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活:一个书店老板的意义
2019-08-02汤成米摄影汤成米
本刊记者_汤成米 摄影_汤成米
在重庆黄桷坪,由雕塑家、川美老师刘景活创办、已持续十二年之久的喜玛拉雅书店,早已超出了一个普通书店的意义。
正如刘景活不断遭遇的“为什么做书店”“怎么做书店”之类问题,他想问的是“书店能做什么”,“应该是利用社会资源去做一个善行。”
在他看来,去掉高光,重新来打量书店,就会发现书店具备的“综合性”。
“所有人都可以进来”
2007年,刘景活在四川美术学院附近租下原是废品站的两间空房子,一家纯公益性质的书店诞生。谁也没有想到,它会演变成媒体口中的“黄桷坪精神堡垒”,艺术家眼中的“客厅”,川美学生的“研究生孵化器”,更多读者的“数据库”……而现在,又向社区大众延伸。
刘景活也没有想到。过去,朋友来到书店,看着门上贴着BOOK,打电话问,景活,我看到了BOOK,但是书店在哪儿啊?最近书店搬迁,连这个标识也取消了。
前不久,有个小朋友踮着脚在墙上留了一张便条,“所有人都可以进来”,孩子的话道出了书店一直以来的包容、自由。
但刘景活想得更远,正如他不断遭遇的“为什么做书店”“怎么做书店”之类问题,他想问的是“书店能做什么”,“应该是利用社会资源去做一个善行。”
在他看来,去掉高光,重新来打量书店,就会发现书店具备的“综合性”。无论是古籍珍本、还是书店里往来的名家大师,又或是他个人作出的跨界探索,这就是书店积累下来的资源。接下来要思考的是“怎么让人们走进来”,“书店应该是图书馆的功能,即让更多人使用它”。
搬迁后的选址,他考虑再三。书店现位于邮电支路冻库车站,相对于艺术家、大学老师往来的旧址,这里更像一个“城中村”,旁边有幼儿园、铁路中学,也有职业学校、大学,以及相应的居民区。刘景活更容易观察到社会的常态,“这里有很好的教育家,也有不懂教育的家庭,这就是今天社会的构成,书店要做的是接受阴晴圆缺,接受所有类型。”
他记得一个叫琪琪的小女孩,她在附近读幼儿园,平时喜欢来书店玩,有时会带上自己的玩具,默默地做东西。要是婆婆、爷爷也在,就是“灾难”,老辈人教育方式粗放,不管有没有问题,先是一通吼。和婆婆一路走,琪琪只能“偷偷瞄一眼书店”。
刘景活却察觉到了琪琪的“灵性”,有一次,听到小姑娘抱书的声音,“啪嗒一声,我觉得不对,一转头,才看见她要看那本很厚的卢浮宫画册”。
“她在向最好的东西学习。等她长大以后,也许就会对世界有不一样的认知,慢慢地去平衡掉家庭的影响。书店要为他们打开一个个口子,比如我们社会科学的书很多,现在我们可能会多一些自然科学的部分,只要小朋友进来,他想学什么都很方便。”
做书店是一个“实践”
2010年,上海世博会开幕。刘景活嫌麻烦,把书店的事情处理好了后,直接住在世博会周边,当时他每天要看大量场馆。
让他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个小房间。那是美国国家馆,狭小的空间里仅有一个投影仪,循环播放着一个10分钟的视频。影像里是一个捧着花盆的小女孩,她看到了一片废弃的空地,想象着一个花园。画面一直是灰色,当人们逐渐加入进来,破败的城市重新染上色彩。
这个画面对刘景活影响很大。在走访了无数图书馆,也读了多本相关书籍后,内心一直有种朦胧的感受,他要做图书馆,那这个图书馆的形态应该是怎样的?
