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理想主义者画传
——评陈非的《吴天明艺术画传》
2019-07-17韩春萍
□ 韩春萍
“他是第五代导演的教父,他是中国电影的良心。人生得意时,尽一己之力提携后辈,振兴电影。人生低潮,备受磨难时,依然不改初心对中国电影持之以恒,鞠躬尽瘁,堪称电影人的楷模。”这段话是2018年7月刚刚出版的《吴天明艺术画传》对著名导演吴天明的评价。作者陈非既是青年作家也是导演,他在《我为什么给吴天明立传》的访谈中说“作为中国电影教父的吴天明,他不仅是优秀的导演,更重要的是他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有力地推动了中国电影发展,他的精神在今天的电影界,更是显得弥足珍贵,令人感动,但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很难找到一本他的艺术人生传记。作为导演后辈,我就想让更多人认识吴天明,了解吴天明。”①陈非通过为吴天明导演立传,刻画了一位理想主义者,而这正是他作为一位青年导演,一位电影艺术工作者对于导演精神的追寻与传播。这本画传填补了空白,为吴天明电影研究提供了珍贵的资料,其创新与学术价值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一、传记中的吴天明生命诗学
陈非选择以传记的文体形式,以吴天明的生命历程来记述和描绘他作为导演的一生,力图探索导演的个体行为或人格与他所生活的家庭、社群之间的关系,及其电影艺术的变迁与社会环境变迁等等诸种联系。这种传记的写法旨在刻画吴天明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人格以及形成过程,解释吴天明的人生经历尤其幼年经历如何影响他人格的形成,如何影响他成年后的重大选择。画传尤其对一些“悬疑性问题”做了梳理和分析,对于电影界和研究者认识吴天明有重要参考意义。吴天明作为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事业和电影都如日中天时为何远走美国息影五年?这个问题就是吴天明人生中不为公众所知的“悬疑性问题”。这种传记的写法颇有心理传记学的特点,心理传记学作为一门采用心理学理论来研究非凡人物生命史的交叉学科影响广泛,这种书写传记的方法打破了常规生命叙事的时空限制,不是严格以主人公的生命历程展开绵密而均匀的叙事,是在勾勒整体生命历程的基础上,重点截取主人公生命中的某些重要时刻和重大生命事件来叙事,其中以某种特定人格特质和悬疑性问题为主线串联起整个传记,构成主人公的生命史叙事。比如美国加州大学的舒尔茨教授作为当前国际心理传记学领域的重要人物之一,他用心理传记学方法对凯鲁亚克、维特根斯坦、王尔德等众多西方杰出人物进行了研究。这对中国相关领域的探索有很大影响,近年来涌现出了不少采用心理传记学方法创作的人物传记。当然并不是说陈非的这本画传就是严格意义上的心理传记,相反,它是一本以文学而非学术的形式所写的心理传记。
《老井》获东京国际电影节四项大奖(1987)
笔者认为,这里面具有作者陈非的双重视角,一个是作为导演的审视视角,另一个是作为作家的叙事视角。陈非坦陈吴天明是他的榜样,这是作为导演的陈非对于吴天明的认同,只有导演才知道导演的辛苦,一部电影的面世要经过多少人事之辛劳,尤其是在资本严重影响电影的当下,一个导演如何拍摄出理想的电影,这其中之艰辛也只有导演更清楚。因此陈非为吴天明立传其实是在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立传。这个理想主义者成功过,失败过,但最终没有被遗忘,成为名垂中国电影史的重要人物。在陈非看来,吴天明的存在就是一个榜样,一种证明,证明了一个人坚持自己的信念和努力成为一个伟大导演的可能性。
虽然现实环境多变,但是吴天明用一生证明了一个导演如何坚守自己的初心,这个初心就是吴天明理想主义人格的胚芽。陈非历时数年打磨这本传记,由原来的三十多万字删减至当前十几万字,将吴天明的电影作品与生命历程紧密结合,在其极具诗人气质的生命叙事中找到了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我们发现贯穿吴天明人生与艺术始终的是一种生命美学,用陈非的话说就是一种“普世价值”“挖掘人性光辉,发现生活之美”。一个人一生所经历种种事情只有以某种心理动力来解释时才能显现出意义,画传通过叙事反映了吴天明的生命历程与其作品之意义间的互动关系。画传中的吴天明生命叙事是情感与理性的凝聚,它使人们能以吴天明的生命经验中窥见艺术之灵光以及这灵光将其人生审美化的诸种可能。
