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陀长篇小说《争斗》:从“未完稿”到“完成稿”
——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争斗》档案的发现与考辨
2019-08-01慕津锋
慕津锋
内容提要:《争斗》被学界认为是师陀没有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但随着笔者在2017年、2019年先后发现《争斗》四章手稿(一O、一一、一二、一三),以及第3~13章的复写稿(尤其是第八章的出现),让这部小说变得极为完整。
《争斗》是师陀(当时署名“芦焚”)1940年“应香港《大公报》副刊主编杨刚之约”创作的“以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为题材的三部曲”中的一部长篇小说。该小说前七章从1940年11月2日到1940年12月31日在香港《大公报》副刊《学生界》与《文艺》连续刊发,后因故停载。1941年1月4日,《大公报·文艺》第1002期刊载一则“启事”:《争斗》作者现在病中,续稿未到,此文暂停发表,敬希读者见谅编者。1941年7月15日,师陀将《争斗》的另外两章(收录在《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中的《争斗》第8章、第9章)以《无题》之名刊载于“孤岛”时期上海《新文丛之二·破晓》(23~41页)。这之后,师陀未再发表《争斗》的新章节。因此,《争斗》也被认为是师陀未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
对于这部小说,师陀后来很少提及。现有资料显示,师陀只在1947年、1986年两次提到。
1947年3月9日,师陀在上海《文汇报·笔会》第190期上发表了一则有关《争斗》手稿的“寻稿启事”。
师陀启事
长篇小说《雪原》(刊于上海出版之《学生月刊》),《争斗》(刊于香港《大公报》),及短篇《噩耗》(亦刊于香港《大公报》)存稿遗失,如有愿移让者,请函示条件,寄笔会编辑部。
在启事中,师陀明确告知读者自己的《争斗》手稿遗失,他希望通过“条件交换”找回。
1986年11月27~28日、12月4日,师陀在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人员谈话时,曾谈到这部作品:
……另外还有一个三部曲,我写了二部,第三部没写完。这是在杨刚接《大公报》副刊时写的。当时我用钢笔复写,很难复得清楚,所以后来叫什么题目我也记不得了。第二部快结尾时,日本人占领了香港,《大公报》因此停刊,我也就没写下去。
对于自己“以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为题材的三部曲”,师陀曾先后三次谈到。
1979年10月5日,师陀在《师陀自述》中说抗战期间自己有三部未完稿,《雪原》《荒野》和《夏后杞》:
其间曾发表而未能写完的作品即有:(1)《雪原》(这是应香港《大公报》副刊主编杨刚之约,以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为题材的三部曲,后因香港沦陷于日寇之手,《大公报》停刊,仅写成一部半)……
1980年12月3日,师陀在致刘增杰的信中对《雪原》又给予了修正:
这里有两点应给更正和说明。其一,应香港《大公报》杨刚之约写的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的三部曲仅写成一部半,是不确的,现在回忆起来(最近经上海文学研究所提供资料),它的第一部是发表在上海出版的《学生月刊》上的,由李健吾约稿,李沙威编辑。
在自己撰写的《师陀》中,他又一次提及三部曲,上海沦陷期间,“心怀亡国奴之牢愁”,应香港《大公报》副刊主编杨刚之约,写过以“一二·九”北京学生运动为题材的三部曲《雪原》,后因日寇发动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大公报》停刊,仅写完一部半。
1979年到1980年相隔一年,作者就对“三部曲”中的《雪原》有了不同的表述,师陀的理由是自己晚年“记忆力坏极”。
根据解志熙《芦焚的“一二·九”三部曲及其他——师陀作品补遗札记》和《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中收录的《雪原》两份资料可知,《雪原》是师陀1940年7月12日创作完成的一部十八节小说。它是师陀“一二·九”学生运动三部曲中最早创作并完成的作品。1940年1月至11月,《雪原》由李健吾约稿,李沙威编辑,完整连载于上海《学生月刊》第1卷第1期到11期,并非连载于香港《大公报》。
