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圣贤之身,悟日用之道
2019-07-18唐浩明
◎文/唐浩明
《唐浩明谈曾国藩修身之道》
唐浩明 著
中国文联出版社
2019.2
定价:59.00元
学界有晚清四大著名日记的说法。这四部日记分别为曾国藩的《求阙斋日记》、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翁同龢的《翁文恭公日记》。其中影响最大的当推曾国藩的日记。
现存的曾氏日记,起自道光十九年(1839年)正月初一日,终止于其去世的当天,即同治十一年(1872年)二月初四日,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四年。或许是早期的曾氏恒心不够,因宦务繁杂而有所间隔,也或许是因迁徙而遗失、因战火而焚毁等缘故,三十四年的日记有所缺失,流传至今的文字约一百三十万言。宣统元年,中国图书公司将其手稿印行。此手稿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被其第四代嫡孙宝荪、约农姐弟带到中国台湾,后被捐赠,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台湾学生书局以《曾文正公手写日记》为书名影印出版。
曾氏日记究竟因为什么而受到后世的重视呢?笔者以为,其原因可能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曾氏是一个对中国近代历史有很大影响的人物,无论是学术界还是社会民众,对其一生的行事都很感兴趣。他的日记,尤其是其咸丰八年六月再次出山之后逐日记录的日记,对研究他本人及其所处的那个时代,有任何其他史料所不可替代的作用。
第二,曾氏出身于偏僻乡村的世代农家,后来成为扶危定倾的国家干臣。一百多年来,他是所有平民子弟的励志榜样,人们对他的成长史格外关注。曾氏的日记,尤其是早年在京师翰苑刻苦自励的那一段心路历程,堪称一切有志向、有抱负的年轻人的最佳教科书。梁启超当年就是这样学曾氏的。他对人说:“近设日记,以曾文正之法,凡身过、口过、意过皆记之。”
曾氏的修身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自觉认真。他以圣贤为榜样,以慎独为准则,以血战之勇气,以截断后路之决心,从严要求,切实践行。常言说人非圣贤,但曾氏偏要以圣贤为目标,宣称“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他为何要如此为难自己?原来,曾氏采取的是取法上上的策略。古人认为取法乎上仅得其中,若想得其上,便只有取法上上了。正因为目标定得甚高,所以尽管曾氏终其一生并未成为圣贤,但在道德自我完善这方面,古今政治家罕有其匹。尤其于克己自律上,在一塌糊涂的晚清官场,他应属凤毛麟角。
第三,今人读曾国藩,更多的是看重他的人生智慧与处世谋虑。他的日记,恰恰记录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领悟。因为是私人的随手所录,曾氏的这些悟道过程,便会以最初始、最本色、最随意的状况保留下来,因而也便更具有真实性与借鉴性。
曾氏不是原创型的思想家,也不是对理学有重大贡献的学问家,实事求是地说,曾氏只是一个将中国传统文化履行于人生事业中的经世致用者。他对道的思索与领悟,更多地体现在世俗庸常中。他信奉“绝大学问皆在家庭日用之中”的理学真谛。他勤于思考,善于归纳,将家庭日用间的绝大学问,通过自身的体验,以自己的语言表述出来,真实亲切,晓畅易行。读他的日记,就如同听一位阅历丰富、喜欢琢磨的智者在谈心。
第四,我们常说历史要细读,真正的历史之细,不存在于官方史册,更不存在于学者专著,而是散落在各种不经意的文字中,那里往往会透露出大风大浪初的细微涟漪、大变大故前的蛛丝马迹。曾氏的日记,偶尔会留下一些大历史里的小细节,故而显得弥足珍贵。比如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初十日,曾氏在日记中说,朝廷颁发下来的代表王命的旗帜,居然偷窳得如同小儿玩具。朝廷再穷,也不会穷到连制作几面小王旗的银子都没有。这个细节所传达的信息是:爱新觉罗王朝气数已尽。
正因为曾氏的日记内涵丰厚、容量广博,笔者在撰写《唐浩明谈曾国藩修身之道》一书时,就不能不以他的日记为主要分析研究的对象。笔者从传世的曾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分为修身、悟道、读书、国事、家事、写字、品鉴、梦境八大类。为保持一天日记的完整性,所挑选的日记整篇照录,不再删节。原文之后的评点,仍旧像过去一样,尽笔者之所能,给读者提供一些帮助,以便对该篇日记有更好的理解。在每一大类之前,笔者会有一篇总评,意在为读者充当引导。
当年,王闿运在宣统版曾氏日记的序言中说:“惜其记事简略,非同时人莫能知其崖涘。故闿运观之而了然,不能喻之人也。时历四纪,欲学裴松之以注辅志,则同时记录文字不备,无从搜求证明。此轮扁所以叹糟粕与!”连曾氏的好朋友一代宿学王闿运都感叹不能将曾氏日记喻之人,在曾氏去世一百四十年后,笔者以浅陋之学来评点其日记,自知离其崖涘相差甚远。好在有湘绮老人的感叹在前,想必读者会给予宽容。
