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们不知的春秋
2019-07-19李敬泽
李敬泽
这是你们不知的春秋——《春秋传》法文版序
汉语中的“春秋”一词,由“春”和“秋”构成。上古时期黄河流域的气候温暖湿润,在中国最古老的甲骨文中,迄今未见“夏”“冬”二字,所以,“春秋”这个词涵括着复苏和衰败,它原本的指意是一年的时间,进而指向循环往复年复一年的自然。
后来,中国的史学家们——他们在当时是宫廷中的史官,史官按年月简略地记述大事,这样的编年史通常名为《春秋》,人的活动、人的历史被意味深长地嵌入了自然秩序。
大约起于公元前11世纪的周朝,在很多方面是中国文明史上原初的、决定性的立法者。这伟大的王朝发展出辉煌的文明,通过分封诸侯将权力延伸到黄河中下游、长江中游和淮河流域的广大地区。当然这远不是后来人们所熟悉的从秦到清的统一帝国,周王与诸侯的关系或许更近于欧洲中世纪时国王与贵族领主的关系。但是,通过精心编织的氏族和宗族网络,周王被公认为天下的宗主,是政治合法性的来源,他的另一个称号是“天子”——天的儿子,这表明他具有至高的道德和文化权威。王朝早期的摄政王周公——他完美地实现了柏拉图的梦想,这位中国的“哲人王”设计出一套复杂的、在后世的追怀中尽善尽美的礼乐制度——“礼”是人和人交往的仪式和规则,“乐”则是与“礼”相应的诗歌、音乐、舞蹈,所以,维系这个王朝的,是权力,也是道德、礼仪和艺术。
但是,在与西部蛮夷的冲突中遭到屈辱的失败之后,周王朝怯懦地放弃了他们的权力根基,于公元前770年由现在的陕西省一带,迁往现在的河南洛阳,史称东周。由此,周王开始失去对各诸侯国的控制,沦为一个象征性符号。在古代,一切都是慢的,这个过程延续了很长时间。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编年史《春秋》是由鲁国史官编撰的,起于东周之后不久,从公元前722年逐年记叙到公元前468年,历时255年。这个时代因此得名:春秋时代。在传统视野中,人们确信,孔子曾经对这部《春秋》予以整理和修订。孔子是鲁国人,他是否修订过《春秋》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问题。但是,我们显然愿意相信,这部史书与圣人孔子有关,其中隐含着圣人对人类生活的根本看法和训诫。在古代,人们通常把这部《春秋》称为《春秋经》,这表明这部书是中国文明最基本、最重要的崇高经典之一。
这部可能与孔子有关的《春秋》极为简略,它只用了一万六千多个汉字讲述二百五十余年的历史。后来的史家和学者对其做出补充和阐释,其中最著名的是《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相传是鲁国人左丘明所作。左丘明是谁、《左传》写于何时,至今难有定论,中国的伟大史家司马迁告诉我们,左丘明是一位盲人,这难免会让人想起失明的荷马,实际上,左丘明的确堪与荷马相比,他雄健的叙事不仅提供了现存最可靠、最详实的历史记录,更重要的是,他刻画了中国文明的青春时代的形象、性格和心灵。
孔子对于春秋时代持有绝对负面的看法,所谓“礼崩乐坏”,一切都在衰退,人们放纵贪欲和暴力,一切坚固的事物都在烟消云散,维系共同的文明生活的秩序和准则正在瓦解。他的看法深刻影响了后世的中国人,人们通常认为那是一个乱世,无论政治秩序还是道德实践都是如此。
然而,对于春秋,狄更斯的话也许同样适用:那是最坏的时代,那是最好的时代。而证明它是最好时代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孔子本人——那个时代产生了孔子、老子、墨子,百家争鸣,诸子横议,春秋是中国的精神源头。而考古发现表明,那是一个文明高度活跃的时代,对周王朝和旧秩序来说,那可能是衰败的秋天,但同时,那也是革命性的、生机勃勃万物生长的春天。
