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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这样一批古文献学家

2019-07-29刘正平

博览群书 2019年6期
关键词:文献学藏书家子孙

刘正平

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写书、刻书、藏书和治学传统的历史古国,汗牛充栋的古代典籍是我们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古圣先贤留给我们的丰厚文化遗产。一批优秀的藏书家,多方筹措资金,全身心投入刻书、藏书活动中,将其作为毕生追求的事业。为了防止图书散佚损毁,他们制定家规家训,要求子孙后代恪守不移,将藏书视为世代传扬的家业。一些著名的文献学家,精勤治学,严谨述作,精心培养家族投身学术研究,逐渐形成了一些名垂青史的学术世家。家风家训是维系这些文献家族、书香门第的重要纽带,是经过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共同努力形成的智慧结晶,也是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遗产。

孜孜不倦,克勤克俭,努力搜求珍本秘笈,刊印传布后世

宋王明清《挥麈余话》记载,五代后蜀宰相毋昭裔,年轻时期家境贫寒,无力购书,曾经向朋友借阅《文选》《初学记》等书,朋友面露难色,这让毋昭裔很受伤,立誓将来显贵之时,“愿刻板印之,庶及天下学者”。毋昭裔后来果然做了后蜀宰相,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出资兴学,雕印《文选》《初学记》《白氏六帖》,及儒家九经、《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书,“两蜀文字由此大兴”。文献学史上将毋昭裔视为私家刻印图书的先河,毋氏一族也因此善事广积福德,“家累千金,子孙禄食”。(宋王明清《挥麈录》、焦竑《笔乘》)

明末江苏常熟毛氏一族,是著名藏书大家,世代耕读传家。至毛晋时,自幼喜好刻书,对刻书事业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有朋友担心毛家因此败家,对毛晋的父亲毛虚吾说:“公拮据半生以成厥家,今有子不事生产,日召梓工弄刀笔,不急是务,家殖将落。”这时毛晋的母亲给予爱子坚定支持:“今不幸以锓书废家,犹贤于樗蒱六博也。”(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一)毛母认为,即使刻书败家,总比沾染赌博不良习气败家要好。这是一位有着远见卓识的伟大母亲,因此也造就了一位伟大的刻书家、藏书家。毛氏汲古阁刻本享誉后世,名传海内外,至今是明刻本的经典之作,嘉惠学林,毛氏一族也因此得以不朽。

清代著名文献学家叶德辉在《书林清话》里,对历史上愿意捐资刻书的同行大家赞美,说他们“或子孙禄食,或乱世报家,或数百年版本流传,令人景仰”。(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一)在中国传统社会,文人士大夫的人生理想是能夠建功立业,流芳百世。《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借穆叔之口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刻书传之后世,嘉惠学林,是古代文献学家追求“不朽”的重要动力,也是他们践行不朽追求的主要途径。张之洞在《书目答问》里劝人刻书,他说:“凡有力好事之人,若自揣德业学问不足过人,而欲求不朽者,莫如刊布古书一法。……其书终古不废,则刻书之人终古不泯。”“且刻书者,传先哲之精蕴,启后学之困蒙,亦利济之先务,积善之雅谈也。”(张之洞《书目答问》附《劝刻书说》)张之洞认为,刻书花费不菲,需要非常高尚的情操和道德才能胜任,无异于积善修德,善莫大焉。

勤守家业,如履薄冰,制定家规家训,确保图书聚存,传之子孙后世

宋代史学家、政治家司马光是一位了不起的藏书家,家藏万卷,晨夕阅读,勤学不倦。但是面对这万卷藏书的归宿,司马光在家训中说道:“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无穷之计。”将一生集聚收藏的图书传给后世子孙,司马光似乎并不放心,也不认为这批书一定会发挥应有的用途,所以他主张为子孙世代长久计,要多积阴德。但是清代著名学者叶德辉则不这样认为,他从一个文献学家立场出发,认为积德、积书可以并重,并且认为“今有一事,积书与积阴德皆兼之,而又与积金无异,则是刻书也”。( 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一)积阴德对一个政治家来说大有可为,积书对一个藏书家来说是应有之义,但对一个文献学家来说,刻书并传布后世,才是职业素养。

