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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瑞彭詞作傳播中的自我修改與詞集刊刻 *

2019-07-24陳雪軍

词学 2019年1期

陳雪軍

内容提要 晚清民國詞作傳播的形式和途徑更加多樣化,一首作品往往會經歷社集傳播、報刊傳播、信札傳播到最後的詞集刊刻等不同的傳播形式和途徑,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有修改和提高,并由此造成種種異文。邵瑞彭的詞集傳播與刊刻就爲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活生生的案例,對於我們研究晚清民國詞集的傳播與刊刻有很大的價值。

關鍵詞 邵瑞彭 詞作傳播 詞集刊刻

邵瑞彭(一八八七—一九三七)一名壽籛,字次公。浙江省淳安縣人。是晚清及民國時期著名的詞人、學問家,參與過南社、春音詞社、聊園詞社等詩詞社的詩詞唱和,并在詞社社集、各類報刊上發表了大量的詩詞作品。據不完全統計,邵瑞彭現在能找到的詞作大約有八百二十四首,這些詞作除了結集出版的《揚荷集》三百四十五首(其中八十六首在各種報刊上發表過,即多達百分之二十五曾經在報刊上發表過)、《山禽餘響》四十五首外,其他都是在各種報刊上發表的,如果算上重見於《揚荷集》的八十六首報,刊上發表過的詞作總數達到五百二十首約,占到總數的百分之六十三這,是一個相當高的比例。這些報刊包括《南社叢刻》、《小説月報》、《民國日報》、《鐵路協會會報》、《國學叢刊》、《國聞週報》、《國學叢編》、《青鶴》、《詞學季刊》、《勝流》、《申報》等二十八種。其中刊載於《南社叢刻》的詞曾結集爲《小黄昏館詞》,並且在一九四七年第六卷第五號的《勝流》中以《小黄昏館詞選》爲名選登了十九首。而另有十五首詞則以《靈楓長短句》的名義刊載於一九二三年第一卷第三期《國學叢刊》。這樣,早期的《小黄昏館詞》、《靈楓長短句》兩個未曾刊刻的稿本,加上刻於後期的《揚荷集》和《山禽餘響》,邵瑞彭一共有四個詞集。尤其是前三個詞集之間,存在著一定的淵源關係,考察這些作品之間的異同,有助於我們瞭解民國詞集傳播與刊刻中的一些細節,以及詞人對詞集的自我修改和編輯的情况。

一 早期詞作的傳播、修改與詞集編輯

邵瑞彭早期詞作的報刊傳播是以《南社叢刻》和《小説月報》爲核心,以柳亞子和王藴章爲中介。而這跟邵瑞彭參加南社密切相關。邵瑞彭參加南社是在民國二年(一九一三)二月四日,由高旭、陳去病、張一鳴介紹入社,邵瑞彭填寫入社書,並於當年四月二十七日,參加了南社於北京裴輔先哲祠舉行的雅集。自此之後,邵瑞彭與南社文人的交往、唱酬非常頻繁。《南社叢刻》的編輯以柳亞子爲主,而《小説月報》當時的主編則是王藴章,也是南社成員。

那麼刊登在《南社叢刻》中的邵瑞彭詞是如何傳播和編輯的呢?一九〇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南社的第一次雅集在虎丘舉行,會上通過了十三條章程,其中第四條規定;「社友須不時寄稿本社,以待匯刊,所刊之稿,即名爲《南社叢刻》。」又第五條云;「社稿歲刊兩集,以季夏季冬朔出版。先兩月集稿付印。」後來又對交稿和出版的時間作了具體規定;「社稿歲刊兩集,以陽曆二月、八月集稿,由編輯員選定,三月、九月交幹事抄寫,四月、十月付印,六月、十二月出版。」〔一〕

由此可見,南社對社員創作和寄交社作是有要求的,即社員須「不時」寄交社作。那麼這些詞作又是如何編輯和出版的呢?編輯是誰呢?我們先來考察一下《南社叢刻》文録、詩録和詞録的編輯都有誰?

