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时期女将领的历史书写与形象塑造
2019-07-22杨蕊
杨 蕊
在金元时期的历史文献中,记录了多位骁勇善战的女将领,如«南村辍耕录»所载号称“娘子军”的隋柴绍妻李氏、唐平阳公主等①«南村辍耕录»:“隋柴绍妻李氏,起兵应李渊,与绍各置幕府,号娘子军。唐平阳公主兵与秦王定京师,号娘子军。”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14«妇女曰娘»,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75页。,又如«宋史»所载金末龙虎上将军身边的绣旗女将②宋嘉定十三年,李全取东平,“上有龙虎上将军者,贯银甲,挥长槊,盛兵以出,旁有绣旗女将驰枪突斗。会诸将至,拔(李)全以出,乃退保长清县,精锐丧失太半,统制陈孝忠死焉。……龙虎上将军者,东平副帅幹不搭;女将者,刘节使女也”。见«宋史»卷476«李全传上»,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821页。,元末起义军花山贼中勇猛善战的无名女将等①«南村辍耕录»:“中原红寇未起时,花山贼毕四等仅三十六人,内一妇女尤勇捷,聚集茅山一道宫,纵横出没,略无忌惮。始终三月余,三省拨兵,不能收捕,杀伤官军无数。”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28«花山贼»,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51页。,其中最受关注的当属金末红袄军将领杨妙真,当代学者对这一时期女将领的研究也主要围绕她展开。②对杨妙真的研究如陈高华:«杨四娘子的下落»,«元史研究论稿»,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422~424页。陈高华:«‹湛然居士文集›中“杨行省”考»,«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第45~50页。王颋:«牝鸡司晨——蒙古女行省杨妙真生平考»,«西域南海史地探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32页。张广保:«蒙元时期宗王、世侯对全真教的护持与崇奉»,«金元全真教史新研究»章9,青松出版社2008年版,第395~430页。姜锡东:«关于杨妙真的称呼、生卒年和“行省”职务问题»,«东岳论丛»2013年第8期,第80~85页。姜锡东:«宋金蒙之际山东杨、李系红袄军领导人及其分化考论»,«中国史研究»2015年第1期,第163~184页。姜锡东:«杨妙真新论——研究现状、基本事迹和评价问题»,«文史哲»2016年第1期,第109~127页。另外,王子今先生曾于1998年出版«中国女子从军史»一书,梳理了历代女子从军的事迹,并将之放在文化史的范畴内加以考察,具有很大的借鉴意义,其中对蒙元时期女将领的分析很精彩,但还有讨论的空间。对古代文学作品中女将形象的研究如王慎之、王子今:«清人竹枝词所见女军史料研究(上)»,«中华女子学院学报»1997年第4期,第33~36页。王慎之、王子今:«清人竹枝词所见女军史料研究(下)»,«中华女子学院学报»1998年第1期,第46~48页。王立、刘莹莹:«女将与金莲——古代通俗小说中女将性别描写的文化内蕴»,«辽东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第100~105页。王立、王琪:«中朝古代通俗小说中女将形象差异及成因»,«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15年第6期,第88~92页。徐燕:«“隋唐”系列小说女将形象的性别文化解读»,«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6期,第38~42页。韩艺通:«杨家将故事中的杨门女将形象研究»,首都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郭胜瑜:«女性主义观照下的“杨门女将”——从历史演义到民间史诗»,山西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翟永俊:«杨门女将形象的产生及其戏剧化的发展»,杭州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等。杂剧等文学作品中也有不少女将领角色,她们以真实历史人物为原型,逐渐形成了杂剧女将领角色的典型形象,可以说,女将领的书写与形象塑造是当时社会文化的重要内容之一。这一研究课题对于金元时期的女性史和社会文化史都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本文拟梳理杨妙真等女将领的事迹以及元杂剧中女将领角色的形象特征,并在此基础上探讨金元时期女将领的历史书写与形象塑造。