刻书容易,藏书难,藏书世代相传难上加难。明清易代时期著名学者黄宗羲在《天一阁藏书记》中感叹:“尝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宁波范氏天一阁是江南地区著名的藏书圣地,被认为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私家藏书楼。其建筑布局和范氏制定、完善并历代恪守的祖训,保证了天一阁藏书的世代相传。天一阁建于明嘉靖年间,由当时的兵部右侍郎范钦所建。天一阁得名,相传因范钦在翻阅碑帖时,看到元代文学家揭傒斯书写的龙虎山《天一池记》,该帖上有饱含易学思想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句,范钦从中得到启发,决定按照这一思想建造藏书楼,目的是防火。(全祖望《天一阁碑目记》)范钦去世前,将家产分为藏书和万两白银两部分,长子范大冲继承了七万余卷藏书,次子继承了白银,由此形成了天一阁“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祖训。(全祖望《天一阁藏书记》)范大冲在维系和补充天一阁藏书的同时,也建立了维系天一阁藏书的族规,规定藏书归子孙共有,非各房齐集书橱钥匙,不得开锁。天一阁藏书制度非常严苛,如“烟酒切忌登楼”,“代不分书,书不出阁”,外姓人不得入阁,不得私自领亲友入阁,不得无故入阁,不得借书与外房他姓,女子不得入阁等,违反者将受到严厉的处罚,还制定了防火、防水、防虫、防鼠、防盗等各项措施。这些制度有力地保护了天一阁藏书的完整和世代相传。外人不得登阁的规定,直到1676年范光燮时期才有所更动,范光燮破例允许著名学者黄宗羲登楼阅读天一阁藏书,并为天一阁编制书目,撰写《天一阁藏书记》。黄宗羲在文中赞扬范氏后人:“范氏能世其家,礼不在范氏乎?幸勿等之云烟过眼,世世子孙如护目睛。”范光燮是范氏家族以私家藏书嘉惠学人第一人,他曾传抄天一阁百余种书籍供士子阅读,打破了范氏藏书秘不示人的传统,采取有限开放的态度有效利用私家藏书,无疑是开创性的。乾隆帝诏修《四库全书》时,范钦八世孙范懋柱进呈天一阁珍本641种,数量上名列全国第二,但质量一流,包含大量珍本、善本,这也是天一阁对中国图书文化事业的巨大贡献。可惜的是,清末民国战乱时期,天一阁藏书深受战乱和盗贼之苦,多有损毁,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才得以妥善保管。

范氏天一阁树立了一个非常典范的藏书大家形象,影响到当时的很多藏书家。如光绪年间任职总理衙门章京的浙江会稽范迪襄,就以天一阁为榜样,多方搜罗图书,甚至在生活艰难,无以为继的时候,也在勉力保存,不致其散佚。范迪襄的曾祖父就为官期间,就用微薄的俸禄多方购置图书,太平天国时期尽毁,家境宽裕时又多方搜求,为此不惜节衣缩食:“家无长物,冬一敝裘,逾五十年。”“尝因无以为炊,持之易米。然皆作官时自得之本,先世遗书则未尝使缺一卷。”(边首春《书范师近事》,范迪襄《廉让闲居书录》附)不免令人喟叹。

清代乾嘉时期的著名藏书大家、文献学家黄丕烈,酷爱收书,对待藏书的态度也影响到家人,其“祭书”行为成为文献学史上的佳话。黄丕烈在每年岁终,召集儿孙辈齐聚藏书处,并邀请友人举行“祭书”典礼,还留下《祭书图》。“祭书”这种活动,开创自黄丕烈,可见他本人对图书的珍爱到了何种程度。祭礼这种活动,在传统儒家社会,是非常严肃慎重的,具有“慎终追远”的意义,黄氏除了表达对图书的宝惜珍重之意以外,一定是通过身体力行告诫子孙后代认真对待书籍,必当敬之如神。

不固步自封,态度开放,开献书流通之门,允许图书借阅传播

藏书家大多不善营生,为刻书藏书节衣缩食,甚至倾家荡产。将辛苦积累的珍贵图书视为私产,不轻易外借、出售,甚至秘不示人也无可厚非。但藏书的意义,不能嘉惠学林,也要给子孙后代阅读学习的。叶德辉说:“盖一人独赏之物,不如千人共见之物之足征信。非秘藏,亦非稗贩,固不欲贻人口实焉耳。”(《书林清话叙》)这是他论及自家藏书编目,向世人展示时说的一段话,由此可见他是一位态度开放的藏书家、文献学家,而不是一个书贩子、固守陈规的人。前述天一阁范光燮就是这样的藏书家,为此获得了历代学者的赞誉。

明代著名文学家宋濂回忆幼年读书的经历,很幸运他遇到的是慷慨贤达的藏书家:“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宋濂《送东阳马生序》)宋濂从藏书家处借阅图书抄写,不避严寒,精确计算好时间准时归还,所以他遇到的藏书家大多比较慷慨,这样的经历也让宋濂成长为一位喜奖掖后进的优秀学者。所以藏书家对学人的影响,是深刻而多方面的。吝啬的藏书家刺激催生了五代后蜀毋昭裔这样的私家刻书,慷慨的藏书家培养出一位德高望重的伯乐。

