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中华民族的修行报告

文_汪船山

从“刘安杀妻飨刘备”说起

《三国演义》第十九回，说的是刘备被吕布的部将击溃，他与孙乾二人寻小路逃难，途中绝粮，往村中求食，其家一少年出拜，问姓名，乃是猎户刘安。刘安听说是刘豫州来了，想寻野味进食，一时不能得，就杀了妻子给刘备吃。刘备问：这是什么肉，刘安说：是狼肉。刘备不疑，便饱食一顿。

第二天一早，刘备在后院取马，见一妇人被杀于厨下，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刘备“不胜伤感，洒泪上马”，后把这事说与曹操，曹操竟然命孙乾以黄金百两赏赐刘安。

如果不读原著，用这个故事来断章取义，现代知识分子就找到了批判中国传统的重要素材。有学者如此评论：

仅仅为了款待刘皇叔，就把与自己命运休戚相关的妻子当猎物一样杀掉，而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暴行居然得到重赏。让人想起鲁迅的话：“几千年的封建历史，就是一部吃人的历史。”

刘安杀妻，是封建专制下女性悲惨命运的缩影。三寸金莲、贞节牌坊、三从四德，封建礼教令女性从肉体到心灵饱受摧残。刘安杀妻，让我们看透封建礼教忠孝仁义面纱下的吃人本质。几千年的封建历史，是一部女性的血泪史，亦是一部人性扭曲的野蛮历史……

取材于三国故事的《甘露寺》这出戏，高潮在于乔玄的大段唱功，马连良“劝千岁杀字休出口……”极为经典

这当然是编造的故事，史书绝无这样的记载，其目的是为了强调刘备得人心，蜀汉是正统，魏、吴是僭国。

仅仅是这个原因吗？显然未必，作者罗贯中当然知道，这故事是民间说书人的编造，且不合情理，就算要吃人肉，也不必非要杀掉。

但罗贯中为什么偏偏要保留、并且渲染刘安杀妻这一情节呢？

回到原著，毛宗岗评点本《三国演义》里，对猎户刘安极尽嘲讽，“百金赐刘安”之后评曰：“刘安得此金，又可娶一妻矣，但恐无人肯嫁之耳。何也？恐其又把作野味请客也。”

《三国》是士大夫与民间的集体创作，创作成书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唐代时，三国的故事就流转甚广，诗人李商隐《娇儿》一诗写道：“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据文献记载，北宋时，讲说三国故事已经蔚然成风，并在勾栏瓦舍中形成了一个专门分支——“说三分”，而且产生了“说三分”的名家（《东京梦华录》）。

《三国演义》最终成书于明代，罗贯中作为士大夫，保留民间说书人的虚构，正是为了批评当时的世风——礼教下延。刘安对忠孝的狂热，正是礼教下延的产物。

自蒙元以来，道衰文蔽，礼崩乐坏，尤其到了明清两朝，“礼教下延”越演越烈，民间越来越狂热。随便翻开中国任何地方的一本府志、县志，前后对照，明清时期出现的孝子、节妇、烈女层出不穷，故事越来越感人。而在唐宋时期，一州、一县往往几十年、甚而上百年才会出现一个节妇。

南宋时，理学家朱熹亲自主持儿媳的改嫁，朱子这是士大夫家庭。而到了清朝，18岁的农村妇女死了丈夫，常常终生不嫁。

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诰命夫人夫死守节，尚情有可原，一农村妇女守节，实无必要。

这就是开太平之世的文学

“礼教下延”本质上是一种宗教狂热，它偏离了中华民族的中庸之道。这是蒙元、满清草原野蛮文明，对华夏文明干扰的结果，是以夷变夏。《礼记》曰：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

《论语》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

在乐府诗《孔雀东南飞》里，没有礼教，会吃人；而礼教下延，同样会吃人。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礼教，有一定的历史合法性，但同样是偏离了中道。

《中庸》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通俗地说，该乐的时候就乐，该忧的时候就忧。有诗人说，中国人从不感伤，因为感伤属于色情，中国人也不需要激情，因为激情属于宗教。

