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馆藏三件汝窑茶盏托流转与鉴藏(上)特稿
2019-08-03江哲
江 哲
毕业于英国布里斯托大学考古与人类学系,研究方向为中国艺术品的海外鉴藏
汝窑是中国陶瓷艺术的精粹,其所蕴含的美超越古今、横贯东西,至今为世界学人所追求。
英国馆藏的三件汝窑茶盏托中涉及的人物、机构和事件,恰好体现了中国二十世纪御用及传世精品文物外流后,英国逐步建立的「中国式」鉴赏过程和社会文化影响。
陶瓷盏托作为中国传统饮茶器皿之一,其出现可追溯至汉唐之际。(满泽阳《茶盏托起源考》,《装饰》二〇一六年第十二期,页一〇七~页一〇九)至宋代,官窑、钧窑、定窑、耀州窑、景德镇窑等都烧造茶盏托,但正如南宋文人在《坦斋笔衡》中所叹「汝窑为魁」— 汝窑茶盏托「在形体上最为优美,胎体厚薄之处理和形体比例之协调,达到近乎完美的程度」(吕成龙《认识汝窑》,《紫禁城》二〇一五年第十一期,页三五),而汝窑盏托存世数量极少,就更凸显出其珍贵。
汝窑盛烧时间很短{故宫博物院陈万里先生认为,汝窑盛烧约二十年,为宋哲宗元祐元年(一〇八六年)至宋徽宗崇宁五年(一一〇六年);古陶瓷专家叶喆民先生则在著作《中国陶瓷史》中推断汝窑盛烧约四十年,结束于宣和末年},传世汝窑的数量也很少。据二〇一五年十一月故宫博物院一次较全面的统计,世界各地博物馆及私人收藏的传世汝窑器共九十二件。{吕成龙、韩倩、徐巍《附:「清淡含蓄」— 故宫博物院汝窑瓷器展导读》,《紫禁城》二〇一五年第十一期,页三六~页三八}具体到汝窑茶盏托,为世人所知的英国馆藏藏品仅有三件,都是自二十世纪即入藏伦敦最著名的两家公共博物馆— 大英博物馆与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此外,还有一件葵口盏托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美术馆公开的藏品信息显示其「可能为汝窑」,依据馆方的档案信息,该盏托为查尔斯·朗·弗利尔(Charles Lang Freer)于一九三七年捐赠,原购自卢芹斋古玩公司(C.T. Loo & Co.),而卢芹斋的存储货品卡以及收据上都记录其为「汝窑」。(详见网页https://www.freersackler.si.edu/object/F1937.17a-b/)本文将讨论现藏英国的三件汝窑茶盏托的流转,兼谈二十世纪英国逐步建立的「中国式」鉴赏过程。
大英博物馆藏汝窑瓷器
收藏概况及溯源
英国藏三件汝窑茶盏托统计表
大英博物馆始建于一七五三年,历经二百五十多年的经营,收藏了两万三千余件中国艺术品,其中藏有汝窑瓷器多达十七件,也是世界四大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卢浮宫、埃尔米塔什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唯一藏有汝窑的,数量仅位列故宫博物院(二十件)、台北故宫博物院(二十一件)之后,而这三家机构所藏的共五十八件汝窑完整器可以说占了全球汝窑传世品的半壁江山。
据大英博物馆中国部主任霍吉淑介绍,大英博物馆藏有近一万件中国陶瓷器及瓷片,其来源有的为拨款购买,更主要还是来自私人藏家的捐赠。譬如奥古斯塔斯·沃拉斯顿·弗兰克斯爵士(Sir Augustus Wollaston Franks, 一八二六年~一八九七年) 于一八七六年的捐赠;英国东方陶瓷学会二十余位会员的陆续捐赠。
{霍吉淑《大英博物馆藏中国明代陶瓷(上)》,故宫出版社,二〇一四年,页一一}二〇〇九年,大维德中国艺术基金会的一千七百余件瓷器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旧址转到大英博物馆九十五号馆,更是为大英博物馆汝窑瓷器收藏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大英博物馆藏的十七件汝窑瓷器,有十二件来自大维德中国艺术基金会,且均为传世汝窑的精品。至于大英博物馆原有的五件汝窑分别为哈利·加纳爵士(Sir Harry Garner)、艾尔弗雷德·克拉克夫妇(Mr Alfred Clark &Mrs Ivy Clark)、R. A.霍尔特(R. A. Holt)的捐赠及乔治·尤摩弗帕勒斯(George Eumorfopoulos)低价出售的两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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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陶瓷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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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立于一九二一年,最初由十二位收藏家组成;一九三三年迅速扩展至一百二十名成员。东方陶瓷学会主要针对亚洲艺术从事相关鉴赏活动,尤其是中国陶瓷、中国玉器和中东艺术方面,组织学术研究、讲座等,还出版有《东方陶瓷学会会刊》等,为藏家及爱好者提供交流平台。
