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焯詞論中的「詞品」含義及其品第觀念
2019-07-24高紅豪
高紅豪
内容提要 陳廷焯曾多次在其幾部詞學著作中使用了「詞品」一詞或相近表述。結合其使用的具體語境,我們發現他所使用的「詞品」一詞主要有「品第」與「品格」兩種含義,與郭麐、楊夔生、劉熙載等人所運用的「詞品」含義同中有异。尤其是在「品第」含義層面,陳廷焯還進一步使用了諸如「神品」「能品」「妙品」等品第話語,這些不同的品第又分别對應着不同的含義,從而豐富了陳廷焯的品第觀念。追源探流,這種品第觀念發端於中國古代的書畫品評理論,並得明清兩代文人借用「品語」進行文學品評之東風,成爲中國本土化文藝理論的重要構成。
關鍵詞 陳廷焯 詞評 詞品 品第
晚清著名詞人陳廷焯是古代詞學理論的集大成者,今傳其詞學著作有《詞壇叢話》、《雲韶集》、《詞則》與《白雨齋詞話》四種。其中《詞壇叢話》與《雲韶集》作於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爲早期著作,《詞則》與《白雨齋詞話》分别作於光緒十六年(一八九〇)與十七年(一八九一)則屬於晚年著作。《詞壇叢話》與《白雨齋詞話》爲詞話,主要是對詞人和詞作的品評,《雲韶集》與《詞則》爲詞選,也附有對詞作的批語。這些詞論既有對前人的繼承,也有陳廷焯自己的創新。以往對陳廷焯的研究往往從其詞學理論出發,關注其對浙派與常州詞派的繼承以及他所推崇的「沉鬱頓挫」等藝術風格。本
文擬對陳廷焯詞學著作中多次使用的「詞品」話語加以探討,進而研究其詞論中的品第觀念。
一 「詞品」之含義
陳廷焯在其詞學著作中多次提到「詞品」一詞,這在前人詞學著作中並不多見。在《白雨齋詞話》中,他明確提出;「詩有詩品,詞有詞品。」那麽何爲「詩品」,何爲「詞品」呢?首先從「詩品」來看,通常其含義主要有三;一是指魏晋時期鐘嶸的《詩品》一書,此書是我國最早的詩歌品評著作。清人把《二十四詩品》也常稱爲《詩品》,如袁枚的《續詩品》就自稱;「余愛司空表聖《詩品》,而惜其只標妙境,未寫苦心,爲若干首續之。」〔一〕;二是指詩的品級、品第,如鐘嶸的《詩品》將一百二十二位詩人分爲「上、中、下」三品;三是指詩的品格、格調,如嚴羽《滄浪詩話》中提出;「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凄婉。」至於「詞品」,我們可以從「詩品」的三種内涵出發,類比推理其含義。署名爲《詞品》的著作,明代有楊慎《詞品》,清代則有郭麐《詞品》、楊夔生《續詞品》與江順詒《續詞品》等。楊慎之作名爲《詞品》實爲詞話,郭、楊二人之作則爲仿《二十四詩品》之作。那麽陳廷焯此處提到的「詞品」是不是指的前人某部作品呢?通過對陳廷焯詞話中其他幾處論及「詞話」材料的分析,我們發現這些詞話所提及的「詞品」含義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詞品」即詞的「品第」。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提到;「詩有詩品,詞有詞品。碧山詞,性情和厚,學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諸忠厚,而運以頓挫之姿,沉鬱之筆。論其詞品,已臻絶頂,古今不可無一,不能有二。」〔二〕,又在《詞則》中評沈起鳳《慶春宫·波遠生煙》;「亦綿麗,亦清雅,詞品在上下、中上之間。」〔三〕,評厲鶚《玉漏遲·薄游成小倦》;此詞絶似周草窗,而騷情雅意更覺過之。樊榭詞品,固在竹垞、迦陵之上。」(孫克强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以上三則評語中,「詞品」均表「品第」之意。
第一則評語中,陳廷焯認爲碧山之「詞品」「已臻絶頂,古今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碧山即南宋詞人王沂孫,在陳廷焯心目中,王沂孫之「詞品」在古今衆詞人中達到頂峰,故此處「詞品」當指品第之高低。在自己的詞論著作中,陳廷焯曾多次表達自己對王沂孫的推崇,如「詞有碧山,而詞乃尊」(《白雨齋詞話》卷二、《詞則》卷四)、「南宋詞人,感時傷事,纏綿温厚者,無過碧山,次則白石。白石鬱處不及碧山,而清虚過之。」(《白雨齋詞話》卷二)、「千古詞宗,温、韋發其源,周、秦竟其緒,白石、碧山,各出機杼,以開來學。」(《白雨齋詞話》卷六、《詞則》卷六)等。在陳廷焯看來,王沂孫的詞「感時傷事,纏綿温厚」,有着極高的創作水準,成爲後世詞人創作之宗師,因此其「詞品」應當排名最高。但在早期的
《雲韶集》之中,陳廷焯却對王沂孫之詞是另一種評價。《雲韶集》卷九中陳廷焯認爲王沂孫詞;
