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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气与醍醐味

2019-08-02洁尘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3期
关键词:京都

文_洁尘

京都三大祭中,动静最大最有名的祭礼是7月里持续一个月时间的祇园祭,这个祭礼的高潮部分是最后的巡礼。因其古旧、辛劳、缓慢与当今快捷的社会风尚格格不入,会引发观者内心深处的某种特别的感悟。关于祇园祭,有一个说法叫做祇园祭醍醐味。要领略这种醍醐灌顶的味道,得在烈日高温中目睹山鉾巡行的“无用之美”才可能得其要领。

《平家物语》插图

游人稀少很幽静

《平家物语》

《平家物语》作为与《源氏物语》并列为日本两大物语经典的宏篇大作,它的作者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定论。有研究者认为作者是信浓前司行长(信浓是国名;前司是官名,前国司之意;行长是名字;姓氏未知),他写了3卷本或6卷本的《平家物语》后,再传授给一位名叫生佛的盲琵琶师弹唱、传诵。这成为了平曲的开端,风靡后世。《平家物语》与中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相类,属于素材长期累积型作品,其版本浩繁、差异明显,在流传过程中内容不断变动,卷数越来越多,再加上用典丰富、行文风格多样,所以学界通常将《平家物语》视为集体创作的结晶作品。该作品主要讲以平清盛为首的平氏家族的故事。前6卷描写了平氏家族的荣华鼎盛和骄奢霸道;后7卷着重描述了源平两大武士集团大战的经过,渲染了平氏家族终被消灭的悲惨结局。

1

在岚山的漫步,无论哪个季节,都是越走越清寂。兜兜转转的,会和隐藏在茂密树木中的各种小寺小院相遇。与祇王寺的相遇就是一次偶遇,那是2017年的深秋。

那天我和艳宁、谭姐等同行友人们从天龙寺后门出来,穿过竹林,进入岚山深处。走到檀林寺,看到斜对面那接近老朽的深褐色的木门和竹编围墙,门口一盆盛开着的被修剪成一条大鱼形状的嵯峨菊,黄艳夺目,引领着我们进入其内。这就是祇王寺。

寺很小,庭院中央是几间低矮幽黯的房屋。庭院内,苔藓还有残绿,一些蔫蔫的蕨环绕在竹与枫的根部。这些或深或浅的绿成了背景,衬得几棵枫红得特别的凄厉。后门处是经过一小段台阶的下坡路,满地红叶中,接近朽烂的木门有一扇已经脱落,斜倚在围墙上。

我对同行友人们说,这里好荒啊。

真是的,游逛期间,荒气和一种莫名的近乎伤心的感觉在脖子后面丝丝缕缕地拖着。在这个地方,阳光和红叶没啥用处,何况没有阳光,红叶在冷风和细雨中……我们都拍下了庭院里这些场面。艳宁后来还根据拍的照片画了一幅水彩,然后又把这幅画做成了丝巾。

祇王寺如此破败,在我有点意外,但颇有味道,跟它的故事很匹配。

《平家物语》里有《祇王》这一章。

四个女人沉浮于情欲之海,凄美决绝,这些故事写进了《平家物语》中。祇王、祇女、刀自母女三人,还有阿佛,这四个女人是祇王寺的故事。

刀自和女儿祇王、祇女,都是游女(古时的艺伎),擅长白拍子(平安后期流行歌舞的一种)。祇王因技艺出众美艳过人,被权贵平清盛收居,一时富贵逼人。平清盛的鼎盛时期,一人专权,满门荣耀。日本古称秋津岛,全土六十六国,平家直辖三十余国,此外庄园田地不计其数。《平家物语》里描述平清盛的家,“绮罗充盈,堂上如花。车马聚集,门前成市。扬州黄金、吴郡绫缎、蜀江锦绣。七珍万宝,莫不具备。”祇王住进了这样的富贵窝里,让世人艳羡不已。三年后,京城又出现了一个白拍子能手,名叫阿佛。阿佛也希望借助平家权势为自己助力,自荐上门求见。平清盛先是拒见,说祇王在这儿呢,哪需要见什么另外的白拍子?!祇王劝说道,我和她是同道中人,也好奇她的技艺。人都上门了,拒而不见,岂不是给人羞辱嘛。见一下再说吧。平清盛听了觉得有理,于是召见阿佛,说,我本不想见的,祇王劝我见一下。好吧,你且歌且舞吧。