当记者问刘景活,“做图书馆会不会显得太‘大’了?”,刘景活肯定地回答,“其实非常小”。他讲起那个建造花园的故事,“我那时候觉得,那走动的人、停放的垃圾车,很像黄桷坪的街头”,而书店可能就小到像那一盆花,“我经常说书店就是街道,它首先就要承担一个改变街道的作用”。
搬迁后的书店由一个两层建筑改造,楼上原是冻库招待所,楼下卖冷饮。对刘景活来说,要让当地居民熟悉书店的存在,不但意味着“重新开始”,甚至还是一个“考验”——在周边居民眼中,走了多年的街上突然多了家奇怪的书店(不卖书,又没有招牌),大家还以为是“搞拆迁”的。
越来越多不同的人开始出现在喜玛拉雅书店
事情是一点点做出来的。做清洁、把广告牌撤下来、刷漆、种花,这是初步的工作。更精心的是对内部空间的打造,既要符合阅读习惯,又兼顾氛围的营造。楼上的招待所则做成了一个展示空间,可以举办展览。走进来的人问,“书店应该开了很久了吧?”刘景活跟朋友打趣,“就是为了做成这种包浆感”。
最难的还是人事的互动。书店曾被称作“二十四小时书店”,每一个走进书店的人都习惯把自己当作“主人”看待。这种自助性一直延续到现在,不同的是,刘景活开始更主动地探索书店的服务功能,“做书店是一个‘实践’。你要去改变别人,光从书里学是不够的,要做服务,这样一来,你要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这种探索让他经常脱离了雕塑家、美院老师的身份,有时也不太像个书店老板。有客人到访时,他就是个殷勤的主人家,烧水泡茶、介绍店里的物件、找书、聊家常。而更多时候,他关注着书店外部环境的变化。每天一大早,他会在书店对面坐一会,“守”着这条街道,即便是在店里,也会对路过的公交车和小朋友特别敏感。
他还对书店志愿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首先要有一技之长,对待书籍要严谨,这才能建立起图书馆的公信度。其次,志愿者是书店文化的一部分,坐在那儿,要不一样。”
刘景活无法确定自己的角色,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在“扮演”,“看上去很随意,实际上是在向大家展示,自己是怎么对待书的,又是怎么用书的。这才是真正发挥书店的作用,让更多人参与进来。”这个过程必然是“持续性”的,“路过的小朋友,你一次也不能吼,否则就再也不来了。”
而要推动书店在社区真正落地,“考验”才刚刚开始。由于书籍多是珍贵文献,刘景活不止一次谈到书籍保存问题,这个问题在书店搬过来后变得更加尖锐,“他们没有保护图书馆的意识,甚至会认为你在制造麻烦”。
有老大爷捡回废品后,习惯堆在书店外的空地上,极易带来安全隐患,“但你去告诉他,他会说,你凭什么管我?其实书店是有这个责任的。”除此之外,乱扔烟头、占用消防通道之类的事件仍在不断发生,这将刘景活引入了更深的思考,“这个时候就重新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文化化育是一个过程。书店能做的就是包容、忍让,因为做书店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文明,不是你去监督别人,而是每个人都要自我约束。”
喜玛拉雅书店没有招牌,更像是一个“布景”
刘景活除了书库里的整理工作,更多时间就“耗”在每天的人、事中,对他来说,这才是书店,或者说图书馆能发挥“培育社会”的作用所在。而在这一目标下,书店才能伸开触角,去链接、影响社会各层的人。刘景活说,“书店是一个联合的情感”。
类似《花园》纪录片里的场景开始出现在邮电支路。小孩子放学了就跑进书店,自由地看书;邮局的老师傅带着小徒弟认路,路过书店停了一会儿,又走远了;有朋友从苏州骑摩托车过来给书店送了几捆花;社委会帮忙重修了书店门口的柏油路;清洁工阿姨每天将书店门口打扫得仔细干净;对面图书馆馆长最近提出要捐赠一批书……
