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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权的色彩(中篇小说)

2019-07-22羌人六

南方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刘梅英子大娘

羌人六

太阳已落下山头,绚烂多姿的晚霞挥舞着衣袖悄然作别天空的舞台,消失得无影无踪。遥远处静候多时的暮色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节日,踩着落日和漫天霞光的脚后跟,不紧不慢地、不急不躁地、一寸一寸地爬下幽邃的苍穹,意气风发地漆染着秋意凛冽的大地、散落山间的低矮屋舍与蛰伏在草木间的寂静。

天空黯淡,慵懒的云朵横七竖八盘桓在众山之巅,仿佛大型动物死后剩下的带肉的肋巴骨。如此偏远的山水间,乡亲父老们世世代代所饲养的那些忠诚卫士,对这些横空出世的肋巴骨表现出极大的兴致,它们一边因为眼馋吞咽涎水,一边又因为耐心的缺失而仰天狂啸,好像那一阵秋风就能吹灭的“汪汪”声,真能把这些悬浮在空中的肋巴骨震下来几块似的。

时值傍晚,这会几天尚未黑透,季节流转在大地这个老保姆的皮肤上,万物苍生照旧在光明的栅栏里活着,安然无恙。如果睁大眼睛,想看清的事物大致不会缺胳膊少腿。暮色茫茫,坐落在群山河谷间的川西北小镇——因此地山上遍种梅树、盛产果梅,故名“梅镇”——已有角落亮出橘黄色的灯火。灯火是大地上的眼睛,又像张开翅膀的小鸟,远远滑过一段距离,扑入视线,那种通常只有低瓦数灯泡所孕育的贫瘠光芒,仿佛童年里妈妈缝纫在一件裤子上的补丁,零零散散分布在大山之中,放眼望去,这些刚刚醒来、满眼慈悲的灯火,扯破了黑衣裳的灯火,虽说没什么营养,倒也为这正朝夜晚滑动的山野增添些许生气。

山里日子清苦,大多人怀着节约朴素、艰苦奋斗的美德。开灯的只是少数。前不久,镇上的药材贩子王宝珠到乡下买猪,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弱弱地问他,镇上的灯咋经常通宵通宵地亮,不要钱?王宝珠一脸茫然,不知如何作答。最后,老人无比心痛地说了四个字:“好费电啊!”老人说的自然是心里话。夜里的正经事是睡觉,亮着灯毫无用处,就像大白天打着手电探路,或许可以更为直白点——纯属瞎子点灯白费蜡,对这次小小的邂逅,以及含混在话语间的沧桑心路,王宝珠感慨不已,逢人就要说起这个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深藏不露于生活的种种过失,犹如黑夜里生长的树木,盛开的花朵,一旦被人用语言的漏勺过滤、呈现出来,就会显得异常惊心动魄、发人深省。

其实,犯不着大惊小怪。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川西北的群山之地,许多旧观念像生命一样,早已深入骨髓,凝结在人们的骨血之中,根深蒂固,几十年几百年,乃至更长的岁月里,要把牢底坐穿似的,久久不曾化掉。

在临梅镇大街约莫一支烟工夫的山脚,喇叭河奔流不息,寂寞而绵延的流水声冲瘦了时光,又带来了更多时光。河水清澈见底,鱼类繁多,光是比较值钱的野生鱼就达十多种,黄辣丁、磁巴子、母猪鱼、刺客包……其中,最名贵的当属娃娃鱼,声音听上去就像婴儿在哭泣。夏天的夜晚,万籁俱寂的时候,喇叭河畔上的人家经常会听见这种声音。

入秋以来,喇叭河的河水瘦了不少,水势澎湃的洪水季节,喇叭河的景致更为雄壮,仿佛大地上的山啊草木啊房子啊,都是以河流为底座,在它的水面浮动,或者被它漂起。

鹅卵石密布、宽大的河床上方,一条狭窄的泥土公路随山势蜿蜒着,蛇一样穿行在大山的褶皱深处。崎岖的山路两旁,茂密的草木已在季节的召唤下脱下季节的盛装,赤条条地站在河流带出的烈烈风中。在喇叭河就要离开小镇视线的拐弯处,有着一丛丛荨麻和精竹的公路堡坎之上,有一排整齐的砖木混合结构的青瓦房,总共好几户人家,五六十米长的样子,就像粗糙的水泥院子边缘那些艳丽的串串红,这一茬青瓦房彼此没有间隔,不分你我,心连心似的连成一串,膏药般地贴在水声嘶鸣的喇叭河畔。

房前是一块长方形的水泥院子,因有些年头,院子里满地的裂缝,成为蚁群出没的伊甸园。这些暗自生长的神秘裂缝,隐喻般与一院子人家的生活粘连在一起。

踩着不断加深的暮色,以及远处此起彼伏的蛐蛐声、狗吠牛哞声,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水泥院子后面的坡地上朝下缓缓移动,朝着喇叭河畔这排青瓦房子前进。她背着满满一背篓从庄稼地里扯回来的猪草,她走得有些慢,有些吃力,仿佛走路是件特别困难的事。

她走得慢且吃力,不是因为肩上的背篓,而是因为她肚里有了生命。是个快要当妈妈的人。

此刻,这个背着满满一背篓猪草的女人身形显得格外臃肿,肚子上的,背上的,然后再加上个自己,使得她一眼望去就像皮球,突然之间被吹胀了似的,膨大了许多。

“妈呀!”

猪圈里给猪喂食的刘老汉透过石头码起的方形圈墙,远远望见一团黑影,在暮色的掩映下慢吞吞地移动着,像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因此吓了一跳,忍不住这般吆喝了一声。人老了眼睛就不中用了,刘老汉没有看清那团鬼魅般飘来的黑影,是儿媳妇蓝英子,他要是看清了,绝不会这样“妈呀”。

刘老汉吓了一跳,以至于手上用来喂猪的铲铲落在一团臭烘烘的猪粪上,他也絲毫没有意识到,两颗昏黄的眼珠子,快要凸出来似的,直勾勾地盯着那团黑影徐徐飘来。刘老汉活了大辈子,不是没见过世面,话说回来,就算见过世面,他也没有见过鬼。所以,在看到这团鬼鬼祟祟的黑影的时候,某种本能使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看见鬼了,一股冷汗刷刷刷地从背上冒了出来。

人吓人,吓死人。以为活见鬼的刘老汉之所以吓出一身冷汗,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青瓦房子背后的山叫老棺山,山上不光有人户,有庄稼地,还有许多死人的墓穴。旧时候,镇上的人死了,都会抬到山上去埋掉,山上有不少坟,据镇上的人说,深夜里经常看见山上有鬼火在飘来荡去的。

黑影正是从老棺山方向下来的。

刘老汉人老了,胆子越来越小。

黑影越飘越近,准备随时就地蹲在猪圈里躲起来的刘老汉,总算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来黑影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去年才从老棺山上嫁到山脚刘氏门下的儿媳妇蓝英子,刘老汉这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三头小猪正卖乖似的用热乎乎的舌头舔刘老汉青筋暴露的手背,“瘟丧!”他骂骂咧咧冲着其中一头小猪踢了一脚,小猪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尖叫起来,那尖叫声差不多可以掀翻猪圈上的屋顶。他又想用手中的猪食铲铲去揍这些畜生,但那只手只在空气中画出一个苍凉的手势,就像秋天里凭空落下的叶子。

蓝英子扯猪草回屋来了。路过婆婆家臭烘烘的猪圈时,气喘吁吁的她看见正在猪圈里骂骂咧咧的刘老汉,本想打个招呼,又觉得是浪费口水,就迅速低着头,假装没看见,她哼着歌,径直走了过去。

结婚以来就跟男人父母分了家,烦琐的家务活宛似秋天纷飞的落叶,一片片落在这个模样俊俏、有些疲倦的年轻女人肩上。生在农村,自然明白人长了一双手生来是要干活的。“靠一双手,样啥都有。”小时候,脑袋上面住着一场大雪似的白发苍苍的外婆,经常这样教育蓝英子。地里的活不消说,家里的活也不轻松,但不妨碍蓝英子哼歌的兴致,她住在大山,喜欢的歌星却大都在祖国的宝岛台湾,邓丽君、潘美辰、孟庭苇、叶倩文、卓依婷,当然也有大陆的。

蓝英子哼的是几年前中央电视台热播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歌名也叫《渴望》,上海人毛阿敏唱的。蓝英子喜欢这首歌,专门找出蓝色笔记本记了歌词,以便空闲的时候唱几句。男人讥讽她莫球名堂——她告诉他,这叫爱好,懂不懂?