著名导演彭小莲在序言中将吴天明比作美国著名导演奥逊威尔斯,中古世纪的骑士,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30年前彭小莲在纽约遇见身处逆境的吴天明,她写到:“吴天明还是那样意气风发,没有任何自艾自怜的感觉。他身上就是有一种生命力。”陈非用彭小莲的这段文字作为这本传记的序言是很有意义的,彭小莲同为导演,又是和吴天明有过交往的导演,因此她对吴天明的评价和对其人格的概括具有相当可信度。“中世纪的骑士”与“唐吉诃德”这两个文学形象反映了吴天明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环境太强大了,以一己之力如何对抗,如何实现他改造环境的理想?正因为如此,才显示出吴天明导演精神的可贵。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呢?彭小莲特别提到吴天明的“骄傲”,她写到:“骄傲本身是一种能力,并不是什么脾气,更不是一种姿态。骄傲,是灵魂里的事情,是他的人生阅历,他的个性,是他对世界独立的判断和认识。他不是苟延残喘地活着,除了骄傲地面对世界,他别无选择。”②吴天明身处人生低谷时还那么“骄傲”,他的力量不是来自理性选择,而是来自生命的直觉,类似一种信念的力量。这样强大的心灵力量来自何?画传从吴天明的童年开始为我们讲述了他这种人格的形成过程。
二、追寻直觉之路的“英雄之旅”
陈非在第一章中写到1939年吴天明爷爷做了一个梦,梦见在路上捡到了一个小男孩,回家就听到新生儿的啼哭,这个孩子就被叫做“梦”。独特的人物总会有独特的出生经历,这个叙事模式在民间故事与民间传说中经常见到,预示着主人公不平凡的命运,这个叫“梦”的名字象征吴天明生命诗学的最初篇章。人生如梦,电影亦复如是。这是陈非作为作家的敏感,他很擅长于平常处看到戏剧性。陈非式的叙事使这本传记的形式以及内容与吴天明的生命史完美契合,具有相当的可读性与感染力,可以说其中隐含着一个“英雄之旅”的隐形结构。吴天明的父亲吴曰聪是一位1936年入党的地下工作者。在吴天明8岁时,28岁的妈妈带着兄弟三人在路上逃亡了一年。“危机四伏的逃亡,饥寒交迫的颠簸,战争的残酷,乡亲们的热忱,以及每一处乡亲无论贫富的倾囊相助,无不深深地印在了这个8岁小男孩的心里。”③这种生命叙事无不在强调吴天明作为一名“小英雄”的传奇经历。据美国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的研究,一切民族的英雄神话叙事中都具有相同的隐形结构,其中总隐含着一个“英雄之旅”。这个旅程是由启程、启蒙、考验和归来四个阶段构成,英雄往往经历这四个阶段之后,其人生完成一种向上的循环,形成了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其中“历险的召唤”和这历险之路上的种种考验就是铸就英雄人格和一生命运的关键性生命事件。坎贝尔说“英雄就是隐藏在我们每个人之中的神圣的创造与赎罪形象的象征。”④这个“神圣的创造”往往会体现为一种“自我实现”的生命冲动,而“赎罪形象”则会以精神的不断超越与重生体现出来。传记中写到吴天明在小学时爱上了说快板,高中时热衷演话剧与编舞蹈,具有强烈的艺术创作冲动。在他读高二的时候看了苏联导演杜甫仁科的电影《海之歌》,便被这部“诗的电影”迷住了,为了多看几遍这部电影,就用母亲为他缝制的新棉鞋换了一块多钱,连看了三场电影。电影里富于诗意和激情的台词让他陶醉,他还特意买来剧本,把里面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这部影片对他影响很大,以至于后来吴天明说是这部影片影响了他的电影观。”⑤吴天明的多部电影中都有水意象的叙事,不能不说是这部电影激发了他的表达冲动与表达方式。
在英雄叙事中,英雄们都要经历外在的磨难和内在精神的超越与重生,最后达到人格的完善境界,这本传记对吴天明的生命叙事也非常注重这一点。吴天明起先作为演员最后转型去做导演,但是经历了首部电影《亲缘》的失败。“他发誓要把巨额的学费买来的教训,转化为艺术的觉醒,创作出优秀的电影,奉还给观众。”⑥这些事件都是陈非着墨较多的地方,这是促使吴天明精神重生的关键事件,如果没有这样的磨练,第二部电影《没有航标的河流》就难以如此厚重。吴天明以“坦诚的胸怀,火热的激情,对作品的深刻理解和要将电影搬上银幕的极度自信”⑦打动了作家,叶蔚林同意授权改编。为了让演员更接近人物形象,吴天明带领演员们在萧水上进行了长达三个月日晒雨淋的放排训练。
英雄叙事中往往充满戏剧性和仪式感,吴天明的生命叙事也如此。传记中写到1985年5月在四川大学露天放映《人生》,突降大雨,一万多名观众在大雨中看完了电影,观后激动地大喊:“电影万岁,《人生》万岁”。这是一个电影内外共同净化自身的巨大的洗礼仪式,吴天明敏感地捕捉到了。陈非对吴天明的生命叙事在不动声色中也体现了一个作家的敏感,很少有评议,他能找到那种原型叙事模式,让叙事表达自己。
吴天明人生中的“悬疑性问题”与西影厂有关,他1983年被任命为西影厂厂长,发表了震动人心的就职演说“我要让人对西影厂刮目相看”。传记中写到:“他这样孤注一掷,敢说敢干的性格,常被人说成‘不成熟’,‘老天真’。大刀阔斧地改革,将年龄偏大的中层干部全部免职,优先提拔年轻人。鼓励年轻人放手去搏,引进新思维,创作有时代特色的影片。”⑧6年后吴天明赴美国,在洛杉矶开了一家音像店维持生计。“在美国整整四年十个月里,吴天明度日如年,⑨回国后已经物是人非,电影业转为市场经济,资本说了算。传记中写到一个细节:改编《百鸟朝凤》电影剧本时,吴天明闭关一个半月,经常改到痛哭流涕。⑩