一九〇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南社的第一次雅集,大會通過決議,預備發行《南社叢刻》,當場選出了陳巢南爲文選編輯,高天梅爲詩選編輯,龐樹柏爲詞選編輯,柳亞子爲書記,朱少屏爲會計。總編輯則是高天梅,由黄賓虹主辦印刷。出第二集時,因陳巢南在杭州蒲場巷高等學校教書,由他負責編輯,即在杭州出版。到第三集的時候,由於柳亞子與高天梅之間的矛盾,第三集成爲無人負責,亞子只得自告奮勇,拉來了俞劍華,代爲編選。以後各集,柳亞子一直負責《南社叢刻》的編輯工作。由此可見,《南社叢刻》的主要編輯仍然是柳亞子,邵瑞彭刊登在《南社叢刻》上的詩、詞是由柳亞子編輯的。而所謂的編輯其實只是「實録」社員的作品,並不會進行修改、編輯。柳亞子曾經得意地介紹自己的編輯經驗;「好在我的編輯方法,是編而不選的,問題倒還簡單。所討厭者,是把全部詩、文、詞自己親筆抄到每頁二十四行每行三十格的紅格紙裏,才麻煩呢。」〔二〕這裏,柳亞子夫子自道,爆出了《南社叢刻》編輯方法的「内幕」,即「編而不選」,也就是説社友根據南社條例有「不時寄稿本社」的義務,編輯員收到社友寄來的稿子,實際上並没有多少編輯權,對社員的作品基本上不作編輯和修改,只是據來稿謄録清楚後交到出版社印刷而已。如第二十集(一九一七年出版)收録了邵瑞彭詞九十二首,其中有九首是唱和高旭《浮海詞》的,己收録在第十一集中,而第二次刊登時,有六首詞(《相見歡》、《應天長》、兩首《浪淘沙》、兩首《虞美人》)作了一定程度的修改。如《相見歡》修改前;

輕盈秀臉偎紅,忒匆匆,如此韶光、消得幾番風。 千行淚,千日醉,怨千重,咫尺天涯、只在桂堂東。(《南社叢刻》第十一集)

修改後;

相思豆種雙紅,底匆匆,如此韶光、消得幾番風。 盈盈淚,沉沉醉,忒重重,只赤天涯、疑在桂堂東。(《南社叢刻》第二十集)

韻腳、平仄前後都是符合格律的,可見修改主要是從語言風格上著眼的,修改以後比原作含蓄典雅。那麼這些修改是責任編輯柳亞子修改的嗎?答案是否定的。據編輯柳亞子在這九首詞末所注;「右九首已見十一集,兹依小黄昏館改定本重寫。編者附記。」《南社叢刻》第十六集收有邵瑞彭《小黄昏館詞自敘》,敘曰;「少好修姱,長丁憂患,年未及壯,而無生之氣,自慮奄忽,壽不得長。乃纂平昔所爲詞如干首,都爲一卷,以付其友。‥‥‥‥脱不即死,或有寸進,當繼是爲集。中華民國四年十月,小黄昏館主。」〔三〕這個《小黄昏館改定本》,是邵瑞彭自己修改的,而不是柳亞子。這個改定本儘管没有正式刊刻,可以肯定是邵瑞彭最早成形的詞集,而且肯定存在過一個手稿本,據這個手稿本改定的詞集,基本上在《南社叢刻》中刊登過,或者可以説《次公詞稿》與《小黄昏館詞》即是同一個詞集,即在《南社叢刻》第十一、十六、二十、二十一和二十二集分五次刊登的邵瑞彭詞。一九四七年,《勝流》半月刊也曾以「小黄昏館詞選」之名刊登了邵瑞彭的十九首詞作,這十九首詞作中有十六首曾刊登於《南社叢刻》之第十六集和第二十集,兩者之間也有一些細微的差别,據《勝流》編者的按語,「民國三十六年,先生(指邵瑞彭,引者注)侄孫以增以挑選縣長,分發浙江,出示其先德倚聲抄本,都九十八闋,小令居多。先生曾自爲甲乙,凡所删節,均出手澤。因選録若干首,先於本刊刊載,並盼以增能及早將全卷付梓,以期傳世」〔四〕,「自爲甲乙」,可見也是邵瑞彭自己修改的。可惜其侄孫并未付梓出版。值得注意的是,詞人在《望江南》詞下還補了小序;「天梅去國時舟中和重光韻,得詞一卷,署曰《浮海詞》,予亦繼聲,詞語如寤如酗,本不足存,選録數首以當時微尚所托不忍没云。」可見詞人對於自己的「少作」是不甚滿意,這些經過詞人自己修改的作品,在刊刻《揚荷集》的時候,也並没有收録。早期在報刊、社集上傳播的二百五十六首詞,後來只有九首入選到《揚荷集》中,而且在刊刻前又作了比較大的修改。

