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复合词的内部语序及其成因*
2019-07-29庄会彬
庄会彬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一、引 言
现代汉语复合词应该是汉语研究中最有趣的现象之一。其特点是内部语序复杂,构造类型多样,如下(S=施事;V=动词;O=受事;N=名词;A=形容词):
(1)OV型
发夹、罪犯、物产、货运、口罩、木刻、球拍、轴承、门卫、球迷、诗选、鞋拔、耳挖、珍珠养殖、环境治理、物业管理、货物运输
(2)VO型。又可分为两类:第一类在现代汉语中只有名词性质;第二类既可以充当名词又可以充当动词,如下:
A.司机、理事、管家、掌柜、司令、顶针、冬至、绑腿、按扣、挂件、炒面、烙饼、剪报、劈柴、剖面、剩饭、阉鸡、养子
B.探险、接生、炒股、节能、灭鼠、投资、发言、站岗、造谣、美容、注意、动员、挂钩、达标、失业
(3)联合型(包括VV型、NN型、AA型等),又分三类:第一类两个词根同义,互相说明;第二类两个词根不同义,合起来产生新的意义;第三类为偏义词,即只有一个词根的意义起作用。
A.改革、汇集、治理、体制、价值、途径、美好、善良、寒冷
B.买卖、来往、开关、裁缝、尺寸、骨肉、眉目、领袖、始终、反正、利害、深浅
C.国家、质量、窗户、人物、忘记、动静、干净、好歹
(4)VS型
牧童、乘客、陨石、产妇、演员、买家、听众、舞女、不倒翁、未亡人
(5)SV型
地震、霜降、海啸、冬至、耳鸣、自学、蚕食、气喘、民主、肉麻、胆怯、飞机失事
(6)偏正型
人流、冰箱、毛笔、地板、布鞋、密植、倾销、筛选、火红、雪亮、笔直、组织工作、运送方式、塌陷路段、抗拒心理、失窃财物、怀疑对象
(7)补充型(或VC型)
提高、说服、推翻、指正、延长、改进、扩大、缩小
此外,汉语中还存在大量的合成复合词。总体说来,合成复合词更为复杂,但其内部语序基本可以归为上述几种类别。对于其构词机制,我们已有另文解释[注]庄会彬,刘振前.汉语合成复合词的构词机制与韵律制约[J].世界汉语教学,2011,(4).,此不赘。
二、文献探讨
以往的研究对于复合词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其语序问题上,而对于其成因,存在多种解释,但大致说来,主要分为两类:
(一) 句法/词法说
许多学者认为,汉语复合词的构词规则就是沿用句法规则[注]陆志韦.汉语构词法[M].北京:科学出版社,1964.;朱德熙[注]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朱德熙.语法答问[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黄伯荣、廖序东[注]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上册)[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汤廷池[注]汤廷池.国语词汇学导论:词汇结构与构词规律[A].汉语词法句法论集[C].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8;汤廷池.为汉语动词试定界说[A].汉语词法句法续集[C].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9.;胡裕树等[注]胡裕树等.现代汉语(增订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邵敬敏等。[注]邵敬敏等.现代汉语通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然而,仔细考察上述各例,不难发现,许多词的内部语序与句法语序并不一致,如“发夹”“罪犯”等为OV型,“牧童”“乘客”等为VS型。学者们也早已注意到这一现象,如张斌就指出,汉语中“有一种主谓型的词,从语义关系看,实际上是一种逆序支配(动宾)关系”[注]张斌.新编现代汉语[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171.;戴昭铭也指出,汉语中存在述宾式的倒装。[注]戴昭铭.汉语研究的新思维[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0:561.
