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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现实、固化机制与干预策略
——兼论乡村振兴规划的渐进性改革

2019-07-17史晓浩孙丽华

关键词:劳动力农民价值

史晓浩,孙丽华

进入新时代,在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指引下,乡村振兴作为国家的一项重要战略,进入国家顶层设计,同科教兴国战略、人才强国战略、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等七大战略一起,成为国家治理成败的重要试金石。2018年,国家印发《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特别指出“坚持农民主体地位,充分尊重农民意愿,切实发挥农民在乡村振兴中的主体作用,调动亿万农民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把维护农民群众根本利益、促进农民共同富裕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促进农民持续增收,不断提升农民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提出了“产业振兴—X—农民致富”的总体规划路径。而后,各地结合实际,开展了各具特色的规划探索。笔者在编制各级乡村振兴规划过程中试图将国家乡村振兴战略规划提出的总体路径落地,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一般意义上的广大农村区域劳动力价值萎缩的问题,即在“产业振兴—X—农民致富”这一链条之间存在梗阻,这一问题能否成功解决,将深刻影响乡村振兴规划的实施。因此,本文试图重返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分析产生这一问题的社会成因,揭露隐藏于农民日常生活的隐秘机制,并结合实际制定行之有效的规划路径,以彰显农民劳动力价值。

一、 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田野发现

2019年3月,笔者在一次规划评估的外业调查中,详细记录了山东省D市农业大镇D镇8个行政村[注]鉴于文章可能带来的潜在影响,在不影响研究表述及读者理解的前提下,隐去案例的真实名称。的劳动力总量、构成及收入情况,这个调查充分反映了农村现有劳动力价值严重萎缩的现状。

(一) 农村劳动力人口总量持续减少

伴随农村人口持续向城镇转移,我国农村常住人口总量逐年减少,在2018年为5.64亿,仅占全国总人口的40.42%,全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已接近六成。乡村振兴规划的外业调查发现的现实情况[注]本论文所用案例数据,来自笔者2019年3月所负责的山东省德州市D镇乡村振兴规划外业调查工作。,与此趋势基本吻合。S省D市D镇总人口30547人,18周岁以下(不含)的非劳动力为6913人,约占22.63%;18至60岁劳动力为18650人,约占61.05%;60周岁以上(不含)老年人4984人,约占16.31%。具有劳动能力的18周岁以上人口中,10974人从事非农产业,约占35.92%,常年不再从事农业生产;但全镇仍有12660人常年在家从事农业,农业劳动力占总人口的41.41%,比全国农村常住人口多0.99个百分点,与全国趋势大体相当(见图1)。

图1 全国城乡人口比例变化趋势图(2010—2018年)

(二) 农村劳动力以老人、妇女为主,总体抗风险能力较弱

传统理论认为,农村地区女性及老人为低劳动能力者。全镇在家务农的12660人中,成人劳动力中女性是男性的1.77倍,61岁及以上老年人4737人,约占37.42%。全镇所有劳动力中,缴纳养老保险的比例只占0.02%,农村劳动力缺乏长远打算已成普遍现象,年老以后的抗风险能力极低。

(三) 农村劳动力低价值特征突出

从劳动力的收入构成来看,非农收入远高于农业收入。据涵盖全镇全部家庭户的劳动力收入调查显示,该镇劳动力人均年收入约为2.65万元,其中农业收入占32.30%,非农收入占67.70%,农业收入占比较全国平均水平低5.10%。调查发现,该镇未外出农民劳动力的日均收入为72.60元,工作时长普遍在10小时以上。在D镇全部4.94万亩农业用地中,已流转8526亩,占20.87%,剩余土地由未外出劳动力耕种,平均每个劳动力耕种3.23亩。在未外出就近转移到当地企业中的100万个劳动力中,日工资普遍在100元以下。

(四) 农村劳动力的就近城镇化意愿高于乡城转移意愿

全镇9257户中,常年不在家的农户已经有822户,占8.88%;已进城买房的1803户,占19.48%;愿意将户口迁至城镇的1206户,仅占13.03%,比已进城买房的户数低6.45%。愿意就近搬入农村新型社区的2945户,占31.81%,是意愿进城农户的2.44倍。相较于离开家乡,D镇农民更容易接受就地就近建设农村新型社区,从而改善生活质量(见表1)。

表1 D镇劳动力乡城转移意愿统计表 (单位:户)