男人大清早出门去镇上办事,现在还没落屋,眼睛又没长在人家屁股后面,不晓得男人究竟在外面做啥。眼下,鸡进了鸡舍,牛回了牛圈,自己也扯完猪草回了屋,可男人现在还没个人影儿,她心里就有些堵得慌。没结婚的时候,男人黏黏糊糊,天天围着自己转;婚后呢,就换了个人似的,整天不着家。

回到家中,她瞟了一眼挂在堂屋里嘀嘀嗒嗒的黑色挂钟,方才意识到今天这一页,差不多已经翻过去了。

蓝英子小鸟似的,脚底生风,忙活差不多一天的时间。人不是铁打的,万里长城不是一天就筑好的,刚下地扯了满满一背篓猪草回屋的蓝英子决定,无论如何,必须坐下来歇口气,缓冲一下身体的疲惫,毕竟,活永远干不完,生长在茫茫大山里,她现在比起过去,更加理解了什么是命,一个女人的命。因为心生此意,她隐隐感到身旁有一阵巴掌大的风,忽然踩了一脚刹车似的,在她面前稳稳停了下来。

再有几天,蓝英子肚里的孩子就足足六个月了,微微隆起的肚皮如同一座小山,每天,她都会偷偷摸上好几回,不由得抿着嘴笑,用她的话来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喝了蜂蜜水一样。临产的日子越来越近。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惑不安与激动之后,蓝英子的心绪渐渐平和下来。成为母亲的那种喜悦与骄傲,将她从人生某个稚嫩的阶段剥离开来,让她成熟了不少——娘家人是这么看的,也是这么说的——好像过去的自己完全就一小孩似的。如今,只要想到肚里的孩子,蓝英子感觉浑身长满了力气,再苦再累,也无所谓。

蓝英子的家只是这个院子的一部分,院子里还生活着公公婆婆以及男人的哥哥、大姐、幺弟几家人。

蓝英子有点累,却又不想急着做晚饭。此刻,她唯一的奢望就是安安静静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休息会儿。

“好长的鼻涕呀!”

写完家庭作业的侄儿们在院子里嬉闹,刚端着茶杯走到屋外的蓝英子听到有人如此喊道。

“哪来的鼻涕?”

蓝英子忍不住问了一声。

“二妈,你的眼睛没吃油吗?难道看不见那些从烟囱里爬出来的白烟子,难道它们不像鼻涕?!”

男人大哥家的孩子大毛指了指远处冉冉升起的炊烟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平素,侄儿们都叫蓝英子“二妈”,因为她的男人刘乙在家里排行老二。

“哦,原来如此!”

蓝英子笑了。内心深处却泛起一丝苦涩,涌起一片荒凉,她心想的是,我这眼睛还真是没有吃油呢!稀里糊涂就嫁了人,稀里糊涂地过起了忙忙碌碌给人当“保姆”的日子。生活清汤寡水,简直毫无色彩可言。

想想过去的日子,想想现在,蓝英子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岁月可真不饶人!岁月是什么呢?经由日子串联起来的一座幽深漫长的隧道,而日子则像树叶,总会在必然的时刻挥手作别,落下枝头。当然,它亦会在另一种必然中继续生长。举个例子,这就像钟表里那些被赋予特殊使命的、兢兢业业为唤醒人类的精确意识服务而不舍昼夜的长长短短的指针,无论秒针、分针或是时针,它们始终在以某种速度前进。生命跟日子其实长得“差不多”,说白了,二者共同指向未来,并且,作为一种过程——浸泡在一切的生命之中——不停消逝也在随时到来。

忙了一整天,洗衣做饭、喂猪放牛、下地割草、给菜园里的那茬茬蔬菜浇水施肥,泥沙俱下地堆在自己身上,蓝英子真是累坏了。她坐在院子里,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浑身上下,好像只有一双眼睛活着,东看看,西看看。

天渐渐彻底黑下来,绵延的山峦只剩下深深浅浅的轮廓。瑟瑟秋风在幽深的河谷里疾走,发出巨大的呼呼声。然而,没多长时间,星星不约而同地探出脑袋,爆米花似的布满了整个夜空。月亮也新娘子一般羞答答地出来了,银色而饱满的光芒洒在院子粗糙的水泥地上,明晃晃的,跟白天一个样。

借着月光照耀,蓝英子看见婆婆家的院子里居然還晒着满满一地花生。花生的轮廓跟蚕茧差不多,只是蚕茧没有花生中间那道勒痕,月光这么一照,细微的差别也一笔勾销了。满满一地的花生,白生生的,就像一堆蚕茧。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蓝英子感慨的不是婆婆家的院子夜里晒着花生,她感慨的是,天黑了,婆婆家竟还把花生晒在院子里!平时晒个东西生怕风吹跑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刚嫁到这个院子来的时候,蓝英子没少听公公婆婆在院子里气急败坏地骂“风”,昨天的“风”把晒在院子里的玉米吹走了多少多少,今天的“风”把晒在院子里的菜籽吹走了多少多少,隔天的“风”又把晒在院子里的胡豆吹走了多少多少。蓝英子听得一头雾水,后来,渐渐才明白,人家那是在指桑骂槐呐!不只是婆婆家的人在骂,男人的大姐也骂过不少回,再后来,蓝英子发现自个儿晒在院子里的粮食也经常莫名其妙地被“风”吹走。直到有一天,蓝英子上街回来的时候,撞见鬼鬼祟祟的大哥和大嫂在大门紧锁的婆婆家门前,默契又麻利地往一个蛇皮口袋里装着那晒在院子里刚挖回不久的土豆。蓝英子的脑袋这才像是被人用钻子钻了一个洞似的,迷雾一哄而散,她终于看清了“风”的真实形状,瞬间明白了,大哥大嫂手脚不干净。偷东西的明明是大哥大嫂两口子,但蓝英子那天就像自己在做贼似的,心跳得咚咚咚的,她一个转身,去了河边,家也不好意思回。

人心隔肚皮,刘家院子的几家人,隔着的不仅仅是肚皮。

家是一棵树,刘家院子几户人家虽说都是从刘老汉身上开枝散叶出来的,但毕竟不是一家人了,各顾各,好生活。除了男人幺弟留在老屋跟婆婆一家人过日子,其余的在成家后都被刘老汉分家分了出去。

月光下满满一地蚕茧似的花生,使得蓝英子脑海浮现出那次大哥和大嫂牵着蛇皮口袋偷土豆的画面。真有趣啊。

喂猪的刘老汉被傍黑扯猪草回屋的儿媳妇蓝英子吓了一跳,手上用来喂猪的铲铲也不小心掉在猪圈里,跟几坨臭烘烘的猪屎来了个深情无比的拥抱。现在,他不得不睁大自己的老花眼,卑躬屈膝,去摸索那像是已经溶解在夜色中的猪食铲铲。本来举手之劳的事情,因为刘老汉眼睛的问题,又基于暮色不断加深的缘故,在本来就光线不好的暗沉沉猪圈里面,情况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刘老汉半蹲着环地浑水摸鱼似的摸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没能够到他想要的东西,空气的密度不够似的,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不是没有收获,他有着厚厚死茧的巴掌上沾满了小猪们刚刚排出的新鲜粪便,滑腻腻的,臭烘烘的,恶心透了。

“我不相信,你还长翅膀飞了不成!”

刘老汉一遍遍在圈里摸索着,搜索的范围不断扩大,却依然一无所获,刘老汉急得满头大汗。太失败了。一种庄稼人的执拗又让他难以选择接受退让,从容离开。他产生了极其强烈的负面情绪,今天,就是往猪圈里扔颗手榴弹或者炸药包什么的,也要把掉在猪圈里的猪食铲铲炸出来!

找了好长一会儿,刘老汉没辙了,想到院子里的花生还没收回屋呢,本来打算喂了猪就接着干的活,现在都没有干成,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他不由得心急如焚。天说黑就黑了,水灵灵的月亮也出来了,月亮像个粉刷匠,把猪国外边的广阔世界刷得白白亮亮的,猪圈里面呢,反而更黑了,就像掺了墨汁似的,黑咕隆咚,啥都看不见了。连猪都看不见了。

一筹莫展、迟迟不肯离开猪圈的刘老汉,隐隐听到了孩儿们在院子里亮出的欢声笑语,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吆喝起来:“大毛,天牛,你们赶紧过来,爷爷给你拿好吃的!”

刘老汉撒了个谎,他的荷包里没有水果糖,他清楚孩子们的兴趣,自己如果不这么喊,两个兔崽子肯定不会凑到自己面前来。刘老汉这么一喊,大儿子的大儿子大毛听见了,大女儿的大儿子天牛听见了,二儿子的媳妇蓝英子也听见了。

大毛听到爷爷猪圈里在召唤自己,一阵风似的奔了过去。

大毛跑得飞快,天牛自然不甘人后,前脚刚走,后脚就追了上去。

“爷爷,你在叫我们?”大毛问。

“是。”

“叫我们干吗?”

“请你们帮忙,当爷爷的眼睛。”

“当你的眼睛?你又不是瞎子,我们凭啥给你当眼睛?”

大毛是刘家院子的“孩子王”,作为公认的“外交部发言人”,自始至终掌握着话语权,领导着“群众”思想。

“帮我找下猪食铲铲,刚掉在圈里啦!找到了,有糖吃。”

“猪圈那么脏,我不进来,就是给我糖,我也不吃!”

大毛斩钉截铁地表示。

“我也不吃。”

天牛也跟着斩钉截铁地表示。

“爷爷,我们不吃糖!”

两个更小的孩子也异口同声地吆喝。 “一群白眼狼!”刘老汉肺都气炸了,对于孩子们赤裸裸的拒绝,他似乎并不甘心,又说:“那你们谁去喊婆婆,把手电筒给我拿来!”

“你刚才想我们当你的眼睛,现在,又想让我们当你的腿,没门!”