师陀三次谈到三部曲,都说“仅写成一部半”。其中,“一部”指的就是《学生月刊》完整连载的《雪原》;而“半”,则是师陀稍晚创作并部分连载于香港《大公报》的小说《争斗》。
因为师陀晚年自己曾说《争斗》是一部完成的“半”稿,再加上其发表的时间过于久远,很少有相关史料出现,这就使得中国现代文学史长达半个世纪几乎无人提及这部作品。这种情况,一直到2004年后才开始逐渐改变。
学者刘淑玲最早谈到《争斗》这部作品:
芦焚在抗战时期的《文艺》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12篇……以及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争斗》,反映北平“一二·九”时期青年人的思想和爱情。《争斗》在《文艺》上以连载的形式刊出,由于作者生病没能续完。
2007年冬,清华大学解志熙与裴春芳先后发现1940年年底在香港《大公报》副刊发表的《争斗》前7章,和在上海《新文丛之二·破晓》上以《无题》为名发表的两章。根据裴春芳的校读,确证《无题》两章与《争斗》前7章一脉相承。
对于《争斗》前7章与《无题》两章的发现,河南大学刘增杰在2012年5月1日撰写的《师陀全集续编·前言》中,给予了积极评价。
《师陀全集》出版不久,一批师陀作品的新发现,就让我萌生了着手编作品续编的冲动。后来,解志熙寄来了他和他的弟子裴春芳辑校的芦焚长篇小说《争斗》及《雪原》。师陀生前虽然曾经向我提供过线索,但在他逝世15年后着手编《师陀全集》时,我竟把这件事完全忽略了。……解志熙的发现与言说,明显地给《师陀全集续编》工作的开展带来了新的推动。……《师陀全集续编》新收入的长篇小说《争斗》、《雪原》,我们同样期待能够唤起读者阅读的新兴趣。
此后,解志熙与裴春芳先后发表论文谈及《争斗》。解志熙详细介绍《争斗》前9章的发现和自己的研究,他认为“《争斗》并未能完稿”。裴春芳在《人性的温情和生命的对抗之争——芦焚长篇小说〈争斗〉校读札记》一文中谈到《争斗》前7章与《无题》两章的关系:“我对《争斗》和《无题》两篇小说的校读,断断续续的完成了,确证《无题》正是《争斗》的续篇,这样,两篇小说就合而为一,统名之曰《争斗》。”她还分析了《争斗》与《雪原》的关系:“《争斗》应该是第一部,而最早发表,且已经收入《师陀全集》的《雪原》,应该是第二部,至于第三部则还未能确知。至于《无题》,则当是《争斗》一篇违碍于愈来愈严酷的香港文学审查政策的部分文字的残存。”对于《争斗》,裴春芳也认为“现在所发现的《争斗》本身显然就是未完稿”。
2013年5月,《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收录了裴春芳校订的《争斗》前9章,这为小说《争斗》的研究提供了珍贵资料。但当时的资料显示《争斗》是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
但2017年,笔者在整理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资料时,偶然发现一个写有“师陀”名字的四章手稿档案。作者用蓝黑色钢笔书写在“开明B20×20”的稿纸上。该稿没有文章标题,没有落款时间和作者署名,从章节上看,只有第10章(一〇)、11章(一一)、12章(一二)和13章(一三)4个部分,这明显是一部残稿。此稿第10章共13页,内容完整,有24处修改;第11章共16页,内容完整,有26处修改;第12章共7页,内容完整,有13处修改;第13章则只有短短的2页,内容完整,共5处修改。在第10章(一〇)第1页右上角和第11章(一一)第1页右上角,作者分别写有一句话:
“第九节已寄上——焚”。
“日前有航信两件收到否?写的很顺利,或可于期前交清。希释念。芦”。
师陀,原名王长简,1946年以前,芦焚是其主要笔名。1946年之后,师陀才成为其主要笔名。第10章(一〇)第1页右上角和第11章(一一)第1页右上角,那两句话的结尾各有一个“焚”、一个“芦”,合起来正好是“芦焚”,这从一个侧面说明该稿是师陀以芦焚为笔名创作的一部作品。
通过对该稿的阅读,笔者发现这4章内容连贯、情节前后衔接顺畅,应属一部作品。其中,第10章(一〇)主要讲述了“杜渊若、胡天雄、李文多等被国民党当局关进监狱后,在狱中斗争的相关情况”。此章内容与收录在《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中的《争斗》第九章几乎一致,在此不再全文录入。
