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用手为生命换一件衣服
2019-07-18丁丁猫受访者提供
文:丁丁猫 图:受访者提供
《张骞出使西域》 材质:铁
雕塑,因为凌驾于一切造型之上,而向来被认为是最伟大的造型艺术。在观赏性之外,更具有寓意性和象征性,也就更具纪念意义。作为一位雕塑家,夏天一直在试着用这种艺术形式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以赤子之心,从“形”转于“势”,在一个金属、石头、泥土等材质的世界里构建自己的“新铁器时代”。只是在他看似冷硬、坚定、激扬地用一双手来表述时,其实也跃动着一颗隐藏的诗心,一位竟然知道“百花冢”和广东大儒屈大均的当代艺术家。
都市隐者与他的文化身份
去夏天的工作室路上,最后的一段行程都穿行在掩映的竹林之间,直到看见前面有幢独立的小楼才感觉一切豁然开朗。进得小楼便进入一个真正的庭院,园子里绿植葱茏,枝头俱是果实累累。园中心还有个泉眼形成的小湖,设置有小码头,甚至还泊了一艘小船。有从微到巨各种尺寸的雕塑作品散落于其间,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与环境浑然交融……一处桃花源似的存在。
于是给夏天定了一个位:这是位都市的隐者。
与一位隐者的交谈通常是从文化开始,而与一位做当代艺术的隐者的交谈则是从更接地气的城市文化谈起。他是少有的对文化身份有着深刻认知的艺术家。
尽管夏天出生于中原大地,但是他对广州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与他交流越深,越能够感受到他身上很浓烈的书斋气,否则不会提到快淹没在历史中的“百花冢”,能够给出最快速的反应。他一定记得明末清初那位才华艳发的奇女子张乔,如何在广州城文人圈里掀起过狂澜。夏天很自豪地透露就在他园子隔江的不远处有同一时代的屈大均墓。这位广东大儒写的《广东新语》,被认为是一部史料价值甚高的广东地情书。夏天很遗憾广东有这样一位大家,却无人去纪念与凭吊。一个有千年面对世界的城市,不断在创造着历史,却又不梳理历史、总结历史,对历史的保护也主要从宗族或者风水出发,这点也让他时常心生苍茫。
那些不能忘却的导师
就是对解读广东这份特殊的情感,夏天始终强调艺术家的在地性。他甚至很直接地认为他的雕塑风格就是对广州美院雕塑风格的传承,而且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理解的创新产生的。
他认为广州美院雕塑系有着非常好的教学传统,甚至在全国美院系统一度处于领先地位。潘鹤、梁明诚、黎明诸位老师均是各个时期中国雕塑界的代表人物,这些师长无论在为人或者艺术方面都对他的影响颇大。
给夏天影响最深的是潘鹤老师。艺术界评论潘鹤的雕塑善于抓住艺术的内核,捕捉时代的闪光点,然后用很简洁的形式表达出来。夏天本科毕业后做过潘鹤三年时间的助手,其中一年在北京集体创作,曾经还有幸共居一室。那些朝夕相处面对面交流的时光让他很是留恋。而他的另一位导师黎明,又在他三年硕士学习期间进行悉心指导,言传身教,给他指引,帮助他找到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
他也提到雕塑系的胡博、梁明诚两位老师,让他树立起对雕塑艺术的信心。胡博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非常深厚,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去解读西方雕塑的造型趣味,令人茅塞顿开。而梁明诚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批文化部公派的留学生,学贯中西,他的《在米开朗哲罗的故乡》,对许多艺术问题的阐释深入浅出,直到现在夏天还经常推荐给学生们看。
到如今,夏天仍然强调:“导师们的人生观与艺术观深深影响了我。”
大锈钢球2、大锈钢球3
张力来自从“形”入“势”
读研究生的时候,在黎明老师的指导下,夏天的课题是做金属材料雕塑的研究。在西方现代雕塑史上,金属材料雕塑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以至于赫伯尔特·里德称之为“雕塑的新铁器时代”。但夏天并不希望做西方艺术的翻版,而是探索在雕塑中彰显自己的文化身份。即使是做金属材料研究时,他也会去借鉴很多东方艺术的东西,比如他在切割金属的时候,会有意识选择像国画行笔一样去切割,如锥画沙、如屋漏痕,切割出苍劲的效果。
他所观察到东方美学中的雕塑讲究意境,讲究气势,追求“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于是就有了《国殇》《楚辞》《万夫莫开》这样一些充满东方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