无缘无故地煽动激情、诱发感伤，这都是搞传销的惯常手法，在中国往往行之不远。

中国，中道之国，致中和，万事讲究一个恰到好处，同时又通权达变，这就是中华民族的修行。

而中国的历史，从《史记》到《三国》，都是中华民族的修行报告。

现在一些现代知识分子看不起《三国演义》，看不起《杨家将》《说岳全传》等旧小说，只是因为西方没有这一类文学作品。

以前中国凡是识字的，都读过《三国演义》，幼童时读之，即觉有现前的天地缅邈，历史的气运与人事的信实。英雄与庶民毕生于一个知性喜乐的世界。

这个知性喜乐的世界，即是通情达理的悠悠人世。在旧时代，每逢节庆时，必要演京剧《龙凤配》，又名《甘露寺》。这出戏讲的是刘备与孙夫人按诸葛亮的安排，将计就计，到东吴招亲，吴国太在甘露寺相亲，将孙尚香许配刘备。刘备过江之后，吴国太设宴在甘露寺面相刘备，旁有孙权和贾化暗中作梗，幸得国老乔玄从中周旋，为刘备说好话，使得吴国太将孙尚香配与刘备。最后，在吴国太和乔老太爷的帮助下，刘备与孙夫人躲开了周瑜、孙权的加害，顺利被赵云接回荆州。

如果读了刘安杀妻，再读《甘露寺》，应该会明白，所谓的“女性的血泪史”“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之说，那真是扯淡，中国的家庭里，掌权的都是女性。

当然，这出戏的高潮在于乔玄的大段唱功，已故著名京剧艺术家马连良先生的演唱至今无人超越，其中唱段“劝千岁杀字休出口……”成为经典，在华人世界一直流传。

这样的剧情中国人观之不厌，但是，按西方思维，这吴国太、乔老爷岂非都成了吴国的叛徒，让孙权、周瑜的计谋落空。同样，《四郎探母》里，银镜公主岂非是辽奸，佘太君岂不是通敌。

但中国人不会这样看，只会说这个媳妇贤惠，这娘儿俩造孽。国家民族的道理再大，也大不过天理，大不过五伦五常的人情。

所以，胡兰成先生论中国的文学，是知性的风吹水流花开，是生命的光明喜乐顽皮，而都是正经。虽写忧患疾苦亦有个解脱，只觉天地与人事的大信都在眼前。这才是开太平之世的文学。

努尔哈赤凭一部《三国》，开创了大清；德川家康终生读《三国》，开了幕府几百年的太平之世。

刘安杀妻

且说玄德匹马逃难，正行间，背后一人赶至，视之乃孙乾也。玄德曰：“吾今两弟不知存亡，妻小失散，为之奈何？”（先说两弟，后及妻小，妙）孙乾曰：“不若且投曹操，以图后计。”玄德依言，寻小路投许都。

途次绝粮，尝往村中求食。但到处，闻刘豫州，皆争进饮食。（绝胜重耳过卫时。先写此句，为后刘安杀妻供食作引）

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问其姓名，乃猎户刘安也。（是喜吃野味人）当下刘安闻豫州牧至，欲寻野味供食，一时不能得，乃杀其妻以食之。（奇绝。古名将亦有杀妻飨士者。妇人不幸生乱世，遂使命如草菅，哀哉！玄德以妻子比衣服，此人以妻子为饮食，更奇）

玄德曰：“此何肉也？”安曰：“乃狼肉也。”玄德不疑，遂饱食了一顿，（曹操在吕伯奢家，误认猪是人，玄德在刘安家，误认人是狼。曹操不曾吃得一块猪肉，玄德饱吃一顿人肉。不吃猪肉者，反是恶人；吃人肉者，反不失为好人）。

天晚就宿。（不知刘安此夜如何睡得着？）至晓将去，往后院取马，忽见一妇人杀于厨下，臂上肉已都割去。（昨宵深得此一臂之力。玄德髀肉可复生，此妇臂肉，安得复生耶？）玄德惊问，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脱或不见不问，则刘安终不使玄德知之。其立念比杀妻飨士者更奇）玄德不胜伤感，洒泪上马。刘安告玄德曰：“本欲相随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远行。”（又是孝子）

玄德称谢而别，取路出梁城。忽见尘头蔽日，一彪大军来到。玄德知是曹操之军，同孙乾径至中军旗下，与曹操相见，具说失沛城、散二弟、陷妻小之事。操亦为之下泪。（假慈悲）又说刘安杀妻为食之事，（其事甚奇，不得不为一述）操乃令孙乾以金百两往赐之。（千金买骏骨，百金谢狼肉。一上黄金台，一饱刘君腹。刘安得此金，又可娶一妻矣，但恐无人肯嫁之耳。何也？恐其又把作野味请客也）。

甘露寺

建安十五年春正月元旦，吴侯大会文武于堂上。玄德与孙夫人入拜国太。孙夫人曰：“夫主想父母宗祖坟墓，俱在涿郡，昼夜伤感不已。今日欲往江边，望北遥祭，须告母亲得知。”（听着丈夫之语，连母亲面前亦无实话，近日此风亦甚）