一、金元之际的杨妙真及其历史书写
杨妙真(1195—?)又称杨四娘子、杨姑姑,“妙真”是其后期信仰道教时所起道号。①有关杨妙真生卒年的探讨,详见姜锡东:«关于杨妙真的称呼、生卒年和“行省”职务问题»,«东岳论丛»2013年第8期,第80~85页。她是抗金起义军红袄军领袖杨安儿的妹妹,与另一起义军首领李全结为夫妻。二人以山东为据,共同经营,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曾归附南宋,终归附蒙古。
首先,作为一代女将,杨妙真有着超群的武功、高明的计谋与出色的统军能力。«大金国志»记载:
(李)全身长八尺,手执铁枪。其妻亦勇而有力,少为群盗,在山东聚集万人,能飞马植枪,深入一尺,令全飞马而拔之,全不能拔,下马屈服。②详见宇文懋昭:«大金国志校证»卷25«宣宗纪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1页。
材料指出,杨妙真孔武有力,骑术精湛,枪法高超,有着良好的身体素质与出众的格斗技能。
其次,杨妙真还有着高明的计谋。其兄杨安儿被金人杀害后,杨李二人带领队伍助宋攻金,被南宋政府称为“忠义军”。但由于李全等人在归附宋蒙之间举棋不定,山东忠义军遭到宋廷的猜忌。据«宋史»记载,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盛传李全在青州战死,忠义军楚州营寨兵力空虚,南宋政府唆使刘琸、夏全趁机剿之,忠义军危在旦夕。③刘琸:镇江都统,宝庆二年代徐晞稷知扬州。夏全:元兵破中都,金主窜于汴,民苦横敛,刘二祖、霍仪相继起兵,夏全附之。详见«宋史»卷476«李全传上»,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817页。彼时,杨妙真镇守楚州,她处危不乱,“遣人赂夏全求缓师,乃止”①«宋史»卷476«李全传上»,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832页。;翌年又佯装示弱,离间刘、夏二人:
杨氏使人行成于夏全曰:“将军非山东归附耶?狐死兔泣,李氏灭,夏氏宁独存?愿将军垂盼。”全诺。杨氏盛饰出迎,与按行营垒,曰:“人传三哥(李全)死,吾一妇人安能自立?便当事太尉为夫,子女玉帛、干戈仓廪,皆太尉有,望即领此,诚无多言也。”夏全心动,乃置酒欢甚,饮酣,就寝如归,转仇为好,更与(李)福谋逐(刘)琸矣。②«宋史»卷477«李全传下»,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835页。
李福是李全仲兄,兄弟二人曾携手起义。彼时李全生死未卜,忠义军又危在旦夕,李福与杨妙真联手谋划,显然是对她的能力极度信任的。杨妙真巧用“美人计”,主动向夏全示好,在消解他防备心的同时,趁机挑拨他与刘琸的关系;而在夏全重创刘琸之后,她又果断与之反目,大挫夏全兵力。③“(宝庆三年二月)辛卯,夏全令贼党围州治,焚官民舍,杀守藏吏,取货物。时琸精兵尚万余,窘束不能发一令,太息而已,夜半缒城,仅以身免。……夏全既逐琸,暮归,杨氏拒之,意杨氏反目图己。”详见«宋史»卷477«李全传下»,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835~13836页。既驱逐了刘琸,又削弱了夏全,还保全了山东忠义军,可谓一箭三雕。«宋史»称其“狡悍”,也是杨妙真智勇双全的证明。④详见«宋史»卷476«李全传上»,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818页。
再次,杨妙真还有出色的统军能力,拥有极高威信。宋宁宗嘉定十六年(1223)二月,杨妙真驻守楚州,时任南宋楚州和山东、河北事务的最高军政长官贾涉无法调控忠义军内部的派别,引发忠义军不满。忠义军趁其出城劝农时拦路抗议,却被杨妙真一举化解:
(贾)涉劝农出郊,暮归入(楚州)门,忠义军遮道,涉使人语杨氏,杨氏驰出门,佯怒忠义而挥之,道开,涉乃入城。①«宋史»卷476«李全传上»,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824页。