《创世纪》材质:不锈钢、铜尺寸:40cm×40cm 2013年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1》 2016年
在这些作品中,可以清晰看到他对“形”的认识。他认为“形”虽然对雕塑极其重要,但只专注于形,就会成为心灵的桎梏。而万物有形,无形的形也是形,在他眼中就算是一朵翻滚的云,一道闪电也是有其形。形并不需要突破,而是转化为“势”。形与势相连,这才是形的本质,才能释放出真正的张力。相比细腻婉约,他更倾向于表达大气雄风,刻意不做光洁的雕塑表面,而是凸显金属被扭压、被烧焊出来的破旧感。发展到现今,他更趋向把不确定性还原给一个泥团,通过不断摔打和挤压,来表达一个在社会现实中不堪重压的痛苦灵魂。那些细节的真实和朝代的考证他都全部抽离,他只需要在简约的符号中完全表达一种厚重、张扬的精神气势。因此就有了《创世纪》。
就像很多人在初看到贾柯梅蒂的雕塑深深被震撼的原因:外在的挤压和内在的抗争已经让张力处于了一个临界点,而形就是成为那个临界点的脆弱支撑,爆发就在千钧一瞬。那是战后艺术的特殊风貌,也是一种非常高级的审美。
在他个人看来,写意性雕塑带来的表现力,更能与人的心灵产生共鸣。这一点上,东西方美学都有共同认定。
不过,他也承认目前学院派雕塑面临当下的挑战。毕竟雕塑是强调技巧型的,是所有造型之上的艺术,只是本科就需要读5年。他发现很多专业人士太专注于眼前,专注于手边之事,给自己的视野造成了错位与脱节。消耗了大量时间去做造型,他们可以说是很好的老师,甚至是好的雕塑家,但是却脱离时代、脱离审美、脱离艺术本身。
中国需要真正的大藏家
因为这些错位与脱节,夏天也说了让他很遗憾的一个例子,比如一位中产阶级在装饰他的家时,会去买一件工艺品级别的雕塑,比如石湾公仔,而少有想买一位雕塑家的作品。
他认为直到今时今日,中国都没有真正的当代艺术大藏家。因为中国藏家在当代艺术收藏里还是起步主题系列的收藏,却没有和艺术史产生连接。国外的收藏家开始收藏都是有一个艺术史参照系,是按一个序列来进行收藏的。历史上有不少大家族,比如古根海姆家族,他们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为这个社会留下文化财富。这些文化财富并不需要去售卖变现,而是建造美术馆造福全人类。有的家族即便没有如此财力,也会把自己的藏品捐赠给美术馆,美术馆也会提供给他们专属的区域。正是知道这些作品的最终流向是去到博物馆,去到艺术史的,才会有后代或者新贵去继续先辈的道路。只不过会把重点放在下一个序列新出的艺术家了,当后印象主义进入到博物馆,就会开始收藏现代主义;当现代主义又进入到博物馆时,他们就开始关注波普和后现代主义……像杰夫·昆斯,以及村上隆,尽管现在还属于在画廊系统,但是已经能够看到博物馆就是他们的最终去向。有这样一种在生态链顶端的良性引导,就能够营造一个完整的生态链系统。所以在西方,一些商业艺术家也能够活得很好。他认为目前的中国艺术生态链比较混乱,当代艺术收藏的初期,都没有艺术史的概念。构建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的反而是西方收藏家,比如尤伦斯夫妇,收藏流传有序,学术脉络清晰。
夏天2005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雕塑系,获硕士学位2009年访学于法国巴黎国际艺术城2019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理查迪肯当代雕塑研究班”现任广州美术学院雕塑系副教授、材料雕塑教研室主任、中国雕塑院中国青年雕塑家创作中心雕塑家,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雕塑学会理事作品曾参加第二届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2005)、中国雕塑学会第一届学术邀请展(2008)、第十一届全国美展(2009)、大同雕塑双年展(2018)等重要展事,入选国家重大历史题材艺术创作工程(2013)并获第十一届全国美展广东省展银奖(2009)、第二届中国雕塑大展中国雕塑青年新锐奖(2012)等奖项,被中国国家博物馆、广东画院美术馆、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等及各级政府与私人收藏。
夏天认为,当下的中国最急需的就是一个健康的生态链。艺术需要养,只有富养才能够出好的艺术家。他相信当中国人均面积扩大时,空间需要很多艺术品来呈现,那个时候就是架上雕塑收藏井喷的时刻。
记得诗人黄礼孩曾说,夏天是一个头顶有星空,脚下有土地,手里正给生命换一件衣服的人。这句诗特别容易让人想起他的《创世纪》。他对生命客观性的悲悯与历史相对主义的视角,完成对现实与人性的思考。
其实在这句诗的背后,更是在说明夏天是一位有使命感的文化自觉者,就如他一直都想走出象牙塔的渴望,渴望以文化身份更多地推动社会建设,让雕塑家在这个社会中产生更大的贡献,以此来实现一位艺术家根植于生命的最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