传世汝窑是如何从中国流入境外的?有关事实的细节大多已掩盖在纷乱的历史中,或只出自一方之说无从佐证,或有多方不同说法有待确证。如从大维德夫人雪拉女士(Sheila David,一九一四年~一九九五年)的回忆中可获悉,大维德所得含汝窑碗在内的五十件清宫旧藏瓷器是一九〇〇年慈禧太后逃难西安时在银行典押未赎回的;而台北故宫博物院编《故宫七十星霜》中则认为是溥仪离开紫禁城前典押的(刘明倩《从丝绸到瓷器— 英国收藏家和博物馆的故事》,上海辞书出版社,二〇〇八年,页一〇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由于一九〇〇年至一九二五年中国宫廷和本土藏家的藏品在乱世中被变卖流失,加之盗掘墓葬风行等,使得一九二〇年后英国藏家逐渐建立起了对中国古代瓷器的鉴藏意识。而伴随着「宋瓷」审美取向的流行,以及像大维德这样有实力前往中国并获得「皇室御用品」的藏家出现,使得以往鲜被了解的北宋汝窑得到西方藏家和机构的密切关注。一旦偶有汝窑藏品流出海外,文物商贩、收藏家、研究者们便会编写图录、撰写论文、筹办汝窑特展等,虽然在汝窑研究初期不乏一些模糊的认识和错误的论断,不过以上种种鉴藏活动的确掀起了海外收藏宋瓷和其他中国早期艺术品的风潮。
原哈里·加纳爵士旧藏汝窑茶盏托
第一件要介绍的大英博物馆藏汝窑茶盏托呈五瓣葵花形,花瓣重叠,中空无底;托圈较高似碗,是北宋中晚期风格;施淡青釉,边缘处釉色较淡,釉面有浅浅的网状开片。一九九二年,大英博物馆三十三号馆(Room 33, Sir Joseph Hotung Gallery of Oriental Antiquities)开幕后,这件盏托就一直陈列在玻璃柜中对外展出。二〇一五年,为庆祝故宫博物院九十周年华诞,举办了「清淡含蓄— 故宫博物院汝窑瓷器展」,此盏托被借至延禧宫西配殿展出了十一个月。二〇一六年该盏托回到英国后,三十三号馆正在经历为期两年的重新装修。二〇一七年十二月重新开放后,原有展品进行了调整,这件盏托未再被展出。
此件汝窑盏托入藏大英博物馆近五十年,是一九七一年由英国收藏家哈里·加纳爵士以自己和妻子共同的名义捐赠的。加纳爵士在东亚艺术尤其是中国陶瓷领域具备相当的艺术鉴赏力,他对自己所爱的藏品会撰写大量文章或专著,且内容详实,分析有据。他还会以科学的研究方法进行实验,例如研究漆器时他曾亲自动手一层层涂漆。他于一九五四年出版的著作《东方的青花瓷器》(Oriental Blue & White),成为当时研究青花瓷的重要参考资料之一。加纳爵士又被称为「学院派藏家」。
加纳爵士亦活跃于东方陶瓷学会,一九六七年至一九七一年,他荣升东方陶瓷学会主席,在主席任期最后一年,恰值其八十岁高龄,他便将这件葵口汝窑茶盏托捐赠给大英博物馆。这不仅是加纳爵士对自己陶瓷学会主席名誉的一个收尾,更是在垂暮之年对自己藏品最心安的安排。
加纳爵士并不属于那种拥有雄厚资产、以捐赠形式来抵消遗产税的收藏家,他将藏品捐赠给博物馆,代表着当时许多艺术品藏家心中最理想的托付方式— 他们的姓名、事迹和这些珍贵的人类物质文化遗产,都将被后世永恒流传。而这些机构、藏家、研究学者之间资料共享、藏品捐助等互动互助的行为,也是二十世纪英国收藏界发展的真实写照。
原斐西瓦尔·大维德旧藏汝窑茶盏托
第二件介绍的汝窑茶盏托同样是五瓣葵花式,由托盘、托圈、足三部分组成。葵花托盘微微向上扬起,瓣棱高起处釉色淡;托圈较高似碗,釉面多处有露胎,中空无底座;高圈足外撇,采用满釉裹足支烧法,底部五个支钉痕迹露出香灰胎色。这件盏托是与加纳爵士年岁相当、同为剑桥大学的同窗好友斐西瓦尔·大维德爵士(Sir Percival David)的旧藏,现展出于大英博物馆九十五号馆「何鸿卿爵士瓷器研究中心(Sir Joseph Hotung Centre for Ceramic Studies)」。
大维德爵士被公众所熟悉,更主要是因其所藏的那对元代至正年间的青花象耳瓶,它们在海外被命名为「大维德瓶」。 斐西瓦尔·大维德爵士可算是中国陶瓷领域的海外传奇收藏家,一八九二年他出生在孟买的一个显赫犹太家族,其家族业务包括银行业、纺织业及鸦片贸易。{[英]Wright A,Cartwright H A., Twentieth century impressions of Hongkong, Shanghai, and other treaty, ports of China: their history, people, commerce, industries,and resources, Lloyd’s Greater Britain Pub., 1908,p.223}家族事业无疑给了他来往中国的机会,也为其收藏提供了大量资金。大维德爵士继承了犹太商贾独有的社会能力和品味,而且在他收藏伊始便努力学习中文,以不断丰富其带有「铭文」的核心藏品,这些都为他日后能够竞得相当数量皇室「御用品」收藏奠定了雄厚基础。大维德一九二四年首次造访中国便从北京古董商手中买入一只錾刻有乾隆御题的汝窑盘,该汝窑盘釉面灰浊并有红色污点,是一九二三年建福宫花园大火抢救出的文物之一。([英]潘鬘《建福宫:在紫禁城重建一座花园》,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三年,页二九)一九二七年大维德再次到访中国,据他第二任夫人雪拉女士的记录,他突破了重重阻挠和困难,一次性成功购得「慈禧太后一九〇〇年逃离紫禁城时抵押给银行」的五十件宫廷旧藏,其中包含錾刻有乾隆御题诗的汝窑碗及其他汝窑瓷器若干。(Lady David in Scott, 1989, p.10-11)