阿佛于是且歌且舞了一番,平清盛当场被这个更为年轻新鲜美艳的游女给打动,立马宣布收居阿佛,同时立马宣布让祇王滚出平府,把居处让给阿佛。

祇王惊骇无比,但也只好收拾离去,临行前在障子(屏风)上写了一首歌:

“新芽与枯叶,同是野边生。一旦秋霜至,双双共凋零。”

袛女楼路牌

《平家物语》里有《祇王》这一章

祇王回到家里,为失宠悲泣,也为好心遭惹祸事而难以释怀,终日以泪洗面。母亲刀自和妹妹祇女百般劝慰。一年后,平清盛又想起祇王,命其上门宴舞助兴。祇王不得不从,含恨前往。席间见平清盛趾高气扬呼来喝去,并无半点旧情缱绻之意,回家后思量,若继续留在京城,这样的羞辱估计还会发生,于是母女三人出家为尼,在嵯峨岚山建一柴庵度日。那一年,祇王二十一岁,祇女十九岁,刀自四十五岁。

春过夏阑,秋风乍起,有人在夜间叩门。母女三人战战兢兢地开门一看,原来访客是阿佛。阿佛说,一直想当面给祇王道歉,当初承祇王的好意,登门自荐获得赞赏,却不想由此给祇王你带来灾祸。特别是你那次回府宴唱,让我感触很深。常想起你留在障子上的歌句“一旦秋霜至,双双共凋零”。不免心有戚戚焉,我迟早也会和你是同样的命运。我一时耽于逸乐,忘了还有来生后世。可悲可叹。打听到你的住处后,现在我改装后偷偷逃出来,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念佛度日,但愿一莲托生,一起往生净土。

这个时候的阿佛,只有十七岁。于是三个还十分年轻的女人和中年的母亲一起,就一直生活在这个日后叫做“祇王寺”的尼庵里,朝朝暮暮,一无杂念,任生命枯萎直至消逝。

京都红叶季我去过两次,2016年和2017年,都是深秋初冬时节,拍下了大量明艳动人的红叶美照,基本上都是以蓝天阳光为背景。而祇王寺的红叶是在乌云和细雨中拍下的,那种红,很艳,很浓郁,似乎很不甘心,似乎跟祇王、祇女和阿佛早早埋葬的青春有一种呼应的气息。

不是什么好悲惨的故事,但枯涩中也颇有领悟之意。

整部《平家物语》其实讲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这部与《源氏物语》并列为日本两大物语经典的宏篇大作,发生背景是在平安晚期,那时已战火纷飞离乱丛生,彻底离开了紫式部书写的那种平静耽美的皇宫贵族的生活。平安晚期,源平两大家族共仕朝廷,彼此争斗不休。后来,保元之乱,源为义被斩:平治之乱,源义朝受诛。从此源氏家族被流放四方,下落不明,平家一族专权朝政,昌隆繁盛。平清盛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官至太政大臣(宰相),也是《平家物语》里的主要人物。从平清盛登上世间荣华之顶峰,到平家被命运诅咒被死神纠缠,战乱中后代陆续死亡,平家由此消亡,整部书讲的就是平家由盛至衰至绝的故事。

祇王寺里的草屋

把《源氏物语》和《平家物语》两相对比来看,就是《平家物语》开篇“祇园精舍”里的那道偈语:

祇园精舍之钟声,有诸行无常之响;

沙罗双树之花色,显盛者必衰之理。

南方地区应加强晚稻和一季稻田间水肥管理,采取以水调温或喷施叶面肥等有效措施,减轻高温的不利影响;针对柑橘、棉花、花生、蔬菜、花卉等作物,因地制宜采取适时喷溉、覆盖、遮阳等措施减轻高温危害。同时加强暴雨、洪涝和大风、冰雹等灾害性天气的防范工作。

骄奢者不得永恒,仿佛春宵一梦;