碧山詞自是取法白石,風流飄灑,如春雲秋月,令人愛不釋手。碧山詞與陳西麓仿佛,但陳以和雅勝,王以清麗勝,要皆師白石而得其正者。碧山詞高者入白石之室,而與竹屋並驅中原。碧山學白石得其清者,他如西麓得白石之雅,竹山得白石之俊快,夢窗、草窗得白石之神,竹屋、梅溪得白石之貌,玉田得其骨,仲舉得其格,蓋諸家皆有專司,白石其總萃也。〔四〕
由此可見陳廷焯早年對王沂孫的評價,認爲他只是白石門人之一,能得白石之「清麗」,但也只是與其他學白石者地位相近。而在《白雨齋詞話》中,陳廷焯已然稱王沂孫「南宋詞人,感時傷事,纏綿温厚者,無過碧山,次則白石。白石鬱處不及碧山,而清虚過之。」不僅認爲碧山直跨白石之上,甚至將其列爲詞品之首,可見陳廷焯觀點轉變之劇烈。
這種對同一詞人的評價前後迥异的現象,與陳廷焯詞學思想的變化有關。一般學界普遍認爲,陳廷焯的前期詞學偏向浙派,後期偏向常州詞派。其中促使陳廷焯觀念改變的關鍵人物是莊棫,陳廷焯在
《白雨齋詞話》中自述;「(莊棫)又曰;『子知清真、白石矣,未知碧山也。悟得碧山,而後可以窮極高妙。』此言在中白病殁之前一年。余初不知其言之懇至也。十餘年來,潜心於碧山,較曩時所作,境地迥别,識力亦開。乃悟先生之言,嘉惠不淺。」〔五〕由此可知,造成陳廷焯對王沂孫改變看法的正是莊棫其人。莊棫讓陳廷焯去認真領悟王沂孫之詞,陳廷焯對王沂孫一研究就是十餘年,後在晚年的《白雨齋詞話》中對王沂孫推崇備至,這也就是爲何陳廷焯會認爲王沂孫之「詞品」最高。
第二則評語是陳廷焯品評沈起鳳《慶春宫》一詞,認爲此一作品綿麗清雅兼具,「詞品」在上下、中上之間。「上下」與「中上」是「九品」中的兩個品級,「九品」最早來源於班固《漢書·古今人表》中的九品論人,後演化爲「九品中正制」,共分爲「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個品級。《慶春宫》一詞居於上下與中上之間,算是很高的品級了,所以此處的「詞品」仍是品第之意。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陳廷焯後期詞論偏向常州詞派,推崇「沉鬱頓挫」,但並不意味着推崇「清雅」就是向浙西詞派靠攏,而且無論是浙西詞派還是常州詞派都推崇「雅」詞。陳廷焯對「雅」的推崇主要體現在用詞方面〔六〕,無論是前文提到的「雅矣正矣」的王沂孫,還是此處綿麗清雅兼具的沈起鳳,陳廷焯都未放棄對雅的追求,也正是因爲這一點,沈起鳳《慶春宫》才得以位居上下、中上之間。
第三則評語爲陳廷焯品厲鶚《玉漏遲》一詞,他認爲厲鶚的「詞品」在朱彝尊與陳維崧之上,這裏的「詞品」也是品第之意。關於三者之間的品第高低問題,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四中對此三人分别評價爲;
國初詞家,斷以迦陵爲巨擘,後人每好揚朱而抑陳,以爲竹垞獨得南宋真脈。嗚呼!彼豈真知有南宋哉!庸耳俗目,不值一笑也。(《詞則》卷四亦收)
迦陵詞,不患不能沈,患在不能鬱。不鬱則不深,不深則不厚。發揚蹈厲,而無餘藴,究屬粗才。〔七〕
厲樊榭詞,幽香冷艷,如萬花谷中,雜以芳蘭,在國朝詞人中,可謂超然獨絶者矣。樊榭詞,拔幟於陳、朱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八〕綜上可見,在陳廷焯看來朱彝尊詞「不能鬱」,没有餘藴,只能算得上粗才,遜於陳維崧。而厲鶚之詞「窈曲幽深,自是高境」,在清代衆詞人中超然獨絶,因此詞品又高於陳維崧,所以陳廷焯稱厲鶚詞品「固在竹垞、迦陵之上」。不過厲鶚雖然超然獨絶於清詞之中,但陳廷焯仍認爲厲鶚的詞風存在問題。他在《白雨齋詞話》中評價厲鶚詞;「然其幽深處,在貌而不在骨,絶非從楚騷來,故色澤甚饒,而沉厚之味,終不足也。」可見陳廷焯認爲厲鶚還是缺了「沉厚之味」,有不足之處,與《雲韶集》中大呼「太鴻詞如姑射神人,風流自賞,未許俗人問津,吾如何不服,吾如何不拜。」〔九〕形成鮮明對比。
(二)「詞品」還有詞之品格、格調之意。品格與格調本源於詩論,指代詩的風格、境界等内容,而在詞話中陳廷焯統稱之爲「詞品」或「品」。如;
宋人之詞如唐人之詩,五色藻繢,八音和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代之盛。‥‥‥‥於是鄱陽姜白石出,煉骨煉格、煉字煉句,歸於醇雅,而詞品至是乃有大宗。史、高出而和之,張、吴、趙、蔣、周、陳、王、石諸家師之。自張叔夏出,斟酌古今,詞品愈純,大致亦不外白石詞體。詞至南宋正如詩至盛唐。嗚呼,至矣!北宋詞極其高,南宋詞極其變,兩宋作者斷以清真、白石爲宗。〔一〇〕(《雲韶集》卷二)陳廷焯認爲宋詞之成就足以與唐人之詩相提並論,而姜白石之詞「詞品至是乃有大宗」。此處詞品作「品第」解不通,「詞品」有「大宗」,宗即宗派,因此此處詞品當爲詞風、風格之意。下文又提到張炎之詞「詞品愈純」,因此這裏的「詞品」指的是詞的品格與格調。
