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股评罪
2019-08-02金克木
文_金克木
宋代绘画中所描绘的科举考试(殿试)
历来批判传统文化者,其核心论据之一是四书五经和八股文导致思维僵化、误国误民,但真是如此吗?金克木先生对此进行了慎重反思,实则,不真正理解八股文的由来和功能,也无法理解传统和历史,八股文的真正祸害还将持续下去。本文摘选自《金克木全集》第五卷,有删节。
再评八股
八股定罪已久,还有什么可以评说?
清朝廷废科举以后,八股文销声匿迹,“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更是“臭名远扬”“永世不得翻身”了。何必再提?
八股文从前称为“时文”。名家的文集都不收容。八股的地位表面上极高,实际上极低,所以一旦不用于考试做官立刻便成废物。八股已成垃圾,还有什么可说?
然而在五百多年的长时期内,无数读书文人为学作八股而花费无穷心力,这岂不是一大文化现象?八股是不是“形亡而神在”?原形不出世,“元神”未必散,岂可置之不理?
要追查,首先要论罪名。不是洗刷而是定罪量刑。
八股的罪看来不过这么几条。
一是限制了思想。指定《四书》加朱熹的《集注》为标准,不许“越雷池一步”。于是不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卖新科利器”思想不出《四书》,祖师只有朱熹,思想都僵化了。
元代以后,朱熹注解的四书成为科举考试钦定教材,八股文也由此逐渐定型
二是糟蹋了文学。读书人头脑僵化,不仅不会灵活思考,而且不会写文章。八股文只要调子对,不管语句是否通顺。“天地者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衷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见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丛话》亦引。)这两股文何尝不对仗工稳音调铿锵?这样堆砌相同词句作花架子,摆气势派头,岂不是“干净彻底全部”的废话?
三是害了朝廷,毁了国家。以八股取士,对外不能抵抗外族,让皇帝安稳坐朝;对内不能振兴经济,让朝廷多收赋税;朝廷用的都是这种书呆子,江山怎么坐得稳?老百姓更不必说,在这样的大小官儿的治下,只有倒霉受苦,有冤无处诉。翻来覆去背诵模仿《四书》和朱《注》文句,一心揣摩皇帝恩威,考官好恶,当时风气,文章作不通,官又怎么当得好?
一伤思想,二害文学,三毁国家,八股的罪名不外这样三项吧?这都是事实。几乎是从有八股以来就有反对者。他们的说法未必有多少在这以外。现在八股已经“盖棺”,这也成为“定论”,并没有错,用不着翻案。但是我们不应停留在这里,判罪之后就要量刑,那就不应该是一律“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了。不妨摒除意气考察一下八股的罪行究竟有多大。
判罪后的量刑
首先是八股亡国论。这个罪名太大,帽子不合头。文章和书本和以读书求做官的人都没有那么大的本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决不应当把匹夫之责和帝王将相之责等量齐观混为一谈。
明朝之亡是亡于皇帝太监的腐败。崇祯皇帝吊死于煤山,他自己应负最大责任,不能怪八股。洪武、永乐两位开国皇帝是雄才大略得天下,残暴统治定天下,不是仗八股文。永乐皇帝的得力军师是和尚姚广孝,与八股无关。不上朝而修定陵的万历,刚愎自用又多疑残杀大将的崇祯,游江南的风流少年天子正德,信任乳母客氏及其“对食”配偶太监魏忠贤的天启,这些皇帝和另一些多半年纪轻轻只知玩乐把国家事推给太监和大臣的皇帝之中,有哪一个是会作八股的?恐怕连《四书》也不会读。
