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的性格

罗米

在我们的俗话当中，荆州大概是出镜率最高的城市之一，我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刘备借荆州”“大意失荆州”，都和它有关。

它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地名之一——早在大禹治水定九州时，荆州就成为一方重镇。作为长江中下游的咽喉要地，历史上它的战略地位自不待言，甚至在以往每年汛期到来，长江洪峰过境的时候，荆江大堤的稳固与否，都直接决定着长江下游诸镇的安危。

这样的城市孕育出来的文化，自然有其与众不同之处。

以凤为尊的热烈

在春秋战国时期，荆州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楚国的都城所在地，名为“江陵”，所以这里也是楚文化的核心重镇。

作为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楚文化与温柔敦厚的中原文化有着巨大的差异。或许因为荆州地处南方，水泽众多，江河湖泊、林木草泽之间总是弥漫着一层厚厚的雾气，显得神秘诡谲，于是这里的古人崇信巫鬼，文化也就显得格外浪漫奇绝。

连他们崇拜的图腾，也与中原的截然不同。楚人的图腾是凤。

凤是百鸟之王，更是浴火涅槃的不死鸟。火能驱散雾霾，温暖热烈，却又难以操控，所以，以凤为尊的楚人热情似火，霸气十足，而且永不屈服，无论陷于何等艰难的绝境，最后必定会在烈焰的鍛造之下重生，绽放华彩。“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是历史上早已得到验证的名句。

在楚人的世界里，凤鸟是唯“我”独尊的。楚人对凤的偏爱，从战国时代的文物中可见一斑。

楚地有一种特殊的乐器名为虎座鸟架鼓，其造型是两只背向而立的凤鸟头后挂着一面鼓，它们的脚下踩着两只虎。平时威风八面的猛虎，在这里只能负重匍匐。

甚至，连龙都无法与凤平分秋色。所谓的龙飞凤舞、龙凤呈祥，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楚地不乏龙凤共同出现的器物，有一种漆座屏上是连绵的凤鸟和龙，但凤鸟身姿舒展，占据了极大的篇幅，龙却身形细小交缠在一起，要么被凤叼在嘴里，要么被凤爪握住，像是它们的玩物。

龙即使不这么“窝囊”，顶多也只能是挤在角落里。战国楚地的龙凤纹丝织品上，凤鸟展翅绚烂华美，龙的形象却几乎难以分辨。

没办法，谁让龙不小心，落到了荆州这个凤鸟的大本营呢？

今天的荆州城门之外，还有一尊巨大的凤鸟雕塑，它昂首向天、展翅欲飞，势必要把这个古老的城市带向新的境界。它的脚下踏着的，是一轮旭日。

水中倒映着荆州古城城楼与游客（胡顺华/摄）

大意失荆州的悲壮

在这个凤鸟的大本营里，除了有绚烂、炽烈、霸气、浪漫的颜色，还有一点被藏得很深的感伤，正如屈原在《九歌》中所咏的“怀忧苦毒，愁思沸郁”。

正因为加入了这一点感伤，才最终形成了荆州的性格基调。

在三国逐鹿、战乱频仍的时代，它体现得尤为明显。

青龙擎日月，忠义释春秋，荆州人喜欢这样的气度和性格。

毫无疑问，荆州是三国时最著名的城市，三分天下的过程当中，最精彩的几个段落，都与它有关。

荆州西面不远，就是当阳城的长坂坡，赵子龙长坂坡单骑救主的热血一战，是三国故事里最绚烂最具美感的篇章;荆州对岸的赤壁更不必说，火烧赤壁是直接决定三分天下的关键一役;最终使得刘备元气大伤、蜀国情势急转直下的，也正是关羽失守了荆州城。这位战神一般的人物因为自傲终致败走麦城身首异处，又成为三国故事里最令人扼腕叹息的篇章。

可奇怪的是，那些轰轰烈烈的凯旋故事，都没有留下典故，偏偏是这混杂着溃逃和死亡的失败者的故事，却变成千古流传的俗语——大意失荆州。

不得不说，历史是冰冷的，但有时也是审美的。

对忠义的崇尚

其实，关羽大意失荆州的故事带给荆州人的感受，或许与其他地方的人完全不同——它不仅是教训和叹息，更是一种深切的留恋。因为，荆州人看重关羽身上的忠义。

在荆州一带，人们从不直呼关羽之名，而是尊称其为“关公”，对他的敬拜和纪念形式也格外多。

荆州城大北门金水桥外有一条街道名为得胜街，相传正是当年关公凯旋回朝的必经之路。荆州还有诸如点将台、马跑泉、卸甲山等地名，都与关公有关。

“供关帝”是荆州一带流行的风俗，现在关帝庙所在地据考证为关公镇守荆州的官邸，香火一直极盛。

荆州还有一座著名的建筑“春秋阁”，原本是金龙寺的一个戏台，1934年重塑之后专门放入了一尊关羽读《春秋》的雕塑，故改名为“春秋阁”。

荆州愿意将勇武忠义的关公作为自己的守护神，也作为自己的精神象征，所以规划了关公文化园。2016年，园内树起了高达48米的关公铜像，这是世界上最高最大的一座关公像。

关公提刀挺立船头，战袍在风中舞动，气势恰如天神下凡。

有不少当地人诟病这座雕塑实在是太大太突兀，破坏了荆州城墙和护城河一带的和谐景观。从视觉效果来看，这种批评确实很有道理。不过，也有人从心理上解释，认为这座巨型关公像，正是荆州人忠厚、义气的体现——青龙擎日月，忠义释春秋，荆州人喜欢这样的气度和性格。

其实，在荆州人的日常生活细节里，处处体现着他们对“义气”的理解。

荆州人把吃早餐称为“过早”，它带着一层特殊的社交意义——对于荆州人而言，过早的内涵比吃正餐要丰富深刻得多。在这里，请人过早才是最亲密的情感表达方式，只有真正的兄弟、知己，才会坐在街头巷尾一起过早。

荆州人过早是要喝酒的，于是，在街头巷尾腾腾缭绕的锅气里，“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形式不那么隆重，义气却直冲霄汉了。

荆州这座古城留下来的遗产，有许多是具体的，比如完整的明代古城墙、古建筑以及几千年来不断出土的珍贵文物，但更多的是抽象的，比如对忠勇的追慕、对义气的珍重。无论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座古城独一无二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