此外陳廷焯在詞話中還有幾處「詞品」也表品格、格調之意,如;「趙瑞行《滿江紅》‥‥‥‥粗豪中有勁直之氣。襲稼軒皮毛,亦蔣竹山流亞,宋詞之最低者。周公謹《浩然齋雅談》内載此詞。然詞品雖不高,而筆趣尚足,不過惡劣。」(《白雨齋詞話》卷八)「趙希邁《滿江紅》,粗豪中有勁直之氣,詞品不必高,而筆趣甚足。」(《詞則》卷二)「尤侗《更漏子》鬼境迷離。字字凄斷,如聞哀猨,但詞品不高。(《詞則》卷三)」此三則評語陳廷焯分别稱趙瑞行、趙希邁與尤侗之詞品格、格調不高。二趙之詞詞品相似,均爲「粗豪中有勁直之氣」,可見對於推崇「沉鬱頓挫」或「清雅」的陳廷焯而言,此種豪放之詞並不得其心。而且對於凄斷的尤侗詞,陳廷焯同樣認爲「詞品不高」。所以單一的豪放之作亦或是婉約之流,陳廷焯都認爲其詞品不高。
那麽究竟什麽樣的詞品纔可稱之爲「高」呢?陳廷焯在詞話中給出了答案;「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白雨齋詞話》卷二)「陳維崧《蝶戀花》;結七字寫景,着而不着,其品最高,其味最永。」(《詞則》卷四)「蘇軾《賀新凉》;情節相生,筆致婉曲。東坡筆墨自有東坡心事,此中大有怨情,但怨而不怒,哀而不傷,詞骨、詞品高絶、卓絶。」(《雲韶集》卷二)其中第一則評語稱王碧山之詞「品最高」,上文提到陳廷焯晚年對王碧山之詞極爲推崇,認爲他「論其詞品,已臻絶頂,古今不可無一,不能有二。」這裏陳廷焯再次指出王碧山之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一言以概之即爲意境深遠。第二則評語陳維崧之詞「結七字寫景,着而不着」,即爲《二十四詩品》「不着一字,盡得風流」之境界,可見陳廷焯對詞作韵味之推崇。因此綜合來看,陳廷焯認爲詞作飽含意藴,「詞品」即高;詞作過於粗直、流於低俗,「詞品」即低。第三則評語蘇軾之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是爲雅的境界,「詞品」也高。綜上可見,陳廷焯對於富有韵味用詞又雅的詞作極爲推崇。
同時我們也應看到,陳廷焯對「高」詞品的定義體現着對「對立文風」融合的追求。「意境」與「力量」、「着而不着」、「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都是相互對立的藝術風格,而有能力的詞人能將原本對立的文風融合起來,達到一種至高的境界。對這種對立文風融合的追求,貫穿着整個清代文壇,無論是詩、詞、文、賦,都將其視爲至高的境界,因此陳廷焯對「高」「詞品」的定義體現着清代的文學審美特徵。
此外,「詞品」表「品格」、「格調」之意時有時也稱「詞格」,如;「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詞味之厚,無過碧山。詞壇三絶也。」(《白雨齋詞話》卷二)「浪仙詞格不高,然小令却間有佳者,較之馬浩瀾之陳言穢語,固自有别。」(《詞則》卷二)此處兩則評語都有對「詞格」的論述,這裏的「詞格」即爲詞之品格、格調,與上文所舉「詞品」之例用法相同。
綜上,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所使用的「詞品」主要爲兩種含義,一是表品第,二是表品格、格調。通過對不同「詞品」表述含義的探究,我們明顯的看到陳廷焯詞學思想的變化。
二 同中有异:與明清文人「詞品」含義之比較
關於「詞品」一詞,前人也多有探討,其中尤以明清兩代居多,明清兩代之中又主要集中在晚清時期。明清文人對「詞品」的討論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明楊慎的詞學集大成之作《詞品》,晚清受《二十四詩品》影響産生的「詞品」風格論批評,與劉熙載「詞之三品」爲代表的「詞品」道德論批評。
「詞品」一詞的提出,首先對詞體的推尊具有重要意義。詞本爲詩餘小道,在楊慎《詞品》付梓以前,只有《詩品》不見《詞品》,文人詞話中也罕見提到「詞品」這一概念。楊慎作爲當時的文壇領袖,在《詞品》中提出「詩詞同工而异曲」,將詞與詩提昇到同等地位,極大的提升了詞的地位。《詞品》一書主要是對歷代詞人詞作的品評,因此「詞品」即品詞之意。楊慎對這些詞人的品評,既影響了後人對前代詞人的品定,也間接保存了大量的文獻材料。所以此書在明清兩代影響頗深,後人詞話中大都引用此書觀點,或針對此書觀點進行討論。