很明显,单纯使用句法规则难以对上述例外做出统一解释,于是有些学者提出了句法、词法并用的混合解释方案。如Cheng[注]Cheng,G.Zhe(-er):Synthetic compounds in Chinese and their implications for UG[R].LSHK Research Forum.The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December,2002.、程工[注]程工.汉语“者”字合成复合词及其对普遍语法的启示[J].现代外语,2005,(3).在解释“VO-者”与“OV-者”两种语序并存的现象时,认为汉语语法中存在着两种相互矛盾的原则性规定。一个是句法的要求:它规定合成复合词保留动词与其补足成分之间的典型语序,从而产生前者;另一个是形态的要求:它规定词缀紧接动词出现,从而造成后者。可是,为什么音节短的词倾向于采用VO语序,而音节较长的词倾向于采用OV语序?程文在解释这一问题时顾左右而言他,最终只得归咎于修饰语和补足语之间界线的模糊性上,没能把问题说清楚。
何元建[注]何元建.回环理论与汉语构词法[J].当代语言学,2004,(3).、何元建、王玲玲[注]何元建,王玲玲.汉语真假复合词[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5,(5).也认为,汉语存在真假两类复合词,兼有句法和词法两种语序:真复合词的语序跟句法语序恰恰相反;假复合词的语序则跟句法语序相同,要么是从句法结构直接演变过来的词根,要么是“短语入词”的结构,并不是纯粹的词结构。至于为什么汉语中音节短的词倾向于采用VO语序,而音节较长的词则倾向于采用OV语序,他们则根据Pinker[注]Pinker,S.Words and Rules:The Ingredients of Language[M].London:Pheonix,1999.的模式记忆对这一问题做了回答,认为这与汉语的双音节模式以及语法运作的经济原则有关,V单O单型复合词可以直接进入记忆。他们提出“汉语中不管是词结构还是句法结构,只要是双音节的形式,就可能经历时演变而成为词根,这是汉语的特点”。[注]何元建,王玲玲.汉语真假复合词[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5,(5).很显然,这一提法不无问题,要知道,汉语中不仅有V单O单型复合词,还有大量的O单V单型复合词。为什么它们就没有被V单O单所取代,而继续保留着鲜活的生命力呢?他们显然没有对这一问题做出回答。
(二) 韵律构词法
就在句法解释与词法解释相决不下又无法融合为一体的时候,一类新的解释方案悄然兴起,那就是韵律解释。学者们通过比较发现,复合词的内部语序是与音节的多少互动的,如石定栩[注]石定栩.汉语的定中关系动-名复合词[J].中国语文,2003,(6).指出,并非所有的受事都要倒装,只有双音节的受事才一定要提前;冯胜利也发现,如果合成复合词中的“[动+宾]是两个音节,只有[动+宾+名]的形式合法,[宾+动+名]的形式绝不能用……多音节的动宾必须倒置,否则就不合法”。[注]冯胜利.动宾倒置与韵律构词法[J].语言科学,2004,(3).为对这一现象做出合理解释,冯胜利提出了韵律构词说。他深入考察“构词/造句”与音步之间的关系,揭示了韵律与语法之间的一大关系特征,即“右向构词,左向为语”。[注]冯胜利.论汉语的“自然音步”[J].中国语文,1998,(1).利用这一要求,下面的不合法现象就能得到较好的解释:
也就是说,“军马饲养方法”属于词汇形式,要构成这一合法的词汇形式,其中的音步组合必须一律“右向”;然而,“饲养军马”作为动宾短语,其音步为左向。其结果就造成了构词规则和短语规则的彼此冲突。因此,如果宾语要出现,只能移到动词左边的附加位置,即为“军马饲养方法”。“养马场”“植树法”则有所不同。[1+1]型的音节组合是无向音步,因此在充当构词成分时不会与整体右向的词汇音步相抵触:
当然,冯胜利一文探讨的主要是合成复合词的构词机制。对于普通复合词,冯胜利虽有所涉及,但着墨不多。冯胜利的韵律构词能否用于解释普通复合词结构呢?下面我们不妨结合实例看一下。