此盘原为大维德爵士藏,应即为从一九二三年建福宫花园大火抢救出的文物之一。
大维德利用这些乾隆皇帝认定并刻有御制诗的汝窑瓷器,结合中文典籍于一九三〇年「论证了汝窑外观特征」,这使得中外学术界至今对「汝窑作品特色的常识化认识」都基于清代乾隆皇帝和大维德这两位的判断结果。(谢明良《北宋官窑研究现状的省思》,《故宫博物院院刊》二〇一〇年第五期, 页三二)一九三四年,大英博物馆远东陶瓷馆负责人罗布特·洛克哈特·霍布森(Robert Lockhart Hobson)在《大维德收藏图录》导言中写道「他成功购得不少于七十件的御用瓷器」([英]R.L.Hobson, A Catalogue of Chinese Pottery and Porcelain in the Collocation of Sir Percival David, London:Bt., F.S.A., 1934,p.xi-xii),图录收录了大维德收藏的汝窑瓷器,这也是海外出版物中第一次出现其详细记录。一九三五年大维德统筹发起的伦敦皇家艺术学院(Royal Academy of Arts)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International Exhibition of Chinese Art)中,就展出了这件现藏大英博物馆的汝窑盏托。一九三七年,大维德在东方陶瓷学会会刊上发表了《汝窑评述》(A Commentary on Ju Ware),文章几乎囊括了十一至十二世纪有关汝窑瓷器的所有中文文献;特别是他提出的关于早期汝窑受到钧窑影响的观点,也契合了五十年后(即一九八七年河南临汝窑窑址的考古发掘后)汪庆正的观点(汪庆正认为临汝窑窑址发掘的钧瓷标本为「汝官窑」前身。汪庆正《汝窑新议》,《河南钧瓷汝瓷与三彩》,紫禁城出版社,一九八七年,页九九)。大维德毕生收藏共计十四件汝窑瓷器{[英]毕宗陶《中国陶瓷在英国(一五六〇~一九六〇)— 藏家、藏品与博物馆》,上海书画出版社,二〇一七年},足以体现他对御用瓷器收藏的热衷,即常被西方学者所提到的大维德的「皇家品味」。
此两件均为大维德中国艺术基金会转移到大英博物馆的汝窑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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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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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鸿卿一九三〇年出生于上海,是一位香港富商,虽其收藏活动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开始,但很快便担任了世界上不少著名博物馆的委员、顾问及赞助人,其古玉、青铜器、瓷器及明清家具之藏品尤为著称。
◎ 何鸿卿早在一九八九年就为大英博物馆亚洲馆出资置办了新的照明设备。同时,他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有良好的关系,曾在该学院开展法律相关的研究课题,也是这所高校的荣誉大使。何鸿卿也是大英博物馆理事会成员。所以,在二〇〇七年他得知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在经济上面临困难之时,就帮助促使文物迁移到大英博物馆。
最终,大维德在身体建康每况愈下之时,与加纳爵士一样选择将自己的大部分收藏品与公众共享— 于一九五二年将包括汝窑盏托在内的一千七百多件瓷器藏品和书籍文献捐出,成立大维德艺术基金,并设立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供教学及公众参观。二〇〇九年,因亚非学院的运营存在资金困难,大维德基金会所有藏品被转移到了大英博物馆九十五号馆。这个新展厅的建立与运营的资金来自何鸿卿爵士,所以该展厅又被命名为何鸿卿爵士瓷器研究中心。前述大英博物馆三十三号馆亦是他推动装修的,故三十三号馆又被称为何鸿卿东方文物艺术馆。因此可说,大英博物馆现存的两件汝窑盏托的公众展出,都得益于何鸿卿爵士的慷慨捐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