大毛说完,扮了个鬼脸,转身对其余几个孩子说:“走,我们不理他!”

眨眼,孩子們就像刘老汉手头那掉落在猪圈里的猪食铲铲,无影无踪。他们呼啦啦跑过蓝英子面前,呼啦啦地回了各自的家。

“我×你们的妈,真是反了天了!”

刘老汉忍不住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帮兔崽子。

刘老汉到猪圈喂猪,喂了半天都没回屋,难道老头子把自己也给猪当成晚餐嚼了吃了吗?皮大娘出于担心,决定亲自到现场看看情况。屋在院子中间,刘老汉家的猪圈则在蓝英子家猪圈的隔壁,那棵挺拔的空心梧桐树下面——梧桐树是当年刘老汉跟媳妇皮大娘刚成家时栽下的。当然,那时候皮大娘还不是皮大娘,如今,树大了,年轻小两口变成了老两口。年少夫妻老来伴,出于关心,她决定到猪圈看看。其实也就几十步路,但她出远门似的,把门锁上了,又不放心地望了一眼院子里的花生——万一“起风”了呢,那会儿刘老汉出门喂猪的时候也是如此交代的,要她看着晒在院里的花生。

皮大娘一步三回头的,屁颠屁颠的,走向自家猪圈。

路过儿媳妇蓝英子家门口的时候,皮大娘忍不住侧脸看了几眼黑灯瞎火的老二家,大门敞开,像一张惊愕的嘴,快要把人吸进去似的。皮大娘没看见坐在院子里的蓝英子,蓝英子倒是看见她了,没说话,她知道婆婆没看见她。并且,她听见婆婆锁门的声音,钥匙的声音,她暗自发笑,觉得婆婆锁门,纯属脱了裤子放屁。

可真有意思!生活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细细观察那些细枝末节,即使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也会发现不少秘密——惊人的秘密。不过说起来好像也没自己什么事。气歇够了,肚子敲锣打鼓似的,蓝英子就起身回屋做饭去了。

“我×你们的妈,真是反了天了!”

如果不是皮大娘刚好撞见刘老汉这句骂人的话,刘老汉骂了也就骂了。其实就是一句话,就像人放了一个屁,而已。不能当回事的。如果咒骂中断了,或者没人听见,那它就没有存在过。偏偏,皮大娘出现了,皮大娘的出现,使得刘老汉骂人的话有了存在感。

“我×你们的妈,真是反了天了!”

皮大娘听得一清二楚,刘老汉确实是这么骂的。妈耶,什么话!皮大娘疑神疑鬼的天赋使她不由自主地把这句话的意思在脑袋里面过了七八遍。可以肯定的是,刘老汉就是再傻,不可能这样骂猪,骂猪的话等于自取其辱,和畜生干那事,拐弯抹角,我这老婆子岂不也躺着中枪!

老头子这是骂谁呢?皮大娘回想起刚才一窝蜂似的跑过跟前的孙儿大毛他们,顿时明白过来。皮大娘气得脸色刷白!这是人说的话吗?简直有违伦理,简直羞死先人呀!要给人戴帽子,何患无辞!皮大娘就像抓小偷似的,一下子不依了:“老头子,你说的什么话?你要×哪个的妈?”

气头上的刘老汉实话实说:“我×大毛和天牛他们的妈!”

皮大娘一下子老泪纵横,哭了起来,呻唤道:“我的妈哎,刘仕宝,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的妈哎,这么不要脸的话你都说得出来!我的妈哎,半截子人都埋土里的人了,你还×东×西的,人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人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皮大娘的哭声和话语就像长了一双手似的,把气头上的刘老汉从愤怒的泥潭里拔了出来,刘老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头皮不由得一阵发麻!他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在那儿煽风点火,血口喷人!”

“我的妈哎,狗嘴吐不出象牙,明明是自己说的话,不敢认账了!”

“哭个卵,信不信回屋老子打死你!”

皮大娘从年轻到现在没少听这样的话,以前害怕,现在不怕了,就说:“你打死我吧!我活够了,也不想活了,我的妈哎,我如何在儿女面前抬头?这张老脸又该往哪里搁?!”

皮大娘说完,又接着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喘下气,哭得都要坐到地上去了。梅镇有个比较有趣的说法,老人不是老人,只是变老了的孩子。此刻皮大娘就不像一个老人,而是一个被岁月的放大镜放大了的孩子。

隔着国墙,刘老汉忍不住跟皮大娘拌起嘴来:“臭婆娘,你好意思跟我说这些?当年你和教书匠方士净在老子睡房干好事,被老子抓了个正着,我跟那狗×的从睡房打到院子,从院子打到河坝,从河这边打到河对岸,本来势均力敌,但你胳膊肘往外拐,害得我额头被那臭老九用小板凳砸了一个拳头大的包。老婆子,你记不记得?你现在还好意思跟我说脸?乌鸦说猪黑,自己不觉得!屙把尿照照镜子!”

本来只想撒撒气的皮大娘彻底蒙了。她做梦都不曾想到,刘老汉居然家丑外扬,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着自己的面,把这笔旧账翻了出来……

“砍脑壳的,你存心不要我活啦!我去死!”

皮大娘又羞又恼,满头黑发都要急白了,恨不能一头撞在猪圈上!

“随便,要死死远点!”

“砍脑壳的,你存心不要我活啦!我去死!”

皮大娘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大河没盖盖子!”

刘老汉气鼓鼓地说。 “大河没盖盖子!”

皮大娘一下子愣在那里。这句话如此熟悉,也如此陌生,仿佛天上遥远的星光。皮大娘年轻那会儿,这话听了没有一千遍,也足有好几百遍了。而泥沙俱下的嘴上,自己则满怀绝望地死过无数次了。更绝望的是,刘老汉不仅不怕她寻短,甚至用这句话刺激她,好像她就是个累赘,巴不得她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似的。一次次的赴汤蹈火,却有心栽花花不开,但皮大娘确实从未让刘老汉失望,她在地摊上买过农药、老鼠药,跳过喇叭河,在树林子里上过吊。皮大娘到现在还没死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对她而言,不过是作为一个弱女子,在围城里最后的负隅顽抗——刘老汉在家里素来唯我独尊,说一不二。听刘老汉说“大河没盖盖子”,皮大娘止住了哭闹声,好像这句久违的话带来的不是恶毒的挑衅,而是一股子清风,吹醒了她的记忆,她想起了从前那一串串鸡飞狗跳的日子。熬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能说死就死?至于刘老汉耿耿于怀的那件事,大概是皮大娘这辈子唯一不愿触碰的禁忌,比起年轻时到处拈花惹草的刘老汉,似乎又不值一提。她只是不理解,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刘老汉仍然耿耿于怀,好像自己一辈子都欠他,而他的那些风流韵事,每次都能被自己轻易地原谅,到最后反而一尘不染。这就是差别,不光是皮大娘和刘老汉的差别,也是女人和男人的差别,仿佛是某种古老的色彩,深深涂画在他们的意识和生活之中。

想了一番往事,皮大娘终于回过神来,她已经无心恋战,又自觉理当对刘老汉的恶言恶语做出必要的回应,于是,她决定为自己说句公道话:“砍脑壳的,你死了我都不得死!大哥莫说二哥,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吵得不可开交的老两口没想到的是,十几米开外,在自家灶屋做饭的蓝英子听着他们拌嘴,感觉晚上炒菜的油盐都不用放了。院子里的花边新闻可真不少呐!

“有好远滚好远!”

刘老汉粗暴地吼了一声,又说了句“使狗不如自走”的话,便挪着脚步想打开圈门,回家取来手电筒。

刘老汉没走出黑漆漆的国门,只觉得霎时间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双腿一软,一头磕在硬邦邦的猪圈石墙上,然后在一声长长的痛苦的“哎呀”声中栽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吵了一架,兜着一肚子气的皮大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两声闷响,好像空气里突然下了两个蛋似的,还有一声长长的痛苦的“哎呀”声,夹在这两个蛋似的闷响中间。用皮大娘后来的话说,正是这两声好像空气里突然下了两个蛋似的闷响,引起了她的警惕,于是转身,却不见刘老汉的人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划了根火柴,凑近看,这才隐约看见刘老汉像煮熟的面条一样,歪倒在臭烘烘的猪圈里,不省人事了。

“砍脑壳的哟,你别吓我!”

皮大娘撕心裂肺地吆喝起来。

或许是被皮大娘撕心裂肺的吆喝声吓破了胆子,或许是嫦娥姑娘已经熄灯就寝,好好挂在天上的一盏明灯,忽然之间,整个儿地熄掉了,不见了。梅镇银色的山啊水啊屋顶啊,一下子变得黑漆漆的,看不见了,唯有镇上的灯火与漫天繁星遥相呼应。

原本晴朗恬静的夜晚,因了喇叭河畔的刘老汉突然晕倒在自家猪圈,变得乌云密布。谁都不想遇到的事,偏偏落在刘家枝枝叶叶的头上,想躲都躲不掉。既然遇见了,只需两个字便可将一大家人那不同心思里那些不同的感受收拢,压缩成两个字,那就是:麻烦。

在皮大娘哭天喊地的召喚声中,已经开枝散叶的满堂儿孙一阵风似的,眨眼间聚集到了事发现场,并且七手八脚地将躺在猪屎猪尿中的刘老汉抬了出来。

众人围成一圈,不准躺在水泥院子中间的那个人离开他的生命似的,场面颇为凄凉、动人。蓝英子和大嫂碍于面子,站在圈外,每人手上亮着一只手电,在黑夜用肥沃的光芒,从两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挖出两个洞来,让众人在茫茫的黑夜里感觉自己的眼睛并没有死去。

刘老汉已经失去意识,他肯定不会知道,此时他两个儿媳的腿肚子不知是出于激动或是不安,剧烈颤抖着,好像腿肚子里有星星在闪呢!