可以説,只有邵瑞彭覺得還有修改價值,能改好的詞,才會入選到詞集刊刻中。如其《過秦樓》詞,在《小説月報》第十卷第八號(一九一九年八月)、《南社叢刻》第二十一集(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底)曾經刊登過,後來也收入了《揚荷集》卷一,前兩者因爲刊登的時間比較接近,互相之間差異不大,而與後者差異非常大。由此可見,在刊入《揚荷集》時,作者進行了充分的修改;

《南社叢刻》《小説月報》《揚荷集》雨濯殘蕪,月沉高樹,夜色遠開荒甸。雨濯殘蕪,月沉高樹,夜色遠開荒甸。雨濯平蕪,月沉高樹,暮色動摇荒甸。愁箋照水,怨笛呼風,此意故人能見。愁箋照水,怨笛呼風,此意舊人能見。明星照水,暗笛呼風,此意故人能見。腸斷歲晚殊鄉,啼濕羅衣,不關紈扇。腸斷歲晚殊鄉,啼濕羅衣,不關紈扇。回首寄旅異鄉,啼濕羅衣,不關團扇。繫流光一羽,玉京秋冷,鬢霜新染。繫流光一羽,玉京秋冷,鬢霜偷染。送流光一羽,玉京秋老,鏡霜飛滿。還記得、路隔吴波,情連越嶂,漸改舊時池館。還記得、路隔吴波,情連越嶂,漸改那時庭院。猶記得、射鶻圍場,聞雞窮塞,改盡舊家池館。鴉翻壞堞,蛩語空牆,匝地軟塵千變。鴉翻壞堞,蛩語空牆,撲地軟塵千變。懷陵操絶,梁父吟空,踏地冷塵千變。

續表

刊登在《南社叢刻》與《小説月報》的,兩者之間只有個别字有變化,很難分清孰高孰低。如「鬢霜新染」,强調的是白髮的始生;「鬢霜偷染」,强調的是白髮的悄悄生長。兩者都含有詞人目睹白髮而産生的内心驀地一驚,兩者區别不是很大。「舊時池館」和「舊時庭院」的區别就更小了。「匝地」與「撲地」,語意雖有差異,實際上也無關宏旨。而到了刊刻《揚荷集》的時候,邵瑞彭對這首詞作了比較大的修改。總體而言,《揚荷集》修改得更加藴藉有意境。如;上闋第一韻,「殘蕪」,改成「平蕪」;「夜色遠開」,改成「暮色動摇」,三個句子之間的景物聯繫更加緊密,意境更加生動。「暮色動摇」,跟第二句的「月沉高樹」,呼應得更爲巧妙。上闋第三韻,「鬢霜新染」(《小説月報》作「偷染」),改成「鏡霜飛滿」,更突出今昔之感,感慨更爲深沉。而且「鬢」是平聲,「鏡」是仄聲,周詞這個位置也用仄聲,可見此處的修改主要是爲了字聲與周氏相同。而改動最大的當屬下闋第一韻,「還記得、路隔吴波,情連越嶂,漸改舊時池館」與修改後的「猶記得、射鶻圍場,聞雞窮塞,改盡舊家池館」相比,「吴波越嶂」,寫景顯得空泛無情,不及「射鶻圍場,聞雞窮塞」的細緻感人。據《欽定詞譜》,《過秦樓》只有宋朝李甲一詞,這個説法是錯誤的。宋朝共有十一位詞人填過《過秦樓》,包括周邦彦、吴文英等。李甲押的是第十二部平聲尤韻,且句式與邵瑞彭此詞也迥異。周邦彦《過秦樓·水浴清蟾》押的是第七部上聲阮、去聲願韻,且周氏此詞入選朱祖謀《宋詞三百首》。邵詞無論押韻與句式、節奏皆同周氏,且有幾個韻腳相同。邵氏填此詞,肯定受到了周邦彦的影響,從「鏡」字的修改來看,説是「亦步亦趨」地照著周詞修改,也不爲過。至於修改時有没有得到彊村的指點,因缺乏材料,不得而知。

