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士人教育再回钱学森之问

文_白云先生

有人认为如果中国古代用墨家思想治国，那中国就会成为科技强国，不至于后来落后挨打。甚至还有一些观点认为，儒家是阻碍中国科技发展的反动腐朽力量。本文旨在纠正这些错误的认知的同时也尖锐地指出中国现代教育很难再出科学领域大师的原因，是因为缺失了士人教育。

社会不同分类下的分工

《管子•小匡》有言“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柱石）民也。”士，放到现代就是从事治国工作的公务员。成为合格的士人，对应到当今社会就是要么做官参与管理国家公务，要么去企业或者其他组织做一名管理者。

农，就是农村，农业，和农业工作者。

工，就是我们现在理解的工业。要做好工业生产，就必须要有制器的技术，也就是要有制造业。中国古代的制造业，发达到什么地步呢？“巧夺天工”就是专门用来形容中国古代制造业的水平的。

商，就是我们现在讲的做生意，经商，市场经济。

《列子》一书中说：

农赴时，商趋利，工追术，仕逐势，势使然也。然农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败，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其实是句自勉的话。是古代的读书人给自己找的一条后路

学成以后就是要做官是“学而优则仕”的本意

意思是说从事农业的人，看到节气到了，就得马上播种。从事商业的人，看到有利可图，马上就会去做买卖。从事工业的人，对科学技术的钻研是没有止境的，就想把器物制作得更巧更好。从事管理工作的士人，则要审时度势，把握机遇，如果当上官，则要把所有环节都烂熟于心，统筹兼顾，把国家分派给自己的地区管理好，把各项事业都管理好。

由此可看见，中国自古就有士农工商的说法。管子说，圣人者，善于分民也。一个治理有方的社会，必然是分工秩序非常良好的社会。领导者，要让大家去合适的工作岗位做自己擅长的事。

而墨家和当时的国家治理体系，是平行的。是独立于国家之外的另一套经济体系。也就是说，墨家自建了一个国中之国。墨家不仅有立法权、司法权，还有一套自己的财税体系和独立的军事力量。

墨子按照能力的大小，把墨家弟子做了三类分工：能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比照着士农工商，墨子自己又设计了一套新的社会分工体系。

当今社会我们有时会在街头看到神秘的陌生人，靠过来莫名其妙地问你相信爱吗，还有那些发传单、发小册子的这些传播方法，就是跟墨家学的。也难怪满清时期很多人认为，基督教是起源于墨家。

对于这些能说会道的人，墨家就让他们去国家上班做公务员，同时，暗地里依然要接受墨家的控制。领了俸禄，还要捐献一部分上交给墨家。

那些“从事”的人，就训练为匠人，成为专业的雇佣兵。针对“从事”者一组的人的教育内容，就是墨家典籍中的科技部分。

有了强大的匠人集团，能进行军工生产，有训练有素的强大雇佣军武装力量，就可以通过帮人打仗来获得收入。比如强国攻打弱国，墨家就可以保护弱国，让弱国购买雇佣军服务。

墨家还有杀手服务。他们自己有一套私刑，想杀谁就杀谁。帮人杀人，自然也是要给钱的。

从财税角度看，后来秦始皇统一天下，天下太平，不打仗了，墨家的三大块收入都没了。作为一个经济群体的墨家，失去了长期存续的经济基础，再加上武力剿灭，逐渐的销声匿迹了，悄悄转入了地下发展，成为了后来诸多夷教的根本原型。

士人教育

儒家是士人教育，面向“士人”群体，不是“工”这个群体。儒家讲的，是怎么做管理者的学问，也就是怎么做士，怎么参与治国。道家和法家，也都是士人教育，也都没有讲怎么打铁之类的内容。

很多人误解只有贵族的子弟，才能学习怎么做管理者。其实古人对管理人员的选拔，是从社会最基层开始的。国家官学教育，每个乡都有学校，每个人都有机会参加。学习。像孔子孟子都不是贵族子弟，都可以有机会接受士人教育。

在学生十几岁的时候，国家会进行一次普遍的选拔，这个时候就会有一次分化。有人去上技校，也有人去做农业或者工业。家里没地的，没工业作坊的，不得已才去做商业。所以，古人看不起商人。

一些士人教育毕业后找不到理想工作的读书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做医生，或则去青楼里面给人写曲子，比如柳永和关汉卿这样的，就进入娱乐圈了。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其实是句自勉的话，做医生是古代的读书人没有出路了，才给自己找的一条后路。

有些成绩好的，则被定向培养为管理者。做管理者，需要更高的智力和能力。所以，这种选拔是必要的，也是合理的。学成以后，长大就是要做官是“学而优则仕”的本意。而我们现在的人听到这句话，却用来揶揄我们古代的文化，说是官本位。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有人看《论语》和《孟子》，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读书人一辈子就是到处求职做官呢？因为他们学的就是怎么当官的学问。对这样的士人来说，让他们种地，他们是不会种的，让他们做工业，他们也不会的。一方面是专业不对口，另一方面是做那些事浪费他们的才能。