首先,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冯胜利[注]冯胜利.动宾倒置与韵律构词法[J].语言科学,2004,(3).的韵律构词来解释为什么“养殖珍珠”这一短语的名词形式为“珍珠养殖”。之所以“养殖珍珠”的名词形式必须表示为O双V双型结构,而不能表示为V双O双型结构,是因为,V双O双型词汇的内部动宾短语的音步组向与构词音步组向相互冲突,因此而遭到了排除,如下:
为什么“养珠”既可以充当名词词汇又可以充当动词短语呢?这是因为[1 + 1]型的音节组合是无向音步,左右皆可,因此,既可以看作是名词词汇,又可以看作是动词短语。
然而,韵律构词并不能说明一切,虽然能够解释O双V双型的倒置现象,却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汉语中存在V单O单和O单V单两种语序,如(11)(12)所示:
(11)管家
(12)发夹
要知道,按照冯胜利的观点,O单V单应该是完全不必要的,因为如冯胜利所言,“根据当前最简方案的理论,移位是句法运作的‘终极手段’[注]Chomsky,N.The Minimalist Program[M].Cambridge,MA.:MIT Press,1995.,因此,移位的原则是:能不移,则不移”。[注]冯胜利.动宾倒置与韵律构词法[J].语言科学,2004,(3).然而,事实却是,(12)在汉语中完全能够被接受。可见,非常有必要为V单O单和O单V单两种语序的并存寻找其他解释途径。
另外,如冯胜利[注]冯胜利.动宾倒置与韵律构词法[J].语言科学,2004,(3).所言,利用音步组向规则可以解释(11)所面临的问题。
(13)a.*珠养殖
b.*养殖珠
(13)之所以被排除,是因为它们无法满足音步组向的要求,(13)a为词,应该是左起音步(右向);(13)b为短语,应该是右起音步(左向)。而两者都违反了音步组向要求。然而,音步组向规则却无法解释(14):
(14)*珍珠养
根据音步组向规则,(14)没有任何问题。可事实却是,这一形式无法为汉语使用者所接受。可见,单纯使用韵律构词并不能做到完美解释一切。目前要弥补这一不足,最好的方法是结合其他构词机制,发扬其优势,同时补充其不足。本文将利用冯胜利的韵律构词理论,结合句法构词机制,对汉语复合词的内部语序做出解释。
三、汉语复合词构词机制的句法解释与韵律制约
在汉语复合词的构词机制问题上,我们坚持句法解释。根据Lieber[注]Lieber,R.Deconstructing Morphology:Word Formation in Syntactic Theor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和Baker[注]Baker,M.Comments on the paper by Sadock[A].In S.Lapointe,D.Brentari,and P.Farrell (eds.) Morphology and Its Relation to Phonology and Syntax[C].Stanford:CSLI Publications,1998:188~212.,复合词的内部关系是由句法的方向参数决定的。也就是说,同一种语言中句法和复合词的方向性参数(directionality parameter)应该是一致的[注]这样做的好处是,既遵循了传统的句法规则解释,又与何元建,王玲玲的“短语入词”相呼应。何元建,王玲玲.汉语真假复合词[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5,(5).;如果有例外,则是其他因素作用的结果。[注]根据有关资料,在日语、韩语、蒙古语、泰语、京语、德语、西班牙语、齐佩瓦语(Chichewa)、他加禄语(Tagalog)等语言中,句法语序和复合词的表层语序都是一致的。而鲜有的例外,如英语中句法和复合词的方向参数并不一致,则是历史因素所致,因为古英语和现代荷兰语一样,句法的语序是OV(Baker 1998)。
至于现代汉语复合词中多种语序并存的原因,我们认为,是由多个因素造成的。其中,最根本的是古今参数差异以及右手中心词规则。
(一)古今句法方向参数差异及古今复合词的语序