总而言之,八股对国家社会有害,害处首先在读书人身上,对于不读书不识字的人,占多数的人民全体,为害没有那么大。八股误国论的又一方面是说朝廷以八股取士做官以致大小官员都是书呆子,所以皇帝亡国社会退化。这也有事实为凭,但说法很不确切。由八股考取做官的并不全是书呆子。忠臣奸臣能干人废物都有。八股只是敲门砖,不能限制人做官以后抛弃八股发展才能。
从秦始皇到清宣统,高踞统治全国宝座的帝王将相并不是科举出身,像明朝张居正那样的极少,把帝国王朝的几千年传下来的统治要科举出身的八股书生文官全面负责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皇帝下面是倚仗什么人统治的?其一是官,其二是僚,三是吏,四是差。所以官中的读经书作八股的书呆子只是这官僚及官吏加官差机构中的一小部分。他们离不开僚吏差出主意办实事。他们难得行善而作恶多端,但不能把罪恶都要他们承担。责有大小,罪有轻重,八股书生占的一份不会很大。
在一份流传的清道光二十七年科举榜单中,第一甲第一名为张之洞兄张之万,而后来发起洋务运动的李鸿章、沈葆桢等人排在第二甲三十名之后
文官的“出身”,汉代是经地方绅士名流推荐,考核在其次;唐代是经过科举考试,还要加上大官推荐;宋元明清都是以科举为正途出身,但旁门邪道不少;明清考八股而捐官不断。不能说当文官的个个会作八股。所以八股有罪,但不可扩大,扩大了,就减少其他罪犯的负担了。
清代前期的八股风
八股时文不过是明清两代考试做官的工具。要说清楚其政治机能不能不从明清上溯到秦汉的做官途径,亦即统治者维持其统治机制运转的人事新陈代谢方式。由此才可以定八股的“助纣为虐”罪的大小。八股里虽然包含着官和僚的秘诀,如揣摩题意,分析圣言,讲漂亮空话,装腔作势之类,但一般读书人学不到,起的作用不大。至于八股本身对文学及思想所犯下的罪行是一言难尽,但也不妨略察数例,只看清代前期。
清初蒲松龄是《聊斋志异》作者。他屡试不第,至古稀之年才得一贡生,相当于秀才。这是八股之过吗?八股影响他做官,并未影响他作文。《聊斋》是叙事为主,八股不叙事,他会作骈文。《聊斋》的《自序》中说:“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八股是和骈文通气的,“八比”对偶即为骈体。他作八股文应当是同样有才华的。他应县考、府考可以高中,到省考即落第,说明决非八股文章作得不好,也不能全归之于命运不济,而多半是他的文章才华外露不合时宜,主司不肯或不便录取,甚至不能欣赏。
蒲松龄的朋友王士祯,即清初有名的诗人王渔洋,当时是诗坛盟主,提倡“神韵”的诗论,看过《聊斋》加批语,也写过类似的《池北偶谈》。他的八股文怎么样?引一段为例。
夫监于有夏,监于有殷,古之人垂以为训焉;而君子之不缪顾如此,则道之隆也。道之所在,三王治其先,君子治其后,合三统以成三重,而知《谟》《诰》不必相袭,统以至人之学问而适见其同。
乾道资始,地道代终,古之人效以为则焉;而君子之不悖固如此,则道之至也。道之所在,天地为其隐,君子为其著,合三重以立三才,而知壇圻所以报功,配以王者之功名而不以为僭。
这里一点“神韵”也不见,只是贯穿全章之意去阐发这七个字的一句题,其实是重复述说。他的八股既不见才气,小说又赶不上《聊斋》,诗的理论虽高,作品却不见高超,轰动一时,随即与一般诗人为伍。可见八股作得多少,官运是否亨通,与诗文成就高低没有必然联系和重大影响。说不定蒲的不中反而比王的中式作官为幸运,当然这只是指文学成就而言,生活上就差得远了。