子张为什么不问孔子怎么打铁，怎么养蚕，怎么织布呢？因为那些内容不是培养士人的必修课，也不是他们应该掌握的技能。

如果让管理者们在课堂上学习打铁，让打铁的工匠去学习怎么做一名管理者，那社会就乱套了。

儒家只是教人成为优秀的管理者，管理好那些农民工人和商人，并给他们做好服务。

可见，儒家非但不反科技，还是国家工业技术最大的背后支持者。荀子说，人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这句话非常能表明，儒家对工业和科技的立场，人要利用物，把物转化成可利用的器物，来为人的生活服务，就必须得大力发展工业科技。如果儒家反科技，那根本就不会有士农工商的说法了。

以士学培匠人则达于师

要回答钱学森之问，首先要回到与其一脉相承的李约瑟难题，我们有几千年的工业科技基础和传统，为什么后来突然就被西方人超过了？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理解当时的白银资本所主导的全球化。白银流到哪里，哪里就有战争，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匠人的涌入，就有工业科技的需求。

张居正一条鞭法改革，中央出让了币权，承认白银官方货币的地位。这笔交易是后来一系列历史演化的根源。

为了争夺白银多赚钱，江南和山西的资本家几乎控制了进出口贸易，而且是两头吃的垄断进出口贸易。如果毁掉中国民族工业，孵化和培育洋货，就可以通过进口垄断，获得对市场的绝对垄断。

明朝晚期，军工生产都被荒废了，只能进口大炮。其实我们当时的技术是遥遥领先的，武器专家赵士祯多次上书崇祯，要求重建国家的军工产业，却遭到官商集团的一致抵制，因为进口葡萄牙荷兰的大炮，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

通过进出口贸易，中国的科技自然也流入到西方人的手里，让他们得到了资金和技术的双重累积。而我们的资本家们，因为要垄断进出口贸易，刻意毁掉了中国的工业与科技。这一正一反，就表现为西方的进步，和我们在科技上的没落。

回到钱学森之问，我们后来的教育，为什么培养不出来类似这些大师级的德才兼备的人才？他们不仅科学上的造诣登峰造极，在道德修养和人格情操上的修为，也是为国为民、顶天立地的士人风范。

我们新中国的很多科学巨匠，比如钱学森、邓稼先、郭永怀、钱三强、王淦昌等等科学大师们，都是在民国时期完成的基础教育。

他们都具有扎实的旧学功底，都经受了士人教育。西方的学问进来了后，又转向了匠人教育。

打个比方，让孔子学打铁，他能学好吗？当然能学好，而且是他做打铁的活，肯定能绰绰有余。因为学而优的人，是全方面的优秀。能通过士人教育选拔的人，再去做更简单的匠人工作，显然会绰绰有余。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这叫智力上的降维打击。

白银资本所主导的全球化使得商人逐利，垄断进出口贸易使得民族工业科技败落

以匠学育匠人，止于匠。以士学培匠人，则达于师。巨匠都是士人教育和匠人教育的完美结合

为什么孔子要说君子不器呢？是说作为管理者应该看全局，抓管理。不是不能做，只是做那些事情不值得，不划算而已。

以匠学育匠人，止于匠。以士学培匠人，则达于师。既是巨匠，也更是高士，他们是士人教育和匠人教育的完美结合，这些大师，就是这么来的。

如果只是学门手艺，找个工作养家糊口，大师是肯定出不来的。因为缺失了士人教育，他的心里，从来没想过更伟大的事业，也没有更伟大的抱负。一个人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话，抱负是不可能伟大的。只有为国家、为人民而活着的时候，才能把自己的个人命运，和宏伟的家国命运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旧时的教育，以士人教育为大学，以士立学，指导农工商。现在的教育，则以匠人教育为大学，以工立学，指导士商农。

比如《天工开物》，类似古代的一本技校教材，讲的全是技术内容。比如农业、手工业，诸如机械、砖瓦、硫磺、纺织、制盐、榨油等生产技术。现代大学的物理学、化学、机械、汽车、军工制造、材料，等等专业，也就是我们现在理解的理工科的科技，就相当于古代的技校。

以工为主导的大学教育，硕士和博士，和大学生的区别，就在于七级钳工，八级钳工，和六级钳工的区别。区别只是技术提高了，手艺提高了，但是依然是匠人。

那我们现在的文科教育，能对应古代的士人教育吗？也对应不起来。因为我们现在的文科教育，说到底也是教人做手艺，并不是教人怎么做德才兼备的管理者。

因此同样都是教育，现代的大学教育不出来孔孟颜回这样的人，匠人教育是不教人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的。

单纯靠匠人教育也教不出来钱学森、邓稼先等等大师的，他们那种为伟大的目的而活着、为伟大的命运而奋斗的精神和动力，以及所爆发出来的伟大的智力和能力，都是源于士人教育。

新中国的那些璀璨的科学巨匠们，大师们，国之栋梁们，他们是士人教育和匠人教育完美融合的伟大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