迹的孩子，不停地读下去……

（13）

小时候，我有一个梦想，想要一个满是阳光的玻璃屋，屋里的墙壁就是书架，书架上放满了数不清的童话书。而现在，我有了一个更大的梦想，想要建立一个小书房基金会，让免费的童书阅读可以一直进行到底，让小书房能够成为每一个孩子的童话玻璃屋。

（14）

如果一个孤独的人能够拥抱自己的孤独，如果一个幻想家能够放飞自己的幻梦……那么，他就是幸福的。他的泡沫就会变成珍珠，给许多许多年之后，和他一样流过泪、也微笑过的人们，带来一份真正的幸福。

“一个虚幻的世界，有多少存在的价值？”

“有多少人爱它，它就有多少存在的价值。”

（16）

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翻译这样长的一部童话？我的回答是：我做一件事的时候从不去想为什么，只是觉得喜欢，就会去做。

能够让我们看清一切的，其实就是时间。如果，在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之后，我们仍然能对自己做过的事情露出一个微笑，那么，是否找得到那条来时的路，也就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17）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人们说，不论以什么方式，人是不可能摆脱自身的孤独的。但是，我始终相信，人是可以超越孤独的——很多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光亮，让我们可以看到整个世界，而不是只看到自己。这一点点光亮，是可以从任何地方来的。对安妮来说，这光亮是来自于鬼怪森林，而对我来说，这光亮是来自于小书房。在读一个精彩的故事的时候，或者是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就不再感到自己是一个人，而是和所有热爱童话的人共有着一份快乐。这样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如此美妙，即使它只是一个梦，我也唯愿自己能一直生活在这个梦里，更何况，我很清楚，它并不是梦。是的，不是梦，因为我知道你在注视着这里——你就是那个永远不放弃幻想的人，对吗？我知道，你是的，因为，我也是。

（18）

語言和声音，在一个孩子最初的记忆里留下的语言和声音，将会对他的一生，有着怎样的影响啊！

请妈妈们尽量多抽出一些时间，陪伴孩子们度过这人生中最初的季节吧！因为，你们的声音，你们的话语，才是一个孩子生命里的春天。

（19）

窗外，雪仍在飘落，却已经有一些孩子跑出了屋，奔跑嬉戏在雪地上了，他们在大笑，在冒汗，正如宙斯的力量无法囚禁古希腊的英雄们，大自然的寒冷也无法囚禁这些孩子的热情。这就是人类的天性：永不畏惧，永存梦想——所以我们尽管渺小，却可以成为自己的主人，在这片无垠的大地上繁衍生息。我想，当普罗米修斯盗火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晓了这个奥秘。

（20）

我很幸运也很不幸地拥有很多空闲，去思索这随之而来的问题：既然我终究是要死的，那为什么我要来到这个世界，度过如此短促的一生？

我的存在，

只是水中的一滴水，

火中的一点光，

只是为了传递，

传递一些梦想，

那些梦想来自我读过的故事，

那些故事如今又通过我的语言，

传递给了另一些生命。

（21）

如果你从未因为一本书而流泪哭泣，

如果你从未因为一本书而如痴如醉，你问我什么是读书之乐，

我真的无法告诉你，就像我无法告诉一个没有爱过的人，什么是爱。

（22）

前两天，我发现，自己的胳膊肘上有了一个发紫的血泡，裂开的口子隐隐渗出血。难怪每次趴在电脑上打字，都像针扎一样疼，可我不敢告诉爸妈，唯恐因此被逼着休息，失去上网的权利。每天，我从早晨九点开始，趴在电脑上写阅读沙龙话题，做图画书的翻译，一直趴到晚上九点，这中间还要和数十位各行各业的人——小书房志愿者、编辑、网站义工、来咨询亲子阅读的老师、家长……在QQ上讨论各种问题。我希望赚点钱买个电动轮椅，好不用在每次出门时，都要花甲之年的老爸推着我走。可我每次一收到稿费就又会忍不住去买书，真的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攒够买轮椅的钱。

（2008年9月1日 日记）

（23）

我就是这样地在一张堆满了电脑、电话和书本的床上做着公益小书房。有时做着做着就会想这样一个问题：我死后，公益小书房该如何继续？是的，也许，还会有一些志愿者继续坚持在自己的城市做活动，但是，他们还会不会把自己的这些活动和全国小书房连在一起？公益小书房100个城市共同开展阅读推广活动的梦想要到几时才能实现？我真的，真的很担心自己坚持不到那一天了。（2008年9月1日 日记）

（24）

我不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我有属于自己的小快乐，也有属于自己的小忧愁。我也会把自己的微笑和眼泪记录下来，留给自己老去的时光慢慢回忆，可我不喜欢在叹息的时候被人怜悯的感觉。如果，有人真的理解我的忧愁，请你们记住我飞翔的模样，忘记我短促的悲伤。（2008年10月1日）

（25）

在趴着的时候，仍然保持一个头颅高昂的姿态，的确，是很累人的，可我会继续保持这个姿态，直到我不能动的那一天。一个人，可以忧愁，也可以一无所有，但是她绝不可以放弃靠自己去追寻幸福的努力，如果放弃了，那么最终消失的，将不是忧愁，而是她自己。（2008年10月1日）

（26）

儿童文学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对抗沮丧、绝望，为了对这个不够美好的世界说“no”，为了未来的世界哪怕一丝丝可能，会变成梦想中的美好样子，或是变成比梦想中还要美好的样子，只为了这个希望恒在——这，是我的回答。

（27）

我有我的信仰，我相信生命只有一回，我相信获得一个灵魂是一个艰辛的过程，我相信人可以用精神力量改变整个世界，只要这种力量足够坚定和强大。我不相信神灵，不信任何神力可以拯救世界，但是我相信，人性中有一种神性，正是这种神性让我们一次又一次从黑暗里寻找到光明。而真正的儿童文学就是具有这种神性的文学，是能够超越人世间的浑浊，超越国界、种族、性别、年龄的限制，清澈透明地存在下去的一种思想和领悟。

（28）

我建立起这个网站，因为这样在我死去之后，也还会有人知道，梦想、希望、信仰，奉献，从来不是孤独地存在着，在这个世界上，追寻它们的旅人始终有一个不离不弃的同伴，它就叫：儿童文学。

（29）

一只黄色的小蝴蝶，飞落在锦荔枝的花朵上，开始静静享受自然的赐予。而那些和它同色的花儿，也在静静等待着一个孕育成熟的果实。生命的意义何在？或许，一只虫、一朵花凭本能所知的，要比任何一个人类所能了解的，更为深邃。

（30）

欢笑吧，亲吻吧，向你所见的一切祝福吧！在你尚未成为一个垂垂老朽之前，热爱自己的生活吧！但是，千万千万要记着，没有去而复返的岁月，只有追悔莫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