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被丢进行为治疗中心的
2019-08-03王食欲
文_王食欲
很多人不相信,我其实是在山里长大的。
我妈妈是位职业女性,在生下我后,她很快就回到了工作岗位。而我爸爸,一个在中文系上学却每天背着画夹去美术系蹭课的文艺青年,则一心热爱着他的写作与漫画事业。这意味着,他没有收入。事实上到现在我妈妈的工资都是我爸爸的好几倍。我有时候会问她,你干吗嫁给这个男人?我妈回答:“他家里条件还不错。”
家里条件不错,指的是我爷爷奶奶在九十年代的北京算是中产。我妈,一个从小镇凭自己努力考上大学、靠着借款念完哈工大建筑工程的“凤凰女”,当然渴望经济稳定的家庭。但她万万没想到,我爸,居然在九十年代的中国搞什么“自由职业”。这让爷爷奶奶非常愤怒,直接切断了对我爸的经济支持。
于是,为了我能够在更好的环境里长大,不要和他们挤在狭小的出租房里,我妈决定,将我送到爷爷奶奶家抚养。
爷爷奶奶退休后一直住在燕山,北京西南郊区,青山绿水,人烟稀少。我从一岁到六岁,几乎都是在山脚下的一个大房子里长大的。虽说是大房子,也不过三居室,但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那可真是个大宫殿。
长辈们告诉我,我是先学会爬树,再学会的走路。爷爷奶奶家楼下,有几棵丑陋的香椿树。爷爷把我的吊床挂在两棵树之间,就和隔壁老头下棋去了。等到他再回来时,我已经爬到树顶,挂在最高的枝儿上,嚎啕大哭。
再长大一些,我学会走路了。家后面的那座小山头就成为了我的游乐场。每天早上起床,奶奶给我一块肉饼,我吃饱了就上山,拿着个树枝假装倚天剑,噼里啪啦地抽打树林里的灌木丛,仿佛自己就是金庸小说里的绝顶高手。中午玩饿了就回家,吃过饭后抹抹嘴闷头睡一觉,等晌午的烈日下去,便又拎着我的倚天剑上了山。
我的童年可以说是很孤独的,除了偶尔来找我玩一下的表弟,我几乎不认识什么其他同龄小伙伴。而这种孤独,给了我一种与生俱来的自由散漫。
我也不去幼儿园,什么早教、学前班、ABC,我都没听说过。我每天就是爬山、爬树、爬石头、蹚小溪。我的“幼儿园阿姨”是小麻雀、小狐狸和树叶背面的毛毛虫。
回城
快到六岁时,我爸爸终于放弃了他的漫画家梦想,找了个稳定工作。爷爷奶奶开始支援我们的经济,我终于被爸妈接进了城里。
在家门口的幼儿园里随便上了几个月大班后,我进入了一所当地不错的小学。当然了,这和我自己的努力没有半点关系。那时的我,毕竟是一只没什么智商的猴子罢了。
但这个学校的其他孩子可跟我完全不一样,都是恨不得英文单词量1500的天才,个个都会背唐诗宋词三百首。跟这群小孩儿精们在一起,我更像一个失了智的灵长类动物。我开始厌学。特别是,当我发现我要遵守校规时,我更想逃学了。
小学一年级的我,是不懂得上课要把双手背到身后、发言前要举手的。我总是岔着两条腿坐在椅子上,晃悠着脚,目无旁人地哼歌。钢筋水泥做的教学楼,在儿时的我眼中与房子后面的小山头无异。我的班主任一直在忍耐,直到有一天,我违抗她的指令,大摇大摆地在上课时间从教室里走了出去。
我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当时在教我们拼音。班里所有小孩都上过学前班,拼音早就学过。因此班主任只是飞快地讲一遍,便开始给我们考试。
考试的方式很简单,她把拼音写在黑板上,让我们念,念对了就可以出去跳皮筋、打篮球。我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有我每次都答不对。我恼火了,干脆站起身直接走出了教室。那时候的我,是没有“规矩”这个概念的。
我的班主任大喊着追出来,叫我回教室。我没理她。她开始威胁我要叫家长。我一想到“天呐,我可以见到妈妈了,她加班好几天没和我见面了”,赶忙开心地告诉她:“你叫啊!”
我妈疲惫地从公司赶过来,当她听完班主任对我的控诉后,气笑了。
“你怎么不听老师的话啊?”她问我。
我义正言辞:“我要出去玩!”