二 信札傳播與《揚荷集》的刊刻

國家圖書館藏有趙鳳昌做張之洞秘書時收藏的各家致張之洞書信及晚清至民國初年的電報稿、奏摺稿、檔稿,以及各家致趙氏父子的書札,共計一百零九册,約兩千七百二十九通(件),是研究民國歷史和民國文學的珍貴史料。其中就包括邵瑞彭致趙尊嶽的二十五封詞學手札,隨手札抄附的詩詞尤其值得珍貴,對於整理民國詞集,有非常重要的版本意義。隨函抄録的詞一共有二十九首,並且有二十二首收入了後來刊刻的《揚荷集》,收入時都作了一定程度的修改。由此可見,隨函抄寄的二十二首詞,應該是邵瑞彭的得意之作。以下我們對這些詞作的修改情况進行分析,由此考察詞集刊刻時,對信函所録詞作的修改情况。

首先是詞集刊刻對信函傳播的修改。有一首《長亭怨慢》,隨函寄給趙尊嶽以後,況周頤没有收入《餐櫻廡漫筆》裏,亦不見趙尊嶽發表到《申報》上,也没有發表到其他報刊中。因此,《長亭怨慢》屬於完全的信函傳播。由於缺少必要的資料,我們無法判斷趙尊嶽、況周頤讀到這首詞之後的評價,也許趙尊嶽或者況周頤有回信談到對此詞的看法,只是信函没有留存下來。不管怎樣,這首詞後來收録到《揚荷集》時,作了大幅度的修改。下面我們一起來考察一下原作和改作的異同情况。

《趙鳳昌藏札》〔五〕《揚荷集》卷二二七a薄遊上海,瞬息兼旬,叔雍、蓴農談無虚日,歸途念别,悵然有懷自上海北歸,途次濟南,寄别蓴農、叔雍又聽徹、江南疏雨。乍聽徹、江南疏雨。梅子黄時,滿城風絮。過了黄梅,滿城風絮。迅羽關河,客程隨夢自來去。雁背殘陽,馬頭明月送人去。暮雲千里遮不斷,青青樹。客程如水誰繫得,征蓬住。惜别抵傷春,怕此意樊川難賦。怨别抵傷春,恐此意樊川難賦。凝佇。望天涯不見,渺渺緑波南浦。薄暮。憶王孫不見,縹緲畫船煙浦。啼鵑舊恨盡,彈入華年弦柱。天垂四野莽,千里戰場吴楚。便忍淚,日日登樓,只一片寒山無語。便日日,倚遍闌干,奈一片韓陵無語。更待與何人商略,相思辛苦。仗子夜歌聲來慰,塵埃辛苦。

自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揭發曹錕賄選舞弊之後,邵瑞彭於九月初五從天津出發坐輪船到上海,然後經杭州回家鄉淳安,擬暫避直系軍閥的風頭,閉户讀書以娱老親。賄選以後的直系曹錕當局一時成爲衆矢之的,張作霖趁機聯合皖、粤反直力量,伺機倒曹。至一九二四年春天,局勢稍有緩和,次公即離開淳安,在上海有短暫停留,此詞即作於此時,隨函寄給叔雍。

上闋除了第一韻和末韻末句基本相似之外,改動非常大。而下闋除了「不見」兩字不變,其他全部修改過了,説是完全不同的兩首詞,也不爲過。總體而言,改作遠勝原作。如下闋的「便忍淚,日日登樓,只一片寒山無語」,改成;「便日日,倚遍闌干,奈一片韓陵無語」,「忍淚」過於矯情淺露,「登樓」不如「倚遍闌干」細膩深沉。這種修改也可以説是一種另起爐竈式的創作,不仔細比對,可能會把它們看成是兩首完全没有關係的詞。