清代也有《詞品》書目問世,不同的是這裏的「詞品」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品詞,而是風格化的品第評定,「詞品」即詞風之意。出現這種風格化品第批評的原因,是清人對《二十四詩品》的推崇。《二十四詩品》又稱《詩品》,傳爲唐司空圖所作,但直到明清兩代才受到文人的重視。有清一代自袁枚《續詩品》起,各種文體仿例之作如雨後春笋。詞學領域有郭麐、楊夔生、江順詒等人踐行其體例,作《詞品》《續詞品》等以不同風格爲品第進行批評。郭麐在《詞品》序言中稱自己初衷在於「仿表聖《詩品》」〔一一〕表明了自己仿傚《二十四詩品》之意,並稱立意在「標舉風華,發明逸態」,認爲自己「止得表聖之半」。在《詞品》中,郭麐將十二種不同的詞作風格如「幽秀、高超、雄放、委曲」等稱爲「詞品」,並仿照《二十四詩品》以四言句式闡明不同「詞品」之内涵。楊夔生是郭麐弟子,與袁枚之子袁通、袁棠交厚〔一二〕,因此對《二十四詩品》體例極爲推崇。《續詩品》也作十二則詞品,立意就在於將郭麐《詞品》補全。兩書内容都是不同的詞作風格的總結,反映出《二十四詩品》在清代的影響力之大,也成爲「詞品」品第風格論的代表。
清代的「詞品」,也有源自鍾嶸《詩品》的注重等級高低的品第批評,這裏的「詞品」即指詞的品第等級。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劉熙載在《詞曲概》中提出的「詞之三品」一説。劉熙載認爲;「『没些兒媻珊勃窣,也不是崢嶸突兀』,『管做徹元分人物』,此陳同甫《三部樂》詞也。余欲借其語以判詞品,以『元分人物』爲最上,『崢嶸突兀』猶不失爲奇傑,『媻珊勃窣』則淪於側媚矣。」〔一三〕劉熙載認爲「論詞莫先於品」,詞品的高低取决於詞人人品的高低,據此將詞的品第劃分上中下三個等級。這樣就形成了不同於風格論的一種「以道德批評爲底色的序化品第」〔一四〕,其理論來源於鍾嶸《詩品》中的品第批評方法,以及前人對人品和文品關係的不斷討論,成爲晚清詞品理論中頗有影響力的一種觀點。
身處晚清的陳廷焯,明顯受到了同時期風格論與道德論詞品觀的影響。針對劉熙載提出的「詞之三品」一説,陳廷焯一方面認同其詞品品第之説,另一方面認爲;「詩詞原可觀人品,而不盡然。」在陳廷焯看來,人品與詞品並没有完全的對等關係,所以在他的詞學著作中,陳廷焯認爲史梅溪等人「其才雖佳,其人無足稱」,將「才」與「人」分離。因此陳廷焯在品詞時對準的詞體主要是詞作本身,對詞之本體進行批評。陳廷焯在品第批評中所使用的「神品」「能品」「妙品」等品第,明顯偏向風格論品第的觀點。不過從理論來源來看,又與郭麐、楊夔生等人完全不同。「上品」「下品」「神品」「妙品」等品第來源於鐘嶸的《詩品》與古代的書畫品第,而晚清的風格論詞品批評套用自《二十四詩品》一書。所以雖然都偏向於對詞作的風格進行批評,但其理論依據還是有所差异。而且陳廷焯化用的「神品」「妙品」等品第體系,其中既有風格論的因素,又有品第高低的等級序列在裏面,這在前代詞人詞品中都很少見到。
陳廷焯正是在對他人詞品觀的批判認識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詞品觀,呈現出同中有异的特點。一方面他認識到了道德論批評的缺點,不以人品爲判斷「詞品」的唯一標準。另一方面風格論自身的缺點也十分明顯,如陳廷焯同時代的謝章鋌在《賭棋山莊詞話》中曾認爲;「近日吴江郭祥伯、金匱楊伯夔又仿之,合撰爲《詞品》。夫詞之於詩,不過體制稍殊,宗旨亦復何异。而門逕之廣,家數之多,長短句實不及五七言。若其用,則以合樂,不得專論文字。引刻幽眇,頗難以言語形容,是固不必品,且亦不能品也。今試以二君所作示人,不預告之曰《詞品》,安知其不可以品詩哉。」〔一五〕反對單純的將詩與詞混爲一談,而忽略詞本身合樂的特點。因此陳廷焯抛棄了他人的詞品批評方法,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詞品觀念,既重視詞之品第,又重視詞之風格。不過無論是何種詞品觀的提出,其背後的目的一般都是在於推尊詞體。陳廷焯從《詩品》、書畫品中化用出「詞品」這一概念,是對歷代詞人對詞學理論探索的延續,借此來提升詞的地位。因此陳廷焯的詞品觀念既有對他人詞品觀的接納,又立意在突破創新。
三 「詞品」中的品第觀念
陳廷焯「詞品」觀念的兩種含義之中,表品第之意時居多。他將不同的詞人與詞作按風格、成就的不同分爲不同品第。這些品第有些按照「上、中、下」三品排列,有些則分爲「神品」「妙品」「能品」等。因此本文將按照其分品方式的不同分而述之,意圖探討出陳廷焯劃分不同詞品的標準,並從中歸納出陳廷焯詞評中的品第觀念。
首先是「上中下」三品分法。前文在講品第時已經舉過一些例子,現據此再做補充;
聶冠卿《多麗》;《多麗》一詞煞是清新,此詞情文並茂,富麗極矣。湯義仍《牡丹亭》大半從此脱胎,但有此情詞無此風格。古人之高愈味愈出,後人詞愈工,骨愈下矣。《西厢》『彩雲何在』,亦是盗襲此詞。余嘗謂《多麗》一詞爲詞中最下品,爲曲中最上乘,實元人雜曲之祖也。(《雲韶集》卷二)
劉龍洲《沁園春》;爲詞中最下品。元人沈景高有《和劉龍洲指甲》一篇,句句扭捏,又不及改之遠甚。而俞焯云;『景高舊家子也。余見此詞纖麗可愛,因定交焉。』當時賞識如此,何怪元詞之不振也。(《白雨齋詞話》卷八)