(五) 农村劳动力价值萎缩内在地存在一个难以打破的固化结构

综上,D镇的劳动力价值分析展示出一个“悖论”,即劳动力结构的低能化与居村劳动力通过外出改变现状的低意愿化同时并存,二者叠加织就了当前农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怪圈”。2006年以来,笔者在全国各地所做的多次涉农劳动力调查,每每都遇到这一怪圈。例如,2006年涵盖东部山东烟台、中部安徽马鞍山、西部宁夏固原的涉农劳动力调查,2009年云南龙开口水电站水利移民村庄的劳动力调查,2011年山东济宁孔孟文化遗产地中华文化标志城农民搬迁意愿调查,2015年至今,覆盖山东全省全部城市的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规划调查等,不胜枚举。农村劳动力同时保存了“低能化+低转移意愿+低劳动力价值”的稳定特征,造就了当前乡村振兴规划必须面对而又最难破解“难题”,本文将之称为“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

二、 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理论图景

事实上,理论界一直对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保持了高度关注,形成了令人信服的理论解释,也预留了理论发展的空间。

传统中国农民群体的劳动力价值有着特殊性,黄宗智将这一特殊性形象概括为单位面积劳动力投入的“过密化”。过密化是指经济在以单位工作日边际报酬递减为代价的条件下扩展,即所谓的“没有发展的增长”,传统小农劳动是超密度投入的,在有限的土地上投入无限劳动,最终导致其劳动的内卷化[注]黄宗智.华北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M].北京:中华书局,1986.。伴随农业技术发展,特别是在机械化、信息化推动农业现代化加速实现的今天,这一理论在解释当代乡村劳动力的个体选择时出现了“断档”,即使在农业生产需要投入很少劳力的今天,部分农村劳动力依然选择留村生活。显然,在乡村劳动力具备更多选择的“新时代”,过密化或曰内卷化理论的解释是苍白的。

分支细密的经济学系统分析了多样外部性导致的劳动力价值萎缩。经济学家通过“剪刀差”函数曲线,形象地描述了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现实,传统农民通过辛勤劳动生产的商品在与工业品交换时,呈现出农产品价格低于价值、工业品价格高于价值的差额现象,工农之间同工不同酬。原因为计划经济目标思维下政府的目标函数中,农民的权重小于工人,农民福利的权重也小于资本积累的权重[注]林毅夫,余淼杰.我国价格剪刀差的政治经济学分析:理论模型与计量实证[J].经济研究,2009(1):42.,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时期,由于城市财政投入偏向、工业优先发展、价格管制等多种对农村限制性制度的存在,政府因素、市场因素及其交互影响因素的“混合体”叠加影响,导致“剪刀差”现象在农村区域仍有不同程度的存续[注]付大学.城乡“剪刀差”对收入分配的影响与财税法规制[J].暨南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1):49.。不难发现,影响农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外部因素,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改变,缺少内在变量支撑的稳定解释[注]蔡昉.四十不惑:中国改革开放发展经验分享[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中国的乡村工业化是稳定性的重要内在解释变量之一。实践证明,乡村工业化进程是提升劳动力价值、缩小城乡“剪刀差”的重要途径,从改革开放之前的队办企业、村办企业,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的乡镇企业,均对改善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有显著作用。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随着市场经济的日趋完善,乡镇企业难以适应这种完备市场的竞争[注]David L. A theory of ambiguous property rights in transition economies:The case of the Chinese non-state sector[J].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1996,23(1):1.,乡村工业化的暂时性衰退进一步加剧了农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现实。

经济学解释的另一个挑战来自历史性变迁。一方面若跳出乡村,从城乡二元维度长时段地对比观察可发现,农村劳动力价值并未伴随制度环境的宽松(或曰国家从农村退出,如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在为农民减负)而发生持续性增加,恰恰相反,农村地区的劳动力价值持续走低,他们没有因为国家经济发展及农村改革的成功而显著获益。改革开放四十年间,城乡居民收入比从1978年的2.56震荡扩大至2017年的2.71(2014年统计口径调整未影响城乡收入差距持续增加的大趋势)。另一方面,农业从业所得收入占农民总收入的比重越来越低,从2008年的48.70%下降到2017的37.40%。可见,城乡劳动力“剪刀差”并未被经济学意义上的市场“熨平”。笔者认为,理论解释空白的主要原因来自对农民主体性[注]王春光.关于乡村振兴中农民主体性问题的思考[J].社会发展研究,2018(1):31.及其日常社会环境关联分析的缺失。

三、 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固化机制

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结构性固化的背后,是当代乡村社会一系列社会安排的关联性使然。