一个大人物的心灵世界
二十几年前,随着《曾国藩全集》和以曾国藩为主人公的文学作品的出版,一个一度曾经改变清朝历史走向的人物,仿佛一件稀有文物被发掘出土似的,立时引起国人的广泛兴趣:官场士林、商界军营乃至市井百姓,一时间都以谈论曾氏为博雅为时髦。此风亦波及海外华人世界,华文媒体也争相介绍这位早已被遗忘的曾文正公。
中国近代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岂止千百,为何此人能得到众多领域和不同层次人群的关注:似乎只要是中国人,谁都可以从他身上说点什么!看来,这就不仅仅是出于个人经历的传奇性,而是此人身上有着民族和文化的负载。
当今的时代,是一个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时代,西方文化仗着经济实力的强大,正在向全世界各个角落扑来。曾经创造过五千年灿烂文明的中国文化,在如此形势下如何立足?它究竟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中华民族还需要它的哺育吗?它还有发展的可能吗?这些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如今似乎成了困惑。
曾氏被公认为中国近代最后一个集传统文化于一身的典型人物,人们对他的关注和兴趣,正好给我们以启示:处在变革时期而浮躁不安的中国人,依然渴求来自传统文化的滋润,尤其企盼从这种文化所培育出的成功人士身上获取某些启迪。这启迪,因同源同种同血脉的缘故,而显得更亲切、更实用,也更有效。
然而中国文化既博大精深,又浩繁芜杂,在眼下信息爆炸、竞争激烈的时代,机遇良多,一刻千金,人们再也没有往日田园般宁静的心境和经年累月足不出户闭门读书的悠闲。如何领略中国文化的智慧呢?笔者认为,对于有志于此的人来说,不妨试用一法:在一段时间内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物身上,将他看透研深,再由此一人而去领悟全体。佛家说“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古人说一经通而百经通,说的都是这个意思。
曾国藩便是中国文化的代表人之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有值得借鉴之处。比如说作为一个个体生命,他以病弱之躯在短短的六十年里,做了如许多的事情,留下如许多的思考,他的超常精力从何而来?作为一个头领,他白手起家创建一支体制外的团队,在千难万险中将这支团队带到成功的彼岸,此中的本事究竟有哪些?作为一个父兄,一生给子弟写信数以千计,即便在军情险恶、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之际,仍对子弟不忘殷殷关注、谆谆教诲。他的这种非同寻常的爱心源于何处?作为一个国家的高级官员,在举世昏昏不明津渡的时候,他能提出向西方学习徐图自强的构想,并在权力所及的范围内加以实施。他的这种识见从何产生?所有这些,都是值得今人仔细琢磨的课题。
看透曾氏,最主要的方法是读他的文字,但曾氏传世文字千余万,通读亦不易,只能读其精华,而其精华部分首在家书。清末民初时期,曾氏家书乃士大夫必读之书。青年毛泽东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尝见曾文正家书云:吾阅性理书时,又好作文章;作文章时又参以杂务,以致百不一成。”信中所说的,出自曾氏咸丰七年(1857年)十二月十四日致沅弟的信。毛泽东信手拈来,可见他对曾氏家书很熟悉。曾氏家书,过去被当做治家圭臬来读,但现代人的家庭已大为简化,当年那种四世同堂、兄弟众多的大家庭已不复存在。今天人们的所谓治家,说到底不过是教子而已;至于“子”,学校和社会又担负了其中的主要责任。如此说来,曾氏的家书还有读的必要吗?
其实,这部家书远不止这般简单。它是一个思想者对世道人心的观察体验,是一个学者对读书治学的经验之谈,是一个成功者对事业的奋斗经历,更是一个胸中有着万千沟壑的大人物心灵世界的袒露。读懂这样一部书,胜过读千百册平庸之作。
早在二十世纪初,蔡锷将军便辑录曾氏有关治兵方面的文字,并加以评说,用来作为培训新军将官的教材,在中国军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此笔者在撰写《唐浩明谈曾国藩齐家之道》一书时,便效法蔡锷,自曾氏家书中选取素材,加以评点和分析,从曾氏的家世学养及时代背景等方面入手,阐发信里信外诸多令人感兴趣的话题,试图与读者一道,深入曾氏的心灵世界,破译曾氏家族崛起的密码,并借此来触摸一下中华民族文化的深层积淀。
蔡锷乃一代英杰,他的评说虽然简短,但其丰富的军事理论和不朽的军事功勋,足以使他成为评论曾氏治兵语录的权威。笔者从没想到要跟他攀比,只是凭借着二十年来对曾氏的潜心研究和自己的人生阅历,撰写一点理性思考的文字,但愿这种努力与写作初衷不至于相距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