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书

熊景明

静如吐露港

认识的美国教授中，康耐尔大学的Tom Lyons最为平和﹑沉静，他来香港中文大学的中国中心做研究，从不参加我们组织的任何消闲活动，认为太太在家操劳，自己出门不应玩乐。终有一次与太太同来，一位朴实﹑本分的台湾女子。我带他们去逛商场，售货员热心介绍通常美国访客会感兴趣的货品，Tom忍不住淡淡笑道：“你不用费神了，没有谁可以劝动春梅采购非必需品的。”三人回我家，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静静的吐露港八仙岭，Tom说他年轻时在海军服役，成年累月漂泊大海之中，黄昏时分常坐在顶层甲板上，一小时又一小时，看水波夹着时光流逝，整个身心沉入无边无涯的寂静与安详。他的结论是：“海水令人懒洋洋。”

吐露港像修行到家的僧人，无论连动着它的太平洋掀起多高的巨浪，无论狂风暴雨如何惹它，激怒它，这一湾静水依然故我。

不少人评说香港人不够文雅，视酒楼饭馆如家中饭厅，大声喧哗，旁若无人。而初从内地来者，看到当地人规规矩矩排队，没有人推翻你跃入巴士，文明之乡令人赞叹。内地大城市中人们戏称盛夏的公共游泳池为“煮饺子”，一家大小站在水中凉快凉快可以，要伸胳膊游泳，则须有匹夫莫当之勇。去冬曾带一位新西兰朋友去沙田游泳池游水，略大的池中不过数十人，我发现他在池边站了半个多小时，一动不动，好生奇怪，原来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同池游水，无水道分隔，担心踢到池中小童。中大社会学家研究的结论说，香港又挤又迫的居住环境，并没有对人们的行为构成多少负面影响。“行为”一词太为概括，我到香港不久抢座位，一天早上乘巴士上班，司机与一位乘客争执起来，干脆罢驶，满满一车人焦急地等着司机的肝火熄灭。天热气闷，多数人要赶时间。坐客站客悄无言，只有我这个内地婆按捺不住，又苦于不会说广东话，嚷也嚷不出来。

待到我的广东话可让人明白，你大概已感到妈妈不像大多数人一样的谦让。有时场面令你难堪，记得我们去配眼镜，售货员明明说假话，我反驳他时，你站在他一边替他辩解。去学校开家长会前，你拜托我别多说话。

有人问我最欣赏中国人的哪些品质，我随口答道：勤奋﹑重视家庭、以和平方式解决争端。与世无争﹑息事宁人的生活态度走到极端便成了姑息养奸。贪污腐化成为风气，除了制度上的原因，也和人们的容忍﹑怕事但求自保有关。

1980年代末，大家都在议论有权势者收礼品，办事须走后门，1990年代这些“正常程序”已被大众接受。有一个公司头头贪污了上百万然后移居香港，摇身变为港商再大摇大摆地回来做生意，他当时贪污证据确凿凿，公司里三十多人，竟没有一人愿出面去告发他。说他认识“上面”的人，告不倒。

1994年我到山东几个贫穷村庄访问，约一半的农户一年只能买得起五六次猪肉，是城里人不屑一顾的肥猪肉。主粮是红薯，磨成粉，合成浆，摊平在铁板上，烤出一张张薄饼。妇女一次加工准备够几个月吃的红薯饼，堆成圆柱子似的靠在屋角里。带路的小青年最爱用家产总值来形容谁家有多穷，“他家全副家当充其量不值50元”﹔无论多穷，躲不了几十种税。

除此还须被无偿征用服劳役，称为“义务工”与“建设工”，一般村庄每个劳力每年要服劳役50天，多的近百天。三个劳力的家庭相当于有一个常年白做，幸而大部分工程都是修路﹑盖房子﹑盖学校，并非筑长城﹑修阿房宫。

管理穷苦百姓的大小干部，饮宴无度，一围席桌上铺满佳肴，令你觉得过分奢侈之际，美丽的侍应小姐又端上另外十盘八盘，桌面已无空隙，就往高处叠。

那些大小官吏并非青面獠牙，谈起来他们似乎都反对这种大吃大喝，也同情农民的处境。教育局长对农民孩子无法升学愤愤不平，他的眼睛因饮酒过量而出现问题，他说：“没有办法，为了工作，舍命陪君子呀!”到处都见到有正义感的人，只是他们都不把自己的感觉付诸行动。只一味顺从大流，保住官位要紧。

你为了签证与墨西哥领事馆的官员据理力争，看到学校餐厅收费不公平去找管理人员投诉，这些小事十分令我引以为慰。无权无势的百姓也担当改良社会的重任。但与其抱怨，不如行动。朋友笑我爱写投诉信，上月写信去香港旅游协会，希望他们加强与消费委员会合作，打击欺诈游客的商户，维护香港名声﹔推广香港郊野游。结果收到一封没有多少诚意的官式回信，不管它，反正我已尽了我的责任，对得住自己，心里好过了。

信写完，抬头注视吐露港，表面好平静，无波无浪，却藏污纳垢，早已不可游泳。

1998，9，27

附注：我的预测太悲观。21年后，吐露港的水清了许多。四季都有颇为精壮的一批老人清晨在水中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