其一,小农经济的延续拉低了农民劳动力价值的心理预期,这是基础性原因。D镇是农业大镇,以玉米、小麦、饲草种植与牛羊养殖为主业,形成“三区两线”的农业发展格局,包括北部畜牧养殖区、南部水产养殖区、西部现代农业种植区和黄河故道2万亩花生、西瓜种植带、主干路沿线民营经济加工带。在留村劳动力经营的每人3.23亩农地中,除去化肥、农药、种子、灌溉等每年必要的投入,基本每亩地的收入约为一季粮食的收入,按当前粮食收购价计算,在丰收年份约为每亩地1000元[注]本文不追求精确的数量计算,在于说明劳动力价值萎缩的这一现象。。约略而言,每个以小农种植为主的劳动力的价值约为三千多元,远低于国家同期水平。从事零星养殖、饲草种植的劳动力报酬虽然略高于粮食种植,但总体上仍维持在较低水平。如此低廉的农村劳动力价值,是常年留村劳动力计算劳动力报酬的心理定价标准,在任何劳动报酬均高于此基准的前提下,农民心理预期非常容易得到满足[注]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虽然价值低但是可接受,能满足应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基本需求,这构成农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心理基础。

其二,居村劳动力与现代化市场体系的脱节。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下,农民劳动力的价值与市场嵌入程度成正比[注]马克•格兰诺维特.找工作:关系人与职业生涯的研究[M].张文宏,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农民找工作的主动性越强,与市场用工信息匹配度越高,则越可能打破既有的价值萎缩怪圈。调查中发现,受制于较低的社会关联水平[注]贺雪峰,仝志辉.论村庄社会关联:兼论村庄秩序的社会基础[J].中国社会科学,2002(3):124.,居村农民依靠现有社会资本[注]Coleman J C. Social capital in the creation of human capital[J].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88(94):95.较难获取适配的就业信息与工作岗位,由此形成了居村劳动力与市场体系的第一层隔阂。现代的工厂制度安排以市场需求为导向,工时安排与以节气时令决定的传统农业生产安排出现时间错位,居村农民就近进厂务工需要对生计重新安排[注]史晓浩,村落社会与市场的互构:鲁中农民的实践理性分析[M].东营:中国石油大学出版社,2016.,部分个体调试失败,人为制造了居村劳动力与市场体系之间的第二层隔阂。两层隔阂同时存在,将居村劳动力甩出了现代化市场体系,他们成为现代社会的“流浪者”。

其三,乡村企业的生存困境加剧了价值萎缩的倾向。当前,中国乡村企业的生存环境发生巨变,“城乡中国”产生了乡村与城市之间力量对比的历史性转折[注]刘守,英王一鸽.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中国转型的乡村变迁视角[J].管理世界, 2018(10):128.,乡村与传统“乡土社会”的运作逻辑出现显著变化,不同于改革开放以前家庭作坊、村办企业萌芽时期的发展[注]费孝通,张之毅.云南三村[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也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末期乡镇企业的蓬勃发展[注]费孝通.小城镇大问题[J].瞭望周刊,1984(5):24.[注]沈关宝.一场悄悄的革命:苏南农村的工业与社会[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来自更高层级企业的竞争。城镇化进入中后期以后,城市群是主体竞争形态,国家层面在“以城市群为主体构建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镇协调发展的城镇格局”,产业发展重心的转变,促使产业形态纷纷向“高、精、尖”方向转移,以“特色小镇”为代表的块状经济加速崛起,小城镇传统产业甚至是低端产业,面临淘汰窘境。乡村区域比较优势缺失,竞争压力传递到乡村劳动力价值层面,即乡村企业基于理性考量对农民工资的极端压低,这一差异在城市群与非城市群的对比中表现显著[注]瞿忠琼,陈日胜,冯淑怡.城市群视角下中国农村居民收入不平等研究[J].南京农业大学学报,2018(6):84.。D镇调查发现,当地牛奶生产企业为保障饲料的稳定,鼓励种植大户改变种植结构,转为种植饲草,承诺以5000元/亩价格收购,在饲草成熟时只给出了2000元/亩的收购价格。