再举一例是袁枚。这是个风流才子,早早考取进士,做了一任知县以后便辞官不做逍遥自在。他的诗名很大,比他的前辈渔洋山人似乎还传得较久。他会作骈文,也作“古文”。他的两段八股和王的那两段一比,笔调不同显而易见。一个拘束,一个流畅。
蒲松龄像
当缔造之年天意苍茫,谓帝王之自有真,亦群雄所不服。乃数年而刻诈者败,又数年而失事机违民情者亦败。后舞前歌而登封受禅者仅一人焉。夫用人不过爵禄,杀人不过兵刑,何足消磨豪杰哉?及父老携杖而谈王风,史官援笔而为实录,不得不推本于豁达为怀,推心置腹,当机立断,正直无私,以为有此数大德而当年足以平矣。
在委裘之日宝箓初膺,谓中兴之自有期,亦官家所乐闻。乃误于刑名法术者半,误于宦官宫妾者又半,风雨下通而馨香上奏者仅数君焉。夫前有祖宗之忠厚,后有子孙之经营,此际尤征学问哉!乃诏诰之事已颁,起居之注已定,莫不叹为法网何疏,嫌疑何寡,早朝宴罢,笑皆严,观其行此数十年而太平不必问矣。
袁的两股,一说创业之君,一说中兴之主。他把汉高祖的“豁达为怀,推心置腹,当机立断”都装进去了,又把“刑名法术”和“宦官宫妾”等不是上古三代的事也装进去了。全段文暗指一些史事,不知道也可以读下去,如同说话。同时词句总有别扭不通顺处,这是八股的通病,只讲腔调和字句格式不顾文法。
应考中的八股“发挥”
八股和《四书》流行几百年本身不会有多少对国家社会的功罪问题,但对人说,用以应考就不同了。蒲松龄的考卷看不到了,上面引的王渔洋和袁随园两位诗人的八股是否能中,那就要看一时的风气和主考官(代表皇帝)的好恶标准了。有人喜此,有人喜彼,这在古时叫做命和运气,今人可以叫做机会或“随机性”,佛家称为缘分,是难以预定的。
为了显出僵死的八股文体在有些人笔下也能发挥一种心情,多少有点“言志”的气息,再抄两段。
袁枚有一篇八股,题是《学而优则仕》。这出于《论语》,是孔子的门人子夏(卜商)说的,现在人还知道这句话。其中有两股,一说不学而仕不行,一说学不优而仕也不行。必须照说题意,又可借题发挥。
岂无豪杰之流不学而亦多事业?不知:有才不学,则仓猝立功,纯杂与古人分半。无才不学,则奉行故事,功名与胥吏争长。君子以为,不学而仕与不仕同,学而不仕与不学同,故辞僚友而不疑,当大任而不动。其一仕也,上以报国家养士之恩,下以雪处士虚声之耻。
岂无迂阔之士信学而反多拘执?不知:误以为优,则得诸野者必失于朝。不待其优,则贫于身者岂富于国?君子以为,吾甚爱学,尝愿不优以留其学,吾尤爱仕,尝愿不优以重其仕,故郑重以赴功名,即酝酿以成雷雨。其一仕也,大则竹帛表生平之经济,小则文章抒黼黻之英华。
这不需要解说,更不需要注译,略知文言就可以读懂意思,熟悉文言更能够欣赏其笔调。当时未必讥讽,但现在若用口头语说出来说不定会引人发笑,还是在板面孔的文言中见笑意为好。题只有一句,所以只针对为学而当官的。再加一句“仕而优则学”,自然还会是强调学,又针对当官不学的了。子夏的原话可以有各种讲解。应考当然只能照朱熹的《注》,自己写文章就可以和骈文散文一样发挥。两股文中有些句子是本身相对所以和另一股中的本身相对的句子字数不同。这是八股允许而四六律赋所没有的。这是紧中有松,便于发挥。
总而言之,从文体方面说,八股有罪可分两股说。一是这文体集中了汉文作文传统中的一些习惯程式又固定下来,达到极峰,因而僵死如木乃伊,不能再有发展。二是它成为中国科举传统中最后的限制最严的工具,又重腔不重意,不顾词句通不通,只准代言,不许露出己意,在狭隘天地里捉摸转圈子,于是重复说空话废话,对皇帝说假话,成为习惯,出现定式,永恒不变,因而也成为木乃伊。可惜人是活的,人活了,八股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