喜玛拉雅书店有多大呢?这可能是每一个参观者的问题。但刘景活的期望是,书店要做到“无形”。有一次,有记者拜访刘景活,提出想参观书店时,刘景活径直领着她走出书店,向西走了近50米。
“一个书店老板的意义也可以非常大”
92年的夏天,刘景活挑着行李来到美院,一路上走走停停,伴随他的,是田野上的农人,和远处沉沉的山脉。那个时候,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黄桷坪一待就是近30年,也不会想到,他未来会做一个持续12年,可能还会更久的书店。
这些“时间”组合在一起,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力量。而对于刘景活来说,这些“时间”里的经历,既是他转换思路的过程,也是他自我确证的过程。
刘景活是合川人,合川尚武,也许他骨子里一直都带着一股近乎“执拗”的意志。这种意志在高中时表现得特别强烈。他读合川二中,当地很不错的重点高中。如果不是在校图书馆翻到了一本美术杂志,他可能会继续“贪玩”下去,或者发力苦读,像同学们一样考重点大学,“我这才知道了四川美院,知道了罗中立、程丛林、何多苓、马一平…但自己不敢想。那个时候才意识到要学画画”。
这样一考就考了3年。父亲素来严厉,这个选择一时很难被理解。母亲更懂儿子,趁父亲不在家偷偷给钱让他去学画。家里负担重,幸而有在外经商的哥嫂扶持。刘景活成为了学校第一个考上美院的学生。
像是预兆一般,“回看当时就觉得,身边有个图书馆是那么重要”。2007年,刘景活开了一家书店,这在家人眼中无异于“离经叛道”,“书读得好好的,突然就要去考美院,后来做了老师,又要去开书店”。直到现在,刘景活因为书店事务繁多,很少回家。最近母亲生病,忍不住借别人的话念叨两句,“他们说,你二儿子有多忙嘛。”
刘景活很自责。对家庭的愧疚与对书店的期望、担忧混合成更复杂的情绪,“我们希望做一个图书馆、档案馆,实际上很难。就像当年高考一样难。如果说这件事要做成的话,我觉得到今天都没有做成”。
做书店以来,外界的不解、经营的压力,不同方面的阻力时常出现。向认识的名家递卡片,请他们支持;做雕塑,四处赚钱来养书店;也卖书,但抵不过爱书,干脆也不卖了。有一年春节,刘景活感到书店很难继续下去。走在乡下,耳机里放着《一代宗师》的配乐,他形容那个时刻,“很悲”。风吹过来,水田里,挖掘机躺在中央,这一幕让他突然感到“极不协调”。
2011年,实体书店倒闭潮。他向词曲家庄奴先生求教,庄奴答“书店可以让满街都是圣人,因为是圣人就会约束自己”,同时写下,“喜玛拉雅书店,文化之光”。
这句话对他影响很大。长期以来,刘景活要在自我理想与外界压力之间去思考书店的意义,“其实你方向就反了。你本来是要读书的,结果不读书了,跑去挣钱,去告诉别人读书好。南辕北辙。现在这一点就想好了。你去教育别人,不如自己先读书学习,再拿到社会上来检验。教育只能是一个持续投入的过程”。
2015年,书店得到了一批珍贵的藏书,其中包括大量图书馆、出版史相关书籍,给书店带来极大启发。之后的两年,刘景活都待在书库里,少与外界接触。在不分昼夜地整理数万册书后,整个人近乎痴迷,“手上有很多小伤口,看不见,是内伤。在你亲手抱过数万册书后,才知道,要实践,而不是谈理论。”
书店搬迁,刘景活得以从这种状态中切换出来,慢慢着手去实现自己的想法。
书店现藏书逾20万册,除了日常管理,最要紧的就是整理名家馆藏,以使其尽快发挥效用。店里的书形成专题,同时又有内在关联,“国家文物局的、社科院的、卢作孚的、叶毓山老师的文献、有关黄桷坪历史的……希望有人来找书,展现给他的是一个体系。”书库里的书,慢慢地做名家条例,整理得干净清爽,“像雕琢、绣花一样去做”。