其次是詞集刊刻對多種傳播的修改,這裏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情况,趙尊嶽收到邵瑞彭的信函所附之詞,即轉送給其師況蕙風,此時適值況氏撰寫的《餐櫻廡漫筆》在《申報》上連載,隨即將收到的邵瑞彭詞收入其《漫筆》中,再交由趙尊嶽到《申報》連載。隨函抄録的詞一共有二十九首(其中二十二首刊刻《揚荷集》時收入),其中有十五首收入《漫筆》,分别刊登在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一日、十三日、十五日和二月二十一日的《申報》(多爲第三版,也有第五版的)上。這十五首中有九首刊刻《揚荷集》時收入。也就是説,這九首詞至少有三次傳播與刊刻的機會,即書信傳播、報刊傳播和書籍刊刻。這三次刊刻與傳播中,都出現了一些差異。其中《霜葉飛》和《曲玉管》又比較特殊,在信函傳播時,邵瑞彭創作以後,抄送給趙尊嶽,在抄寫時就進行了第一次的編輯和修改,在前函寄出以後,發現了問題,隨即修改後又隨後函寄出謄抄版,並在信函中保留了這個過程。如其作於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夜的第四函云;

「昨所上詞有疵纇,不當意,恐示之蕙風老人,故速改再寄。」〔六〕即指《曲玉管》和《霜葉飛》兩詞,謄抄時《曲玉管》在前,同一頁抄了《霜葉飛》詞牌和詞序,第二頁抄了《霜葉飛》詞的正文,在詞後補注云;「此二首因前鈔有誤字脱句,改正。」(請參考拙作《邵瑞彭致趙尊嶽詞學手札考釋》,見《詞學》第四十輯)也就是説這兩首詞在傳播的過程中至少有四個不同的版本,對於研究民國詞集刊刻與傳播有樣本性的典型意義。尤其是《曲玉管》,在其草稿上有塗改,也就是説在謄抄版前,實際上有一個原始稿和一個塗改稿,這樣加上發表在《申報》上的和刊刻到《揚荷集》裏的,一共有五個不同的版本。下面我們來考察一下這首《曲玉管》詞在刊刻和傳播過程中的編輯和修改情况。我們先來看一下《曲玉管》的五個不同版本;

手札原始稿手札塗改稿手札謄抄稿餐櫻廡漫筆〔七〕揚荷集卷二金陵懷古,乙丑仲冬在京師作金陵懷古,乙丑仲冬在京師作金陵懷古,乙丑仲冬在京師作 金陵懷古 金陵蔣阜青山,秦淮碧水,遊人苦憶江南好。蔣阜青山,秦淮碧水,遊人苦憶江南好。蔣阜青山,秦淮碧水,遊人苦憶江南好。蔣阜青山,秦淮碧水,遊人苦憶江南好。蔣阜青山,秦淮碧水,遊人苦憶江南好。十里垂楊城郭,空打寒潮,盡魂銷。十里垂楊城郭,空打寒潮,盡魂銷。十里垂楊城郭,空打寒潮,盡魂銷。十里垂楊城郭,空打寒潮。盡魂銷。一片垂楊城郭,頻打寒潮。且停橈。野草花開,瓊枝歌冷,月明滿地啼烏曉。野草花開,瓊枝歌冷,月明滿地啼烏老。斷井沉脂,荒宫傾綺,月明滿地啼烏老。野草花開,瓊枝歌冷,月明滿地啼烏老。井底脂沉,臺前燈盡,月明滿地啼鴉老。王氣潛初,只有商女多情,夜吹簫。王氣潛收,酒醒何處吹簫。夜迢迢。王氣潛收,酒醒何處吹簫。夜迢迢。王氣潛收,酒醒何處吹簫。夜迢迢。霸氣無存,蕩子長夜吹簫。夢迢迢。故壘斜陽,耿終古,龍蟠依舊,晚來燕子無家,都隨紫蓋辭巢,渺難招。故壘蒼茫,忍終古、傷心東望,可憐燕子無家,都隨紫蓋辭巢,遠難招。故壘蒼茫,忍終古、傷心東望,可憐社燕無家,都隨紫蓋辭巢,遠難招。故壘蒼茫,忽終古,傷心東望,可憐燕子無家,都隨紫蓋辭巢。遠難招。故壘蒼茫,忍終古,傷心東望,可憐虎踞龍盤,翻令社燕辭巢。酒痕消。