上古汉语的语序是SOV,这一点已有很多学者做过论证,如王力[注]王力.汉语史稿[M].上海:商务印书馆,1980.、俞敏[注]俞敏.倒句探源[J].语言研究,1981,(1).、周光午[注]周光午.先秦否定代词宾语位置的问题[A].语法论集(二)[C].北京:中华书局,1959.、史存直[注]史存直.汉语语法史纲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冯胜利[注]冯胜利.汉语的韵律、词法与句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等。既然句法语序是SOV,那么复合词的内部语序也就应该是OV。这恰恰与以往的研究结论相吻合,如刘兴均[注]刘兴均.〈周礼〉合成名词的特殊结构:OV式[J].语言研究,2003,(2).就认为像“禽献”(《周礼·天官·庖人》)、“物贡”(《周礼·天官·大宰》)、“兵输”(《周礼·夏官·司兵》)、“谷积”(《周礼·地官·仓人》)、“谷用”(《周礼·地官·廪人》)等这样的构词方式具有存古性质。上古汉语在句法上从SOV变为SVO后,也带动着复合词从OV向VO型转变,并在两汉时期成功转型。这也是为什么刘兴均发现,OV复合词结构在两汉典籍中已趋消失。[注]这一问题涉及到《周礼》的成书时间。根据沈长云、李晶的考证,《周礼》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官职可以在春秋文献和金文中找到根据。这意味着,《周礼》中有大量内容可能直接源自商代和西周。沈长云,李晶.春秋官制与《周礼》比较研究:《周礼》成书年代再探讨[J].历史研究,2004,(6).
进入中古之后,汉语的语序已经表现为SVO型,其复合词的内部语序也多为VO型,如“管家”“顶针”等。虽然一部分词仍然处在滞古层面,表现出OV的面貌,如“鞋拔”“耳挖”,但大部分词内部已经无法再接受这一语序,如(12)中的“*珍珠养”便为现代汉语词法所不容。
(二)右手中心词规则与类名
无论是按照上古的SOV语序还是后来的SVO语序,汉语都能生成SV型的复合词,如“霜降”“地震”等。然而事实却是,汉语中,SV型的复合词所占的比例并不大;相反的,VS型复合词却大量存在,并不断涌现,如“买家”“卖家”“产妇”“舞女”等。这该如何解释?
其实,这一点我们可以用右手中心词规则来解释。所谓“右手中心词规则”(Right-hand Head Rule),是由Williams[注]Williams,E.On the notions ‘lexical related’ and 'head of a word'[J].Linguistic Inquiry,1981,(12).、Di Sciullo & Williams[注]Di Sciullo,A.M.& Williams,E.On the Definition of Word[M].Cambridge,MA:MIT Press,1987.、Katamba[注]Katamba,F.Morphology[M].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1993.等提出的一个普遍语法规则,即自然语言中词的结构多半是中心语素靠右。现代汉语词汇的结构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古汉语却是一个例外。这主要出于两个原因,一来是古时期信息量相对少,需要语言传达的内容少;而古汉语造词又非常精细,一物一词,很少有复合造词的需要。例如,古汉语中有关“马”的词有:
驵(壮马)、骜(骏马)、骥(好马)、骀(劣马)、驽(跑不快的马)、骅(赤色的骏马)、骆(黑鬃的白马)、骊(纯黑色的马)、騧(黑嘴的黄马)、骐(青黑色的马)、骠(黄毛杂白点的马)、骝(黑鬣黑尾的红马)、骢(青白色相杂的马)、骓(毛色苍白相杂的马)、騑(车前驾在辕马两旁的马)、骖(驾在车两旁的马)、驷(同拉一辆车的四匹马)、骃(浅黑带白色的马)
由于这一特点,古汉语的复合构词并不发达,构词机制尚处于初步发展的状态,“右手中心词规则”还没有凸显出来。甚至,我们完全可以认为,目前所能见到的那些(流传下来的)SV型的复合词当初可能都是短语,真正算是“短语入词”(何元建[注]何元建.回环理论与汉语构词法[J].当代语言学,2004,(3).;何元建、王玲玲[注]何元建,王玲玲.汉语真假复合词[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5,(5).)。