刘景活最近在忙着整理“光导纤维之父”黄宏嘉院士相关文献,书店现址是历史上的电台湾,以前的国际电台,老先生曾在这里工作过,现如今,附近又多是电力学校,这批文献便有了特别的意义。
一直以来,书店对书籍、乃至对人类文明的“诚”打动过无数人——捐赠者、朋友、书店志愿者、周围的普通人,同时,也化作刘景活生命中更隐形的脉络。他提到张元济的商务印书馆和陆费逵的中华书局,向记者感慨道,“近代出版双子星,它们的地位可以那么高。有人认为书店老板是一个普通职业,其实它的意义非常大。”
关于“书”,刘景活还有很多故事。小时候和妈妈去赶集,他蹲在小书摊看书,一看就忘了时间;夏天,镇上新到了书刊,他心急地赤脚跑去,脚底被玻璃划伤流血;读大学,每逢到成都,最习惯的还是骑自行车往来于各个书店……
但更难忘的还是“童年的文脉”,刘景活对社会、文化的认知,最终是在“一个开放的社会”中形成的。
他记得幼时奶奶编的谜语,抑扬顿挫里,乡村世界的一草一木都鲜活可感;还记得骑在爷爷肩上看川剧,煤气灯打过来脸谱一瞬的艳丽;还记得跑跳过的小学校园,后来才知道是古庙遗迹;他还坐过民生公司的船、学习过钓鱼城的碑刻……
“这些都是文物,当时却意识不到。但文风文脉浸到骨子里,还是不一样。现在会想,自己究竟要什么?源头活水在哪里?我觉得仍然是持续的学习。”
书店的“语言”
前不久,四川美院研究生谭晚星和她的好友李梦梦意外地“发现”了喜玛拉雅书店,并将它瞄准为自己艺术个展“心起涟漪”的展地。在这个年轻艺术家眼中,建在废弃招待所上的书店与她想表达的“废墟感”和“新生”主题不谋而合。
其实,谭晚星与书店的缘分还可以更早——大一时,刘景活鼓励过她的“线条绘画”,兜兜转转,她一直坚持下来,最后又将回顾性个展放在了书店。
多年来,书店一直保持着这样神奇的磁场。未来,这里还会成为一个集图书馆、美术馆、档案馆、家庭博物馆于一体的复合空间。在刘景活看来,这一切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
简单是源于他作为雕塑家的底色,“很多人不知道,我是把书店当做一个艺术品在做。它是用敲铜、打石头、割模、做泥塑这样的训练来完成的。雕塑家是在手上思考,大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们一学期只做一个人体,这就是研究和推敲。”
小至书籍、修复工具、装饰品,大至整体布局,从静物到走动的人,书店正在形成自己的“语言”。
“书店更多时候要素朴,而客人是鲜亮的。书为什么好看?它有自己的规则,即使随意摆着,但它那么多年演化到今天,它很完美,它有尺寸、有厚度、有大小、方便携带、好翻阅……
“我们有温度计、湿度计,随时观察书店的变化,也有小镊子、放大镜、小熨斗、糨糊、手套,方便做书籍修复,而这些要让志愿者同学自己去发现……
“桌子、小凳子都是老物件,质地很润,这里有鲜花也有枯掉的花,书店后面有防空洞,我们每天会放一张报纸,雨天是法国投降,晴天是丘吉尔胜利,我希望书店有生命感,它有尘埃有落叶,有四季有枯荣……
“书店既可以行走,也可以俯视、仰视。中间一个小区域,一张桌子,就形成一个课堂,大家很方便走进来、坐下;旁边的小屋子,放一些不希望有灰尘的书,读者也可以学习;儿童可以跑到外面小院子头;走到楼上,旁边有间修复室,走出去,上面是个小梅花园子,有玉兰树、小假山,然后再到书库,这样一环一环,就有意思了,它是曲径通幽、绵绵不断的……
“上雕塑课,我们会给学生讲‘场’,广场不是‘场’,但广场上有个人在演讲,这就是‘场’。书店周围有大学生、学问家、小孩,也有光膀子的行人,他们可以参与书店的创作,也与书店形成对比。书店还是长期的,它不会一口气完工,而要在时间中最终完成。优秀的艺术作品可以移风易俗,我在想,书店要怎么才慢慢形成这样的‘场’呢?”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