梁應來《兩般秋雨盦隨筆》;除當時人詩詞外,大半掇拾唾餘,並無獨見。其中摘録諸詞,率是淺薄纖麗之作,最爲下品。(《白雨齋詞話》卷九)
前文所述皆爲詞中之「上品」,這裏三首詞皆爲詞中之「下品」。第一首詞聶冠卿的《多麗》,關於《多麗》一詞,陳廷焯在晚年所作《詞則》中曾云「長孺此篇,爲詞中降格,實爲曲中上乘,蓋元、明人雜曲之祖也。」稱其爲「詞中降格」,而在早期的《雲韶集》中陳廷焯却認爲是詞「煞是清新」「情文並茂」「富麗極矣」皆是褒贊之語。不過緊接着陳廷焯口風一轉,還是稱此詞「爲詞中最下品,爲曲中最上乘」否定了其在詞中的地位。可見無論在什麽時期,在陳廷焯看來詞與曲都不可同語。聶冠卿作《多麗》雖爲創調之舉,但其文詞不免略顯纖麗,與陳廷焯所推崇之「沉鬱頓挫」、「意境深遠」等詞風不同,因此被置於下品。
後兩首劉龍洲與梁應來之詞皆因「淺薄纖麗」被歸爲下品,劉龍洲之詞此處雖無具體分析,但在《詞則》中陳廷焯曾稱劉龍洲「《沁園春》二闋,去古已遠,麗而淫矣,然風流頑艷,如攬嬙、施之袪,亦不能盡棄也。」綜上可見,陳廷焯論詞重本色與詞風,將淺薄纖麗之詞一律歸爲下品。
「九品」最高之「上上品」在陳廷焯看來只有東坡一人。在論及東坡詞時陳廷焯自言;「人知東坡古詩古文,卓絶百代。不知東坡之詞,尤出詩文之右。蓋仿九品論字之例,東坡詩文縱列上品,亦不過爲上之中下。若詞則幾爲上之上矣。此老生平第一絶詣,惜所傳不多也。」(《白雨齋詞話》卷九)可見陳廷焯對蘇軾之詞極爲推崇,並提出如果仿照九品之例品鑒的話應該位居上上。而綜觀陳廷焯的幾部詞論,處處皆可見陳廷焯對東坡之推尊,因此東坡居於上上實在是名副其實。
其次,陳廷焯還按照書畫品評中的「神品」「妙品」等品第話語品詞。這種「詞品」品第的特點是兼重詞人成就與風格,如《白雨齋詞話》卷十中陳廷焯品評宋代詞人;「白石仙品也。東坡神品也,亦仙品也。夢窗逸品也。玉田隽品也。稼軒豪品也。然皆不離於正。故與温、韋、周、秦、梅溪、碧山同一大雅,而無傲而不理之誚。後人徒恃聰明,不窮正始,終非至詣。」這裏陳廷焯對宋代詞人進行了一個總體的評品,認爲姜夔與蘇軾位居「仙品」,蘇軾同時又獨居「神品」證明其成就之高,吴文英居「逸品」,張炎居「隽品」,辛棄疾居「豪品」。這種品第等級主要還是側重詞作藝術的風格,比如姜夔詞作清空騷雅因而位居「仙品」,辛棄疾詞作豪壯有勁因而位居「豪品」。陳廷焯在品評他人詞作時也常使用到這種品第,因材料較多故按品第的不同將材料填入表格中,方便比對;
品第詞人 詞作 評語 出處逸品王磵《浣溪沙·林樾人家急暮砧》筆致灑落,自是逸品。語亦奇警,結悽咽。《雲韶集》卷十一朱敦儒《點絳唇·客夢初回》清澈似竹坡,情味似子野,真逸品也。《雲韶集》卷五雙卿 總評雙卿負絶世才,秉絶代姿,爲農家婦。姑惡夫暴,勞瘁以死。生平所爲詩詞,不願留墨迹,每以粉筆書蘆葉上,以粉易脱,葉易敗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詞則》卷六能品牛嶠《西溪子·捍撥雙盤金鳳》短句頗不易,此作字字的當,有意有筆,能品也。《雲韶集》卷一李符《水龍吟·天孫織就輕綃》風流綺麗,冷艷在骨。此題佳作最多,此作全在旁面取勢,風致獨别。旁面極力渲染,便自恰切不移,不必呆寫題面也,真詞中能品。《雲韶集》卷十六廖行之《青玉案·家山去此無多路》筆力勁直,亦能品也。高雅。《雲韶集》卷三吴琚《酹江月·玉虹遥掛》潮勢變幻莫測,可以縱筆揮灑,第限於應製,又當别論。此作雄闊壯麗,筆走風雷,既合應製,又寫出潮勢汹涌閃忽來,真能品也。結句亦是常意,而鑄語有千鈞之力。《雲韶集》卷六
續表
續表
由上表可見,陳廷焯在品詞時劃分了「逸品」「神品」「能品」「貴品」「妙品」「隽品」等不同品第,我們可以嘗試通過歸納其中關鍵詞的方法來得知陳廷焯的評品標準。首先「逸品」之詞有三,分别爲王磵《浣溪沙》、朱敦儒《點絳唇》以及雙卿之詞。三者歸於「逸品」的緣由分别爲「筆致灑落」、「清澈似竹坡,情味似子野」、「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將三者合而論之可知,陳廷焯在此强調的是「清」與「雅」。「清澈」「幽深」爲「清」,「灑落」「情味」「怨而不怒」爲「雅」,因此「逸品」即爲清雅之品。在總述宋代詞人時,陳廷焯將吴文英劃分到「逸品」之中,《雲韶集》中評價吴文英的詞「如蓬萊飄渺」「以曠逸之才,發沉靜之思」,其風格也可概括爲清雅二字,與前文歸納相同。
「能品」共有四詞可稱之,分别爲牛嶠《西溪子》、李符《水龍吟》、廖行之《青玉案》、吴琚《酹江月》。陳廷焯對此四首詞的品評有一個共同得特點,就是都從創作詞的筆法出發。如「字字的當,有意有筆」、「旁面極力渲染」、「筆力勁直」、「筆走風雷」等,都是在品評詞人作詞所用之筆法與技巧。因此,《白雨齋詞話》中可稱「能品」之作,均爲筆法出衆之詞。至於「貴品」與「妙品」,因材料較少又指代明確,故合而述之。和凝《鶴冲天》一詞,陳廷焯分别於《詞則》和《雲韶集》兩處品評,均稱「貴品」。陳廷焯認爲該詞「清和閑雅」、「名隽」,有王維七律之風,因此稱之爲「貴品」。趙鼎《點絳唇》一詞,陳廷焯認爲「婉約芊綿」,故稱之爲「妙品」。