此外,耶律楚材有«答杨行省书»一文,其中的“杨行省”即杨妙真②这一论断详见陈高华:«‹湛然居士文集›中“杨行省”考»,«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第45~50页。,文中提到,杨妙真曾以“惧折鼎覆之患,避牝鸡司晨之讥”为由陈书求退,此信正是耶律楚材对她“求退”的回复。文中评价她说:
伏惟阁下族出名家,世传将种,无儿女子之态,有大丈夫之所为,吏民服心,朝廷注意,遂授东台之任,冀舒南顾之忧。③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卷8«答杨行省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84页。
耶律楚材对杨妙真的军事能力给予了极大肯定,认为其“有大丈夫之所为”,无论治军或理民,杨妙真都展现了过人的本领,蒙古朝廷赋予她“行省”的职位,希望她可以带领山东军队助平南宋。杨妙真被封为“行省”发生在1233年左右,当时正值蒙古灭金,降蒙地主武装凡辖区相当于金朝一两个路者,大多被封为“行省”,目的是激劝地方军将守土效忠。④对大蒙古国时期“行省”的研究详见李治安:«元代行省制度»,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2~13页。杨妙真北上觐见元太宗窝阔台汗,承袭亡夫李全职务,“开行省山东”⑤柳贯:«柳待制文集(五)»卷11«于思容墓志铭»,«四部丛刊»本,第36页。。直到1252年才卸任。⑥关于杨妙真的“行省”职务,可参考前引陈高华:«‹湛然居士文集›中“杨行省”考»,«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第45~50页;王颋:«牝鸡司晨——蒙古女行省杨妙真生平考»,«西域南海史地探索»,第17~32页;张广保:«蒙元时期宗王、世侯对全真教的护持与崇奉»,«金元全真教史新研究»章9,第395~430页;姜锡东:«关于杨妙真的称呼、生卒年和“行省”职务问题»,«东岳论丛»2013年第8期,第80~85页等,杨妙真卸任行省时间的推测见于姜锡东文。蒙古统治者选择杨妙真这“一介女流”来平衡山东势力,足以证明蒙古政府对她统军能力的认可;杨妙真担任行省长达20年,也能证明她卓越的军事素养与领导才能。
二、元杂剧中的女将领及其形象特点
艺术源于生活,元杂剧中也有众多女将领角色,她们身上不难看出杨妙真等人的影子。
杨妙真身处金元之际,四方扰攘,郝经«万卷楼记»称:
金源氏末,天造草昧,豪杰哄起,于是拥兵者万焉,建侯者万焉,甲者、戈者、骑者、徒者各万焉,鸠民者、保家者、聚而为盗贼者又各万焉,积粟帛、金具、子女以为己有者,断阡陌、占屋宅、跨连州郡以为己业者,又各万焉。①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52页。
在此社会背景下,杨妙真等女将领的英勇事迹广泛传播,剧作家以之为素材塑造了不少女将领形象,最为典型的有茶茶、钟离春、刘夫人、邓夫人等,下文将根据是否有身份原型、按照创作时间依次分析。
(一)元杂剧中有身份原型的女将领形象——以刘夫人、钟离春为例
1.刘夫人
唐晋王李克用之妻刘夫人常年随军,她为丈夫出谋划策的故事传播甚广,宋代笔记«北梦琐言»评价她说:“至于军机,多所弘益。……军城安定,夫人之力也。”②孙光宪:«北梦琐言»卷1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23~124页。元代中前期杂剧作家关汉卿所作«邓夫人苦痛哭存孝»中刘夫人的形象则丰满得多,文中称她“描鸾刺绣不曾习,劣马弯弓敢战敌;围场队里能射虎,临军对阵兵机识”①详见关汉卿:«邓夫人苦痛哭存孝»,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27页。。显见,她是一位出色的女将领,不仅计谋高明,而且武艺高强,战时能杀敌,战后也能治理军民,身上有杨妙真的影子。
不仅如此,剧中的刘夫人还有着鲜明的个性。此剧以沙陀李克用大破黄巢、收复长安为背景,讲述了李克用误信奸人、冤死功臣李存孝一事。剧中,刘夫人机敏稳重、知人善任,与酗酒成性、听宠奸佞的李克用形成鲜明对比。李克用偏宠小人时,是刘夫人尽力抚慰有功将领;当李克用听信谗言时,是刘夫人亲自探察,力求还将士公道;在功臣蒙冤而死后,又是刘夫人对李克用破口大骂,极力声讨。②故事详见关汉卿:«邓夫人苦痛哭存孝»,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27页。
