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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经”与“不正经”之间
——论赵思运的“诗人—研究者”身份

2019-08-05

新文学评论 2019年1期
关键词:诗学丽丽诗人

□ 吴 昊

赵思运既是一位诗人,又是一位中国现当代诗歌评论家。赵思运的诗歌中充满大量口语与俚语成分,部分诗作还出现了情色、暴力暗示。这种惊世骇俗的写作看起来是在博人眼球,但赵思运的根本意图却是以“不正经”的方式表达“正经”的观念,批判社会生活中的不义现象。在其最新出版的“非虚构”诗集《赵刘氏传》中,赵思运还以传记的形式书写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不留情面地揭露了历史与现实中的荒谬之处。作为诗人,赵思运是“不正经”的,但作为诗歌研究者的赵思运却是“正经”的,在《百年汉诗史案研究》中,他利用“文献—发生学”方法对陆志韦、茅盾、闻一多、何其芳等诗人个案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旨在打通“文本--诗人—时代语境”三大要素,理清诗歌文本与诗人精神世界的关系。因此,赵思运的“诗人—研究者”身份是介于“正经”与“不正经”之间的,呈现出当代诗歌创作及诗歌研究复杂的精神指向。

一、 “不正经”的诗歌:创作意图与诗歌语言的张力

赵思运的诗歌无疑是“不正经”的,他的作品大多用口语、俚语写成,部分作品甚至出现了“很黄很暴力”的描写。但赵思运的作品与纯粹的“下半身写作”还存在一定距离,因为口语、俚语的运用只是赵思运用来表达其意图的一种策略,类似于“举重若轻”:在看似玩世不恭的调侃背后,透露出的却是历史的荒谬与现实的龌龊。比如在《猪儿传》这首长诗中,赵思运详细描写了一个明代太监“猪儿”为了生存被迫净身的过程,并写到了“猪儿”进宫后从飞黄腾达到被秘密处死的人生经历。赵思运对“猪儿”净身过程的描写,并不是为了满足读者的恶趣味,“猪儿”痛苦与荒诞交织的命运,实际上是封建社会极权统治这个大历史背景下无数小人物命运的缩影。

在无情的历史面前,小人物的遭遇常被遗忘、被湮没。赵思运在诗歌中所要达到的最终目的,就是通过书写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来揭示历史的荒谬与现实的龌龊。赵思运的长诗《丽丽传》取材于2013年发生于山东平邑的一个真实案例——年仅9岁的小学生吴丽丽被校长、副校长性侵,警方调查后却以“证据不足”的理由不予立案。赵思运在《丽丽传》中以吴丽丽(第一人称“我”)的口吻叙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虽然其中也涉及部分情色词汇,但却体现出事件的真实性。作为一个新闻事件,吴丽丽的不幸遭遇或许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而《丽丽传》却能将吴丽丽的遭遇以诗歌作品的方式长久地留存下来。值得注意的是,赵思运虽然为吴丽丽的不幸遭遇感到愤怒,但他并没有倾泻自己的情感,于是他安排诗歌中的“吴丽丽”以一种口语化的、叙述式的口吻来讲述整个事件的经过,没有刻意的煽情色彩。赵思运这样写道:

…………

妈妈报案了

刑警大队的民警叔叔

几次到过小文家里询问

小文的家人就到我家吵闹

说小文吓得

都快不敢去上学了

小文就说那证词是我妈妈教唆的

那天晚上电话提醒我妈妈的老师

也不承认了

诊所的医生第一次说我是昏迷中去的

后来说是校长跟两个同学陪我去打针看病的

省里的记者到俺村头了

问了6个回家的学生

有5个说不知道

另一个女孩

从头至尾一句话也不说

班主任老师说

她接受了我妈妈的贿赂

说我妈妈让她作伪证

她说我一天都在正常上课

她没有给我穿裤子

从语言来说,《丽丽传》是“非诗意”的,它并没有使用优美、深邃的语言,整首诗歌几乎是吴丽丽这个9岁女孩近乎唠叨、琐碎的口语化自白。口语化写作虽然经常会遭受来自批评家与读者的质疑,但无论如何,《丽丽传》“非诗意”的自白能够使读者了解到整个事情的真相:在权力的胁迫下,所有了解吴丽丽事件的人都不敢或不愿出来作证,众人沉默的后果是吴丽丽的不幸遭遇被警方认定为“证据不足”,从而“没有立案”。人性的卑劣在《丽丽传》中一览无余。