陳廷焯在品陳亮、朱敦儒、辛棄疾的四首詞作時,將他們歸到「神品」。陳廷焯認爲陳亮《水龍吟》一詞「筆端宕往摇曳,又哀怨,又沉着,又無粘滯痕迹」,朱敦儒《醉落魄》一詞「意極沉痛,而韵味一似恬淡」,辛棄疾兩首詞都姿態逼真,四詞因此位列「神品」。而晁補之《鹽角兒》雖然已爲「刻摯之至」,但因少「渾涵」之風,便不可俱列其中。在品宋代詞人時,陳廷焯認爲蘇東坡詞也應位居「神品」,因爲蘇詞「擺脱羈縛,獨往獨來,雖跋扈,自足推倒一時豪傑」。綜上可見,「神品」與其他有鮮明的特點的品第不同,没有突出的特色,無法簡單的歸納其標準。但這並不意味着「神品」一品爲陳廷焯信手評之。總體來看,「神品」在陳廷焯詞論中有兩層含義;首先即「入神」,指詞人創作手法高超有如神助。如陳、朱、辛三人詞作陳廷焯都給予了高度評價,主要集中在其高超的創作手法上。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如陳廷焯評朱熹《水調歌頭》一詞;「描空闊之景,筆筆有神。唱嘆入神。筆致若整若散,而神氣却凝結,頗似坡仙。」(《雲韶集》卷五)雖不稱「神品」却在描景、唱嘆、筆致等各方面達到入神的境界。其次,「神品」的第二層含義即最高品第的象徵。從最早設「神品」爲品第的唐代,就有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録》與張懷瓘的《書斷》等作品將「神品」列爲衆品第之首。在講第一層含義時提到「神品」象徵着創作手法的「入神」,那麽被稱爲「神品」的作品理應成爲品第最高的作品。
最後,陳廷焯還評選了三首「隽品」之詞。結合此三首詞作評語;「節短音長」「措語沙明水浄」「語不多而悽感無限」等不難看出,「隽品」即爲詞約意豐之意,因此這些詞在體裁上多爲小令。此外陳廷焯還在評楊揆詞作時提到「小品」,關於「小品」,陳廷焯在詞論中有還有幾處提及,如;「郭麐《十二時》隽語總是小品。」(《詞則》卷六)「朱淑真詞,才力不逮易安,然規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如『年年玉鏡臺』及『春已半』等篇,殊不讓和凝、李珣輩,惟骨韵不高,可稱小品。」(《白雨齋詞話》卷二)「吴薗次詞,調和音雅,情態亦濃,詞中小品也。竹垞謂其似陳西麓,亦漫爲許與之論。」(《白雨齋詞話》卷三)陳廷焯稱爲「小品」的這些詞或詞人,有個共同點是都是小令或擅長寫小令。但這並不意味着「小品」就是代指「小令」。陳廷焯在品評郭麐詞時稱「隽語總是小品」,又在品評朱淑真詞時稱「惟骨韵不高,可稱小品」,可知「小品」也是詞品的一種。再聯繫上述其他材料中的「措語沙明水浄」「調和音雅,情態亦濃」等評語,「小品」可概括爲格調不高却又注重情與雅的小令詞作,與隽品既有交合處也有不同點。
綜上,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仿照《詩品》《畫品》等作品中的品第,爲詞與詞人設立了不同的「詞品」。這些不同的「品第」有的按照品第等級高低分品,有的按照風格的差异分品,足以體現出陳廷焯强烈的創立「詞品」意識,也可看到陳廷焯的品第觀念。
四 品第觀念的源流與評價
陳廷焯詞評中使用的「神品」、「能品」等品第,前人詞話也曾使用。但這種品第在詞論中至明代才始有出現,明人詞作雖不及清人,詞話數量也不多,但却率先嘗試以不同品第品詞。周遜爲楊慎《詞品》寫的《刻詞品序》中就曾提到;「故夫詞成而讀之,使人恍若身遇其事,怵然興感者,神品也。意思流通無所乖逆者,妙品也。能品不與焉。宛麗成章,非辭也。」〔一六〕此序作於嘉靖甲寅年間(一五五四),在序中周遜提出詞之神品與妙品,尤尚神品之「恍若身遇其事,怵然興感」。在《詞品》中,楊慎也曾以不同品第來品評詞作,如《詞品補遺》中楊慎評宋六嫂詞;「宋六嫂,小字同壽。元遺山有《贈觱栗工張嘴兒詞》,即其父也。宋與其夫合樂,妙入神品。」〔一七〕認爲宋六嫂之詞妙入神品,此一論斷被後代許多文人所引用評論,産生了一定的影響。
清人詞話今見較多,使用不同品第來品詞的詞評也很多。如清王又華《古今詞論》中《毛稚黄詞論》一節,品周邦彦《少年游》一詞時就曾提到;「藴藉裊娜,無限情景,都自纖手破橙人口中説出,更不必别着一語,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一八〕又云「周美成詞家神品,如《少年遊》『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何等境味。」〔一九〕兩次稱周邦彦之詞爲「詞家神品」,足見其推崇。清先著、程洪撰《詞潔輯評》評蘇軾《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時稱該詞「『曉來』以下,真是化工神品。」〔二〇〕將其劃爲神品。類似的舉例其他清人詞話還有很多,如「閭邱次杲詞,有『漁唱不知何處,多應只在蘆花』,可稱逸品。」〔二一〕(《雨村詞話》卷二)「史邦卿奇秀清逸,爲詞中俊品。」〔二二〕(《蓮子居詞話》卷一)「(楊燦詞)咏物如畫家寫意,要得生動之趣,方爲逸品。」〔二三〕(《蓮子居詞話》卷四)等。但這些詞話或文人的相關論著中類似的「詞品」表述,無論在數量上還是鑒賞水平上,都與陳廷焯詞話有所差距。