第11章(一一)主要讲述了“杜兰若如何在家中接待连夜从乡下赶来的董瑞莲(弟弟杜渊若女友)的母亲董太太,及杜兰若、董太太在医院看到已经死
去的董瑞莲的相关场景”(该章内容见笔者发表在2017年第8期《传记文学》上的《师陀四章残稿与其长篇小说〈争斗〉之间的关联》一文)。
第12章(一二)主要讲述了“杜渊若等学生被当局无罪释放后或回家或回学校,而此时姐姐杜兰若则陪着董太太为死去的瑞莲发丧,以及在将瑞莲运回农村下葬时董太太的悲伤举动”(该章内容亦见笔者发表在2017年第8期《传记文学》上的《师陀四章残稿与其长篇小说〈争斗〉之间的关联》一文)。
第13章(一三)虽只有两页,但讲述了“杜渊若回到家中,与保姆李妈谈论家中这几天情况”(该章内容见笔者发表在2017年第8期《传记文学》上的《师陀四章残稿与其长篇小说〈争斗〉之间的关联》一文)。
在这4章手稿中,先后出现了杜渊若、胡天雄、李文多、杜兰若、瑞莲、瑞莲的母亲董太太、保姆李妈等故事人物。笔者通过查阅《师陀全集》第一卷、第二卷和《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发现:只有小说《争斗》全部出现过这些故事人物,《雪原》则没有一处提及“瑞莲的母亲董太太”。
通过与收录在《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中的《争斗》《雪原》对比,笔者发现:除手稿第10章与《争斗》第9章在内容上几乎一致外,手稿第11章(一一)、12章(一二)和13章(一三)在《争斗》《雪原》中均未出现。《雪原》是一部已被证明完整发表了的作品,而《争斗》则是一部只发表到第9章的未完稿。其中手稿第11章(一一)、12章(一二)和13章(一三)分别提到的“瑞莲的死”“杜渊若被捕后出狱”“瑞莲的母亲董太太进城”等情节,在小说《雪原》中几乎或完全没有体现,但在《争斗》的前几章都有所提示或铺垫。
1.手稿第11章(一一)所描写的“董太太接信进城到杜家,与杜兰若会面”,便源于杜兰若之前写的信。《争斗》第六章对此做了必要铺垫。
“李妈,你到这边来,”她在台子前面坐下。“我有一封信要差人送到乡下,你找到找不到这样一个便人?”……
“不很远吧,小姐?”……
“出城有二三十里路?”
“出城有二三十里路找得到,小姐,我有一个兄弟……”
当杜兰若从马己吾那里得知瑞莲受伤住院的情况后,回家后便询问李妈能否找到一个送信人到乡下送信。当李妈说找送信人没有大问题后,杜兰若便打算赶紧给乡下的董太太写信。
她在沙发上坐下,接着她想起应该给董瑞莲的母亲写一封信,她预备站起来。
2.手稿第11章所讲“瑞莲的死”,作者在《争斗》第二、三章曾两次暗示她所受到的是严重的“致命伤”。
“董瑞莲,董瑞……”
马己吾想着,战栗着,热血像油一样在他的心里沸腾起来。董瑞莲是他的一个学生,一个圆圆的脸蛋的,大而黑的眼睛的少女,据说她是刚才被人家用枪刺刺穿了的。
他不过想起他的一个学生——一个圆脸蛋的,大而黑的眼睛的少女受了伤了,董瑞莲躺在医院里了。……杜兰若也正跟马己吾一样想起一个圆脸蛋的大而黑的眼睛的少女,她感到的比马己吾更痛切些。确当的说应该是当那件人们捉不到的东西落下来的时候,她想起的是刺刀的白光一闪,接着,一阵晕眩,一阵战栗。
3.手稿第12章一开始就描述了“杜渊若和同学们出狱后的心情”。对于杜渊若等人的被捕,作者在《争斗》第三章曾提到:
“你弟弟已经被捕了,你还不知道。”马己吾在心里说。“你还甚么都不知道。他在马路上被两个警察捉住肩膀,刚才有人看见,他们把他推上汽车;有许多人被推上汽车;他们用木棍打他。”
4.手稿第12章(一二)、13章(一三)曾描写杜渊若出狱后依旧幻想着与女友再次相见。对此,作者在《争斗》第八章有过铺垫,当杜渊若、董瑞莲、胡天雄、李文多等学生在游行过程中,曾遭到国民党警察血腥镇压和逮捕。正因如此,杜渊若与女友董瑞莲被混乱的人群冲散,所以被捕入狱的他并不知道董瑞莲在游行中受了重伤,后又在医院死亡的情况。这些情节的交代,也为杜渊若的“幻想”做了合理解释。
想到董瑞莲看见他的时候将是怎样欢喜,他将竭力忍耐住自己的感情,让她知道他曾经到一个可怕地方去过,并且刚才从那里出来,他竟能像一切有丈夫气的人一样将这事看作无足轻重。(手稿第12章)
……
杜渊若满心欢喜的回到家里……(手稿第13章开端)
5.手稿第13章(一三)描写杜渊若回到家中,看到家中不同寻常的凌乱,又听李妈讲有位并不很高兴的董太太来过,而且瑞莲好几天都没来过家里,这些让杜渊若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杜渊若慢慢的越来越糊涂了。这个董太太从乡下来做什么?她为什么应(事)不快乐?她究竟是谁?兰若为什么很早就跟她一道出去?更奇怪的是瑞莲为什么好几天不到这边来?