到了近现代,随着复合词构词机制的不断发展,词法机制逐渐成熟,“右手中心词规则”得到了明显的表现,于是出现了大量的VS型、偏正型复合词,如(4)(6)所列。
另外,汉语词汇史上,类名的出现,也能看到右手中心词规则的影子。当然,在汉语中,右手中心词规则发生作用,也要受到韵律的制约。如吕叔湘指出,“在单音的动植物名字后面加上个类名,这也是一种双音化的手段。一般的情形,单音节后面的类名必不可少,双音节后面就可有可无,三音节以上的一般不再加类名。”[注]吕叔湘.现代汉语单双音节问题初探[J].中国语文,1963,(1).可见,增加类名应是韵律模板的作用。下面举例说明:
第一,单音节后面加类名的例子。例如:
兰花、菊花、梅花、莲花……
鲤鱼、草鱼、鲫鱼、鲢鱼、鳕鱼……
韭菜、荠菜、芹菜、芥菜……
第二,双音节后面类名可有可无。例如:
玫瑰(花)、牡丹(花)、芍药(花)、碧桃(花)……
白杨(树) 、洋槐(树)、银杏(树)、胡杨(树)……
第三,三音节以上的一般不再加类名。例如:
毛白杨(*树)、夹竹桃(*花)、西葫芦(*菜)
吕叔湘同时还谈道:
“父亲,母亲”的“亲”,“心脏,肝脏,脾脏”的“脏”,“《诗经》,《书经》,《易经》”的“经”,也都是为了双音化而加类名的例子……此外还有一些后加宇,部分地起着双音化的作用。例如“鸟类,鱼类,肉类,豆类,酒类,鞋类”的“类”,“果品,药品”的“品”,“药物,谷物”的“物”,“头部,胸部”的“部”,“省份,县份”的“分”,“年度,季度”的“度”等等,都不是意义上不可缺少,而是带有衬字添音的作用的。
(三)现代汉语的OV型复合词:韵律制约与类词缀
利用“右手中心词规则”,必须要注意辨别中心语,并确定其适用范围,而不能过度使用,其中最容易混淆的是韵律所致的复合词以及以类词缀形成的复合词。这两类构词机制在现代汉语OV型复合词的构词中起到重要作用。
OV型复合词不仅是上古汉语复合词的主要类型之一,在现代汉语的复合词中也仍然大量存在,并不断出现。比如今天我们有“发夹”“纸夹”“珍珠养殖”“环境治理”“文件夹”等,如果说“发夹”一词尚可用存古形式来解释,其他的解释为存古则显得牵强,特别是“环境治理”“文件夹”这样的词汇很明显是新生的,可它们的结构却是OV型。这该做何解释?
类似“环境治理”这样的结构前面已经用音步组向做出了解释,见(10)。如果用“治理环境”来表达名词性词汇就会造成内部动宾短语的音步组向与构词音步组向相互冲突,从而遭到排除。也就是说,虽然现代汉语的句法参数要求“环境治理”使用VO语序,但这一语序却遭到了韵律的限制,无法得到实施。最终,宾语“环境”不得不移到动词左边的附加语位置(具体操作参见Huang[注]Huang,C.-T.James.On lexical structure and syntactic projection[J].Chinese Languages and Linguistics,1997,(3).;沈阳等[注]沈阳,何元建,顾阳.生成语法理论与汉语语法研究[M].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
至于“文件夹”这类结构,我们认为,是类词缀作用的结果。有关类词缀的研究,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吕叔湘谈到“有一些常用来组成组合式复词的成分(近似词尾)……”[注]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2:14.,首开类词缀研究的先河。之后,有陆志韦[注]陆志韦等.汉语的构词法[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Chao[注]Chao Yuen Ren.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吕叔湘[注]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A].汉语语法论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郭良夫[注]郭良夫.