那麽文人爲何會在品詞時使用品語來給詞作劃分品第呢?從源流上來看,前文提到陳廷焯詞話中的「詞品」表述受鍾嶸的《詩品》影響,其所使用的此種品第話語却是來自書畫品評。《詩品》自魏晋時期誕生後,明清之前鮮有相同亦或是摹仿其體例者。而書畫品評中的品第觀念却逐漸成熟,從唐宋時期始用「神、妙、逸、能」品第體系開始,一直到清末,歷朝歷代文人畫家品畫時都延用這種品第體系。其中到了明末,尤其是萬曆年間前後,隨着文壇風氣的轉變,許多文人開始將這種品第運用到詩、詞、文等各種文體的品評與評點當中去。
這種風氣的轉變並不是偶然。首先,明末的主要文人往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例如楊慎與王世貞兩位文壇領袖,不僅在傳統的詩文方面造詣頗深,對書畫創作同樣有所研究。楊慎有《書品》、《畫品》兩部著作專品歷代書畫作品,王世貞也有《古今法書苑》一書輯歷代書論於一書中,其《弇州山人四部稿》等别集也有書畫題跋收録。正是對書畫的精通讓他們在品評詩詞時常常借用書畫理論。楊慎《詞品》所評之「神品」前文已經提及,王世貞在品詩時也曾評「王江陵與太白争勝毫厘,俱是神品」等,都在品評詩詞時用到品第話語,被後代文人不斷提及。
文人將書畫品第引入詩詞品評的另一個原因是傳統文學相關理論的缺失。鍾嶸《詩品》雖率先以「上中下」三品分評不同詩人詩作,但正如前文所講,《詩品》後與之體例類似的品體著作未曾得見。期間雖有《二十四詩品》,但其體例也與《詩品》迥异,《二十四詩品》以不同風格爲品評依據,不作品第劃分。明清兩代文人對《二十四詩品》推崇備至,而要想把品評的對象詩詞劃分品第,借用書畫品評中的品第是最好的選擇。因此我們看到明清時期許多品評、評點之作中開始頻繁出現不同品第的品語。如明人孫鑛有《唐詩品》一文品唐人詩作;
神者,情也;妙者,趣也;能者,語也;具者,格也;逸者,思也;奇者,才也。不知所自來者,神品也;可以意求者,妙品也;人巧極天工錯者,能品也;具體而未工者,具品也;備神之骨而肉不稱者,逸品也;不拘常格者,奇品也。子美神,摩詰、浩然妙,達夫具,嘉州能具之間,常建妙之次也,文房能之次也,仲文具之次也。四傑未正律體,沈、宋未備律骨,陳拾遺意格始出,杜必簡煅煉乃著‥‥‥‥畫史諸品,副墨以節,古今敢效焉。逸品亦畫評,惟奇增也耳。杜無具品,達夫具品之聖。劉力求逸妙,後之劉、柳,將欲極能,若奇則子美獨焉。七言又律,其於詩自是草木之竹,欲究詩道戒此體可也。〔二四〕
孫鑛根據作詩水平、風格的差异,對唐代的詩人及其作品進行了品評,其中的品第闡釋明顯繼承了前人「畫品」的觀點。此外明汪道坤《春秋左傳節文》一書以不同品第評點《左傳》之文法,《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三十載録此書「取《左傳》之文略爲删削。每篇之首,分標『敘事』、『議論』、『詞令』諸目。又標『神品』、『能品』、『真品』、『具品』、『妙品』諸名及『章法』、『句法』、『字法』諸字。」全書品第評點處幾百條,數目衆多,至於這些品第的來源,汪道坤在序言中稱此種評點方法實爲「仿畫史以爲差」,明確提出來源於畫品。
照应和连接作为衔接手段在各类语篇中屡见不鲜,学生自学习语言起就会接触到,只是他们对这两种衔接手段的认知是无意识中内化的。在学习定语从句之前,教师有必要引导学生有意识地关注和认识到我们经常使用的语言中代词和连接词的衔接功能。例如,教师可让学生比较以下句子:
明萬曆年間前後甚至還出現了許多以這種品第爲結構的品體著作。今天不斷提及的吕天成的《曲品》與祁彪佳的《遠山堂曲品》《遠山堂劇品》是其中的代表作。《曲品》自稱「仿之《畫史》,略加詮次」,分「神、妙、能、具」四個品級;「遠山堂」二品則分「逸、艷、能、具、妙、雅」六品,意在補足吕天成之《曲品》。許多學者在研究此三部作品時往往將他們獨立出來,探討明人對戲曲的品鑒,認爲《曲品》率先在文學領域使用此種體例。但萬曆時期實際上還有許多相同體例的作品值得我們關注,通過與其他作品的比較我們能發現,《曲品》、《劇品》的誕生其實並不意外,也並非首創此種體例。焦竑在整理楊慎的《升庵外集》時曾提及有《唐絶增奇》一書,《唐絶增奇》爲楊慎品評唐人五絶之作,分「神品、妙品、能品、雜品、仄體」五卷,約成書於嘉靖年間,早於吕天成之《曲品》。還有顧起綸《國雅品》一書,實爲其《國雅》中一卷,將所選的「名家」詩人分爲「士品」、「閨品」、「仙品」、「釋品」、「雜品」等五品收録。還有許多筆記體著作如樊玉冲《智品》等,都是以這種畫品體例列不同品第品鑒,可見當時文壇此種風氣之盛。