出大事啦!

晚饭没来得及递到嘴边的蓝英子精神抖擞,出于对肚里孩子的使命和某些顾忌,她并没有走得太近。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皮大娘心焦焦的,人老了力气薄,帮不上忙,就只有哭。生活不相信眼泪,但皮大娘还是想哭,这哭的背后一方面是为了刘老汉的安危着想,毕竟夫妻一场;另一方面则纯粹是对自己今后命运的怀疑。她站着哭了一会儿,又坐着哭了一会儿,哭得一大群人也都跟着心焦焦的,手足无措,乱了分寸。

“赶紧送卫生院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家这才如梦初醒。

“是啊,你们还傻兮兮愣着干吗?”

哭得正起劲儿的皮大娘显然一心二用了,她听到这句话,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哭,不过是画蛇添足,忙中添乱,人命关天呢,眼下最主要的还是解决问题,她便大声吆喝指挥起来。皮大娘语气的强硬和居高临下,好像刘老汉附体一般,往日里,躺在地上这个脏兮兮、狼狈不堪的老男人正是如此大大咧咧使唤别人的——主要是她,以及一堆儿女。

“惊风火扯!”

“站着说话不腰疼!”

皮大娘的话有些直了。热脸贴了泠屁股,儿女们听得一肚子气,我们这是在帮忙呢,不是在给你当“服务员”!不过,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没人站出来跟皮大娘哕里哕唆,一帮人这才想起自己长手长脚似的,纷纷行动起来。

刘老汉的大儿子刘甲,走到父亲面前,缓缓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电笔似的插在刘老汉的鼻孔面前,试了试。

“气气还在。”

刘甲报喜似的告诉大家。

乡下人讲究体面,在家里可以穿得破破烂烂,但出门在外绝对不行,好歹得换身干净衣裳。对大家而言,刘老汉也是他们的面子呢,几个人七手八脚剥洋葱似的剥下刘老汉的脏衣服,为他换了身行头,这才浩浩荡荡地朝镇上大步流星地走去。

在送因突发脑出血而昏迷不醒的刘老汉去梅镇卫生院的路上,一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脚踩过的泥面在身后落下了一长串混乱的脚印,仿佛葡萄架上成串成串的葡萄。喇叭河不知疲倦的流淌声爬上河床,打湿了一群人的耳朵,脚下的路,也湿漉漉的。

刘家院子里但凡在家的,现在都跟着出门了,皮大娘,老幺,大哥大嫂,大姐大姐夫,还有大毛和天牛,刘老汉由大儿子和大女婿轮流着背,走在最前面;肚皮鼓成小山似的蓝英子跟两个侄儿走在最后。

“二娃哪里去了?”

走着走着,刘乙的大姐刘梅忽然转头问了一句。沉默瞬间被打破,像衣服忽然裂开一道口子来,蓝英子知道在问自己,但对大姐酸溜溜的语气有些不悦,那意思好像是在说,刘乙在故意逃避责任似的。

“刘乙没在家,早上到镇里办事,现在还没落屋。”

蓝英子如实回答。

“怪不得。”

刘梅欲言又止似的说了一句。前些日子,刘乙悄咪咪走上门来,好话说了一箩筐,从她手头借了一千块钱,说尽快还。一千块钱不是小数目,刘梅知道钱刘乙要么打麻将输光了,要么拿去还了赌债,毕竟都是一个妈生的,她不想出卖刘乙,刘乙也死活恳求她不要告诉蓝英子,给他留点面子。面子值几个钱呢?刘梅现在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把钱借给刘乙,说句难听的话,真是自作自受,借钱给别人想要就要,借给刘乙呢,话说多了还容易得罪人。更怄人的是,前几天在梅镇大街上,黄开芝批发店门前,刘乙的一个债主忽然拦住她,要她还债。她一脸茫然,她问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老娘什么时候借你的钱?债主说,是刘乙在麻将桌子上输的钱。刘梅听明白了,嘴巴一张,便破口大骂起来,冤有头债有主,我还你个二百五,借钱的是刘乙不是刘梅,你妈生你有眼无珠,人都没搞清楚——我是刘乙的姐,不是她媳妇!债主故意开玩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刘乙他姐,你说,我怎么把你搞清楚?刘梅清楚刘乙的债主是在调戏自己,被人占了便宜,顿时怒火中烧,众目睽睽之下,她也顾不得乡下人的廉耻,一只手猛拍了几下胸前一对凶悍大奶,一只手则指了指下半身敏感部位,大声吆喝起来,有本事你就来搞清楚,我让你现在就搞清楚,猪狗不如的东西!债主被刘梅这突如其来的言行举止羞得面红耳赤,其实并不是存心讨债,只是想跟这个长得还算周正的乡下女人搭讪说几句话而已,刘梅这么一闹腾,故事就变成了事故,脸没处搁,台阶没得下,他只好脚底抹油,一走了之。

蓝英子没有接话,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她不想被夹在这个话题中间。心里面自然是有点不舒服。这大姐闲事管得有点宽了。

闲事管得宽,莫得裤子穿!蓝英子心头气鼓鼓的。

卫生院黑咕隆咚,一个人影没有。值夜班的医生死哪里去啦?刘甲气呼呼地敲着卫生院的玻璃门,恨不得把它拍碎似的。刘甲是急性子,遇事嘴巴说不出来,只会发脾气,只一个劲儿将拳头捏得嘎嘣嘎嘣响。

等了好一阵儿,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衣的老头儿从值班室走了出来,见门口站着黑压压一群人,便问:“你们找谁?”

刘梅赶忙回答:“找医生,我爸晕倒了!”

老头儿“哦”了一声,在荷包里摸了半天钥匙,这才开了门。

“你们稍等,我找李医生去。”

老头说着,大步走出卫生院大门。

卫生院的李医生在“清一色”麻将馆抓副业——打麻将,专门叮嘱过老头,有事去叫他。

很快,一个戴黑色边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急匆匆走到众人面前,看着耷拉着脑袋被刘乙幺弟刘丁摟在怀里的刘老汉,问:“他怎么了?” 刘甲听了这句话很不高兴,说:“我们晓得个铲铲,要是晓得怎么了,能往你卫生院跑?!”

“医生,快救救他吧,老头子突然晕倒在猪圈了。”

皮大娘一边说,一边给大儿子递眼色,示意他别多嘴。

“估计是脑出血,老年人爱犯这病!特别严重啊!”

眼镜医生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手电筒,翻开刘老汉的眼皮子照了照,又掰开他满嘴黄牙的嘴巴往喉咙里照了照,一边摇头一边说,有些束手无策的样子。

医生一番话,让一伙人的心沉甸甸的,就像有鱼儿上钩的鱼竿,猛然下坠着。

“你们赶紧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来,我再好好检查检查!”

医生又嘱咐道。

“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呀?!”

皮大娘唱歌似的悲吟。家是一棵树,刘老汉就是刘家这棵树上最大的一片叶子。但是,怎么说呢?树再大,再枝繁叶茂,也是要落叶子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刘老汉满一个甲子才几年时间,不管怎么说,就是要去见阎王,理应再等几年才对;就是要去见阎王,也该让自己先去才对。皮大娘暗中向菩萨祈祷着。

就在刘甲准备将刘老汉抱进医生办公室时,刘老汉的眼皮忽然睁开了,迸发着一种异常生动凛冽的光芒。

“先别动。”

不知谁说了一句。

刘老汉望着家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自己女人身上,他说:“我这是在哪里?”

“卫生院。”

皮大娘告诉他。

“我不是在猪圈吗?”

“你在猪圈里晕了过去,我们把你送到卫生院来了。”

“我把猪屎铲铲落在猪圈里面了。都不帮我捡。”

刘老汉委屈巴巴说道,跟人告状似的。

说完,奄奄一息的刘老汉陷入了回忆,他想起傍黑自己提着一猪桶猪食走向猪圈,想起院子里明晃晃的月光,想起自己看见一道黑影远远从老棺山上下来,又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良久,刘老汉才自言自语似的说起话来:“刚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爷爷来接我,我跟着他的屁股一步步走进了白云洞.里头热闹得很,敲锣打鼓,吹拉弹唱,见啥都有,刘丙、刘兰、刘竹、刘菊也都在,三个女子都长大成人了,比刘丙看起来还要老些,他们要我留到那里耍,感觉就像娃儿念书逃课似的,我想着没跟你们说,就自己回来了。”

刘老汉的一番话让一家人面面相觑,心惊肉跳。梅镇的人老了,大多埋在老棺山上;那白云洞,就在老棺山顶上,原是一条地下暗河,夏天的时候从旁边路过,能听到里面哗啦啦的流水声,据老一辈人说,白云洞里面住有神仙呢。但这也许仅仅是个迷信说法,不过,白云洞自有神奇之处,逢缺雨少水的旱季,只要有人去白云洞站在洞外大吼几声,不一会儿,外面就会落雨。

听了刘老汉的一席话,皮大娘感觉天旋地转,两只脚杆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绵软无力。她靠着卫生院的白墙努力站稳,生怕跌倒,目光则扫把一样,在一堆儿女中间徘徊。

往昔峥嵘岁月的片段渐次浮现在皮大娘心头,跟刘老汉大半辈子,除了老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成家立业,当然这只是剩下的,四儿四女总共八个,甲乙丙丁,梅兰竹菊。刘丙十年前用雷管在喇叭河炸鱼,鱼没炸到,把自己炸死了,刘兰、刘竹、刘菊死得更早,刚出生就没了。

刘老汉居然说到了死去的儿女们…… “老头子,别说了,别说了!”