“你知识掌握了,才有资格出去玩。”班主任教育我。
“你没教啊!”我向妈妈告状,“她没教我!”
班主任气急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某儿童行为治疗机构的招生简章,严厉地批评我妈:“我没见过你这么当家长的!你女儿有病你知道吗?你女儿上课抖腿,这是多动症的表现!而且你女儿不服管,这是反社会!反社会你知道什么意思吗?那些监狱里的囚犯,他们才反社会!”
班主任将招生简章递给我妈,警告她:“再不去治疗,她以后是要走弯路的!”
为了不让我发展成罪犯,我爸妈咬着牙给我报了这家治疗机构昂贵的课程。
我在行为治疗中心
这家机构在当年装修得很高级。到处是玻璃门,还有彩色的、柔软的地毯。
第一次去,机构里的“博士”们给我做了一套长达三小时的系统性测试。测试结果是我有儿童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我不过是比其他孩子爱抖腿)、先天性行为规范障碍(被形容成早期的反社会人格障碍)、青春型分裂症(凭几张小图片,就断言我有视幻)。
这几个名词现在听听都觉得吓人,更何况是信息闭塞的2001年!当天晚上,我爸就骑车跑到图书馆,疯狂检索这几个病到底是什么意思。第二天早上,他黑着眼圈回到家后,跟我妈说:“咱得给孩子治病。”
于是,每周五晚上,当别的小朋友都在外面愉快地滑轮滑鞋、跳皮筋的时候,我却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从团结湖去海淀黄庄,参加儿童行为治疗……
现在想想,这家治疗机构的治疗方法极其简单粗暴。六个小朋友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每人面前一堆塑料小棍。博士们让我们拿着一根小棍,把其他小棍一根一根地挑开,说这可以练习我们的专注力。可问题是,不管什么病的孩子,都挑小棍儿。我这一挑就是三年。
和我同桌的三个小孩,一对青春型分裂症的双胞胎姐妹,和一个有抽动秽语综合征的男孩。
双胞胎姐妹的年纪比我大,差不多十一二岁,学习成绩挺好,也很受学校老师同学欢迎。只不过因为这俩总在家里撒谎,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被她们过度担忧的父母送到了行为治疗机构。
这对双胞胎姐妹比我先从行为治疗中心结课。她们把挑小棍视为一种惩罚。我不认为她们的“病”治好了,她们只是不再把脑子里的幻想说出来而已。
另一个男孩的症状比较严重,甚至影响到了我们这桌的所有人。每周五我们过去挑小棍儿时,这个男孩就在旁边一边挑一边骂脏话,每次都骂得不同,大概是从家里长辈那里学来的。不光骂,他的脸和右胳膊还一个劲地抽抽。一抽抽就能把那一堆小棍儿弄乱,然后博士就会走过来帮他重新堆好。一旦要重来,他就骂得更凶。最后,博士们不得不把他单独拆开坐一桌,以免他影响到其他小朋友。
但是,直到我离开这家机构,这个男孩都没能治好。
“亮亮哥”
我上一二年级时,我爸妈的工作都很忙,没空接我放学,更没空送我去行为治疗中心。
于是我妈每个月花三百块钱请我小学附近社区里一位老奶奶接我回她家,并在她家吃顿晚饭,等到晚上八点我妈下班了,再把我接走。而我每周一和周三的古筝课,每周五的行为治疗班,都是亮亮哥送我去的。
亮亮哥是老奶奶的孙子,当时也就十五六岁,是我们小学隔壁中学的学生。这所中学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但我们学校是重点小学,而他们学校却是区里有名的差生学校。我们学校的校长总在做早操时拿着大喇叭对我们喊话:“不好好学习,就要去隔壁念中学了!”而隔壁也在早操,那里的学生估计也能听到我们校长在说什么。
老奶奶家总是弥漫着一股药味儿。她儿子在外地工作,离婚了。她家就只有她患老年痴呆的老伴儿和亮亮哥。除了亮亮哥以外,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爷爷养的一阳台的小鸟。有文鸟、麻雀、画眉,还有能学说话的鹩哥。我对鸟类的爱好就是在那个时候培养的。