而这“不好的预感”是什么,作者在前面几章,尤其是手稿第11章、12章都做了交代。而刚出狱的杜渊若,则并不知道“女友瑞莲已因重伤死去,并被送回乡下下葬”。一旦他知道了真相,将会怎样?在紧接下来的小说《雪原》第一章,作者对此作了清楚的交代:失去董瑞莲的杜渊若,已变成一个万分孤独与伤心的年轻人。
杜渊若是一个瘦的看起来各部分好像都还没有发育完全的青年人,他灰白,无言,孤独,在这一群人中间他像唯一的可怜的外来者,在这一群人中他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他常常避开别人,自己失望的望着空中,别人也不去扰他。当别人快乐的时候他的嘴唇常常是寂寞的,没有人能引起他的注意,没有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面,不可捉摸的幻想里面,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甚至连走着的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在这些人中只有胡天雄对于他关切,但他只是在暗中监护着他,并不常常和他交谈。
6.对于《雪原》开端所描述的“胡天雄带着杜渊若、李文多、朱英等学生冒雪前往农村的情景”,在《争斗》第五章“胡文敏与张小姐、刘之英在宿舍的交谈”,手稿第13章(一三)结尾处“杜渊若最后准备回到学校”,师陀都埋下了伏笔。
“没有什么关系,”她在枕头上转动着说。“你们开过会没有?有没有什么决议?”
胡文敏问的是学生会。她们在胡文敏没有回来前业已经过集议。在会议中曾经发生过争辩,有人说他们布置得不十分周密,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受伤;有的主张马上组织宣传队到农村工厂中去……
他在屋子里徘徊了一下,接着写了一个字条压在桌子上,预备先到学校看看。(手稿一三,最后一句)
7.对于手稿第11章、12章所谈到的“董瑞莲的死”,在《雪原》第二章,杜兰若给叔父杜仲武的信中也得到了体现。
叔父……首先我向你禀告我们最近发见了一件不幸的事情。董小姐——我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她是很有做你未来侄媳的可能的,但是我们是这样不幸,她上一个礼拜被人家用刺刀刺伤并且第二天就死在医院里了。……渊若自然比我更痛苦……
上述前后情节的衔接与转承,不仅使人物感情的变化自然、顺畅、合乎情理,而且使小说在内容、结构上变得更为完整。可见这3章手稿应是紧接着《争斗》的第九章,为小说的结尾部分。它们起到了结束《争斗》、开启《雪原》的作用。可见,当时师陀创作这部小说确实已到末尾。这也印证了师陀在1986年所说的“第二部快结尾”,只是由于缺乏直接的史料证实,这句话一直未得到重视。
笔者当时认为,随着这4章手稿的出现,《争斗》已变成一部完整的小说。可在2019年3月,当笔者发现一部没有题目的复写手稿后,这个观点得到了部分否定。
这部复写稿从标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共有十一个章节(第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章),缺第一、二章。其中,第三章10页、第四章16页、第五章15页、第六章11页、第七章14页、第八章16页、第九章15页、第十章13页、第十一章16页、第十二章7页、第十三章2页,每一章内容都非常完整。因为是复写,有些章节的字迹已经非常模糊,几乎无法辨认。在这部复写稿中,作者对个别语句用蓝黑墨水进行了修改,故字迹非常清晰。
经过艰难通读,笔者发现其内容与收录在《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中的《争斗》九章及笔者2017年所发现的四章手稿内容高度吻合。这里的第三至七章与《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中的《争斗》第三至七章一致,第九、十章与《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中的《争斗》第八章、第九章一致,第十至十三章与笔者2017年发现的4章手稿一致。通过与2017年发现的4章手稿逐页比对,笔者看到作者在复写稿第十、十一、十二、十三章所做的修改,不仅在位置上,而且在内容上与4章手稿完全一致。在稿纸的尺寸上,复写稿与4章原稿大小相差无几。
对于《争斗》的复写稿,师陀曾在1986年有过谈及:
另外还有一个三部曲,我写了二部,第三部没写完。这是在杨刚接《大公报》副刊时写的。当时我用钢笔复写,很难复得清楚,所以后来叫什么题目我也记不得了。第二部快结尾时,日本人占领了香港,《大公报》因此停刊,我也就没写下去。
据文中师陀所说“当时我用钢笔复写,很难复得清楚”,2017年笔者发现的4章手稿确实是用钢笔书写的,笔者认为这部复写稿很有可能就是师陀当年在创作《争斗》时留下的。而且这部复写稿也再次证明“一二·九”学生运动三部曲“第二部快结尾”了。