现代汉语的前缀和后缀[J].中国语文,1983,(4).、沈孟璎[注]沈孟璎.汉语新的词缀化倾向[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6,(4);沈孟璎.再谈汉语新的词缀化倾向.词汇学新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沈孟璎.试论新时期词缀化的汉民族性[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5,(1).、陈光磊[注]陈光磊.汉语词法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马庆株[注]马庆株.现代汉语词缀的性质、范畴和分类[A].汉语语义语法范畴问题[C].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1998.、汤志祥[注]汤志祥.当代汉语词语的共时状态及其嬗变[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宋培杰[注]宋培杰.浅析“亲属称谓名词”的类词缀化及构成新词的特点[J].语言研究,2002,(S1).等相继对类词缀做了较为深入的研究。总体说来,学者们普遍认为,汉语中存在类词缀。虽然他们对于“类词缀”的界定并不能完全达成一致,但把(1)中的“夹”“犯”“产”“运”“罩”“刻”“拍”“承”“卫”“迷”看作是类词缀应该不会有太大争议。[注]有些读者可能对“承”作为类词缀的构词能力表示怀疑,事实上,在现代科技术语中存在不少“X承”。如“轴承、球承、磁承、上舵承、下舵承、柱承、轮承、端承、滚承、回转支承”等等。
为什么汉语的OV型复合词没有像其他复合词一样,变成VO语序呢?这是由类词缀的特点决定的。
首先,类词缀的最大特点构词位置固定。词缀化之前,该词的位置是自由的,可以出现在另一个词根之前,也可以出现在另一个词根之后;一旦词缀化,该词位置则只能出现在固定位置。以“迷”为例,没有词缀化时,它可以出现在其他词根前面,构成VV复合词或VO复合词,如“迷恋”“迷人”;也可以出现在其他词根后面,如“着迷”“痴迷”;然而,“迷”一旦词缀化则只能出现在词根之后,如“球迷”“歌迷”“影迷”“书迷”“戏迷”“牌迷”等等。
其次,类词缀本身还具有标示词性的功能,它的出现可能会改变所在词的词性。以“夹”为例,“夹”本身是一个动词,词缀化以后已经失去了动词的词性,而只能黏附到某个词根之后,形成名词性的复合词,如“发夹”“纸夹”“钱夹”“裤夹”“袜夹”“文件夹”等等。
或许也正是由于这两个特点,历史上,部分OV型复合词没有转型成为VO型复合词,而演变为“词根+类词缀”型的复合词,表面上继续保留着上古的OV语序。
(四)缩约式构词
除了以上所列构词机制外,还有一种构词机制需要注意,即缩约式构词。这一构词机制几乎会产出各种类型的复合词,最常见的是O单V单型,如:
城建、党建、环保、植保、企划、区划、毛纺、棉纺、麻纺、丝纺、房管、网管、城管、质管、企管、纪检、车检、路检
有些缩约式复合词可以明显看出其母体,如“城建”是由“城市建设”缩约而成,“环保”是由“环境保护”缩约而成。
缩约式构词的结果通常为双音节形式。周有光早已指出:“把单音节的补充成双音节,把超过两个音节的减缩为双音节……双音节化是现代汉语的主要节奏倾向。”[注]周有光.分词连写法问题[J].中国语文,1959,(7).具体说来,双音节化可分三音节的双音化、四音节的双音化、五音节的双音化以及六音节及以上的双音化等。[注]另外,还有一些双音化现象也值得注意,如“丈母娘”在快速的语流中变成了[tʂam nia],“豆腐脑”变成了[tufnau],“什么意思”变成了[ʂm·is]。这类现象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三音节的双音化,古文献中便已不乏例证,但多见于外来词,如《旧唐书》的“吐谷浑”双音化为“退浑”,《佛经》 的“阿难陀”双音化为“阿难”。现代汉语中更是不乏外来词语双音化的例子,如“麦克风”双音化为“麦克”。固有词的例子也是多见。例如:
(15)a.山茶花→茶花 b.生地黄→生地
c.熟地黄→熟地 d.外国语→外语