亮亮哥长得干干净净的,乍一看是个好学生。但你仔细看,他从来不好好背书包,裤脚总是挽起来,露着一截瘦瘦的脚踝,鞋带永远是散的。亮亮哥的右手臂上还文着文身。这个文身让老奶奶哭着骂了他一顿。但亮亮哥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学校的学生,十有八九最后都去中专技校了。亮亮哥不觉得自己努力学习会对未来有多大改变。
每周五,亮亮哥拉着我从呼家楼走到东大桥,坐公交车到海淀黄庄。每个月我爸会给他一百块钱作为酬劳。我在行为治疗中心挑小棍儿的时候,他就去隔壁商场里打电动。如果碰上他兜里没钱了,也会和我坐在一起,陪我挑小棍儿。
后来,亮亮哥因为打架斗殴被片儿警抓了。还好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亮亮哥只是被片儿警口头批评了一番。但因为这件事,前科斑斑的亮亮哥被学校开除了。
亮亮哥在外地上班的爸爸,觉得老太太管不住孙子。于是不顾爷爷奶奶阻拦,直接把亮亮哥接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又过了几个月,我们搬新家了,我的年龄也足够大到可以自己坐公交车上下学了。于是我就连老奶奶也见不到了。
谎言
小学三年级时,我父母终于认清他们的女儿并没有那么多心理问题。这家行为治疗中心生意红红火火,学费水涨船高。我父母便不想再给我交费了,我终于从机构“毕业”了。
刚“毕业”不久,我又闯了一个“大祸”。为了评优,我们小学开办了很多课外活动。比如计算机小组、手工小组、美术兴趣班、合唱团。我报了科技小组,每周都往塑料小火箭模型里填充发射筒和硫磺粉,然后把小火箭送上天,只要小火箭没炸烂,我就可以带着它去参加北京市的科学技术大赛。据说获奖的选手可以获得四驱车玩具赛道一组。这让我很心动。
越来越多的孩子被送到行为治疗中心,其中很大一部分因为专注力问题
然而,就在我乐此不疲地制作塑料小火箭时,老师非要把我调到茶艺社。茶艺社!多无聊啊!——就因为我会弹古筝,他们要我在后面给茶艺社的社员伴奏。就这样,我断送了我的航空科研梦。并且,我还摸不着学校高价购买的紫砂茶具,只能坐在背景里弹琴。
茶艺社里有一个小女孩,长得好看,还是大队长,特别讨老师同学喜欢。她每次都站在第一排给校外来宾进行茶道表演。几周后,当学校又要迎接外宾时,我捅了个大篓子。
当时有个女记者,亲亲切切地采访茶艺社的小姑娘们。问她们“为什么喜欢学习茶艺”,她们纷纷回答“因为茶艺是淑女的教养”“因为我要弘扬中华传统文化”。
老师提前给她们背好了稿子。但万万没想到,那个女记者居然来采访了我!女记者问我:“孩子,你琴弹得真好听,学了几年古筝啦?”
我说两年。记者又问:“你为什么喜欢弹古筝啊?是不是因为喜欢中华传统文化啊?”
小学三年级的我哪里懂中华传统文化,只能诚实地回答:“我喜欢聂小倩,她就弹古筝。”
记者有些尴尬,立刻换了话题:“那你也会表演茶道吗?”
“我不会。我是做火箭的,老师非要让我来伴奏。”
记者更加尴尬了:“那你不喜欢茶艺吗?”
“不喜欢。”
记者觉得我真是个棘手的采访对象。
“那你一定很喜欢你们的茶艺老师喽?你看,她一叫你过来伴奏,你就来了。”我憋了半天,然后吐露出来:“我不喜欢×老师。”
这件事是以×老师向我妈嚎啕大哭,而我妈不得不送她一张购物卡作为终结。因为这件事,我爸妈差点又把我送回行为治疗中心。可是,能够接送我从团结湖去海淀黄庄的“亮哥哥”不在了。
有过几次,老奶奶曾到我学校门口找过我,一等我放学,她就把一塑料袋的京客隆散装糖果塞到我书包里。摸摸我的脸说:“王一(我小名)又瘦了。多吃点啊!”
等到小学五年级,我听说奶奶的老伴儿去世了。小区里在拍卖老爷爷养的鸟。又过了两个月,我妈妈告诉我,老奶奶去外地投奔她儿子了。从那之后,我和这一家人彻底失联了。
直到我上高中时,有一次和同学去团结湖那家餐厅吃饭。开放式厨房里有个颠勺的年轻厨子,手臂上文着和亮亮哥很像的文身。我没敢上去问他。后来再去也没再见过他。但那家店倒是成为了我最喜欢的餐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