在这部复写稿中,最让笔者感到意外与惊喜的是第八章的内容。该章字迹非常模糊,尤其是第一页,极不好辨认。笔者在极为认真地审读后,发现该稿的第八章与收录在《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中的《争斗》第八章完全不同。该稿第八章讲述了“杜兰若到医院看望伤重的董瑞莲,并与之交谈,但最后董瑞莲还是死去的情形”。
一辆洋车在路上奔跑。汗开始在车夫的头上滚下来,车夫的额上冒着白气。显然这一趟生意并没有讲价,他希望拉到地方,能够得一点酒钱,车上面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在她的腿上放着一筐小果。她的被大衣领遮着的脸是沉静的和冷淡的。以为她闭着嘴唇,看起来感觉上有一些麻木。她的眼睛毫不移动的望着上面。人们可以看出眼有些涣散,她的思想并不集中。
“密司杜,”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学生模样的青年人问她。但是她没有留心,因为洋车和脚踏车去向方向相反。只有一会儿就远去了。
这个坐在洋车上的女人是杜兰若,十三分钟后,她已经在一家医院里的病房出现。这是一个普通病房,墙壁是白色的,窗户全都关着,中间装有一个帘子,一共有四个床位。有一个看护工给一个病人把脉,并且记录温度,杜兰若没有作声。
她在门口停留了一下,一股酸素的气味扑过来,因为光线很耀眼,她忍不住霎动着眼睛,并且把眼睛缩小。接着她向靠里边的一架浴着阳光的病床走过去。在数分钟前,当她在病房外面的走道上踌躇着的时候,她以为她看见董瑞莲在她是一种苦刑,她以为她自己将不能支持。不,这种忧虑完全是多余的,倘使她这时候她能看见她自己是怎样平静,她将忍不住惊叹。唉,你看这个瘦小的女人,她的模样就像她是一个到礼拜堂里去做祈祷的寡妇。这是一种怎样大的力量。她的瘦小的两肩好像将整个世界放上去都不会把她压倒。另一方面,无疑的,她会惊讶她的心肠为什么竟会有这样硬。它为什么没有一点情热,没有一点悲伤,它好像被什么东西塞着,为什么一点也不跟外界交通的呢?为什么她思想的跟她将来要体验的往往不同的呢?
杜兰若自然并不曾这样想过。她的脚步很轻,模样很冷静,看起来正跟她这时候的心境一样虔诚,或者应该说,她的心正跟她的模样一样虔诚。
她慢慢的向她要看的人走过去,病人正安静地睡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正光亮的照到她的在被窝下隆起的脚上。她的放在枕上的头有些向外面倾侧,微微张开着嘴唇,在急促的深沉的一口一口喘气。这时候——从这个病人的样子看来,好像世界上没有一样值得注意,她没有想到有一个人会来看她。不知道这里正进行着什么事情,甚至没有想到她自己的命运,她的样子仿佛说:放在这里的是一个简单的生命,你们不要打扰她……你们去做你们自己的事,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是在很大的困难里面,空气是这样稀薄,她需要的只是呼吸。但是当杜兰若在她的床前停住的时候,她好像是在梦呓里似的,动着嘴唇,她接着忽然睁开眼睛,她骇异的瞅着杜兰若。
她的眼睛是睁得很大,仿佛她并不认识这个站在她前面的女人,不知道,她在昨天早上还约过她到她家里午饭。
杜兰若骤然间有些失措。
“是我,瑞莲。”她不安的动了一下说。“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是你,是的,这是你。”
病人喃喃的应着杜兰若,一面仍旧毫不动弹的看着她,显然她只是在重述杜兰若的言语。接着,她似乎明白过来,她预备用笑容欢迎并安慰她的客人。不幸她徒然努力,人们仅仅能看出她的嘴角和面颊的极不自然的动弹。她们好像要笑同时又好像要哭。
“是的,这是你,兰姐。”她反复地喃喃着。同时困难的从被窝下面拿出手,她的意思大概是要指给杜兰若,她的床前有一个小凳。
杜兰若于是就把这手握住,她没有想到要坐。没有人能料到甚至能想出这种变化,在这里,人们将要惊异:“唉,这难道就是董瑞莲,就是那个活泼的大眼睛的像一朵有朝阳的花朵。这躺着的难道就是她吗?她的脸看起来是蜡一样的,嘴唇比原来的厚,她有一点浮肿,并且干燥的像枯萎的花瓣,她的放在杜兰若手中的手是软弱的,烫的仿佛有一种火正在里面燃烧,慢慢的它烧软了她的骨头,至于她的眼睛,它包含着一种杜兰若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杜兰若这样向病人望着,忽然一阵战栗通过她的全身,为着把持自己,于是她将病人的手握的更加紧些。
“瑞莲!”她叫了一声。
董瑞莲把手从杜兰若的手里抽出来。
“你坐下,”她指着杜兰若旁边的小凳说。
杜兰若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还在站着。她把水果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按照病人的意思坐下。随后,她又将凳子向后挪开了一些,使她可以看见病人的脸的全部,不致直接对着眼睛。
“你不知道,兰姐。”董瑞莲望着她在凳子上坐定,精神似乎比先前充足,比之前活泼一些,同时她还勉强做出笑容,“我好久好久都在等着你。我做了一个梦,也许是许多梦……你没有想到我们有一天会这样见面。你不是没有想到吗?”
