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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文体的散与闲

2019-07-19周海波

美文 2019年13期
关键词:周作人小品文体

周海波

在各種文学体式中,散文是最自由潇洒而又最不容易说清楚的一种文体,它不像小说、诗歌那样概念明确、具体,而散文就比较复杂,所指与能指基本可能是一致的,也可能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仅就散文概念而言,就存在着诸多的类型差别,散文、美文、小品文、随笔、杂文等,这些与散文体式相关的概念,既有差别,而又有相似之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论范畴还是形态都存在着共同性与差异性。一般而言,中国古代散文包括了韵文之外的一切散体文章,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散文受到西方文体的影响,开始趋向包括随笔、小品在内的文学性散文。无论从散文文体类型还是文体风格来看,散文都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概念,但在人们心中,又存在着一个想象中的认同的“散文”概念。

现代作家、批评家在论述散文文体概念时,往往将散文与韵文对立起来,认为与散文相对的名词,应该是“韵文”。无论散文和韵文是翻译而来,还是中国古代固有的概念,都强调了“文”和文的不同属性。也就是说,当散文与韵文相伴而生、相对而存在的时候,“文”是散文与韵文共同的属性,这个“文”属于文学之文、语言文字之文。而当突出散文文体的独特性时,散文的“文”与韵文的文则迥然不同。当韵文以“韵”为其文体特色时,散文则以“散”为其文体本质。此时,散文与韵文就具有了文章与文字的差别。从这个意义上说,散文的“文”又具有中国古代文章的“文”的意思,而韵文的“文”则不具备文章的“文”的意义。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解释“散文”概念时说,散文是与韵文相对立的文体,所谓韵者,系指语言文字音韵上的性质与规约,是一种诗的表达方式。就狭义的文体而言,散文当然与这种音韵不同,“在散文里,音韵可以不管,对偶也可以不问,只教辞能达意,言之成文就好了”,它以更加自由活泼的方式呈现,作家也以自由灵活的方式写作。因此,在散文文体中,也可以表现出文学所具有的那种神韵,即人们所说的自然的神韵,“散文于音韵之外,暗暗把这意味透露于文字之间”。人们在概括现代散文的文体特征时,一般将其与外国文学里的“Essays”(随笔、小品)一类的文体相提并论,着重于这类文体的随意谈话的文体特征。也就是说,散文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出文学的韵味,让人们感受到文学的美。我们知道,最早的散文大多是实用性的,无论先秦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还是《史记》《水经注》,甚至是《出师表》《陈情表》等,大多出于实用,它们或是或记事写人,或交际应酬,或辩论议论,这些艺术手段主要从实用的角度出发而运用的。古代散文文体的实用性复杂多变,用途不同,因而其文体分类和文体特征相差甚远。这种实用性的散文与诗、骚、骈等韵文相去甚远,因此,当古代完成“文的觉醒”时,散文随之从骈散不分的局面中脱身而出。

当我们把散文与韵文相对而看时,自然可以明白散文文体的主要特征在于“散”。郁达夫认为,“中国向来没有‘散文这一个名字”,这里指的是没有“散文”这一概念称谓,是相对于古代“文章”而言的具有文学特征的散文概念。这里所指的散文是与小说、诗歌并列于文学文体的概念,《辞源》释“散文”说:“文体名,对骈文而言。古时文无骈散之别,自六朝文尚骈俪,于是有韵及用对偶者谓之骈文,反之则为散文。”《辞源》对“散”给出的解释主要有以下几种:①不自检束。懒慢。②闲散。③疏略。散文之“散”当应为闲散、疏略之意。也可以说,散与闲、疏是与韵文相对的文章中的核心意义,是散文文体的本质特征。因此,“散”恰恰是散文文体的核心,这种“散”既是人们所说的“形散而神不散”的散,也是指作家的创作姿态和散文文体的基本特征。散文文体的“散”也是一种个人化的状态,所谓个人化的状态,是郁达夫所说的“散文大家所惯用的那一种不拘形式家常话似的体裁的话”,或者是周作人所说的“自己的园地”,不拘形式的说家常话是一种理想生活,能够在自己的园地里随意耕种也是一种生活。自己的园地里可以种果蔬,可以种药材,也可以本着自己个人的意愿种蔷薇地丁。这种在自己的园地里的随意种植,就是散文文体的基本形态。