續表

對比一下這五個版本的異同,會發現一些有趣的現象。

首先來看一下結構,信函初稿是四疊,修改稿是三疊,《餐櫻廡漫筆》和《揚荷集》也都是三疊。而柳永《曲玉管》是二疊。可見,況蕙風收入《漫筆》時,在結構上是遵照次公的修改稿的。其次,我們來看一下第一疊的第二韻第一句,原始稿和塗改稿和《漫筆》都作「十里」,而次公的謄抄稿和最後定稿的《揚荷集》皆作「一片」,《漫筆》從塗改稿而不從謄抄稿,是否是由於謄抄稿尚未收到?還是有别的原因,暫不可考。而第二、第三句,前四者皆作「空打」和「盡魂銷」,而《揚荷集》作「頻打」和「且停橈」,詞意表達較爲藴藉含蓄,勝於前四者,應該屬於越改越精。第二疊的五個版本異文較多。比較而言,第一韻,原始稿、塗改稿和《漫筆》較爲接近,第一韻,除了韻腳一爲「曉」一爲「老」,其他皆同;而謄抄稿則將「野草花開,瓊枝歌冷」,改爲「斷井沉脂,荒宫傾綺」,《揚荷集》的「井底脂沉,臺前燈盡」顯然與謄抄稿較爲接近。再來看第二韻,謄抄稿與《漫筆》一樣,而與塗改稿差異較大,原始稿的「潛初」,不文,顯然是誤寫,改爲「潛收」較爲通順。塗改稿、謄抄稿的「酒醒何處吹簫」,詞意也顯然勝於原始稿「只有商女多情」。《漫筆》顯然吸收了謄抄稿改得好的地方,如此看來,況氏應該是看到了謄抄稿的。而此處《揚荷集》則作了較大的修改;由「王氣潛收,酒醒何處吹簫」,改爲「霸氣無存,蕩子長夜吹簫」,「霸氣無存」明顯優於「王氣潛收」。第三疊總體上前四者之間的差異是細微的,而與《揚荷集》的差異較大,尤其是末句「不見新朝」的感慨尤爲深長。《漫筆》「盛興亡」顯然是塗改稿「感興亡」的誤抄,謄抄稿的「歎興亡」也明顯好於「感興亡」,而《揚荷集》的「黯憑欄」則比前四者都好。

值得注意的是,邵瑞彭在致趙尊嶽的信札中説「恐示之蕙風老人,故速改再寄」,可見邵瑞彭是非常在意像況周頤、朱祖謀這樣的詞壇大佬對自己作品的看法的。也正是在這樣一種維護自己詞壇形象和地位的壓力下,邵瑞彭對於自己的創作十分慎重,不斷修改自己的新品舊作。尤其是在刊刻自己的詞集時,更是在此前信札傳播、報刊傳播的基礎上,不斷錘煉,精益求精。

三 後出轉精,精益求精

朱自清先生曾在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四日的日記中對邵瑞彭給以很高的評價,並指出其慢詞多學周邦彦;「讀邵次公《揚荷集》竟,覺集中令詞境界蒼老,如詩之有宋;至如《生查子》數闋,直以詩爲詞,實前所未有。‥‥‥‥集中和作甚衆,令不主一家,要不出唐、五代、北宋諸作者。慢詞柳七清真爲多,安篇篇均有作者之我在,殆不重形似也。」〔八〕《揚荷集》中,和周邦彦的詞作最多,多達二十三首,其次是和柳永的十首。因此,施蟄存先生也認爲邵瑞彭詞「宗《花間》、北宋,出入清真、白石」〔九〕,邵瑞彭對於周邦彦詞的學習,一方面固然是由於大量的和作,同時更是由於其對周邦彦詞自始至終的熱愛,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唱和、模仿周詞。如其對於周邦彦《西河·金陵懷古》一詞的唱和,從一九一六年開始,到一九三三年,多達四次,前後持續了十七年之久,這當中既有對前作的修改,也有另起爐竈的重新唱和。這四次唱和的詞分别刊載在《南社叢刻》(即《小黄昏館詞》)、《國學叢刊》(即《靈楓長短句》)、《揚荷集》和《詞學季刊》中。這四次的異文比對,列表如下;