人性的卑劣与龌龊、历史的荒谬在赵思运自印“非虚构”诗集《赵刘氏传》中更为触目惊心。洪治纲认为,所谓的“非虚构”写作是“以鲜明的介入性写作姿态,在直面现实或还原历史的过程中,呈现出创作主体的在场性、亲历性和反思性等叙事特征,折射了当代作家试图重建‘真实信念’的写作伦理。这种写作伦理,既质询了信息时代的仿真文化,也冲击了经验化和表象化的文坛现状。从本质上说,‘非虚构写作’突破了某些文学内在的规定性,体现出一种更为开放的、不同文体彼此交织的写作倾向”。但以往的“非虚构”写作似乎更偏重于小说领域,“非虚构”诗集似乎还未出现,赵思运应该是较早使用“非虚构”一词的当代诗人。《赵刘氏传》既然定位为“非虚构”诗集,就意味着收录其中的文本是介入当下现实与反思历史的,并且渗透了赵思运本人的亲身体验。赵思运甚至不留情面地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自己生活过的山东农村,那是一种类似于赵目珍所说的“揭伤疤式”的叙述。前文所说的《丽丽传》就揭露了山东平邑某农村小学出现的丑恶现象。而在《赵老三传》《毛永明传》《刘才传》《赵西玉传》《赵北学传》《凤莲传》《赵刘氏传》《李鸿学传》等诗篇中,赵思运写作的“非虚构”性更加明显,他以一种传记的方式书写小人物的命运,通过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揭露了山东农村日常生活中出现的荒谬现象。但赵思运在“不正经”地书写荒谬的同时又不无悲悯地看到,这些荒谬现象的根源不仅是经济、文化的落后,似乎更多的是历史遗留在乡村和农民身上的精神重担。在《赵西玉传》中,赵思运甚至写到了存在于自己父亲身上的荒谬感:

八岁的时候

每天早晨他都让我背一遍a o e

他什么都听不懂

不过就像一首百听不厌的歌

每天早晨我都要为他播放一遍

他最大的愿望是

等我长大了为他读水浒

可是我要复习啊考试啊放学了

还要薅草啊锄地啊放羊啊

后来我要考大学啊

他念叨过很多次

我一直没有为他读过

再后来我到外地工作了

慢慢就忘了这茬儿

去年回老家我说

爹 我给你念一段水浒吧

他91岁

表情呆滞

不想说话

爹 我给你念一段水浒吧

他只说了一句话

你一年能挣十万块吧

今年回老家我问

爹 我给你念一段水浒吧

他还是那句话

你一年能挣十万块吧

《赵西玉传》最初发表的版本名为《文盲赵西玉》,较之《文盲赵西玉》,《赵西玉传》这一标题更为含蓄,也更能突出诗歌的“非虚构”成分。但从诗中赵西玉的言行来看,他的文盲身份使他与“我”之间的关系存在荒谬性:“我”小的时候,赵西玉希望“我”长大了为他读《水浒》,但“我”一直忙于学业,还要承担家务,并没有为父亲实现这个愿望;而当“我”功成名就之后,91岁的赵西玉却得了老年痴呆,只会说一句“你一年能挣十万块吧”。赵西玉贫穷、没有文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赵西玉对知识与金钱关系的理解是荒谬的,但又透露出一位农村父亲最朴实的愿望,令人心酸。进一步说,从赵西玉身上,能够看到山东农民所背负的读书取仕的精神压力。

无论是《猪儿传》《丽丽传》,还是《赵西玉传》,赵思运看似“不正经”的口语化书写实际上有着“正经”的创作意图。赵思运作品中创作意图与诗歌语言的张力,一方面是其创作策略的体现,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历史与现实的荒谬。正如邵子华所说:“赵思运的诗歌常常以日常化、生活话的细节提示人们看到生存背后的疼痛,在他平淡、怪谲的叙事背后是一个痛苦尖叫的灵魂。”赵思运希望通过为小人物“立传”,从而向读者展现中国普通民众的生活状态与精神世界。而在诗歌研究方面,赵思运也力图打通诗歌文本与诗人精神世界之间的关系,这无疑是一种“正经”的研究方式,与其诗歌写作形成了对照。