杜兰若不明白现在在她面前躺着的这个少女的意思,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况且所有的言语,所有用言语表示的同情,在这里,至少是对着这个人,她觉得都是不必要的,多余的,它倒不能——它们从来就不会替她服务,从来就不能替她表达思想。她想做的活泼一点,快乐一点,藉此使病人感到安慰。不幸她负担的似乎是这样沉重,她没有成功。
“没有想到,”她勉强的应着。这是当然的,她自己也觉得无谓。
“并且你还想到这吗,兰姐?我并不害怕,我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这样?”董瑞莲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好像找寻什么似的,望着杜兰若背后。
杜兰若起初低着头,因为病人说到“我不能确定”,她感到一阵悲伤。这时候她也回过头去,跟着病人往背后看,她以为后面有一个人,但是什么都没有。
连先前的看护也早已不在这里,大概是到别的病房去了。
“你看什么,瑞莲。”她诧异地问。
“没有看什么,我想也许……”病人闭住眼睛,一面急促的喘着气说,“刚才我讲什么?”
杜兰若看见病人的精神不好,心里很为病人担心,却又想不到好的办法。因此,她以为不如让她多讲几句,让她稍微安静一点。
“没有什么,瑞莲。”她重新抓住病人的手,“你没有讲什么,你不大舒服吗?”
“是,是很不舒服?”董瑞莲仍旧闭着眼睛,这时候她的颜色——在杜兰若看来似乎比先前惨淡。她的声音很微弱,并且只在喉咙里响,听的人会以为她是在说梦话。
“不过我说过的,兰姐,现在我记不起来了,我忘了。”她接着讲,“现在我很难过,空气这样热……不是,我是说我自己,我的脑大概坏了,你不觉得吗,兰姐?我连一口气都吸不到——”
杜兰若感到一阵恐慌,她仿佛看见一堆火,守着这火并使它不灭是她的责任,她希望它烧的慢一点,烧的更长久一点。她也许可以找到救援,不幸这火却疯狂地在大风中燃烧,生命在慢慢减少,火焰在渐渐低落。现在,她怎么办呢?她用什么方法使它维持一个固定烈度,她怎么能使它永远不息?
“现在它要定了?”她失望的想。一方面,她仍旧希望她能够把它抓住,因此她用力摇着病人的手说:“我觉得,我觉得,瑞莲,你停一下就会好起来的。”
但是杜兰若在这里错了。这火还不到熄灭的时候,它还要挣扎。没有烧到它的余烬。反过来,或者谁可以这样说。有时候,于一些人过于和善,对待另外一些人,有时候又特别残酷,现在命运跟死,它们并不想马上完成它们的工作。它们要慢慢的动手,细细的进行。这个生命还没有受尽痛苦?董瑞莲似乎觉得她的手是被杜兰若握着。
你觉得你在这里。她说,“现在我很糊涂,兰姐,你替我想想,我刚才想的是什么?”
杜兰若自然也知道这话里面有错,这是一个思想混乱的人讲的。她并不替她订正,她考虑有别的地方。
“我在这里守着你。”她俯在病人的耳边说。
“你在这里守着我。”病人回答她。
“你刚才什么都没有想,你应该休息,什么都不想,你就好了。”
“什么都不想。”病人转动了一下。
“刚才我想到家,”她接着说,“先前我让你到我们家里去,你答应过我,我们家里——我们大门外有一口井,井上有一棵柳树……兰姐,你说我母亲会不会到这里来?”