《南社叢刻》(一九一六)《國學叢刊》(一九二三)《揚荷集》(一九三〇)《詞學季刊》(一九三三)癸丑(一九一三年)九月再至金陵賦此用美成韻 金陵懷古和美成韻 金陵懷古和美成 十八年前曾和美成金陵懷古今再爲之金粉地,秦淮往事曾記。形勝地,秦淮舊事誰記。形勝地,秦淮斷夢能記。征戰地,繁華事去難記。瓊淒璧慘有啼烏,夜深驚起。瓊枝唱歇有驚烏,夜深唤起。瓊花唱徹後庭空,亂烏四起。臨春殿闕委蒿萊,夜潮怒起。風帆依舊剪江來,寒潮浩渺無際。布帆葉葉剪江來,寒潮淘恨無際。布帆葉葉剪江來,寒潮流恨無際。數聲鐵笛響秋風,哀歌人在雲際。石城畔,愁徙倚,玉驄何處堪繫。廢城畔,愁徙倚,玉驄那裏堪繫。畫簾畔,今再倚,緑楊走馬難繫。露臺上,和淚倚,轆轤古井繩繫。樓空人去燕歸時,難尋故壘。樓空燕去客重來,夢迷故壘。青天半落六朝山,尚餘燕壘。降幡又出石頭城,夢沉故壘。只餘衰柳看興亡,絲絲鉛淚如水。費他一片柳如絲,年年清淚鉛水。夜深莫聽景陽鐘,宫門香散沉水。送他六代好江山,秦淮依舊煙水。長干夢斷昔日市,冷清清、明月千里。錦街過雨换舊市,好明蟾、流照千里。板橋賣酒换舊市,有明蟾、閑照千里。蜃樓過眼散霧市,訪龍蟠、羞認閭里。我亦中年身世。 念我别離身世。 念我押鯨身世。 袖手夕陽時世。與滿天、病蝶哀蟬,閒話一片傷心,秋聲裏。恰連天、亂緑狂塵,相對百折回腸,秋聲裏。向勞勞、送客新亭,淒對吹折剛腸,簫聲裏。共齊梁、四百僧房,閑對零落丹楓,霜天裏。

第一闋第一韻,三者皆有差異,但《國學叢刊》將「金粉地」改爲「形勝地」,而爲《揚荷集》所採納。第二韻的修改,《揚荷集》也主要是承《國學叢刊》的,而第三韻的「葉葉」,也顯然是承《國學叢刊》的。總之,第一闋《揚荷集》承《國學叢刊》而修改的地方更多一些。

第二闋的第一、第二韻,《南社叢刻》與《國學叢刊》之間的差異要小於跟《揚荷集》的差異。而第三韻三者之間均差異較大。《國學叢刊》明顯是修改《南社叢刻》的,詞意表達上有所改進,「費他」有徒勞之意,比「只餘」語意更爲沉痛有力。《揚荷集》則另起爐竈,是跟前兩者完全不一樣的表達,用「景陽鐘」的典故,更加緊扣了「懷古」的主題。總體而言,第二闋,也是《揚荷集》勝於前兩者。

再來看第三闋的修改情况。第三闋第一韻,《國學叢刊》的「流照千里」,比《南社叢刻》的「明月千里」更生動,而「錦街」則不如「長干」,後者更符合「金陵懷古」的主題。而《揚荷集》則綜合了前兩者的優點,又主要承《國學叢刊》而來,「板橋」、「閑照」都勝於「錦街」和「流照」。第二韻,《揚荷集》用「押鯨」,暗用「騎鯨」之典,更爲含蓄藴藉。末韻,三者的差異很大,而《揚荷集》「送客新亭」,暗含「新亭對泣」之典,更符合懷古的主題。