皮大娘预感老头子这些话的目的,不是生离,而是死别啊,她眼泪花花地阻拦刘老汉再说下去。看得旁边的人也都眼泪汪汪的。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老婆子,就这样啦!”

刘老汉说完,便闭上眼睛,弥留之际,他心里的那双眼睛却隐隐再次看到,傍黑从老棺山上远远飘来的黑影,并不是儿媳妇蓝英子,而是接他的那个人。

喇叭河畔上的刘老汉在跟家人说完话,连续打了四个重重的嗝,便闭目撒手人寰了。

梅镇上多数家庭责任分工明确,多是男人当家,女人管钱。

刘乙和蓝英子小两口却不是这样,刘乙是既当家,又管钱,手头自然就比一般的乡下男人阔绰。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物质漏洞,梅镇街上一些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酒肉朋友盯上了刘乙。在他们的教唆下,刘乙很快迷上赌博,立竿见影,家里不多的存款就像进了无底洞似的,被他输了个精光。输红眼的刘乙却不思悔改,开始向亲朋好友伸手借钱,自不消说,钱照样打了水漂。这一切都是背着蓝英子秘密进行的,每次借钱,刘乙把别人的钱从别人的荷包里掏出来不说,还要把别人的嘴堵上,说千万不要让媳妇蓝英子知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父亲刘老汉在梅镇卫生院去世这天晚上,刘乙在镇上一家麻将馆赌了个通宵。

天麻麻亮,赌得脸色蜡黄的刘乙才打着哈欠,意犹未尽地下了桌子,在一家苍蝇馆子吃了二两美味的臊子面,一笼小笼包,付过账,这才风筝一样慢悠悠地往家赶。在外彻夜不归,印象中这还是结婚以來头一遭,好在昨晚手红,赢了不少钱,这使得刘乙回家的底气足了几分。要是蓝英子追问起来,荷包里也有盾牌,硬通货对女人而言,比什么都管用。只不过这赢来的钱比起欠债,恐怕还不够塞牙缝的,看来以后还得多熬夜啊!刘乙一路走一路都在想如何从泥潭里爬出来,他想的是,等自己还了借来的钱,再赢回本钱,就不赌了。

天冷嗖嗖的,叶子从树上一片片飘零,像是一种提醒,刘乙走过灵官庙,远远看见刘家院子搭起一排长长的彩色帐篷,心里不由咯噔一跳。

一般来说,这帐篷是本地人办红白喜事才有的,但昨天出门,自己可什么都没听说啊。就在这当口,刘乙的大哥刘甲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那自行车还是刘乙在江油帮忙买回来的,飞鸽牌。

“大哥,这么早出门啊?”

刘乙不冷不热地招呼道。平时,他不太愿意跟刘甲打交道,虽然是一个妈生的,但刘乙感觉他们兄弟就像两个妈生的似的,完全不是一路人,大哥文化浅,脾气却躁,顶好顶好地跟你聊着天,没准儿转眼就撕破脸,一拳把你打到河那边去。刘甲就是这样的人。

“你才早哦!”

刘甲看见是二弟刘乙,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他本想把父亲昨晚去世的噩耗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但心想又不急着这一时,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上街啊?”

刘乙随随便便问了一句,便急着往回赶,他一心想弄清那些帐篷是怎么回事,却没想过眼皮子底下就是路,问问大哥刘甲不就知道了吗?他好像忽略了这个。

“嗯啊,我上街买东西呀!”

刘甲见刘乙一副长话短说的样子,有些来气了!火烧眉毛,连自己父亲死了都不知道!刘乙呀!刘甲的目光里透出一丝同情。

“大哥,买什么啊?”

刘乙又问,但人已经向前走了好几步了。

“我买什么?我给你爸买纸!”

“你给爸买什么纸?卫生纸?”

刘乙嘴上说着,心里却暗暗骂了大哥一句——神经病,什么你爸你爸的?我爸还不是你爸!

“草纸!”刘甲高声回答,生怕刘乙听不见似的,说完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冥币、火炮子!”

“他要这些干什么?”

刘乙回过头,满脸疑惑不解。

“给他用呗!”

刘甲高声回答。

“大哥,咱爸咋啦?”

“你爸老了!”

刘甲自觉说到了正题,舒了口气。

梅镇的人从来不说人死了这样的丧气话,而是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老了”。刘乙知道,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听大哥这么一说,他顿时有一种天崩地裂的幻灭感。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

“大哥,你别胡说八道!爸昨天好好的呢,怎么会……”

“你爸昨天白天是好好的,但晚上就不行了,昨天晚上喂猪的时候晕倒了,赶忙送到卫生院,医生说是脑出血,没想到的是,去卫生院来得快,你爸去得也快,没多长时间,气气就断了。”

刘甲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刘乙没想到自己打麻将的第一个通宵,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由得跟着哭了起来,他哭着说:“真是太突然啦!大哥,爸走的时候没说什么?”

“说了啊,在卫生院,可能是回光照返,你爸醒了过来,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爷爷来接他,他跟着他爷爷的屁股一步步走进了白云洞,里头热闹得很,敲锣打鼓,吹拉弹唱,见啥都有,刘丙、刘兰、刘竹、刘菊也都在,三个女子都长大成人了,比刘丙看起来还要老些,他们要他留到那里耍,感觉就像娃儿念书逃课似的,他说他想着没跟家里人汇报,就自己回来了。”

刘甲把刘老汉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中间,刘乙纠正了他一下,大哥把“回光返照”说成了“回光照返”。 “就这些了?”

刘甲又想了想,告诉他:“妈要他别乱说了,但老头子接着说了句自己不是三岁小孩什么的,老婆子,就这样啦!嗯,你爸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

说完,刘甲故意揉了揉眼睛。但刘乙知道大哥只是做样子罢了,他跟父亲从来就是针尖麦芒,势不两立呢。

看来大哥并不像在跟自己开黑色玩笑,父亲老了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有那么小小的一瞬间,他看到父亲刘老汉戴着他的圆圆帽,笑眯眯踩着乡间小路远去的样子。父亲老了!刘乙来不及跟大哥道别,打起精神,一阵风似的朝屋头跑去。

刘乙气喘吁吁地踏进院子。平时冷冷清清的院子今天显得格外闹热,又格外悲凉,到处都是人,不苟言笑的老老少少,齐聚一堂。天没亮之前,刘老汉的噩耗已经在村子里传开了,来得这么早,多是来帮忙的乡里乡亲。他们整个村子就是这样,但凡哪家遇到这样的事,不用通知,都主动上门帮忙。

每个人都在忙,没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刘乙感到自己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插进了人堆。心情十分悲痛的他看见蓝英子正挺着大肚子在用红砖搭起来的锅炉旁烧水。就走了过去。

“我回来了。”

刘乙跟蓝英子打报告。

“快去给爸烧点纸钱吧。”

这样的场合,蓝英子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朝一夜未归的刘乙淡淡瞟了一眼,便继续埋头做事。

刘乙点了点头,说:“马上。”

父亲突然撒手人寰,刘乙悲痛不已,他想痛哭一场,又觉得不合时宜,一个大男人哭哭咧咧成何体统!此外,空气里似乎隐藏着一股子语言难以描述的荒诞或者冷幽默,让他有点想笑——不知为什么。此刻,他想到的是,这么些年,家里除了幺弟刘丁,其他兄弟姊妹,包括母亲的骨子里,恐怕都跟自己一样多多少少埋着对父亲的恨意吧。在刘氏大家庭里,刘老汉素来就是一个集父权思想于一身的皇帝样的人物,独断专行、冷漠无情、狭隘自私,思想上不光重男轻女,还是个偏心眼儿——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刘乙明面上从不多言多语,但心头早就对父亲恨之入骨。一个恨之入骨的人死了,我有什么好伤心的?刘乙就是这么想的,夹在某种复杂的情愫中,灵魂在荡着秋千。

“过场”是必须要走的。刘乙缓缓来到父亲的灵台前面,在一口黑色的大鐵锅里面烧了些纸,又烧了些冥币。一个字也没说。说来也怪,院子里清风雅静的,但那些纸币仿佛借助了暗中的某些力量,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