杜兰若怜恤的望董瑞莲,董瑞莲仍旧闭着眼睛,不过没有先前喘的厉害。当她想到这个少女现在正在想家,在热切的怀恋着她家里的一草一木,她很容易的连想到一个临死者的最后希望,一阵悲哀忽然占领了她,她怎样才能安慰这个可怜人,怎样来满足这种她明明知道不能满足的空虚。
“你想见伯母吗,瑞莲?”最后,她在无可奈何中想起这样一个空话。在平时,她会害羞,她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拙笨。
但是,这是不必要的。
“不,兰姐,”董瑞莲微微摇着头说:“我不要见她,她看见我要难过。”
接着,她已经比先前平静,呼吸已经没有先前活泼——接着她睁开眼,她第二次,好像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似的,她第二次向杜兰若背后瞅着。
杜兰若看见病人比先前平静是一种安慰,同时她感到更大的惊异,也许可以说是恐慌。不过两分钟——不,一分钟后她已经明白过来。这醒悟给她增加了更强大的负担,更大的痛苦。
“瑞莲,你看什么?”她极为难的问。自然的,她同时还准备着撒谎。没有人能明白她现在做的是什么角色。没有人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有多么坏,她受的是什么打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根本就没有去估量过。
“我没有看什么,兰姐。”董瑞莲把眼睛挪开,望着空中想了一想。接着她问起外面的情形,问起昨天示威的结果,并且问是不是伤了很多人,捕去很多人。
杜兰若不想对病人谈昨天的事。因为有许多事情她颇难于回答。有的事情不应该让病人知道。因此,她很可笑的在这里摆出一个大姐的神气,她带几分严厉地说道:“瑞莲,你知道你现在有病,”杜兰若把手放在病人膀上。
“你应该知道留心自己,他们都很好。我想都很好,听说他们正在筹备应付办法。不过你可以不管,你现在在床上病着,即使你知道你也不能帮助作什么事。为什么你要白白的打扰自己?你现在需要安静,需要休息,然后你会慢慢的好起来。”
“你看我会好起来吗?”董瑞莲试探的瞅着杜兰若。
杜兰若很快的逃避开病人的眼睛。
“会的,会好起来的。”她望着旁边说。
“你放心,兰姐,我以后不再想了。”
董瑞莲仍旧恢复原来的样子,眼睛望着空中说:“你昨天等我们一定等的很长久……我们正往前走着,忽然我们看见从前后左右跑出许多人,他们一片喊声向我们杀过来……”
杜兰若很怕知道董瑞莲的伤势,但是她又不能不有这一问:“于是,你们被冲散了?”她截着董瑞莲,不让她往下讲。
“我们被冲散了。”
“你的伤在什么地方?厉害不厉害?”
董瑞莲向杜兰若瞥了一眼,
“我不知道,”她平淡的说,“在下面,在腿上。”
“你要让伯母来吗?”
“不,兰姐,我不想让她知道,家里又没有别的人。天气这样冷,让她知道不过是白白的让她跑一趟,还是不让知道的好些。”
接着是一阵静寂,房子里很平静,可以听见董瑞莲的呼吸声。另外一个病人的咳嗽声,人们从门外走过时的轻轻的脚步声。她们都不说话,好像她们都知道,彼此心里都明白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她们用不着讲了。
这时候无疑的使人觉得比别的时候更可怕,比别的时候更痛苦,因为对着别人人们可以说谎,可以逃避,这时候所要对的却是自己。
“兰姐,你跟我说昨天受伤的人多吗?”董瑞莲好像想起来一件重要事情,她忽然转过来第二遍问杜兰若。
“不,不多。”杜兰若支吾地说。
董瑞莲显然并不相信她。她怀疑的望着杜兰若,接着又极自然的,好像不作主似的望着杜兰若背后。杜兰若感到有一阵慌乱,同时,她的所以慌乱自然是因为她是生来的特别细心,她平常连一些小事都不肯放过,她很怕给病人什么刺激。这时候,她想起胡天雄,特别想起杜渊若。但是,她自己没有办法诉说。这里并且有一个病人,一个受伤者,她却又没有别人足供商量。昨天晚上,她曾感到不如自己被捕,这是真的。现在她又觉得不如替别人受伤,这也是真的。然而这种思想不管是怎样真实,它们仍旧无用。许多困难她仍旧必须自己动手解决。否则,她便只能责备自己。这时候她仿佛忽然抓住一件解脱自己的东西。一件可怜东西。她忽然想起她来的时候买的水果,先前她把它们忘了。直到这时候,它们还在病人前面的小几上放着。
“唉,瑞丫头,”她特别装着快活的笑道:“我给你买的苹果,你要吃吗?”说着,她把水果筐打开,并且从大衣袋里取出一把小刀。
董瑞莲毫不动弹的向杜兰若望着。这是很明白的,杜兰若早就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无疑的早就准备着。她所说的各种话都不过是一本书的序言,真正的意思是在这里,她不想说出来。因此,她很早就等待着。
“兰姐,谢谢你,我不要。”她仍旧瞅着杜兰若,“今天只有你自己到这里来吗?”