散文之所以为“散”文,在于它主要以“散”的形态呈现出的文体姿态和美学方式。从作家的创作来看,散文表现为自由书写的一种文体。所谓自由书写,就是郁达夫所说的“自五四以来,现代的散文是因个性的解放而滋长了”,郁达夫对此解释说,所谓散文的个性就是个人性与人格的结合,作家在创作中所表现出的艺术风格,或者如林语堂所说的散文是一种个人文体,即使所写的是社会及他人的事情,也是以个人的视角和方法所写,是作家将个性和人格渗入到作品之中,是作家个人经验的另一种表现方式。主要是说散文文体创造中的个人化特征,没有任何形式的局限,既不如小说那样讲究人物的独特个性和形象的丰满,情节结构的严谨与变化,也不像诗歌那样讲究韵律节奏、意象营构,在散文创作中,作家似乎随意书写,随心所欲,纵横驰骋,所以会有散文文体形态的千差万别。但是,散文的自由书写又是有限度的,在“自己的园地”耕种而不荒芜,有所收获而不特意追求,在文体上“随心所欲”,但如何“不逾矩”,才是散文文体有可能达到的美学境界。

这里的闲散也是散文文体上的闲适之风。

闲散作为散的一种释意,也可以用以理解散文文体的特征。“闲”是对“散”的另一种阐释,闲适是一种心态,一种平和从容、轻松自如、天然快乐的心理状态;闲适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诗意地对待生活和享受生活的态度,是一种生活方式;闲适也是一种美学理想,是现代散文所追求的艺术境界。正如林语堂所说,一个有闲的社会,才会产生出谈话的艺术,只有明白谈话的艺术,才能创作出好的散文作品。在这里,散就是闲,闲就是散,闲散如同周作人所说的“闲谈”或者陈西滢所说的“闲话”,是现代知识分子的言说方式,也是散文的一种精神状态,是一种被文人化的写作姿态和文体呈现。1930年代《论语》、《人间世》等期刊提倡的以闲散自在的笔调进行文学创作,是从周作人、俞平伯散文理论和实践的再出发,是在纷纭复杂的社会环境和文学环境中的自我救赎。周作人曾在《雨天的书·自序一》一文中描绘过这样的散文境界:“雨虽然细得望去都看不见,天色却非常阴沉,诗人十分气闷。在这样的时候,常引起一种空思,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 围炉品茗是一种闲,半卧读书也是一种闲,与友人闲谈也是一种闲,这种闲适自如的生活方式正是散文的文体美学。朱自清也在《说话》中阐述“闲谈”的特点:“闲谈说不上预备,满足将话搭话,随机应变。”读鲁迅早期的随笔,如《春末闲谈》、《灯下漫笔》以及《朝花夕拾》中的文章,就可以明白“闲”的意义,似与友人闲谈,历史现实、天文地理,在这其中又呈现“谈”的艺术特点,在无所用心包睿智,在闲适自如中表现深邃的思想,在散漫无序中保守着散文文体的基本美学原则。恰如鲁迅在《怎么写》中所说:“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信手拈来,随意而谈,要怎样写,便怎样写,这才是散文文体的真实所在。