吴天明与导演李安
从一个名叫“梦”的孩子开始,到“唢呐王”结束,陈非以节制的文字刻画了一位具有诗性气质的理想主义者吴天明,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犹如英雄之旅,他的激情、他的骄傲和始终不妥协的生命姿态跃然纸上。“艺术家是神奇的助手,他们会唤起象征和主题,让我们得以和自己的深层本我接轨,他们在我们生活的英雄之旅上能够‘一路挺到底’。”⑪给我们永远的鼓励和力量。
三、图文互释的意义空间和多重视角的立体呈现
这本画传不同于一般的传记之处,除了上文所述,还体现在一个“画”字。它既指这本传记中采用了大量珍贵的照片,图文互释,营造了一个更为丰富而有张力的艺术空间,也是指这本传记是画传而非文字传记。这里体现出陈非作为一名导演和作家所具有的画面捕捉能力和意象式的诗性思维。为人立传,非共鸣者难为,我认为这种意象式的诗性思维正是陈非与吴天明两代导演之间的心有灵犀处。吴天明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太近或者太远都不容易看清楚,而陈非看重的是吴天明人格当中的某种特质与电影艺术的深层同构,就此意义而言,吴天明对于陈非就像一个心理意象式的存在。这个意象式人物是不适合用绵密的文字表现的,更像写意,着墨不多,但笔力所及处皆是意味。
画传中文字与图片之间的互动对话,形成了一种意象叙事的对话空间,有效弥补了传统传记之不足,提升了看图时代传记的艺术感染力,能够将读者带回现场,图文各自所携带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之间形成对话、互释与岔路,进而构成了全新的艺术空间。这本画传的封面采用了吴天明的一张黑白照,饱经沧桑但又倔强不屈的眼神看往别处,像在审视,眉宇间却正对着某种向往。这张照片是打开吴天明生命史的密码,读者诸君看见的第一印象和其中的文字会有怎样的交融与分叉呢?这样的图文对话场就是陈非要构建的艺术空间,画册中这样的照片还有多处,目的就是邀请读者参与其中去感悟。
以“画”作传不同于画像,前者显然是动态的,是多种画像的叠加,犹如人的多种侧面。因此这本传记的第三个特点便是多种视角的叙事方法。第一种主线视角是陈非的第三人称旁观者视角,借助种种史料、影像、图片与访谈勾勒出了一个他所理解的吴天明形象。第二种视角是第三人称人物视角,如果我们把整个电影界作为参照纳入一个“大叙事”的话,与吴天明有过交集的各位就是这个叙事中的人物,从这些故事中人的视角看待吴天明,无疑是一种可以拉回到事件和现场的视角,有效保证了传记叙事的真实性和现场感。要强调的是这本传记还附了吴天明的自述,大多是以前的创作谈,以自述的形式使得这种传记由主客体之评价关系转变为一种对话关系。这些叙事方式的探索足见陈非的用心。
总之,《吴天明艺术画传》作为致敬之作,以图文并茂的形式,以贴近主人公心灵的方式,将吴天明导演的人格魅力及其与电影成就的关系很好地呈现了出来,不仅给当下的电影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同时也为电影界后辈树立了一个典范。当然画传并不是塑造了一个“高大全”的吴天明,相反,它没有回避吴天明人格中的某些弱点。陈非正是在一个丰富复杂的生命史的叙事中,力争给读者构建出一个可供借鉴和学习的超越之路。这正是我们被这本画传吸引的原因。
注释:
①陈非《我为什么给吴天明立传》,《国际教育周刊》2018年第6 期。
②陈非《吴天明艺术画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序言第7 页。
③陈非《吴天明艺术画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 页。
④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张承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1 页。
⑤陈非《吴天明艺术画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 页。
⑥同上,第18 页。
⑦同上,第22 页。
⑧陈非《吴天明艺术画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8 页。
⑨同上,第91 页。
⑩同上,第156 页。
⑪约瑟夫·坎贝尔《追随直觉之路》,朱侃如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19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