跋扈者终遭夷灭,恰如风前微尘。

2

2018年7月16日,是历时一个月的祇园祭的宵山,即主祭前一天晚上。那天的傍晚,我们从圆町坐公交车回冈崎的住处,路过乌丸御池大街,看到一辆辆装满靠背折叠椅的货车停在路边,街面上已有很长的椅子矩阵,很多市政工作人员还在搬卸摆放中。这是为第二天,7月17日,祇园祭的正日子在做准备。

山鉾巡行将在7月17日早上九点开始。所谓山鉾,可以简单理解为很高的木制花车——车上有各种复杂的装饰,有演奏乐器的乐师,有身着古代盛装的孩子;车下,前后左右是一大群把沉重的鉾车推、拖、拽使其前行的壮士们。

祗园祭已经相当观光化了,为满足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巡行路线会经过京都的重要街道,乌丸御池大街是重中之重。我一路看着,心想,这么多椅子,京都市政府得准备多大一个仓库来收纳啊。

突然,我发现自己的心情不太妙,一点不雀跃,反而有点低落。

我这趟京都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冲着祇园祭来的,所以选在了暑假、酷热、游客爆棚的这个时段来到京都。看到御池通这片甚为壮观的观礼阵仗,可以想见第二天的热度,人潮的热度和天气的热度。我一点都不想来凑这个热闹,这跟我预设的心情状态完全不一样,多少令我有点惊奇又沮丧。原来我现在真是什么热闹都不想凑了,哪怕是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祇园祭。

我多次到京都,也多次在祇园出入,但都不是祇园祭的时段。这次为了祇园祭,干脆就在祇园旁边租了一个町屋。乌丸御池这片不准备来观礼了,那就直接在祇园出没。

早些年看过柴门文的关于日本民俗的随笔《日本人间道》。柴门文是日本著名的漫画家,根据其原创作品《东京爱情故事》和《爱情白皮书》改编的电视连续剧,风靡亚洲;柴门文因此也跟《悠长假期》《美丽人生》等著名日剧的编剧北川悦吏子,并称为“爱情女王”。近年来,同时代的柴门和北川都人到中年,北川转型当导演,处女作是清淡但有些温吞的纯爱电影《前路迢迢》。柴门转型得更厉害,对日本传统文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日本各地的佛像造型到各种传统祭祀典礼活动,她带着两个助手满日本犄角旮旯地跑,一篇一篇地写和画,《日本人间道》一书,就是她关于日本传统祭典和节日庆典的考察体验式随笔集。在这本书里,当然少不了对祇园祭的详细描述。

山鉾巡行

京都三大祭中,动静最大最有名的祭礼是7月里持续一个月时间的祇园祭,这个祭礼的高潮部分是最后的巡礼。巡礼是以各町为行政单位组织的山鉾车巡行。山鉾高耸危立,花式繁琐,装扎过程耗时很长,且相当考验想象力和表现力,因此各家山鉾车的风评如何,也成为一种竞赛方式。山鉾车没有动力系统,车轮为木制的大轮,需要很多人在前面和旁边拉拽,同时还要躲避一路上高处的屋檐、广告牌等各种障碍物。京都是古都,街道狭窄,山鉾车转弯时最为惊险,因为是木轮,且车身高长沉重,得在车轮前方连续放置削平的青竹片,青竹片上洒上水,把车用力推上竹片之后,从轮后再一片一片抽出来,继续铺在车轮前方。整个转弯过程十分艰辛,需要工作人员齐心协力。这些工作人员被叫做祇园祭的干事,来自各行各业;这个转弯过程也是祇园祭巡礼的一个非常大的看点,因其古旧、辛劳、缓慢与当今快捷的社会风尚格格不入,会引发观者内心深处的某种特别的感悟。

在祇园的高温烈日中,干事们都身着白色的仿“裃”服装。“裃”,是江户时代无官职武士的正式礼服,现在多用于祭典活动。分为上半身的肩衣和下半身的袴两部分。肩衣的肩部做得特别宽大,以示男性的威猛。在祇园的所见,之所以我称之为仿“裃”服装,那是因为已经完全简化了,几乎就是白色的短褂加裙裤了,可以想见,制作费用也会低廉很多。白衣干事们年龄各异,形貌各异,也可以想见职业和身份各异,但在祇园祭这个时段,他们的差异性完全被抹去了,就是作为祭典中的一个参与成员。