其四,农民家庭存续需求从社会道德层面锁定了劳动力的个体选择。按照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农民个体是乡村由近及远社会关系谱的原点,对后代的繁衍与人类社会的存续是个体存在的根本社会功能[注]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维系家庭需求,如照料老人、孩子、病人等,促使饱受“压榨”的居村劳动力,不是选择跳出“怪圈”进入形形色色的大城市工厂务工,而是甘心留在乡村,接受其劳动力价值萎缩的现状。D镇调查中,问及农民不选择外出务工的原因时,多回答“留下顾家”,潜台词即为“不顾家”是自私的,是被乡邻所不啻的。居村劳动是一项家庭策略,表现为个体的行为选择,通过满足家庭需求的“集体行动逻辑”[注]奥尔森.集体行动的逻辑[M].陈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达到了个体社会关系的“平衡性”[注]翟学伟.中国人行动的逻辑[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在此意义上,乡村的传统社会道德形塑了农民(包括农民工)对低价值群体的社会认同,非意识性地产生了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后果(见图2)。

图2 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结构性固化机制图解

四、 乡村劳动力价值回归的干预策略

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存在及其持续,潜在地存在诸多危害。首当其冲是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顺利实施受到影响,长期的劳力价值倒挂直接影响农民劳动力投入的积极性,可能导致“农民富裕”这一核心目标的部分不满足甚至瓦解。更深远的影响来自于农村地区长期以来存在的劳动力价值萎缩,它会直接导致“阶层固化”,隐藏着政治不稳定的潜在风险,从而对国家治理提出严峻挑战。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干预策略来阻断这一现象,甚至扭转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现状?

制度经济学给出了推进农村渐进性改革的解决路径。政府作为一个理性经济人,选择要不要进行改革,选择什么样的改革政策,或者接受哪种群众自发性的改革,是一个进行变革收益和成本比较、分析、权衡后作出的“利益最大化”或曰政治净收益最大化的选择[注]Downs A. An economic theory of democracy[M].New York:Harper&Row,1957.。按照农民各类生产资料产权明晰化和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的进路[注]North D.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growth[J].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1971(3).,农村改革发展到今天,遇到了很多难题,例如尚没有找到解决农地“模糊产权”的明确方式[注]李稻葵.转型经济中的模糊产权理论[J].经济研究,1995(4):42.[注]刘世定.科斯悖论和当事者对产权的认知[J].社会学研究,1998(2):12.,更没有很好地处理被各种地方性知识、乡规民约建构起来的带有社会属性的产权[注]曹正汉.产权的社会建构逻辑——从博弈论的观点评中国社会学家的产权研究[J]. 社会学研究, 2008(1):200.,没有很好地捏合起城乡两端联动发展,从而无法阻断乡村持续衰败、劳动力价值持续萎缩的残酷现实。

政治经济学给出了更为综合的问题解决路径。社会科学家蔡昉将农村制度改革划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为标志的激励改革阶段,以“农村支持城市”制度为特征的城乡联动改革阶段,以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制度为标志的全面改革阶段[注]蔡昉. 中国农村改革三十年——制度经济学的分析[J]. 中国社会科学, 2008(6):99.,以及2018年伊始以经济体制改革为标志的新时代全面深化改革阶段。遵循“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生产力、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的评判标准,可以说,改革从一开始就形成了牢固的政治共识,始终得到了人民群众的广泛支持,具有不可逆转的推进逻辑[注]蔡昉.四十不惑:中国改革开放发展经验分享[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国家层面的乡村振兴战略规划正是这一综合干预路径的延续。规划明确,“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按照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总要求,建立健全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统筹推进农村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和党的建设,加快推进乡村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乡村振兴道路”。这样一种顶层设计,旨在以强力的行政调控手段,扭转乡村日益衰败的局面,从而防止乡村经济问题“政治化”倾向[注]党国英,乡村振兴的真正难题及其破解之策[J].国家治理,2019(3):54.。鉴于单一学科理论指导下所走过的乡村劳动力价值衰退的弯路(如制度经济学主张所呈现出来的劳动力增收乏力),显然综合性的政策干预是截断当前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良方。

然而,地方在执行乡村振兴规划时需要更进一步与地方发展实际相结合,根据实际提出适用于本地的规划干预措施,在综合性分析的前提下提出渐进性改革的具体手段。结合规划实践,笔者将乡村振兴规划的干预“策略集”细分为七类,详见表2。

表2 乡村振兴规划渐进性干预策略分类一览表

续表2

地方乡村全面振兴的要义在于,通过系统性、综合性、渐进性的干预策略,融合自上而下的战略决策与自下而上的规划实践,建立自治、德治、法制相结合的和而不同、美美与共的现代化乡村,从而彻底斩断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颓势,显化蕴含于勤劳的乡村劳动力身体之中的抽象劳动,还乡村劳动力以真实价值。在此意义上,再现乡村劳动价值的干预策略,需要重回马克思劳动二重性的主张,因为劳动不仅反映人类劳动力在生理学意义上的耗费,商品价值也反映抽象的人类劳动属性[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五、 结论与讨论