再來看看字聲的修改。第一闋第二韻,《南社叢刻》「夜深驚起」,《國學叢刊》改爲「夜深唤起」,《揚荷集》改爲「亂烏四起」,第三字可平可仄,「驚」字不算出格。但是第三字周邦彦原詞用「對」字,是去聲;「唤」、「四」皆爲去聲,顯然是嚴格按照周氏原貌來修改的。第三韻對「依舊」的修改,第二闋第一韻對「何處」的修改,第二韻對「人去」的修改,情况同「驚」字的修改一樣,皆因爲周氏原作在「依」、「何」和「人」字處分别爲去聲、上聲和去聲,而修改以後的字聲就跟原作完全一樣了。由此可見邵瑞彭對於聲律的重視,正如他自己所説;「頗好倚聲爲詞,間作古今體詩。自信詞尚不違法度,詩則不足自名其家。」〔一〇〕這裏所謂的「法度」,亦即是對於詞律的重視。這自然跟他學習周邦彦有關,他曾經説過;「嘗謂詞家有美成,猶詩家有少陵。詩律莫細乎杜,詞律亦莫細乎周。觀夫千里次韻以長謡,君特依聲而操縵,一字之微,不爽累黍;一篇之内,弗紊宫商。」同時也跟他師從朱祖謀有關;「洎王、朱、鄭、況四家比肩崛起,詞學益盛。朱、況二老,晚歲尤嚴四聲。詞之格律,遂有定程。」〔一一〕

總之,《國學叢刊》總體上修改得比《南社叢刻》要好,而《揚荷集》又在此基礎上,後出轉精。至於刊登在《詞學季刊》上的,則完全是另起爐竈的重新創作,可見邵瑞彭對於周邦彦的推崇。龍榆生在編者附記裏也特别指出;「次公先生詞,已有《揚荷集》,鋟板行世,以上諸闋,皆年來寓居大梁時新作也。」此詞後來作爲邵瑞彭的代表作收入龍榆生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中。

綜上所述,到了晚清民國,詞社酬唱這種中國文人傳統的傳播方式具有了新特點;詞社數量多,詞社活動頻繁,而且詞人結集的規模空前。大的詞社往往有作品結集刊刻、傳播,有些甚至還有其固定的報刊。此外還有像《詞學季刊》、《同聲月刊》這樣的專業性詞學雜誌,這些報刊事實上己經成爲晚清民國詞集傳播的重要渠道。此外,信函成爲晚清民國詞人請教、討論、商榷詞學問題的重要傳播方式,他們也往往隨這些信函把各自的近作附上,互相請益。因此,一首詞創作完成以後,如果覺得自己還滿意的,晚清民國的文人習慣寄給詞學圈内的朋友切磋交流,然後再被朋友推薦、發表在相關報刊上,然後經過若干年,結集出版詞集,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有修改和提高。邵瑞彭的詞集傳播與刊刻就爲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活生生的案例,對於我們研究晚清民國詞集的傳播與刊刻有很大的價值。對於這樣一種現象,我們在重新整理與出版晚清民國詞人詞集的時候,要引起高度的重視,最好能認真比對各種傳播形式中存在的異文,進行認真、細緻的校勘,而不能僅僅滿足於實録式的整理。

〔一〕柳亞子《南社紀略》第二三—二四頁,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

〔二〕柳亞子《南社紀略》第四七頁,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

〔三〕邵瑞彭;《小黄昏館詞自敘》,《南社叢刻》第十六集,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本,第三七二一—三七二二頁。

〔四〕《勝流》,一九四七年第五期,第四一一頁。

〔五〕《趙鳳昌藏札》第六册,國家圖書館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版,第一四五頁。

〔六〕《趙鳳昌藏札》第六册第一四九頁。

〔七〕《申報》中華民國十五年一月十五日第三版。

〔八〕朱自清;《朱自清日記(一九三二—一九三四)》,《新文學史料》一九八一年第四期,第二五一頁。

〔九〕《詞學》第四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八月,第二一〇頁。

〔一〇〕邵瑞彭致章士釗函《曏上》,《甲寅週刊》一九二五年第一卷第二十一號。

〔一一〕邵瑞彭《周詞訂律序》,《詞學季刊》一九三六年第三卷第一號,第一六九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