国太曰：“此孝道也，岂有不从？汝虽不识舅姑，可同汝夫前去祭拜，亦见为妇之礼。”（俱在孔明算中）孙夫人同玄德拜谢而出。此时只瞒着孙权。夫人乘车，止带随身一应细软。玄德上马，引数骑跟随出城，与赵云相会。五百军士前遮后拥，离了南徐趱程而行。（拣元旦回门，既是新春吉日；拣元旦逃走，妙在出其不意）

当日孙权大醉，左右近侍扶入后堂，文武皆散。比及众官探得玄德、夫人逃遁之时，天色已晚。要报孙权，权醉不醒；及至睡觉，已是五更。次日，孙权闻知走了玄德，急唤文武商议。张昭曰：“今日走了此人，早晚必生祸乱，可急追之。”孙权令陈武、潘璋选五百精兵，无分昼夜，务要赶上拿回。二将领命去了。

孙权深恨玄德，将案上玉砚摔为粉碎。程普曰：“主公空有冲天之怒。某料陈武、潘璋必擒此人不得。”权曰：“焉敢违我令！”普曰：“郡主自幼好观武事，严毅刚正，诸将皆惧。既然肯顺刘备，必同心而去。所追之将，若见郡主，岂肯下手？”权大怒，掣所佩之剑，唤蒋钦、周泰听令，曰：“汝二人将这口剑去取吾妹并刘备头来，违令者立斩！”（孙权此时已无兄妹之情，孰知夫人此时止有夫妻之爱）蒋钦、周泰领命，随后引一千军赶来。

却说玄德加鞭纵辔，趱程而行。当夜于路暂歇两个更次，慌忙起行。看看来到柴桑界首，望见后面尘头大起，人报：“追兵至矣！”玄德慌问赵云曰：“追兵既至，如之奈何？”赵云曰：“主公先行，某愿当后。”转过前面山脚，一彪军马拦住去路。当先两员大将，厉声高叫曰：“刘备早早下马受缚！吾奉周都督将令，守候多时。”原来周瑜恐玄德走逃，先使徐盛、丁奉引三千军马于冲要之处扎营等候。时常令人登高遥望，料得玄德若投旱路，必经此道而过。

当日徐盛、丁奉望得玄德一行人到，各绰兵器截住去路。玄德惊慌，勒回马，问赵云曰：“前有拦截之兵，后有追赶之兵，如之奈何？”云曰：“主公休慌。军师有三条妙计，多在锦囊之中。已拆了两个，并皆应验。今尚有第三个在此，吩咐遇危难之时，方可拆看。今日危急，当拆观之。”便将锦囊拆开，献与玄德。

玄德看了，急来车前泣告孙夫人曰：“备有心腹之言，至此尽当实诉。”夫人曰：“丈夫有何言语，实对我说。”玄德曰：“昔日吴侯与周瑜同谋，将夫人招嫁刘备，实非为夫人计，乃欲幽困刘备而夺荆州耳。夺了荆州，必将杀备，是以夫人为香饵而钓备也。（今香饵既得，金钩可脱）备不惧万死而来，盖知夫人有男子之胸襟，必能怜备。（妙甚）昨闻吴侯将欲加害，故托荆州有难，以图归计。（一片心和盘托出）幸得夫人不弃，同至于此。今吴侯又令人在后追赶，周瑜又使人于前截住，非夫人莫解此祸。如夫人不允，备请死于车前，以报夫人之德。”（此是从来妇人吓丈夫妙诀，不意玄德亦作此态，诈甚妙甚）

夫人怒曰：“吾兄既不以我为亲骨肉，我有何面目重相见乎！今日之危，我当自解。”于是叱从人推车直出，卷起车帘，亲喝徐盛、丁奉曰：“你二人欲造反耶？”（孔明妙计安天下，只用夫人不用兵）二将慌忙下马，弃了军器，声喏于车前曰：“安敢造反？为奉周都督将令，屯兵在此专候刘备。”

孙夫人大怒曰：“周瑜逆贼，我东吴不曾亏负你！玄德乃大汉皇叔，是我丈夫。我已对母亲、哥哥说知回荆州去。今你两个于山脚去处，引着军马拦截道路，意欲劫掠我夫妻财物耶？”

徐盛、丁奉喏喏连声，口称：“不敢。请夫人息怒！这不干我等之事，乃是周都督的将令。”孙夫人叱曰： “你只怕周瑜，独不怕我？周瑜杀得你，我岂杀不得周瑜？”把周瑜大骂一场，（国太骂周瑜是为女儿，夫人骂周瑜是为丈夫）喝令推车前进。徐盛、丁奉自思：“我等是下人，安敢与夫人违拗？”又见赵云十分怒气，只得把军喝住，放条大路教过去。

（节选自《毛宗岗批评本<三国演义>》，第十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