二、 “正经”的诗歌研究:“诗”“思”“史”结合与“文献发生学”

赵思运的诗歌写作虽然因其口语化、叙述式的风格而显得“不正经”,但从其目前出版的几本诗学论著来看,作为诗学研究者的赵思运却是十分“正经”的。他出版的第一部诗学论著《边与缘:新时期诗歌侧论》主要讨论了“女性诗歌话语”“中间代诗歌”“世纪初诗坛”等问题,并在附录中提到了其导师夏中义教授所推崇的“诗”“思”“史”相统一的治学观念对自己诗歌研究的启迪。对赵思运而言,“诗”“思”“史”相统一的诗歌研究方法更为集中地体现在其第二部著作《何其芳人格解码》(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中。这应该是一部较为重要的何其芳研究著作,考察了何其芳自我角色的嬗变、文论话语的复调性质、精神人格的体制性呈现以及体制性呈现的裂隙。可以说,赵思运是将何其芳放置在中国历史的具体语境中,来探究其精神世界的复杂变化的。在另一本研究著作《中国大陆当代汉诗的文化镜像》中,赵思运也运用了“诗”“思”“史”相结合的方法,在“大跃进”诗歌、“文革”诗歌以及当代诗歌民刊等问题的研究上凸显出自己的特色。吴子林对赵思运在《中国大陆当代汉诗的文化镜像》中所使用的“诗”“思”“史”相结合的方法做出了中肯评价:“在研究方法上,本书融合了现象解读与诗人个案解读,做到了文化背景解读,精神、人格解读与文本细读的三位一体,清晰地描绘出当代大陆汉诗极其丰富的文化表情及其内在历史逻辑的演绎辙迹,对于文学史研究有着宝贵的镜鉴作用。”赵思运的其他一些著作,如《诗人陆志韦研究及其诗作考证》(东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等,也应用了“诗”“思”“史”相结合的方法。

就当下的现当代诗学研究状况来看,“诗”“思”“史”相结合的方法已经成为一股潮流。除了赵思运之外,张桃洲、姜涛、冷霜、易彬、张洁宇、段从学、袁一丹等青年学者在诗学研究中都有意识地应用了“诗”“思”“史”相结合的方法,使“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相结合。而在其最新出版的《百年汉诗史案研究》一书中,赵思运又借用其导师夏中义教授所提出的“文献—发生学”方法,对陆志韦、茅盾、闻一多、何其芳、林昭、姜耕玉、李新宇、杨克、李笠、陈克华、海子、潘维、格式、非亚、雷平阳、李少君、谭五昌、安琪、徐俊国、张晓楠等二十位诗人做了个案研究。从年龄上来说,这二十位诗人跨越了百年新诗史,他们的写作体现了中国百年新诗的发展历程。赵思运认为,面对独具个性的诗歌文本,有必要追问:“这种个性化的文本何以发生?为什么在同样的时代语境下产生的诗人和诗歌文本是如此迥异和丰富多样?”正因为在同样的时代语境下出现了大量风格迥异的诗歌文本,对诗人精神世界的探究才显得十分迫切。赵思运所应用的“文献—发生学”方法,就是在研究诗人个案的时候将文本解读与人生解读结合起来:“研究诗人精神人格演变的发生、发展以及这种精神人格的演变是如何外化到他的诗歌创作的,即做到‘人’与‘文’的统一。”