刘乙并不觉得奇怪,他毫无杂念地看着面前支起的这口铁锅——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想要发笑了。铁锅是刘老汉分家时分给自己的,是自己被逐出家门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家产之一。刘乙当时挺不服气,感觉刘老汉在羞辱他,他无可奈何,心底暗暗发誓,哪天要是飞黄腾达,一定要弄个博物馆把分家时得到的那些破铜烂铁收起来当文物展览!他记得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铁锅是父亲分家分给自己的,现在,父亲死了,分到自己家里的,以及分给大哥、大姐家的那些家具物什,一件件也像是受了逝者的召唤,在父亲的葬礼上再次聚拢,重逢。烧过纸钱,刘乙的心绪已然平复,他掏出来荷包里的烟,开始殷勤地招呼前来帮忙的乡亲父老。他像一只蚂蚁,忙得团团转。

日子不似那些公路上轰一脚油门跑得飞叉叉的交通工具,更没有刹车,倒像是喇叭河的水,不舍昼夜地缓缓流着,淌着,绝不会因为个别生命的凋零停止前进的步伐,凝滞在某种轻浮而又多余的悲悼之中。

喇叭河畔的刘老汉因脑出血突然身亡的三个月后,被冰雪封冻的大地渐渐松软,风也一日一日地暖和起来,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喜鹊,在刘家院子的那棵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唱着闹着。立了春,院子对岸的山峦也不再枯黄,失去禁锢的草啊叶子啊,就像被打了催生素似的,纷纷直起嫩绿嫩绿的腰来,用昂扬的绿意熏陶着人们的眼睛。

预产期临近,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的蓝英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喝拉撒,都由刘乙亲自伺候着,有时候,还浸泡在丧夫之痛中的婆婆皮大娘也从隔壁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脚汤,或者是香菇炖鸡,嘴里吆喝着,“趁热吃了吧,快趁热吃了吧!”

别人不说,蓝英子自己心知肚明,如此待遇,肚里的孩子有很大的功劳。

每天做完该做的事,刘乙照样到梅镇街上打麻将。只是跟之前比起来,多了一些无畏和体面,兴许是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与豪迈,使得他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正大光明,无论输赢,都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家庭。蓝英子知道男人迷上了赌博,欠下不少賭债,心里烦恼,嘴上却不敢说三道四,刘乙毕竟是个男人,就由他去吧!与此同时,就像怀着刘乙的孩子一样,蓝英子的精神上亦怀着刘乙赌博时的某种侥幸,钱是家里的,刘乙不一定会赢钱,但总不可能故意把钱输给别人嘛——又不是傻!

每天窝在屋里,蓝英子感到自己就像没晒干就搁进屋里头的粮食,浑身上下都要发霉了。不是看电视,就是看书。电视是本地产的长虹牌,黑白的,最近老是开小差,故障频频,正看到兴头上,突然就变脸了,白点黑点密密麻麻满布在巴掌大的屏幕上,还发出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沙沙声——就好像有一堆毛毛虫在银幕后面歌唱。至于书嘛,只有一本颜色发黄弥散着陈年气息的小说集,日本一个名叫水上勉的作家写的,书名叫《水上勉选集》。

枯燥的日常生活仿佛一杯白开水,而这本刘乙八十年代从收破烂的老头儿那儿随手带回来的书,犹如一撮茶叶或者盐巴,帮助读过几年小学的蓝英子打发了不少时间。岁月在生长,人也在变,蓝英子做梦都不曾想到,以前在学校对学习从不感兴趣的自己,竟然在嫁作人妇后捧着一本外国人的书,读得津津有味。从前言的介绍里,蓝英子得知,水上勉不过是一个穷木匠的儿子,她由此产生了许多愉快的共鸣,既然人家都可以写书,我一个乡下妇女就不能看书?书里的那些故事通俗易懂,蓝英子每读完一篇,都会不由自主地惆怅一番,有时候还会抹眼泪——书里有很多不幸的女人们的命运,令她感同身受,令她伤心。读到后来,她甚至有点舍不得往下读了,用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好比狗啃骨头,总有啃完的时候,她不忍心一下子把这根骨头啃完。

这天上午,在自家光线昏暗的堂屋,坐在满是窟窿的旧沙发上,读过一篇叫《越前竹偶》的小说之后,蓝英子久久不能释怀,悲伤又耐人寻味的故事使她热泪盈眶。这一幕,被准备上街打麻将的刘乙撞了个正着。

“媳妇儿,好端端的,你哭个啥?”

刘乙望着正在把《水上勉选集》轻轻合上的蓝英子。

“我在看小说。”

蓝英子解释着,把书合上了,却没有把男人的心合上,反倒是让刘乙猜忌起来,以为蓝英子在书里隐藏了什么惊天秘密似的。

“看书能看哭?”

刘乙忍不住走到媳妇面前,想拿过书检查一番。

“这个故事好悲惨啊!”

蓝英子说着,也看清了男人的意图,她主动把书递给了刘乙。

刘乙把书拿在手上翻了翻,确实没有看到什么“秘密”,又将书递回蓝英子手上,不无讽刺地说:“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这样至于吗?你可千万别看成了‘书呆子啊!”

“比你天天打麻将好!天天窝在圈里,我快疯了!”

蓝英子不满刘乙蛮不讲理的话,又不知如何反驳。读书人看不起文盲理所应当,但文盲看不起读书人,让蓝英子觉得有点委屈,有点荒唐,感觉就好像,世界长反了一样!刘乙说的“书呆子”,是梅镇众所周知的一个年轻精神病患者,经常在街上和学校门口转悠,逢人便问:“需要帮助解题吗?两毛钱一道,包教包会!”其实谁都不知道“书呆子”是怎么疯掉的,据说,那年轻人读书时成绩优异,久而久之,本地人都叫那年轻人——“书呆子”。

“一个农民,读再多的书,都等于鸡巴零。”

刘乙一锤定音似的说道。

“这本书是你的呢!”

蓝英子不服气。

“是我的,是我的,我没说不是老子的!你是老子的,你肚里的儿子是老子的,老子总不能随时挂在嘴上!”

刘乙用一连串“老子”,把自己的口是心非或者说无理取闹发挥到了极致,他已经无心恋战,但这不是借口——深究起来,其实原来自己也挺喜欢读书的,只不过那些书都有颜色,假如没有那种颜色作为背景的话,对他而言,就像吃饭没有菜一样,难以下咽。在肾上腺激素分泌旺盛的青春期,刘乙就像一头擅长觅食的鲨鱼在茫茫书海中乐此不疲地寻找着那些闪烁着性的火光的描述和言辞,以此得到安慰,满足需要。蓝英子手头这本《水上勉选集》,正是当年刘乙为了谋求快感的一个例证,遗憾的是,这本书没能给他带来太多的遐想空间;幸运的是,最终只有它幸存下来,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显得很是别致,突兀,荒凉。蓝英子心想,这本选集大概也是家中除了神龛之外,能够见到如此高密度文字的东西了。

“又来了又来了!没长透视眼,你怎么看出肚里的孩子是儿子?我看呀,你是想儿子想疯了吧!告诉你,昨晚我梦见鱼啦,我梦见好多鱼在我身上游来游去!”

最近这段时间,刘乙经常问起蓝英子梦见什么了。

蓝英子是故意这么说的。老辈人有个迷信说法,产妇梦见蛇多半生儿子,梦见鱼多半是个女儿。刘乙一直想要蓝英子给他生个带把的,看样子是想到骨子里了。天天就这样在蓝英子面前念叨,儿子这样、儿子那样的。他的用意明显,“心诚则灵”嘛!

真是无可救药。 “别胡说!你真的梦到鱼啦?”

刘乙听蓝英子这么一说,脸上有些不悦,心头有些沮丧。 “骗你的。”

蓝英子见刘乙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好实话实说,说完,又嘟囔一句:“我看,女儿挺好的,贴心的小棉袄,有啥不好?”

“你别在那里乌鸦嘴!女儿早晚嫁人,泼出去的水,有啥好!”

“马上二十一世纪了,你这重男轻女的思想,是够我无语的了。”

“兄弟姊妹都生的儿子,你生个女儿,那才叫无语!”

“……没法跟你说,反正是你犁的庄稼,撒的种子,生儿生女,又不是我说了算。”

蓝英子觉得刘乙就像一件刚刚出土的古代文物,脑袋里的灰,真够厚呐!

“就这么着吧,我打麻将去啦!”

