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八六年》探余华早期暴力叙述特征
2019-07-16林茹冰
林茹冰
摘 要:《一九八六年》是余华早期的一部作品,是其暴力书写的代表作之一。文本通过对疯子自我刑罚演绎的描写,揭露出“文革”这场人祸对人性的摧残之深重,展现出一个异化的暴力世界。余华用陌生化且艺术化的语言进行暴力叙述,使作品饱含了更深层次的审美意味。文章试从暴力叙述特征出发,探索余华早期的暴力书写。
关键词:暴力叙述;审美;陌生化;叙述视角
在余华的许多作品中,暴力叙述是其苦心经营的一个叙述焦点,也是他系列创作的一大特色。《一九八六年》是余华较为早期的作品,其中成熟、露骨的刑罚描写,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他这一时期对于暴力叙述的理解。余华曾坦言:“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也正因如此,他作品的色调多以黑红为主,让人产生一种压抑感。
《一九八六年》细致地描述了一个受“文化大革命”迫害致疯的历史老师自残的过程。疯子企图通过自己对刑罚的深刻记忆和自我作践,提醒和唤醒着那些沉溺于日常生活事件的人们。大千世界的文明只是暂时的肤浅表象,在那些眼花缭乱的表象背后是被掩藏和遮盖着的血淋淋残酷暴力。余华借“历史”老师这个充满着厚重感的身份,把暴力跟历史联系在一起,从历史深处来看待暴力,给现代一个警钟。
而他的这一些暴力在不同的方面有不同的特征,共同构成了余华叙述风格,本文拟从暴力叙述的视角、逻辑、语言和技巧等四个方面进行进一步探析。
一、陌生化的叙述视角
《一九八六年》采用一种冷静、淡定,客观的外视角讲述着这个故事,叙述者近乎全知但又不深入描写暴力承受者的心理感受,体现了余华前期小说中“零度写作”的叙述倾向。
历史老师具有双重身份,他既是施刑者,同时也是受刑者,承载着历史惨痛的记忆。而作者用一个“他”,把读者跟历史老师隔离开来。历史老师所遭受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得到,读者能看到的就只是那细致的刑罚表演,所以,即使是如此血腥的场景,对于读者来说就如同那一群看客一般,表现出的只是冷漠,无法深入到疯子的内心,实现感同身受。正是如此,才能够保持着一种理性,去思考疯子的疯狂行为,去思考现实与历史的关系,这是作者留白之处。
在街道上行走的围观者其实也是充当着读者的身份。他们也在“读”着疯子,“读”他的荒诞行为,“读”他的不知所谓。但是他们无知无觉,“他们就这样谈着疯子,他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恐惧,他们觉得这种事是多么有趣”,围观者们与疯子隔离开来了,同时也与疯子所代表着的文革记忆相隔绝,只懂得享受自己的生活。這样的“读”是为作者所批判的,围观群众的兴高采烈,昭示了一个蒙昧群体的存在,与鲁迅的小说《药》中群众观看夏瑜被杀的场景有异曲同工之处。
余华用这个陌生化的视角达到暴力隔离的目的,让痛苦和悲悯无法传递,但传递出来的却是更为深层次的哲理思考。
二、特殊化的叙述逻辑
余华的小说很注重时间顺序的处理,这一点跟莫言很像。他们都企图通过倒叙、插叙、补叙等技巧,扩大时间的张力,冲破时间的束缚,实现暴力叙述的抽象化和异化。这也是作者渴望加强对人的描写,加强精神层面的分析,淡化时间的影响的体现。
“一九八六年”,按照这个标题的时间可知,距离文革结束已经有十年,立足于这个“十年后”的时间点,讲述的事却与“文革”藕断丝连。如今是一个喊着“计划生育”的先进社会,文中的“他们”企图抹去“文革”的影子,“那些留在墙上的标语被一次次粉刷给彻底掩盖”,但是疯子的疯狂行为让人不得不把注意力拉回到“文革”,去回望历史,思考现实与历史的关系。疯子之所以是疯子,是因为他的行为异于常人,往往是小说中某些不同寻常之事的连接者和现实的打破者。同时,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交织,让疯子的暴力行为有了一层魔幻化的色彩,从而构建出一个抽象化的阅读世界。
余华曾说:“世界是所发生的一切,这所发生的一切框架便是时间。因此时间代表了过去的完整的世界。当然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再是现实意义上的时间,他没有固定的顺序关系。”他通过纪实与虚构的杂糅,现在和历史的穿梭,让作品上升到一种艺术的境界,虽未及意识流小说那般的交错,但也能给人以一种模糊晕眩却又真实的审美感受。
三、艺术化的叙述语言
在血腥暴力的描写之中,余华的文字却是具有诗意且细腻的。他会习惯于把缓和优美的文字为即将到来的暴力做铺垫,以此达到消解的效果。
余华对环境描写进行了艺术化的处理。“光”这个元素在小说中高频度地出现,营造出一种诗意的温暖。不管是日光灯之光,还是月光、阳光都无一例外地被安排着在疯子遭难之时“准时”出现。疯子被抓走前,“两只日光灯此刻都亮着,明晃晃地格外刺眼”,这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又或者说这缕光象征着什么。当疯子在幻想着对街道上的人施刑时,“月光灿烂地飘洒在街道上,路灯的光线和商店里倾泻而出的光线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像梧桐树阴影一般的光块”,但接踵而来的却是血淋淋的宫刑。当他准备对自己凌迟时,阳光过来了,“因为阳光的注视,街道洋溢着温暖。很多人在这温暖上走着,他们拖着自己倾斜的影子,影子在地上滑去时显得很愉快。”在凌迟的极致之下,这缕光却是温暖、令人愉快的,这与疯子的悲惨形成鲜明的对比,同时也表现出疯子对接下来自己凌迟的享受,而这正是可悲之处。而最后疯子被抓之时,那个场景亦是极致的温馨,“那明亮的灯光从窗口流到户外,和户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又和街上路灯的光线擦身而过。于是整个小镇沐浴在一片倾泻的光线里。”这诗意般的光景与疯子被架走的凄凉同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一系列“光”与“悲”的呼应,“温暖”与“凄凉”的相照,似乎变成了符号化的搭档,所有的痛苦和血腥都被这平静和安逸所包围。作者想借此来暗示悲剧的发生,通过这种反差来加深疯子的悲凉人生以及“文革”时代的黑暗。
同时,余华在描写行刑的场景时,笔调也是充满着艺术性的,有别于那残酷的真实,让读者能够客观冷静地思考。疯子想象着,“他伸出手开始在剥那些还在走来的人的皮了,就像撕下一张张贴在墙上的纸一样,发出了一声声撕裂绸布般美妙无比的声音……”撕下贴在墙上的纸,多么的轻易,多么的直观,把疯子眼中的那种理所当然,形象地描绘了出来,而且让原本不堪直面的血腥场景多了一层诗意,把疯子的病态推向一个新高度。“那锯子锯着鼻骨时的样子,让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乐地吹着口琴。”“然后用钢锯在抠脚背裂痕里的污垢,污垢被抠出来后他又用手重新将它们嵌进去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十分悠闲。”“然后双手优美地摆动起来了,沙沙声又响了起来。”作者企图通过这种细腻刻画,突出疯子休闲和全身心享受的状态,来消解这极致的暴力,打破人们日常的认知,把这系列的自戕变为一种刑罚表演,展现出那豪华奢侈的感官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