从赵思运书中所涉及的具体个案来看,令人印象较为深刻的是对茅盾译诗的症候式分析。众所周知,茅盾虽然写过一些诗论文章,但他的新诗创作成就并不突出。赵思运认为,茅盾的新诗创作之所以难以为继,或许可以在其新诗翻译现象中找出内在的症候。赵思运通过分析茅盾的译诗文本,指出茅盾的译诗活动是其参与新文学运动的组成部分,而他参与新文学运动的意图主要在于“促进社会发展与人的发展”。正因为如此,茅盾的译诗活动带有“浓厚的意图伦理色彩”,而缺乏“对诗歌肌理的考究和新诗文体建设的意识”。除茅盾之外,赵思运对陆志韦、闻一多、何其芳、林昭等诗人的研究也是把诗人生平、历史语境与诗歌文本结合起来进行深入剖析,在研究文章后面还附有诗人生平年表。赵思运对当代诗人的研究也具有自己的特色,一方面,他关注与自己有相似写作风格的诗人,如“败德的身体测绘学家”台湾诗人陈克华,赵思运认为陈克华“通过诗歌,对肉身尤其是男体进行了全方位测绘”,“身体美学是陈克华诗写的出发点,也是最终旨归”。可以说,陈克华的“身体写作”与赵思运的《猪儿传》等诗有类似之处。但另一方面,赵思运更多地关注那些与自己写作风格迥异的当代诗人,如李笠、海子、潘维、安琪等。其中,赵思运对李笠的研究值得重视。他认为李笠在20多年的漂泊生涯中,频繁地在诗中对中国文化意象进行描画,构成了“历史人文意象”“家族意象”“母语意象”等文化母题意象。李笠虽然是一位重要的“去国诗人”,但目前有关他的研究文章并不多,赵思运对李笠诗歌中文化“母题意象”的阐释可谓丰富了当代诗人个案研究。

无论是“诗”“思”“史”相结合的方法,还是“文献—发生学”方法,都能看出赵思运严谨的学术研究态度。赵思运还试图打通学科之间的界限,使文学、历史、思想三个领域能够相互对话。正如马春光所说,赵思运“借助于发生学、心理学等学科话语,实现了对中国传统的‘知人论世’范式和欧美新批评倡导的‘文本细读’的融合和创新”。因此,作为诗学研究者的赵思运是“正经”的,与“不正经”的诗人赵思运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鲜明的对比,说明中国当代“诗人—研究者”的身份存在复杂性。

三、 “诗人—研究者”:复杂的身份问题

纵观中国新诗的诞生与发展历程,不难看到“诗人—研究者”这种身份是与诗歌创作相伴相生的。尤其是在新诗的创制初期,许多诗歌的创作者,往往也是诗歌的研究者,如胡适、刘半农、康白情、俞平伯、郭沫若、田汉、闻一多、朱湘、穆木天、饶孟侃等。随着新诗的进一步发展,越来越多的诗人同时也从事诗歌研究,并且他们的诗学研究往往与他们的诗歌创作风格有相通之处,许多诗人的诗歌创作甚至是其诗歌理念的印证。比如诗人王亚平,他在抗战期间写过很多持“诗歌大众化”观念的文章,他的诗歌作品也具有鲜明的“诗歌大众化”特色;又如诗人林庚,他对新诗格律有深入研究,他的作品也可以被视为“新诗格律化”的积极实验。而到了新时期之后,尤其是21世纪以来,“诗人—研究者”的身份问题又重新受到重视。值得一提的是陈超,他的诗歌创作与其诗学批评文章之间存在清晰可辨的互文性。陈超的诗学批评论著,尤其是《生命诗学论稿》《游荡者说》《诗野游牧》等,无不呈现出对生命本真的热爱与追求,并且都是以充满诗意的语言写成,与其诗歌创作形成紧密呼应。此外,陈超的诗歌创作与诗学批评都对1980年代至1990年代的诗歌转型做出了回应,并成为诗歌转型中的重要一环,可以说,陈超的诗人身份与批评家身份之间存在同构关系。

注释:

①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②邵子华:《先锋性在于对当下生命的担当——论赵思运的先锋诗歌》,《合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③赵思运:《边与缘:新时期诗歌侧论》,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27页。

④吴子林:《一部富于历史感的诗学新著》,《诗探索》(理论卷)2012年第2辑。

⑤赵思运:《诗人个案研究的文献—发生学方法(代序)》,《百年汉诗史案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

⑥赵思运:《诗人个案研究的文献—发生学方法(代序)》,《百年汉诗史案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

⑦赵思运:《百年汉诗史案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页。

⑧赵思运:《百年汉诗史案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55页。

⑨赵思运:《百年汉诗史案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2页。

⑩马春光:《诗歌史案:“文献—发生学”方法与本土性诗学——评赵思运〈百年汉诗史案研究〉》,《文艺报》2018年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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