性情率真、敢爱敢恨、杀伐果决、铁骨铮铮,这鲜明的个性是关汉卿赋予刘夫人的血与肉,从而使女将领的形象更加具有传奇色彩。
2.钟离春
钟离春是战国时期齐国著名的女军事家,她曾向齐王讽谏、痛陈国弊。钟离春的故事最早出现在刘向的«新序»中,后收入«列女传»,但其中并未有排兵布阵的场面描写。③张袁月:«钟无盐故事的流变及文化意蕴»,«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第27~30页。在传为元人郑光祖所作的杂剧«钟离春智勇定齐»④此剧作者至今存疑,«录鬼簿»将之收在郑光祖名下,如是,应为元代中前期作品。中,则增加了钟离春指挥作战的内容,其后更有她与敌军将领交锋的打斗场面。⑤剧中,钟离春摆下“九宫八卦阵”,设计诈败,并手持青龙刀上马迎战,最终取得战争胜利。详见郑德辉:«钟离春智勇定齐»,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56~459页。不仅长于武功,更善于排兵布阵,在剧中钟离春的身上也可以看到杨妙真等现实中的女将领的影子。
(二)元杂剧中身份原型不明的女将领——以茶茶为例
除了刘夫人、钟离春等有着明确原型的角色,元杂剧中还有一些原型不明的女将领,她们的形象塑造却丝毫不逊于前者,甚至更加丰满。她们除了具备领军能力与鲜明个性外,还多了忠君敬夫、善良贤德的道德品质,其中最典型的当属«黄廷道夜走流星马»中的茶茶。
«黄廷道夜走流星马»是元末之人黄元吉①脉望馆抄校于小谷本«黄廷道夜走流星马»署名“黄元吉”撰,此人生平不详。据编者推测,此人活动年代在元末明初,而此文撰写于明初。详见«黄元吉小传»,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53页。所著,“茶茶”是沙漠万户之女,也曾有过领兵经历。唐人黄廷道为偷沙漠万户的流星马,隐姓埋名潜入其境,娶了公主茶茶,在其将马带回长安的路上,被沙漠万户发现,下令捉拿:
便着茶茶小姐结束威严,领五百番将,赶上黄廷道拿捉住。我自有个号令,我然后点就二十万番兵,我便来接应你。②黄元吉:«黄廷道夜走流星马»,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67页。
紧急之中,万户将追捕逃犯的先锋任务赋予茶茶,足以看出这位公主武功不凡,具有相当的领兵经验,颇得信任。
茶茶公主来自沙漠,暗指北方少数民族女性,这篇杂剧有着较为浓厚的伦理教化意味,甚至不乏对西北沙漠艰苦环境、粗疏礼法的嘲弄。但茶茶这一角色却被塑造得慈悲且贤德。文中,茶茶带兵捉住叛逃的丈夫之后,却不忍杀他,说:“那得个媳妇杀丈夫的理来?既然为你父母孝顺的心肠,我不杀你,我放你回去。”③黄元吉:«黄廷道夜走流星马»,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69页。最终,女将茶茶与父亲一起归顺大唐,被封为“贤德夫人”。
(三)元杂剧中的其他女将领形象
除了上述较为典型的女将角色,在元杂剧中,还有一些其他的女将形象,汇总如表一:
表一 元杂剧中部分女将领角色信息表
① 吴昌龄:«西游记•鬼母皈依»,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52~453页。
② 吴昌龄:«西游记•铁扇凶威»,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84页。
续表
① «谢金吾诈拆清风府»,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23页。
② «谢金吾诈拆清风府»,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19~320页。
③ «周公瑾得志娶小乔»,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641页。
④ «立功勋庆赏端阳»,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71~272页。
在这六名角色中,佘太君、萧太后有人物原型,作者通过自述或他述的方式侧面描写其武官或统领的身份,在她们身上寄托了剧作者忠君爱国的思想;二乔与柴绍夫人在剧中则并非将领,而是熟读兵书的人,一定程度上也能暗示女性在军事领域的学习与涉猎;鬼子母与铁扇公主是虚构的角色,却是六人中描写将兵场面最为详细的女将领,她们以刀或弓为兵器,率领鬼兵,与敌人打斗,具有出色的作战能力。不仅如此,铁扇公主不惧威权,与王母相争被贬火焰山,个性极为鲜明;身为母亲,鬼子母护子心切,不得不屈服于佛门,堪称“慈母”。她们与佘太君等有明确身份原型的女将领角色相比,更有人情味。