綜上,正是在這種品評風氣的影響下,明清兩代文人開始使用不同「品語」來標示作品的品第。至陳廷焯所生活的晚清,品第觀念被前輩文人不斷豐富完善,成爲古代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理論。而陳廷焯的這種「詞品」表述及品第觀念雖承自前人,但他自身也有所探索。無論是在品評的數量上,還是品評的方法成就上,都體現了較高的水準。最後,通過研究陳廷焯詞論中的這種理論,我們可以舉一反三,對整個明清詞話,乃至文學批評中的相似表述都予以關注。這對我們探究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建立中國特色的古代審美理論體系都有所幫助。
〔一〕郭紹虞《詩品集解 續詩品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十月第一版,第一四五頁。
〔二〕陳廷焯撰,孫克强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三年版,第一一八七頁。
〔三〕陳廷焯撰,孫克强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三年版,第一一三四頁。
〔四〕陳廷焯撰,孫克强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三年版,第二〇三頁。
〔五〕陳廷焯撰,孫克强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三年版,第一二四九頁。
〔六〕參見朱惠國《論陳廷焯的詞學思想以及對常州詞派的理論貢獻》,《詞學》,二〇〇八年六月三十日輯刊。
〔七〕陳廷焯撰,孫克强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三年版,第一二一七頁。
〔八〕陳廷焯撰,孫克强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三年版,第一二二四頁。
〔九〕陳廷焯撰,孫克强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三年版,第五九六頁。
〔一〇〕陳廷焯撰,孫克强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三年版,第四九頁。
〔一一〕郭紹虞《詩品集解 續詩品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十月第一版,第一三四頁。
〔一二〕陳乃乾《清名家詞·卷八》,上海書店,一九八二年十二月版,第一頁。
〔一三〕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十二月第一版,第一二二頁。
〔一四〕楊柏嶺《晚清民初詞家詞品觀念評説》,《文學前沿》,二〇〇三年期,第一八四頁。
〔一五〕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第三四七六頁。
〔一六〕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第四〇七頁。
〔一七〕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第五四一頁。
〔一八〕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第六〇九頁。
〔一九〕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第六一〇頁。
〔二〇〕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第一三六五頁。
〔二一〕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第一四一五頁。
〔二二〕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第二四二一頁。
〔二三〕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第二四七六頁。
〔二四〕孫鑛《姚江孫月峰先生全集》(卷九)美國加州圖書館藏,清嘉慶十九年甲戌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