现代散文中的“闲”既来自于古代文人的名士风,主要为晚明散文小品的闲适性灵的情调,也受到西方小品Essay的影響。从中国散文的发展来看,先秦的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多为具有文学性的历史著作和哲学著作,具有比较突出的实用性特点。被鲁迅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虽然被称为散文巨作,具有散文的文体意义,但它更是一部历史记录的著作。六朝之后,骈散分离,散文作为与骈文相对的文体概念才获得“文的觉醒”。当散文以实用性功能为主时,产生了文体上的不能承受之重;但当散文逐渐从实用分离出来,走向审美之路时,则更加追求文人化的姿态,甚至于出现晚明小品的性灵、幽默、闲适的特征。在现代文学中,散文的实用性已经退居于非常次要的地位,几乎完全成为作家创作的文学文体。刘半农在《我之文学改良观》中,将散文分为“文学的散文”和“文字的散文”两种,这种“文学的散文”是“有精神之物”,“饱含着自己的意识、情感、怀抱”,将现代散文从中国古代的实用性的“文字的散文”中解放出来。随后,林语堂在《论汉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学》中,提到了散文文体与外国文学中的随笔体的关系,认为文学中的Familiar Style和Conversational Style是应该格外注意的不同风格。与此同时,傅斯年在《怎样做白话文》中,第一次将散文与小说、诗歌、戏剧并称,把现代白话散文与英国的Essay相提并论。现代作家、批评家在使用并翻译Essay这一概念时,存在着一定的差异,爱琐、随笔、小品、笔谈等,不同的翻译体现着不同的文体观念,表现出对散文文体的不同理解。傅斯年、林语堂等人在论述散文文体时,无论强调家常、琐碎,还是突出随意而谈,实际上都在突出一个闲情逸致的特征,与散文写作中的琐谈、闲适联系在一起。当然,在这其中,人们在引入英国Essay概念的同时,又将其与中国本土文体进行了必要的融合,尤其周作人一派所提倡的晚明小品的性灵、闲适的文体风格。恰如周作人在给友人的信中所说:“现在的小文与宋明诸人之作在文字上固然有点不同,但风致实是一致,或者加上一点西洋影响,使他有一种新气息而已。”如果说现代散文对中西散文文体各取一点的话,那么,对西方散文主要取的就是“琐碎”的谈话方式,这种谈话方式与中国文人的相坐对谈的文风协调一致,形成为现代散文的娓语式笔调,或者说闲适笔调;而现代散文对晚明小品的继承则主要在性灵与趣味方面,与西洋小品散文中的琐语相近,从而形成现代散文的闲谈体。读周作人的《雨天的书》尤其他后期的作品,如《苦茶随笔》、《药味集》等,读出了晚明小品的闲适与情调、苦味与涩味。现代散文对中西散文的接受,多表现在富有趣味的个人笔调方面,这就是语出性灵,无拘无束,有笔调才有趣味,无论幽默还是庄严,无论轻松还是凝重,只要富有趣味就好,有趣味就有可读性,就有散文文体的独特性。

散文的“散”也是文体风格的真实简单的特征。真实就是一种简单,简单往往就是真实。在散文文体中,简单是一种文风,也是散文之“散”的具体呈现。简单并不是叙述、议论方式的简单化,而是散文文体的一种形态。对此,周作人和梁实秋都有过很好的论述。梁实秋认为,作为一种文体,散文在其审美品格上“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过是‘简单二字而已”(梁实秋:《论散文》),同样的意思周作人也多有表述。周作人在《美文》中说:“有许多思想,既不能做为小说,又不适于做诗,便可以用论文式去表他。他的条件,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只是真实简明便好。”李素伯也曾在《小品文研究》一书中说过,小品文“是散文里比较简短而有特殊情趣和风致的一种”。所谓简单既是题材意趣的简单,也是写作方法方式上的简单,更是一种文体风格的简单。对于散文创作而言,也许没有小说那样的复杂情节和场面、细节的叙述,没有诗歌那样复杂的结构和繁复的意象,一个意念,一个意象,一个人物或一个场景,都可能成为散文作品的题材。即兴所得,漫不经心,不雕琢,不修饰,构成了散文文体真实简单的风格。

因此,重回“自己的园地”,也许正是散文文体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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