雅思贝尔斯曾经将西方文明与中国文明、印度文明相比较,认为在公元前500年前后,人类经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轴心期,这个时期在精神上的反思和觉醒,从根本上塑造了后来的文明。在中国,春秋正处于这个轴心期,它对中国的意义正如希腊之于西方,它决定了中国之所以是中国,中国人之所以是中国人。
这本书就是这样一个时代的故事。那是一个旧秩序毁灭、新世界诞生的时代,古中国处在由封建时代向帝国时代的过渡之中,这仿佛中国文明的少年和青年,人们在混乱和迷茫中为自己开辟道路,他们远不像后来的中国人那样拘谨,他们是猛兽和巨人,精力旺盛,天真狂妄,同时又有着最真挚的道德体验和汪洋恣肆的创造力。那个时代充满暴力、贪婪和淫欲,但同时,也产生了中国史乃至世界史上最偉大、最纯洁的圣人,留下了深刻、恒久的道德与政治训诫。
我的讲述的主要依据是《左传》,当然,作为一个现代写作者,我同时也是《左传》的大胆阐释者。这里的故事,常常让我想起莎士比亚的戏剧,在他们的境遇和他们的行动中,你能够感受到深黑、狂暴的力量,他们的复杂性、他们的内在深度堪与哈姆莱特、李尔王、麦克白相比。他们同样是在荒野上孤独无助地经受着爱欲与理智、善与恶的永恒冲突,他们的命运中展开了辽阔壮观的人性。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确信,法文读者能够越过知识背景的障碍,喜欢这些故事。
感谢译者戴乐生(HervéDenès)先生,我能够想象翻译本书的难度,我对他的博学和耐心深怀敬意。
《墨写新文学》展览前言
这是一次笔墨事件。
一个诗人——欧阳江河,他也是一位书家,他和另一位书家于明诠一起,用毛笔、用墨在宣纸上书写中国新文学的那些片断、那些诗句和篇章。
新文学亦是现代文学,于今已经百年。新文学是一次革命,不仅是内容的,而且是书写和阅读的,它立志把文学还给最广大的民众,以此建构现代的文化和现代的精神。
所以,新文学也是一次告别,告别毛笔,迎来钢笔、圆珠笔、电脑和手机。
书法由此被悬挂起来——它失去了与普遍的和日常的书写活动的联系。一百年来,书法成为一种能指的艺术,它的所指停止生长,它成为对失落的文言传统的临摹和回望。
因此必须感谢书法,它是召唤和保存记忆的仪式。
但也因此,这一次的笔墨事件具有特别的意义,这是探险,是书法与现代话语的对话和争辩,是让一座山撞向另一座山,这其中包含着巨大的、革命性的雄心:或许,不可能原来是可能,或许,两座山本是一座山,或许,书法不仅指向记忆,也连接现在和未来。
《墨写新文学》展览,
2017年7月15日开幕
附记——在《墨写新文学》研讨会上的发言:
“墨写新文学”,关于新文学,我懂一点,关于墨写,一点不懂,夜航船上,手腳伸不得也。这个展览,因为在现代文学馆举办,在我的地盘上,欧阳和明诠让我写个前言,他们是客气,我不敢写,然后他们认为我是客气,非你不可。跟吃饭排座位一样,推来推去,最后我崩溃了,一屁股坐下来,写吧。写的时候定了一个原则,尽力写短,尽量不知所云,这样露出破绽的机率相应较低。现在也不知是否达到了效果。
我确信,“墨写新文学”,无论是作为一次艺术实践、作为一个展览,还是作为一次艺术事件,都是有意义的。新文学与书法在这一行动中对话、冲突,风马牛不相及而一定要相及,本非同根生,煮到一个锅里相煎更太急,结果是,相克相生,冲突被呈现出来,而这种呈现也打开了新的空间,新文学和书法都获得了新的面相。
站在展厅里,看那些新诗的诗句,那些小说的题目,本来都是很熟的,但是现在忽然用毛笔写出来,裱起来,挂在那里,感觉好像是陌生了。这种感觉类似于一首诗被朗诵了一遍,新诗大部分是书面的,无口音无唇吻,默默地读,但是现在忽然把它朗诵一遍,你会感到它一下子进了身体、出之于身体,它不再是客观的对象之物。“墨写新文学”好像是用书法把新文学朗诵了一遍,这些文本、这些文字,追根溯源大多是用钢笔、铅笔写出来的,或者电脑敲出来的,然后以印刷体广泛流布于我们眼前,它是工业的和现代的,字还是那些字——当然到了当代连字也是简体字了,但作为符号、作为表意系统,它与笔墨、书法格格不入,这次展览、这个行动,它的张力在于,一方面将这种格格不入呈露出来,把历史的、文化政治的断裂和冲突呈露出来,但另一方面,格格不入而半推半就,在这种呈露中又生成了一些事物。