三、金元时期女将领的形象塑造与社会文化
历史现实与记录不能完全等同,女将领也不例外。现实女将领的生存状态、史家对女将领的记载、元杂剧对女将领角色的塑造都有所差别,透过这些差异可以看出不同历史记录者的写作目的,亦能管窥时代审美与社会文化。
(一)不同史料对女将领的书写与形象塑造
战场上的生活紧张而残酷,杨妙真从起义军起步,与李全一起占据山东,最终成为蒙元政权不可或缺的地方领袖,其中的血腥与无奈可想而知。耶律楚材的信件属于第一手史料,最能体现杨妙真的现实形象与处境:身负超群的军事才华,在丈夫去世后能统领全局,被蒙古统治者赋予重任;身为女将领,也不免受到“牝鸡司晨之讥”。
成书于元至元年间的«齐东野语»是宋末人周密所撰笔记,书中整理有李全的事迹,是以刘子澄«淮东补史»为基础,以“当时诸公”的口述为补充,内容详实,可信度较高。①李密:«齐东野语»卷9«李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4页。其中对杨妙真的事迹也多有提及:
年可二十,膂力过人,能马上运双刀,所向披靡。(李)全军所过,诸堡皆载牛酒以迎,独杨堡不以为意。全知其事,故攻劫之。(杨)安儿亦出民兵对垒,谓全曰:“你是好汉,可与我妹挑打一番。若赢时,我妹与你为妻。”全遂与酣战终日无胜负,全忿且惭。适其处有丛筱,全令二壮士执钩刀,夜伏筱中。翌日再战,全佯北,杨逐之,伏者出,以刀钩止,大呼,全回马挟之以去。安儿乃领众备牛酒,迎归成姻,遂还青州,自是名闻南北。①李密:«齐东野语»卷9«李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8页。
杨安儿是杨妙真的哥哥,是淄、青二州界内杨家堡的堡主。这则材料将李全与杨妙真的故事描写得细致生动,塑造出了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领形象。笔记材料的内容大多是时人关注的热点问题,一定程度上能反映时人的兴趣特征与价值评判。由于“不打不相识”这类故事具有传奇色彩,极易吸人眼球,为人所喜闻乐道,因此会被文人记载下来,流传开去。
成书于元代的«大金国志»与«宋史»等史书,也记载了李、杨二人相识的过程:
(杨妙真)能飞马植枪,深入一尺,令(李)全飞马而拔之,全不能拔,下马屈服,遂为夫妻。②详见宇文懋昭:«大金国志校证»卷25«宣宗纪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1页。
«宋史»也记载:
安儿妹四娘子……掠食至磨旗山,(李)全以其众附,杨氏通焉,遂嫁之。③详见«宋史»卷476«李全传上»,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818页。
同样是书写李、杨二人的结识,与«齐东野语»相比,«大金国志»的记载极为简练,而«宋史»更是将二人“不打不相识”的情节尽数删去,这种书写方式的差异源于史书性质的不同。«宋史»是官修史书,由史官编著,写作目的主要是保存前朝历史,证明当朝承接大统、继往开来,同时有着道德教化的考量。«大金国志»原始撰者宇文懋,曾任职于金朝,“日亲文苑,粗知载记之详”①宇文懋昭:«经进‹大金国志›表»,«大金国志校证»,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页。。而他作此书之目的,也是“迹其所以兴亡,是以可为鉴戒”。杨妙真这类女将领既非皇室,又非道德模范,甚至打破了女性职业传统,与«宋史»«大金国志»两书写作目的不符。因此在这类史书中,杨妙真的事迹只作为帝王本纪或男性传记的补充材料,简明扼要、较为客观。
元杂剧作为舞台表演的剧本,以观众的审美为写作指向标,观众对现实女将残酷而无奈的一面不感兴趣,他们希望看到的是一位身怀绝技、杀敌报国、有一系列精彩奇遇但结局美满的女将领形象。因此,元杂剧者们将女将领纳入剧中,满足观众的猎奇心理,并迎合大众的想象与审美逐步塑造了女将领的典型形象:在相貌上,她们或其貌不扬,或柳腰桃腮,但在能力上,她们往往武艺高强,骑术更是必备本领,她们机智多谋,甚至通晓天文地理。在个性层面,她们杀伐果决、敢爱敢恨、性格率真。在道德层面,她们忠君尊长、敬夫爱子,颇有人情味。与杨妙真的相关历史书写相比,这样的形象变得更加丰满,更具有传奇性。
(二)元杂剧对女将领进行形象塑造的原因