刘乙说着,感到两只手像是被一群蚊子咬过似的,痒痒得不行,一瓶花露水用完都不管用。奇怪的是,只要坐到牌桌上,世界全好了,人也精神倍儿棒,好得不行。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堂屋,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到街上打麻将去了。

蓝英子望着刘乙远去的背影,一声轻叹。

她感到有股语言无法描述的寂寞空虚,寂寞空虚得就像手上这本小说集。

这天吃过晌午饭,刘乙一如既往急匆匆地出门打麻将去了,出门前,他特地驻足转身叮嘱蓝英子,要是有临产征兆,马上派人到街上“趁手红”麻将馆跟他报信。他还跟蓝英子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一定好好战斗,抓住机会,多给儿子赢点奶粉钱。蓝英子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在她看来,刘乙早已无可救药。

由他去吧!反正话说了一箩筐,也只是废话。蓝英子心想。 今天风和日丽,天气不错。情窦初开似的山峦和土地在光的栅栏中涌现出勃勃生机,一抹抹的绿,一滴滴鸟鸣,一缕缕的风,蓝的天,白的云,都让这个名叫蓝英子的大肚子女人心生欢喜,欢喜得心都空了。因此,刘乙前脚刚走,蓝英子后脚就搬了家里的那把老藤椅,拿了个坐垫,到院子里坐下,一边看书——还是家里那本泛黄的《水上勉选集》,一边晒太阳。生命需要阳光的滋润和抚慰,草木如此,人亦如此。今天感觉如此奇特。享受着白花花阳光的蓝英子觉得,自己的生命或者点点滴滴,正随着斑斓的阳光一点点化开了似的,无比轻松、惬意。 她翻开书,将留作记号的折页抚平,开始看一篇名叫《桑孩儿》的小说:

您知道桑孩儿的故事吗?是一个从桑

地里长出孩子来的故事。这种故事对作家

您来说,也许不算什么稀奇事吧。在北陆

一带的穷苦村子里,田地原来就有限,所

以孩子一多,只好采取“间苗”的办法。

第三子、第四子以下就得丢弃,这是无可

奈何的事。大约在明治十三年之前,这种

“间苗”的做法是无可厚非的。有些母亲

还认认真真地去派出所报告说:“养了个

男孩,用湿毛巾捂住孩子的嘴,把他闷死

了,请多包涵。”派出所的警察便视而不

见地欺上瞒下处置了过去……我们住的村

子也是个盛行“间苗”做法的地方哪……

真是变态,竟有如此奇风陋俗!蓝英子目不转睛地读着,既吃惊又好奇,虽说是日本作家写的日本故事,但对她这个中國地地道道的村妇而言,也毫无阅读障碍,尤其是那“间苗”的说法,可以说熟得不能再熟,仿佛是在沸水里煮了三天三夜的鸡蛋。只不过,在她的印象中,“间苗”这样的做法通常都是在庄稼地里广泛应用,而眼下这个故事,分明讲述的是日本穷苦人给孩子“间苗”,虎毒还不食子呢,真是残忍!

“英子妹妹呀,闲心好呢,居然在看书!”

就在蓝英子读得入迷之际,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飘进她的耳朵。蓝英子抬头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是刘乙的大姐刘梅。

“大姐!”

蓝英子客客气气招呼了一声。 “打扰你了吧?看的啥啊?”

刘梅也一副空闲的样子,没话找话地跟蓝英子寒暄道。

“说哪里去了,没事干呢!我在看一个外国人写的小说!”

“是说你看得那么专心。外国啊,离我们天远地远的。你莫见笑,我这辈子就在我们这个镇上画圈圈,远门都没出过哩。”

“你说哪里去了。”

蓝英子不好意思继续埋头看书,索性合上书本,跟刘梅聊了起来。

“你看的是哪个国家的书啊,外国人的字跟我们中国写的一样?”

刘梅感到自己请教了一个比较专业的问题,很是得意。她一边说,一边在藤椅旁边找了块空地,两手抹了抹灰尘,便就地坐下了。

“我读的是翻译成汉字的作品,不是原文。”蓝英子解释。

虽然说汉语,但对农村妇女刘梅而言,诸如翻译、小说这样的字眼的距离,就像孙悟空一个筋斗云,足足有十万八千里。既然话匣子打开了,刘梅便接着问了起来:“英子,书里写的啥嘛?跟大姐摆下,反正没事,让大姐也开开眼界?”

“你想听?”

“想听。”

“真的?”

“真的。”

“那好嘛,我给你讲下这个故事……”

蓝英子于是跟大姐刘梅念起水上勉这篇名叫《桑孩儿》的小说来。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这话用在只是打算跟弟媳说说话打发时间的刘梅身上,再合适不过。机缘巧合,蓝英子因此撞上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蓝英子断断续续、照本宣科似的念完这篇名为《桑孩儿》的小说,坐在地上的刘梅却很长时间如同挨了霜的茄子,一动不动,久久缓不过神的样子,更叫人暗暗惊讶的是,刘梅麦麸色的深邃眼窝下边儿,挂着两道稀溜溜的泪痕——这个发现让蓝英子有点手足无措,她没想到,大姐居然比自己多愁善感。只是,她没有想到,在这些眼泪的后面,还有自己更没有想到的事,在这个遍地阳光的午后,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渐渐在岁月的水面上慢慢探出了脑袋。

“英子,桑孩儿的故事让我好难受啊!”

终于,刘梅说话了。

“大姐,这故事可能是人家瞎编的,当不得真。”

蓝英子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就像我们平时看的电视剧。”

“你不相信天下有这样的事?”

刘梅问蓝英子。

“你是说‘间苗?我们本地就有这个做法啊,只不过我们针对的是庄稼,日本针对的是孩子。”

“外国的月亮,跟咱们中国的月亮,一样呢!”

刘梅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大姐,你这话啥意思?我没听懂。”

蓝英子一头雾水地看着满脸被愁云罩住的刘梅。本来,念故事给刘梅听的人是她蓝英子,现在,蓝英子自己倒有些糊涂了。

“你是不知道,其实,我们这个家原来就‘间过苗呢!”

刘梅又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句,说完,东张西望一番,生怕别人听见似的。

蓝英子惊得目瞪口呆:“大姐,你是说像桑孩儿那样,孩子生出来后被丢到地里去?”此刻,她心头升起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要是大姐刘梅变成手上的这本书就好了,一下子就读懂了。照她这样歪来绕去,真要把人绕晕不可。

“你还记得那天在卫生院我爸最后说的那番话吗?”

刘梅问蓝英子。

“记得啊。”

蓝英子回答。 “我爸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爷爷接他,然后他到了白云洞,里头热闹得很,敲锣打鼓,吹拉弹唱,见啥都有。”

“嗯,爸是这样说的。”

刘梅又说:“我爸还提了几个人的名字,刘丙、刘兰、刘竹、刘菊。其实,你不知道,我爸和我妈这辈子共有八个子女,四男四女,男是甲乙丙丁,女是梅兰竹菊。除了刘兰、刘竹、刘菊,你可能都见过。”

“嗯。啊!”

蓝英子表示在听。

“英子妹妹,大姐这辈子其实真是命苦呢!像桑孩儿那样命苦,只是,我三个妹妹命更苦!”

刘梅激动地絮叨着,两只眼睛像是滴了红色墨水,目光里迸溅着仇恨的火花。

蓝英子的脑袋里飘出一长串大大的问号,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了,只好嘴巴贴了邦迪似的沉默着,等刘梅把话继续说下去,直到水落石出。

刘梅见蓝英子一言不发、洗耳恭听的样子,便磕磕巴巴地说了起来:“说起来,你肯定知道,以前山里人日子恼火,家里地多劳力重要,我爸妈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只想要儿子,生了四个儿子,都养了,四个女子,就留了我一个,跟你说你可能不相信,我们刘家人就兴过‘间苗,我三个妹妹就是被这么弄死的!”

蓝英子虽然支着耳朵听,但听得相当吃力,好歹明白了大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说,这“间苗”的做法,真不仅仅是日本人的专属,难怪大姐会说外国的月亮跟咱们中国的月亮一样呢!

“大姐,你是说,除了你,刘兰刘竹刘菊她们出生以后,就像这本书上的桑孩儿那样,被扔掉了?”

“哎,我就实话告诉你,但你听了就是,千万不许对外人说,这是家丑,不可外扬啊!”

“好,我不会跟人家说。”

“我们更厉害,我三个可怜的妹妹,因为家里养不起,也不想养,刚生下来就被遗弃。我是福大命大,不然生下来也被遗弃了。”

“啊!有這种事?!”

蓝英子听过刘梅的话,脸色一下子刷白,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身边竟有这种灭绝人性的事。

“过去好久的事了,以前这样的事多着哪。记住,千万不要跟外人说。”

过去的事说算就算了?! “我不……”

蓝英子摇了摇头,恐惧使得她浑身僵硬,仿佛稍稍动弹一下,身体就会因恐惧而碎裂。

“我们住的村子也是个盛行‘间苗做法的地方哪……”

再想起《桑孩儿》这篇小说开头的话,蓝英子忍不住落泪,为刘梅,为她的姊妹,为女人。自嫁到这个院子,她素来很少关心刘家这棵树的家族史——来龙去脉以及隐藏在枝叶间的凄风苦雨。如果不是大姐刘梅亲口说出这些秘密这些苦难,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主动提及。对此,蓝英子甚至有了一种深刻的感受,她觉得这棵大树上的每个男人都仿佛是带血的种子,是罪孽的边缘,而因为偏见和野蛮思想失去生命的刘兰刘竹刘菊们,就像一场毛毛雨,一群毫不起眼的没有舌头的雨滴,命中注定要沉默而永远地消逝于岁月的长河。

“不怕你笑话,我没被遗弃就已经阿弥陀佛!活到现在,我什么都想得通,看得开呢!我们女人啊,祖祖辈辈,生来就是男人的边角料……不值一提。”

刘梅一个乡村哲学家似的滔滔不绝。 “大姐,你不说这些我真还没意识到呢!从今往后,你若不嫌弃,就把我当亲妹妹看待吧!”