到现在为止,女人还是不能参与祇园祭,只能当观众。在八坂神社的一处台阶,坐满了正在休息的干事们,其中有几个白人和黑人。听说这些年有一些西方人跑到祇园祭来当最辛苦的拖拽手,拉着长绳拖拽笨重的鉾车,没有报酬,就为深度体验东方传统文化。我也坐在台阶上休息。晚晚给我拍了照片,拍完一看,就我一个女人坐在一大群男干事中间。我也可以假装参与了。

我在寿岳章子的《喜乐京都》一书里也读到了关于祇园祭的详细记述。寿岳女士有一段话令我很有同感。她说,“……人类是何等奇妙的动物啊!不知道这算是得还是失,在现在这种高科技环境中,科学发达已极尽精致,甚至有人已飞到太空,竟然也还有人在青竹上洒满水,在出梅后的烈日暑气中挥着汗水拖拉着笨重而巨大的鉾车。大伙儿专注地高声大喊,乐手们坐在摇摇晃晃的鉾车上‘咚咚锵’地吹奏,每个人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他们的辛苦虽令人嘉赏,却也不是非做不可的差事。人类真是奇妙而美好啊!我再次体会到,在这世上只问合理性而活着是不可能的。”

关于祇园祭,有一个说法叫做祇园祭醍醐味。要领略这种醍醐灌顶的味道,得在烈日高温中目睹山鉾巡行的“无用之美”才可能得其要领。寿岳章子女士写过,她曾经在某一年的祇园祭,跟着一辆鉾车回到其所属的町内,在一个后街,眼见干事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鉾车解体了,然后每个人带着如梦方醒的表情,拆了五花八门的装饰品,取了木板,把绳子卷成一团,各自散去。一辆辉煌绚烂耗资耗时良多的鉾车转眼就没了。这就是醍醐味吧。

巡行日的那天夜里,我靠在所住的町屋外的街边栏杆上吹夜风。这是条大街,叫三条通,黑色的山影立在街的尽头。京都的夏天有一点特别好,白天再怎么高温,一入夜就凉了下来。夜风里,街面空旷,几乎没有行人,时不时有车从旁边疾速掠过。祇园祭巡行没有了踪影,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白天所见的那些绚丽、呐喊,那些节日典礼中惯有的微微的晕眩感,都消失了,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令人几乎难以呼吸的热空气也没有了,就像高温也没有发生过。一时间,我也不觉自己身处异国他乡,仿佛靠在这处栏杆上吹夜风就是我的日常,四千多公里外的成都以及平时生活在那里的我,也不曾发生过。这种醍醐味真是够劲啊。

关于“祇园祭”

京都的“祇园祭”与大阪的“天神祭”、东京的“神田祭”,并称为“日本三大祭”。每年的祇园祭从7月1日开始,为期长达一个月,是京都不能错过的活动之一。

祇园祭最早是“祇园御灵会”。869(真观11)年,平安京爆发瘟病,人们在神泉苑立下66支长矛,以求祇园之神为世间消除灾祸。当时,日本的东北地区发生了地震,关东地区的富士山火山喷发,京都则瘟疫肆虐。为了消除疫病、维护社会稳定而举行了祇园御灵会,以镇压怨灵。祇园祭祭祀的是哪位神明呢?祂是古时祇园社祭祀的“牛头天王”,是祇园精舍的守护者、神佛合一的神,也被称为“素戔鸣尊”。而随着明治维新神佛分离令的颁布,八坂神社将“素戔鸣尊”定为主祭神。祇园祭巡行时的三顶神舆,分别供奉着“素戔鸣尊”和妻子“櫛稻田姫命”,以及他们的儿子“八柱御子神”的分灵。因为人们认为长矛里寄宿着神明,所以长矛可以说是现在 “山鉾巡行”中所见的“鉾”的原型。进入镰仓•室町时代后,每个城市都开始制作山鉾,并且一座比一座精美、豪华。最多时,山鉾数量超过了60座。之后,虽受应仁之乱和数次火灾的影响,巡行曾数次中断,但又都应民众要求而恢复。现在,祇园祭时共有33座山鉾和3顶神舆参与京都巡行。

洁尘

作家。现居成都。已出版《华丽转身》《酒红冰蓝》《私人版本》《提笔就老》《小道可观》《啤酒和鲈鱼》等三十余部随笔和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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