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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生的时间去追寻那个让自己吃惊的“我”

2019-08-02李镇西

中国德育 2019年11期
关键词:同学老师教育

李镇西,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原校长,新教育研究院院长,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成员,中国陶行知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学语文特级教师。

刚才有老师说,希望我讲一下对教育问题深刻的思考。可是,我对教育从来没有“深刻的思考”,我有的只是一份对教育纯真的情感。每个人身上都潜藏着一个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个卓越的自己,我们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发现。有同学说,希望我讲自己的教育经验,而我想讲的是经历,经历当中有经验,也有教训。

1976年我高中毕业,当了半年知青就赶上了恢复高考,考上大学那年我19岁。计划经济年代,你学了什么专业就意味着你今后要从事什么职业。我上了师范学校,读了中文系,就意味着今后要当语文老师。经过四年学习,23岁的我毕业了,那时可谓是意气风发。但是,那个时候的我不会想到多年后我会站在这里,和年轻一代分享我的故事。

如今,回看19岁的我和现在的我,这之间是岁月的流逝,更是成长的过程。如果选择某种东西来连接19岁和现在的我,用它来指代我的成长,我该选择什么呢?我想,不是自己获得的一个又一个荣誉,也不是一步步晋升的职称,而是我的78本著作。这成长的过程,有我自己的教育故事、教育情感,还有我自己编织的教育童话和自己书写的教育诗篇。19岁的我遇到现在的我会目瞪口呆。年轻的朋友们,再过多少年,也许你也会站在某个讲台上和年轻一代分享自己的故事。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么卓越,那个让自己吃惊的“我”值得我们每个人用一生去追寻。

刚毕业的我只教一个班的语文,后来我主动提出要当班主任。计划经济时代,人们也相对单纯。班主任的工资和普通任课教师的工资是一样的,教一个班和教两个班的工资也是一样的。带着单纯、质朴和青春的激情,我开始编织着属于自己的教育童话。当时的自己,面对教育有的仅仅是热情和激情,我每天都带着学生们玩,让他们亲近大自然,在欢歌笑语中感受绿水青山、感受自然之美。但这样做换来的是批评,我带学生出去玩扣了60块钱,当时的工资是52块5,我也因此评不上“优秀”和“先进”。这些在我看来都不重要,能够享受教育本身的幸福就够了,幸福比优秀更重要。教育不能仅仅追求所谓的有意义,更需要有意思,保持教育的那份纯真。去年教师节前,当中央电视台《面对面》节目采访我时,主持人问我为什么搞这么多活动,还给学生读小说,为什么和其他老师不一样。我的回答是:“我没有和他们不一样,是他们和我不一样。我呈现的就是教育本来的样子,没有一点创新。我没有做实验,是他们在做实验,他们想实验一下,是否可以用学生青春的丧失、童年的逝去换取所谓的高考成绩?结果他们实验成功了。”在此,希望年轻的朋友成为教师后,不要把教育变成了刷题,要让教育呈现出它本来的样子。

在我的成长历程中,也有一些人给了我鼓舞,这些榜样的力量支撑着我坚守自己的教育初心。在这里,我特别要提到的是谷建芬老师。当时,我带领学生们写班歌,让每个学生都写了一份,至今我还保留着每个人的手稿。歌词写好后,我本想找学校特别牛的音乐老师为我们谱曲。正当音乐老师准备谱曲时,学生们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请谷建芬老师为我们的班歌谱曲。于是,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谷建芬老师写了信,没想到她真的回信了。信里说:“很抱歉。现在孩子们都没歌唱了,这是我工作没做好。我一定帮助你们,但是最近比较忙,正在参与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中国革命之歌》的创作。怕你们着急,先说一下,让你们放心。”后来,谷建芬老师真的帮助了我们,还请来了她的老搭档著名作词人王健老师。

为了表达谢意,每位同学给谷建芬老师写了一封感谢信。我们素昧平生,仅仅写了一封信,她就帮助了我们,这就是令人难忘的80年代。后来,谷建芬老师寄来了一个大包裹,送给每位同学一个文具盒。同时,还回了信,信的开头写上了所有同学的名字,而不是用“同学们”代之。我就在想,写上所有同学的名字并不容易,她要看所有的信,都要翻到结尾看名字。小小的细节,体现出的是谷建芬老师对人的尊重。人在她的眼里是具体的,而不是简单的“同学们”。这就启发我们,教育不仅是面对人,更要面对一个一个不同的人。 我一參加工作,就从像谷建芬老师这样的人身上汲取一种教育的力量、人格的力量!

后来,我去北京当面感谢了谷建芬老师。当我从北京回到四川,得知我们班上的故事上了《中国青年》,在当时,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会想到这一切吗?我想不到的。大学毕业时,如果有人跟我说,前面有这么多传奇等着你,我肯定认为他胡说八道。然而,一切都成为了现实。只要真诚地、用心地对待这份事业,我们就会遇见那个让自己吃惊的“我”。

要做到优秀、卓越,就要不断超越自我。杜宁-克鲁格效应告诉我们,一个人的自我超越分为几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这一阶段是自信心最高的时候,叫“愚昧高峰”。刚毕业的自己,认为教育很简单。一种过度的自信,让自己敢想敢做。在最初的阶段,这很正常,年轻人应该有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和冲劲。如果你一直处在“愚昧高峰”不下来,那就可悲了。第二个阶段,“知道自己不知道”。要知道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向书本学、向老师学、向我们的学生学。意识到这些,是教师成熟的表现。第三个阶段,“不知道自己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经验越来越丰富,也有了教育智慧,处理问题愈发得心应手,越来越自信了。这一阶段的自信和第一阶段最大的不同在于,这种自信是建立在坚实的经验智慧基础之上的。第四个阶段,“知道自己知道”。遇到突发事件能处理得非常好,智慧成了本能。过后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居然这么有智慧。这是大师境界。