明清之际的著名学者、藏书家、文献学家钱谦益,以藏书多而自喜,但也很“啬傲”,片纸不肯出借。相比而言,同时代的另一位藏书家、被文学史上视为“浙西词派先驱”的曹溶,就豁达开通许多。曹溶著有《流通古书约》一卷,首次提出古书流通法,指出历代藏书家重收藏轻流通的危害,认为中国古籍散佚的重要原因是藏书家将其藏书视为私有珍宝,百般爱惜,不愿公诸于世,致使许多有价值的图书成为孤本,一遇天灾人祸,往往不能保全。作者建议藏书家互相传抄所缺图书,或将所藏珍本刻版刊行,他认为,这样做可以有功于古人,既保证了珍藏不出门,又能使藏书日益丰富,各地皆可行。这在文献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对推进古籍的流通,更好地保存古籍作出了很大的理论贡献。据曹溶记载,钱谦益非常喜欢到曹溶家翻书、借书,但钱氏却吝啬至极,从不借书与他:“昔余游长安,堂上列书六七千册。宗伯间日必来,来则遍翻架上,遇所乏恒借抄,如是数四。余私冀异日遂可借宗伯书也。”后来曹溶请求向钱谦益借阅路振《九国志》和刘恕《十国纪年》,钱氏先应而后悔约。后来钱氏绛云楼遭遇火灾,藏书悉数焚毁,钱谦益痛心疾首,对曹溶说:“我有惜书癖,畏因借展转失之,子欲得《九国志》《十国纪年》,我实有之,不以借子。今此书永绝矣!”(曹溶《绛云楼书目》后记)实在是藏书史上一段令人啼笑皆非、抚掌叹息的事。曹溶鉴于钱谦益绛云楼藏书毁之一炬的惨剧,总结经验教训,提出了《流通古书约》,以“书不出门”为期,允许藏书家互相借抄,留存珍本古籍,传之后世。这样的做法,获得了当时几大藏书家族,如昆山徐氏、四明范氏、金陵黄氏的赞誉,共同遵守为藏书家流通书籍之法,影响比较大。这些做法,皆可视为家族的楷模,也为子孙后代迎来了崇高的敬意。

藏书而读,勤于著述,担负学术振兴的责任

藏书家辛勤收书、刻书而不读书,无异于入宝山而空回,守荆玉而不识。清末四川合江藏书家李光祐,没有特殊的嗜好,只喜听读书声。咸丰十一年(1861)兵乱,光祐“尽取所读书籍载之以行”,同治三年天下大饥,仍“竟日把卷读,其声琅琅,曰:‘书味胜于刍豢也。”(俞樾《春在堂杂文·霁岚李君传》)颇有点孔子在齐,闻听《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觉。

古代藏书家大多是文献学名家,选择善本,亲自校勘,形成了很多精校、精注、精评本,成为学术史上的经典著作。乾嘉时期的著名朴学大家、江苏高邮王念孙,撰有《读书杂志》,“一字之证,博及万卷”,精于校雠。其子王引之也是著名的学者、文献学家,深得王念孫的欣赏和栽培,撰有《经义述闻》三十二卷,《经传释词》十卷。“高邮二王”乃真正的学问大家,父子二人经学成就卓著,精于校勘、音韵、训诂之学,“王引之………乾隆间第一流之经学大师也。”(萧一山《清代通史》)“就精审而言,在小学、校勘的成就及其学风的谨严等方面是非常突出的,在清代考据家实难有过之者。”(孙钦善著《中国古文献学史》)

乾嘉时期的另一文献学大家黄丕烈,被誉为三百年来藏书之“巨擘”、乾嘉以来藏书之“大宗”。黄氏如同大多数嗜好聚书的藏书家一样,平生没有声色犬马之好,唯独喜欢购书,遇到善本、异本不惜破产购置。尤其嗜好宋版书,时人无出其右者,自好“痴绝”。家藏有宋版书百余种,将藏书处命名为“百宋一廛”,著名文献学家顾广圻为之写《百宋一廛赋》,黄丕烈亲自作注,一时传为佳话,藏书目录《百宋一廛书录》也是文献学史上重要的私家藏书目录。黄氏每得一书,必撰写题识,每书有一二通,甚至多至七八通。去世后,光绪年间潘祖荫辑录这些题识,刻《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六卷,后来缪荃孙、江标等人陆续辑补刻录。这些题识多率性而为,极具黄氏个人色彩,记载了收书过程中的轶闻掌故,以及古书版刻异同源流等,具有很高的文献学价值。藏书之外,黄氏又喜刻书、校书,特别是他与著名校勘学家顾广圻的合作,一直是文献学史上的佳话。当时人评价他“非惟好之,实能读之。与其版本之后先,篇第之多寡,音训之异同,字画之增损,及其授受源流,翻摹本末,下至行幅之疏密广狭,装缀之精粗敝好,莫不心营目识,条分缕析。”(王芑孙《黄荛圃陶陶室记》)治学态度近乎苛严。在清代学术史上,黄丕烈以一个文献学家的身份,为乾嘉学术的繁荣,作出了极大的贡献,也因此给后世留下一笔丰厚的文献遗产。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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