就新文学来说,当它被“挂”在那儿的时候,它更像一个“僭主”,尽管只是写在纸上而不是刻在碑上,但墨写、装池,还有悬挂于壁上,这在一个空旷的场所、一个专供有距离的、仰视观看的展厅中,都具有了一种“纪念碑性”。这种纪念碑又是反讽的,因为这与新文学的根本语境是冲突的,新文学是大众的不是贵族士大夫的,是阅读的不是瞻仰的,是在现代性的支配下永远创新的,而不是追摹典范恪守法度的。但与其同时,这种“纪念碑性”又将新文学的某种内在焦虑召唤了出来,释放了新文学身上深藏的“原罪”:背弃了纸墨、背弃了石头,背弃了典重的、在哲学意义上与天地与身体贯通的文字……
书法是背弃之后的剩余之物。在《会饮记》里,我就这件事说了几句风凉话,我说欧阳和明诠是女娲补天。书法的天已经塌了,人们假装一切如常,但《墨写新文学》把这件事摆在了那里。我指的是,支持书法的那一整套复杂的文化系统,现在已经坍塌,已经四分五裂,道术为天下裂,道裂了,只剩下术。书法是有“道”的,日本叫“书道”,我们叫书法,法度里自有道在,道呜呼不在。我最近拜读刘正成老师的《书法艺术概论》,读到一百多页了,我感觉这是一个大系统,通天彻地,文和字真是中国文化的根本,最初是“文”,汉代才有“字”的概念,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文字是天地间的大事。日常书写不用说了,它还有很不日常的、超越的一面。比如这里有块碑有一片摩崖,我们在案头看是拓片,但是你在山野间看它,就会感觉到它写的时候不是让你读的,它根本没把你当观众和读者,它就是那样铭刻在时间和空间里。这是一大套极其复杂的文化系统,时至今日,在电脑和互联网的时代,这个系统已经不在了。
如此一座巨厦,现代以来,四梁八柱一件一件地抽掉了,剩下什么呢?剩下书法作为艺术,书法家加入书协,成为现代专业分工下的一门艺术的从业人员。但接下来问题就来了,这个艺术是没有所指的,它只剩下能指,它无法在这个时代的经验、思想和世界观里为自己找到所指,箭也有弓也在,技艺娴熟,但射哪儿啊?百步穿杨,杨都没了。所以,书法变成了一种造型艺术,现在还不让写丑字,那连造型艺术也算不上了,只剩下了技术。
书法的“道”有了问题,“法”也有了问题,比如现代汉语加标点符号,这不是一件小事,是大变,这一下子就把“法”给破了,造成了日常阅读视界与书法的观看视界的隔绝。怎么办呢?于是就剩下抄唐诗抄宋词。西川说,我们用笔墨书写一个文本等于把它批评一遍,可以构成批评行为,但我们大家都写“厚德载物”,把它批评八万遍,这个所指已经被我们损耗殆尽,和朗诵菜谱也差不多了,你再抑扬顿挫、情绪饱满也是空的。
这是根本问题。这个问题欧阳江河、于明诠看到了。其实现代以来还有人看到了并且给出了解决,那是一群伟大的革命家,天安门广场上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那是革命与建国之碑,是共和国第一碑,它太大太重,它在书法上的意义反而很少有人想到:“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三年以来……”、“三十年以来……”、“由此上溯到一八四〇年……”,碑和书法是传统,但碑文却是现代语体文。革命家就是革命家,毛泽东在书法史上做了一件革命性的大事,就是以书法写白话、写现代的话,我们看他的众多题词,写即是所写,能指直奔所指,他在日常性和仪式性两个方面同时打破了“不可能”,结果我们也就习惯了,但其中的意义我们并未深思。
——欧阳和明诠不是革命家,他们只是艺术上的革命者,提心吊胆“墨写新文学”,旧瓶装新酒,种种困难、种种冲突,种种不协调。但困难、冲突、不协调,就是一门具有活力的、能够表达现代经验的艺术的根本境遇,由此,艺术才成其为创造,艺术才不会沦为舒适的消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