当前,乡村地区普遍存在劳动力低能化、低转移意愿、低劳动力价值显化并存的特征,这表征着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残酷现实。“过密化”“内卷化”理论、宏观经济学分析,并没有顾及农民主体性及其日常社会环境的关联分析,从而选择性忽略了导致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隐秘社会机制。多年的规划调查实践发现,小农经济引致的农民低价值心理预期,与企业困境之中的薪酬定价策略、农民与市场之间的双重隔阂、家计生活策略、村庄道德认同等社会关联纠缠在一起,生产出乡村劳动力萎缩的固化结构。新时代对乡村实施综合性干预策略,融合自上而下战略决策与自下而上规划实施的乡村全面振兴战略,有助于打破劳动力萎缩固化结构,还原乡村劳动力的真实价值。

在实施时序上,综合性干预策略是渐进执行的。诚如上文所述,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已经形成了“个体—家庭—村落社会”的固化链条,那么松解链条上的任何一个环节,都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此意义上,干预政策需要涵盖农民主体性的个体层面、村庄组织重建的组织层面(包含正式组织与非正式组织)、更大区域的产业、环境、社会、文化政策层面,乃至三农政策的适时调整。破解这一立体式“硬核”,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

事实上,我们的制度改革落后于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速度,特别是户籍、农地、司法等关键性制度。户籍制度在走向城市宽松的方向上,出现了城镇人口反流的现象;农村宅基地、耕地、建设用地的改革仍然处于各地分散试点阶段,所有权、使用权、经营权“三权分置”产生的次生问题,尚未找到很好的解决办法;虽然乡村秩序的维系有了“迎法下乡”的现实需求[注]董磊明,陈柏峰,聂良波.结构混乱与迎法下乡——河南宋村法律实践的解读[J].中国社会科学, 2008(5):87.,但是乡村法制的执行过程中,遇到了与乡村结构之间的调试问题,伤害、威胁、制裁等司空见惯的法律事务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存在着重大差别[注]苏力.送法下乡——中国基层司法制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等等。法治国家建设要求通过法律来保护劳动者的合法权益。可惜这一美好愿望在当今“半工半农”、高流动性、高异质性并存的乡土社会并未显现。现实中的乡村用工单位,在未取得正式法人或用人单位资格的前提下,农村劳动力与工厂的关系只能算是“劳务关系”,不能算是正规“劳动关系”,“非正规”或“半正规”就业现象普遍存在。这导致多数乡村劳动力的价值难以得到正式法律的保障。黄宗智指出,国家劳动法规已经和实际的劳动人民脱节,相当程度上已经变成只是维护少数特权蓝领工人以及白领公务员、事业人员和大中型企业职员的法规。“工人”“农民”和“劳动法律”话语其实已经导致对中国社会实际的深层误解。因为中国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既非传统意义的产业工人,也非传统意义的农民,而是半工半农、亦工亦农的农村户籍人员,现实中受到劳动法保护的正规经济只占我国总就业人员中的16.8%,而半工半农不受劳动法保护的非正规经济的劳动人民占到83.2%[注]黄宗智.重新认识中国劳动人民——劳动法规的历史演变与当前的非正规经济[J].开放时代,2013(5):56.。占全国劳动力超过八成的农村劳动力,被认作为临时性的劳务人员,处于“劳务关系”而不是“劳动关系”之中,处于国家劳动法律保护的范围之外,介于国家和社会之间广泛存在的中间地带(黄宗智称其为“第三领域”),长期受制于各种非正式的“集权的简约治理”传统[注]黄宗智.重新思考“第三领域”——中国古今国家与社会的二元合一[J].开放时代,2019(3):12.,忍受来自代表国家行使权力的当地“官场”与代表乡村资本势力的当地“市场”的在地性双重压榨[注]周黎安.“官场+市场”与中国增长故事[J].社会,2018(2):1.。这部分未能成功转移就业的乡村劳动力,只能忍气吞声。

综上,在目前尚无可资借鉴的成熟经验出现之前,改变乡村劳动力价值萎缩的发展趋势是克服乡村振兴规划实施的难题之一,需要摸着石头过河式的渐进性改革,这是成功应对这一难题的稳妥、可行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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