一个教师要超越自己,需要做到以下三点:

第一,超越错误。每届学生毕业前的最后一天,我都让全班同学给我写信,专门提我有什么缺点,不许提优点。其中有一位女同学说:“李老师,你有一次批评我,骂我脸皮太厚。”我当时好惭愧,一直保留着这封信。三十年后,当我再遇到这位学生的时候,我把信拿给她看,感谢她教我当老师。她也特别感动,我还把这件事情写进了我的一本书《做最好的老师》。

第二,广泛阅读。阅读是一个人成长的最基本的途径,我总能在书中读到我自己,阅读是读者和作者互相照见。从苏霍姆林斯基、陶行知这些大家的书中,我汲取着精神力量,同时也学会了反思现在的教育。比如,我们以陶行知的名义做着违背陶行知教育思想的事。他一直主张做真人、说真话,现在好多时候我们都没做到。今年二月我拜访了于漪老师,她说“假的真文凭”的确很可怕,但“真的假文凭”更可怕。什么叫“真的假文凭”?就是说文凭是真的,但它的含金量在减少,“假”在名不副实。很多有成就的人没有大学文凭,但学问却令人钦佩。比如,梁漱溟、鲁迅,还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胡耀邦,他们都没有很高的文凭,但都有大学问。

第三,勤于写作。教师一定要拿起笔,写教育故事,写教育日记。仅就教学本身而言,我真的认为自己并不比其他老师做得更好。但是,我最大的长处就是写了很多东西。我不仅写了78本书,还会在我的博客、现在的微信公众号上写东西。我也喜欢研究教育,曾经去采访过一位自杀的中学生,了解现在学生的心理问题,写成了一个9,000多字的报告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那是对我莫大的鼓舞。1988年、1989年我到处发文章,那时候很多媒体都想给我开专栏。写作的主要内容也和当时的时代相吻合,更多的是一些批判性的,认为中国教育不能再这样下去的内容。

回看23岁初出茅庐的我,不会想到我自己编织的教育童话会受到如此的关注,我的教育声音能够有如此的传播力。当我发现了那个让自己吃惊的“我”的同时,也希望能够影响更多的教育同行,尤其是年轻一代的教育工作者。

我的教育生涯,也并不是一帆风顺。比如,高90届一班的高考成绩就不太辉煌。于是,很多人指责我搞的活动太多,总带学生出去玩。但是,我不认为是活动搞多了,才导致高考成绩不辉煌。接下来,我带高95届一班,照样搞很多活动,但是高考大获成功,媒体当时说我创造了“高考神话”。我最得意的是我一个学生的话,他说:“到了大学之后,周围很多同学都在诅咒高三,而我特别怀念高三。”我认为,这才是教师的成功、教育的成功。现在许多高三学子都在诅咒高三,高考一结束就咬牙切齿地撕书。遥想12年前,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多么渴望读书,可他们怎么会想到12年后,自己会那么仇恨读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痛苦很大程度是教师制造的。

我希望年轻的朋友们记住我的一句话:“一个老师的良知和智慧,就体现在他面对后进生的态度。”明明知道他考不上大学还依然爱他,才是真爱;否则,很可能就是功利的爱——你爱的是未来的清华、北大的学生。如果最坏的学生你也有办法把他教好,那才是真智慧。好多学校分班考试后,用最好的老师教最好的学生,美其名曰:“好钢用在刀刃上!”我认为,让好老师教差学生才是真正的“好钢用在刀刃上”。我曾经同时教最好的班和最差的班,努力让每一位学生在学校的时光都是幸福的。我对学生进行分层教学,让每个层次的学生都能体验成功。我还想说,没有差生就没有优师。真正的优秀老师,是差生“培养”出来的、磨炼出来的。

我觉得成功的教育标准之一就是无数美妙而温馨的瞬间构成它的全部记忆。很多善良的、有良知的老师倒在了应试教育面前,停止了自己对学生的同情:你不要怪我狠心,我也沒办法,于是大量的作业就压过去了。我是怎么想的呢?我当了校长后跟老师讲:一个老师要守住自己的“一厘米主权”。射杀翻越柏林墙青年的军人在接受审判时说:“军人必须服从命令,上级让我开枪的。”法官说:“你为什么不枪口抬高一厘米?”应试教育余威仍在,但是我们作为成人,应该用我们坚实的臂膀,为他们承担一些压力,而不要变本加厉,更不要助纣为虐。

年轻的朋友们,我希望你们成为教师后,同样能守住自己的“一厘米主权”,尽管现实中,你面临着诸多压力和挑战:可能你参加工作第一天,就被学生气哭了;可能家长不讲道理,不把年轻的你放在眼里,还对你闹和对你吵……这些都让你很窝火,然后到了期末,学校考核评比,明明你比别人做得多,结果分数还没有别人高;你那么努力,但还有风言风语;你可能几年评不上职称……当你被压抑、被打击,只有一个选择:壮大自己。

如果你用心做教育,哪怕一辈子也没有著书立说,没有一次像我一样做讲座的经历,你每天就普普通通、平平淡淡,但你一样可以把自己琐碎的日子铸造成伟大的人生,一定可以让你的每一位学生都收获幸福,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教育故事,谱写自己的教育诗篇。当你退休的时候,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回过头想这一切,会感慨:哦,原来那是我给我自己导演的一部大片—《致我们永不逝去的青春》。

责任编辑︱张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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