e.照相机→相机 f.机关枪→机枪
g.狼毫笔→狼毫 h.龙井茶→龙井
四音节的双音化现象亦是古已有之,如“菩提萨捶”双音化为“菩萨”,“沧海桑田”双音化“沧桑”,“泰山北斗”双音化为“泰斗”等。现代汉语中的例子也颇为多见。例如:
(16)a.政治策略→政策 b.政治权力→政权
c.劳动模范→劳模 d.土地改革→土改
e.军人家属→军属 f.政治委员→政委
g.北京大学 → 北大 h.邮政编码 → 邮编
i.科学教育 → 科教 j.人民警察 → 民警
k.亚细亚洲 → 亚洲
五音节的双音化现象如:
(17)a.亚美利加洲→美洲 b.美帝国主义→美帝
c.“文化大革命”→文革 d.中国共产党→中共
e.流行性感冒 → 流感 f.彩色电视机 → 彩电
六音节及以上的双音化现象如:
(18)a.政治协商会议→政协 b.住房制度改革 → 房改
c.美利坚合众国→美国 d.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
e.微型电子计算机 → 微机 f.阿拉伯也门共和国→ 也门
g.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苏联
多音节的双音化,其手段主要有压缩、截略、总括等多种方式,人们一般都把它们统称缩略。此外,在第五章我们还看到,一些外来语也会因为双音节韵律模板的要求而被“界取”成双音节。
有趣的是,随着缩约式的频繁使用,有些“复合词”的右手成分也带有了类词缀的特征,比如“房展”“画展”“花展”“书展”“影展”“邮展”“梅展”“菊展”中的“展”已很难辨明是缩约所致还是类词缀。如此一来,就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如果把这类词看成是缩约式,同时又承认“展”是类词缀,那岂不是说明,类词缀的来源应该一分为二,一类是由上古汉语的OV型复合词发展而来,经过词缀化而形成;一类是由现代汉语的OV型复合词缩约,进一步词缀化而致。
四、结 语
本文赞同Lieber[注]Lieber,R.Deconstructing Morphology:Word Formation in Syntactic Theor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和Baker[注]Baker,M.Comments on the paper by Sadock[A].In S.Lapointe,D.Brentari,and P.Farrell (eds.) Morphology and Its Relation to Phonology and Syntax[C].Stanford:CSLI Publications,1998.等人所倡导的句法解释途径,坚持复合词的语序由句法内部语序决定;同时并不否认,由于多种因素的影响,造成了现代汉语复合词中多种语序并存。
首先,古今句法语序的差异造成了复合词内部存在OV和VO两种语序的根本差异;同时韵律制约与类词缀同样会导致部分的OV语序。具体说来,汉语中V和O为单音节的复合词主要是构词规则作用的结果,其内部语序遵循汉语的句法方向性参数,上古汉语中表现OV型,如“禽献”,中古、近现代汉语表现为VO型,如“管家”;然而,现代汉语中V和O为双(多)音节的复合词,由于汉语韵律因素制约,常常无法遵循现代汉语的句法规则,而表现为OV型,如“珍珠养殖”。V和O为单音节的复合词,也会因为类词缀而出现OV语序,如“戏迷”。
其次,后来凸显的“右手中心语规则”则导致了偏正型、VS型复合词大量出现,如“毛笔”“牧童”。另外,缩约式构词也会带来各种类型的复合词。
汉语复合词语序发展成今天的局面,绝非偶然,而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要对合成复合词进行研究,必须要全面考虑各种因素,方有可能得出恰当的结论;如果单纯考虑一个或几个因素,可能就会导致片面的甚至错误的结论,这不仅不利于语言共性的探索,而且还会离这一目标越来越远。
(本文曾在“第十二届汉语词汇语义学研讨会”报告过,此次发表有重大修改。文章写作得到刘振前先生的指导,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