蓝英子忽然动情地表示。说完了,又觉得画蛇添足。

“好啊,实话实说,我有时候做梦还梦到她们呢!”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个女人默契地注视着彼此,热泪盈眶,久久不语。

“我们女人啊,祖祖辈辈,生来就是男人的边角料……不值一提。”

龙门阵结束以后,两个女人就各自回屋了。出于女人某种特殊心理使然,卧室里,蓝英子再次打开书,翻到《桑孩儿》这篇小说,在书页右上方小心翼翼折了三角形,权当记号。她不想忘记这篇小说。

刘乙从“趁手红”麻将馆出来时天刚擦黑,原本有着厚厚一沓块票的荷包此时已变得空空荡荡。他现在身上全部拥有的,不过是一种壮志未酬的失落感和沉甸甸的沮丧。

小心翼翼走下麻将馆门前的水泥阶梯,刘乙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他忍不住搓了搓手。望见隔壁的“清一色”麻将馆里,烟熏缭绕,几桌人激战正酣,一个个赌徒就像打了鸡血似的,聚精会神。刘乙深吸了口气,迎着路面反射的微光,慢步朝家里走去。

大姐刘梅那里借来的一千块钱早就缩水成四分之一,只剩二百五十块钱。出门的时候,刘乙打定主意,孤注一掷,要赌就赌个痛快,于是把这些钱全揣进兜里。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下好了,全输光了。输的是血汗钱,哪有不心疼?

刘乙一边走,一边后悔,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心想自己要是稍稍有点远见卓识,该要少走好多弯路啊!只是,说什么都晚了,钱都换了新主人了。

路过灵官庙的时候,刘乙眼前不由得跳出几个月前的画面,就在这个拐弯处,他从大哥那里得知了父亲的噩耗。此刻,想到自己快要做父亲了,仍然一事无成,刘乙不由得五味杂陈。

脚下的路虽然烂得就像被猛兽啃过似的,好歹宽敞着,但这人生的路,怎么这么窄?

三月的天,孩儿的脸,白天里晒太阳穿得薄,午后天却阴了,凉风一吹,气温下降得厉害,蓝英子发起了高烧。

刘乙推门走进卧室的时候,见媳妇儿蓝英子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说着胡话。

刘乙喊了两声“媳妇儿”,蓝英子都没应,嘴上却一个劲儿念叨着“桑孩儿…‘肚子痛”什么的。凑近摸了摸额头,滚烫!

心脏一阵狂跳!

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刘乙抱着烧得晕晕乎乎的蓝英子就直奔镇上的卫生院。途中,或许是天黑的缘故,或许是被石头崴了脚,刘乙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没摔倒,怀里的蓝英子却在地上痛苦地“哎呀”了一声。

蓝英子痛苦地“哎呀”了一声,羊水就破了。破了羊水,蓝英子下身很快湿了一大片,她睁开疲惫的双眼,问刘乙:“老公,我是不是要生了?我肚子痛得厉害,你快点把我送到卫生院找医生!”

“媳妇儿,你坚持下,卫生院马上就到!”

刘乙知道这一跤摔得代价惨重,自责不已,恨不得一脚一脚把自己踹死,一刀一刀把自己劈死。他轻轻抱起蓝英子,用走的速度朝卫生院一路小跑,一边走,一边安慰着因为疼痛不断发出痛苦呻吟的蓝英子。

“老公,我痛得不行了,我是不是快要死啦?”

蓝英子柔弱得宛如寒风里的一棵小草。 “傻瓜,不许瞎说!我保证今后再也不打麻将了,我刘乙再打麻将就不是人!等你生了孩子,我就每天去山上砍树背菜墩子,老老实实给你们挣钱,让我们家的日子红火起来,好不好?”

刘乙眼泪汪汪地说着。 “嗯,老公,我以后唱歌看书,你还说不说我?”

蓝英子弱弱地询问。

听蓝英子这么说,刘乙心痛不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说:“你爱干嘛干嘛,我都依你啦!”

“老公,还有事拜托你,你重男轻女的思想要改改了,这次要是生了个女儿,也别亏待她。”

冥冥之中,蓝英子仿佛有所预感。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亏待自己的孩子呢!儿子女儿都一样,一样!”

凌晨两点,梅镇卫生院妇产科洁白的产床上,经过数位医生和护士的共同努力,蓝英子在高烧情况下顺利产下健康女婴一枚,体重六斤六两,身高五十厘米。蓝英子则由于产后大出血,在抢救室里一番徒劳无望地挣扎后,永远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年仅二十三岁的心跳和呼吸。

满月后,初为人父的刘乙在满怀愧疚中为女儿取名“刘思蓝”,以此寄托对媳妇儿蓝英子深切的怀念之情。女儿的小名,则是蓝英子去世那个晚上几次念叨过的三个字:桑孩儿。

刘思蓝小时候特别聪明伶俐,满脑袋都是问题。

刘思蓝:“爸爸,妈妈哪里去了?”

刘乙:“妈妈藏起来了。”

刘思蓝:“妈妈为什么藏起来?是藏在这本书还是藏在这个笔记本里?”

刘乙:“我也说不准,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刘思蓝七岁那年,父亲刘乙将一直保存在抽屉里的那本《水上勉选集》和一个蓝色笔记本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并且告诉她,这是妈妈留下的东西,要好好珍藏。

刘思蓝十八岁那年,已经出落成个亭亭玉立的大闺女。很多熟人看了都说,这孩子长得像蓝英子。这一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为父亲刘乙挣足了面子。

大一寒假,刘思蓝回老家过年。

大年初一这天大清早,刘思蓝大娘刘梅如同往年一样,照例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圆上门来了。

人没进屋,声音抢先飘进了刘思蓝的耳朵:“桑孩儿,吃汤圆啦!桑孩儿,吃汤圆啦!桑孩儿,吃汤圆啦!”

“大娘,你烦不烦,声音大得跟炸辣子似的,我耳朵都被你吵聋啦!”

刘思蓝从小就跟大娘亲,忍不住拿大娘开玩笑。“炸辣子”是个比喻,究竟是什么,谁都没见过。

“哎呀,我家桑孩儿越长越漂亮了!”

“大娘,我回来第一天你就这么说,然后天天如此,我听得都要醉啦!”

“大娘说的真心话,你呀,长得真像你妈英子,你把你妈的壳壳都剥上啦!”

大娘走了之后,刘思蓝没有忙着吃汤圆。“桑孩儿”这个乳名,冥冥之中,激活了她的某些记忆。她努力回想着。众多的亲人只有大娘爱这么称呼自己,刘思蓝隐隐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来头呢!她忽然又想起小时候父亲刘乙送的生日礼物。这么想着,便一头闯进卧室翻箱倒柜起来,最终她如愿以償,很快就在自己的秘密保险箱里找到那本灰扑扑的旧旧的《水上勉选集》和一个蓝色笔记本。

恍若隔世!十多年了,自己把它们忘记了似的,竟然从未碰过它们!

刘思蓝看了看笔记本,里面只有一首歌词,和一种遥远而黯淡的岁月气息一

歌名:《渴望》

演唱:毛阿敏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难取舍。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

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

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难取舍。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

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

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恩怨忘却,留下真情重头说,

相伴人间万家灯火。

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

过去未来共斟酌。

过去未来共斟酌。

看了看笔记本,刘思蓝又翻开书——继续寻找线索——她习惯性地去找目录,没有目录,而是“目次”。“目次”这个说法是有点老土,但毕竟是原来的老书啊!紧接着,她很容易就看到了那个小说标题《桑孩儿》,四百六十页。

刘思蓝很自然地翻到了第四百六十页,其实根本不用翻,因为整本书就那一页右上方有一道等边三角形折痕,像是某种记号,又像是一种提醒。这本书,除了父亲刘乙、母亲碰过,估计还有大娘刘梅—一“桑孩儿”这个名字好像就是她叫出来的嘛!

父亲刘乙出门了,刘思蓝只好带着书和笔记本,一阵风似的跑到大娘刘梅家里,想请教请教大娘。万一,她知道些什么呢?

刘梅一看见那颜色早已发黄的书,胸口猛然一阵剧痛,感觉就好像,有人在自己心口烧了个洞似的,眼眶也不由得湿润了。已经好多年没看到这本书啦!记得,第一次见它是在侄女儿出生前的那天上午,她和英子说了些什么话,现在都能背出来呢!望着侄女儿手上的书,刘梅有点恍惚了,在她眼底,仿佛这本书隔着她和蓝英子的,不是循环往复的岁月,而是眼下已经亭亭玉立的侄女呀!刘梅感慨不已,在围裙上认认真真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她从侄女刘思蓝手上捧过书——生怕书突然化了似的——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抚摸着,仿佛在细细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良久,她才铁板钉钉似的告诉面前有些茫然的刘思蓝:

“那天,英子跟我讲过这本书里桑孩儿的故事,桑孩儿的坎坷遭遇并非虚构,而是确有其事……”

刘思蓝边听着大娘絮絮叨叨,边从大娘手中取回妈妈蓝英子留下的书,再次翻开那早已褪色的一页,将那道在岁月里保持了多年、形状清晰的遥远折痕,小心翼翼抚平,使其恢复最初的完整,又像在将幽暗惶惑的过去剩下的最后一朵浪花,永远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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