杜兰若低着头,装作一心都注意在水果上面,她很留心的削着果皮。
“是的,是的。”她说着满脸通红。于是病人更进一步的问:“渊若呢?他为什么不来?”
“他没有来,”她说,接着她很快的又加上一句:“他有事情。”
“他是不是在学校里?”
“是的,他在学校里。”
董瑞莲一直注视着杜兰若埋着的眼睛,接着又慢慢把视线移下去,看着她的很好看的比较一般人的稍微尖一点的鼻子,看着她的紧紧闭着的嘴唇,仿佛说:“我从来没有留心,你长的很好看,你是一个美人。但是,你的话是真的吗?我很怀疑你在这里没有说谎?”
就在这时候,杜兰若抬起头来,她遇着的恰恰是病人执拗的向她瞅着的眼睛。在这以前,她自然早已注意到它,并且它一直都在恐吓着她,同时又吸引着她。但是现在,即使在这个病人满怀着希望的时候,它们仍旧是可怕的空虚、怪异、无光,仿佛是两片沙漠。
杜兰若感到一阵恐怖。
“瑞莲,”她好像一个在路上用吹哨破除冷寂,同时来安慰自己的惊恐的夜行人,这样喊了一声。
“先前你说你做了一个梦,你让我听听你做的是什么梦?它是不是有点蹊跷?”
“我不知道它蹊跷不蹊跷?”董瑞莲说着合上眼睛,仿佛她是什么都知道了。她永远不再将它睁开来了。她说她曾经梦见一次大火,杜兰若被烧在火焰里。
这一章的出现,不仅让《争斗》这部小说变得极为完整,而且还与师陀在《争斗》第三章、第六章、第十一章所提及的杜若兰想去医院看望董瑞莲,以及去过医院这些情节前后呼应,从而使得故事情节变得合乎情理。
《争斗》第三章在结尾处就曾写到:当杜兰若从马己吾那里得知弟弟爱人董瑞莲受伤在医院时,她当时就想去探望。
杜兰若戴着手套;她发现戴错了,接着她改换另一只说:
“我想去看看她。”
“你要看胡——”
“我想去看看瑞莲。既然她现在在医院里,我想我应该去看看她。”
……
“你可以明天上午到医院去,”马己吾勉强笑着说。
……她苍白的茫然站了一刻。不,她无论怎样都必须到医院看看。……
《争斗》第六章,当杜兰若从马己吾那里回到家中,简单吃了几口本来是她和李妈为弟弟杜渊若和董瑞莲准备的午饭后,想起应该要给董瑞莲母亲写信告知董瑞莲受伤住院的事,但又拿不定主意。此时,杜兰若在内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
“我几乎弄错了。事情还不知道究竟怎样,应该明天到医院看看再说。”
如果没有第八章,那作者设计的以上两段,其用意何在?有些不得而知。
《争斗》手稿第十一章在一开头,更是直接写道:“在杜兰若去医院的第二天……”既然杜若兰去过医院,那在医院她是否见到了董瑞莲?如果见到过,那受伤的董瑞莲到底情况如何?见面时,她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故事?董瑞莲在死之前有没有说些什么?这一切疑问如果没有第八章,便无法找寻出答案。
综观这部之前逐渐被发掘出来的12章小说,在已知的章节中,我们都没有看到作者师陀对多次被提到的“董瑞莲”进行正面描写。作为马己吾的学生,杜渊若的爱人,杜兰若的小妹妹,胡文敏、朱英的同学,母亲的女儿,她所处的位置极为关键。她串联起很多人物之间的交往。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从没有被正面描写,而总是借他人之口说出来,这无论如何有些说不过去。而第八章的出现,恰恰弥补了这个重大不足。
随着《争斗》“一〇”“一一”“一二”“一三”4章手稿的出现,以及“复写稿第八章”的出现,一度被中国现代文学史及师陀本人认为的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争斗》,终于回归了它历史的本真。我们现在可以大胆地推测:师陀先生当年应该是创作完成了这部小说,只是一些客观原因让小说无法继续发表。再加上上海时局与自身生活的动荡,该小说很有可能被师陀不小心“遗失”了,这才有了1947年的寻稿启事。但启事发表后,师陀是否找回了这部手稿?如找回,那又为何没再发表?还是稿子根本就没有丢,只是师陀不知放在了哪里?这些问题,现在都已经很难找到答案。但让人欣喜的是,随着《争斗》第八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陆续被发现,师陀1940年创作的这部小说的前十三章终于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中国现代文学史又多了一部极有意义的长篇小说。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