女将领在元杂剧中频频出现,说明金元时人对这一形象有着浓厚的兴趣。这种对女将领的审美可细分为二:一是对将领英雄故事的审美需求;二是对女将领等非传统女性的审美需求。
公元12世纪至13世纪活跃于亚欧草原的蒙古人,以武力闻名于世。13世纪前半叶,蒙古势力逐渐壮大,开始将军事势力扩展到中原汉地。伴随着蒙古贵族一起进入中原的,还有他们爱武好斗的民族习气①蒙古人爱好角力、射箭等武力活动,如«史集»中记载:“他(窝阔台合罕)在合儿失娱乐一个月……每天晚上都举行弓弩手和角斗士的比赛,奖赏获得优胜者。”(波斯)拉施特:«史集»卷2,余大钧、周建奇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71页。元朝成立后,设置有打捕鹰坊专供贵族进行围猎等活动。,这股习气与北方汉地的尚武传统相融合,导致了崇武风气的盛行。另外,金元之际政权更迭,战争频发,无数百姓卷入硝烟,流离失所,他们渴望政府或军队强有力的庇护,战争英雄成为他们敬仰追捧的首要对象,英雄保家卫国的故事自然有了更多的关注者。
此外,元杂剧战争题材的盛行也与艺术形式本身的性质有关。元杂剧的故事需要通过伶人表演直观地展现,因此舞台表现力是元杂剧创作的重要考虑因素。战争故事往往伴随着精彩的打斗场面,在舞台上极具表现力,能较大程度上给予观众视觉刺激。如«钟离春智勇定齐»中,钟离春手持大刀,与敌军交战:
(正旦云)小校将刀马来,我与他交锋,操鼓来。(调阵子科)(唱)【秃厮儿】定齐刀青龙举起,安邦将似大蟒争驰。你看那交锋则凭个手段疾,端的也你争驰辨个高低。(秦姬辇云)及早下马受降!(战科)(正旦唱)【圣药王】那一个枪举的迟,这一个马骤的微,看看的马乏人困怎支持?征尘起,杀气迷,抛撇金鼓,漾了征旗。(秦姬辇、吴起、孙操败走科)②详见郑德辉:«钟离春智勇定齐»,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56~459页。
打斗场面十分精彩,能够满足观众的观赏乐趣。另外,在传统文化中,战争更多地与男性、权威联系在一起,因此,战争故事拥有更多的男性受众,而金元时期,勾栏瓦肆等娱乐场所的消费者大多还是男性,为了迎合大多数男性观众的审美,战国、三国、隋唐时期的演义故事频繁地出现于元杂剧中。
除了战争故事外,女性故事也是男性观众容易感兴趣的题材,这种兴趣的本质是男性的猎奇心理。养在深闺的小姐、妩媚善良的行首、口齿伶俐的丫鬟都是元杂剧中最常见的女主角。她们做出不符合社会规则的事则是多数杂剧通用的套路:本该恪守礼仪的小姐与书生私定终身,本该零落红尘的行首因资助书生最终成为诰命夫人,本该默默无闻的丫鬟却大胆帮小姐鸿雁传书。这些不符合社会传统的情节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猎奇心理,有广大的观赏人群,所以类似的故事不断涌现。
对于女性来说,跨上战马、挥舞刀剑、上阵杀敌可以说是非传统行为之最了,在战场上,女性的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在文化限定中产生了极大冲突——在儒家文化体系里,战斗的主体是男性,女性至多起到辅助作用,即使在战乱年代,参加战事的女性也远少于男性,但她们又真实存在着,其战斗故事也在民间传播——这种冲突超出了人们普遍的认知,为人所好奇,刺激了剧作者的创作欲望。
四、结 语
美国女性主义史学开创者格尔达•勒纳(Gerda Lerner,1920—2013)曾提出生理性(Sex)与社会性别(Gender)的概念,当女性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在文化限定中产生冲突时,便显得特立独行甚至打破传统,容易成为人们猎奇的对象,女将领就是这类女性的典型代表。金元时期,频繁的战事与社会崇武风气使更多人关注杨妙真等女将领,正史对其有所记载,笔记材料收录了她们的事迹,元杂剧也以之为原型,创作了不少女将领角色。但史料性质的不同决定了书写方式的差异,官修史书注重传统的继承与道德的宣扬,女将领的事迹多作为男性传记的补充材料,内容简散;笔记材料记录的是文人所关注的问题,对女将领的描写稍显生动细致,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时人的审美趣味;而元杂剧作为大众消费的对象,力求迎合观众的口味与审美,并据此完善角色,逐渐塑造了女将领的典型形象。元杂剧中女将领角色频频出现,体现了时人对女将领形象的审美需求,包括对将领英雄故事的审美,以及对非传统女性的审美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