禳解
2019-07-16行者无疆
行者无疆
行者无疆,宁夏作协
“什么情况啊?度卢那一节怎么跳过去了?”张军平有些歇斯底里,说完后连他自己都意识到声音有些夸张变形,不自觉地掏出纸巾擦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珠。
这北方的暮春季节,气温上窜下跳,冷热不定。加之跪得有点久,汗渍已经一圈一圈地晕出了张军平的衬衫后背。
“院长稍安勿躁,弟子一时疏忽,手滑多翻了一页,这就给您补诵。”“海大师”斜睨了一眼跪在地上持香的张军平,将法案上的《静心神咒》又翻回一页,手摇法铃,重新诵唱起来。她暗自思忖,这张院长真好记性啊,这才听了一周时间的静心咒,就能记住全文了,这大热天的,原本想偷个懒多翻一页都让他给识破了。
“停,停,停,海大师,先停下吧”。这时,张军平的手机铃声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按了通话键,但没有应答,径直走出法堂,走进屋内的另外一间卧室,并随手关上了门。“喂,林总,不是说好了吗,咱们彼此不再相扰,全部了结了吗?你这又什么事?”
“院长你先别急,是这么一回事啊,咱们是两清了,但这次兄弟我遇上大麻烦了,我这房地产公司不是倒闭了吗,我还欠高利贷公司200万,人家到处追债,还不上就要我的命,我想院长你不会见死不救嘛,我知道你也不缺这点钱,就借兄弟我救救命吧。”电话那头,是一个纯正的福建口音的男子,说话不紧不慢。
“我说林总,我让你中标我们医院综合大楼,你当时净赚不下两千万,你才给我三百万,去年底你说在东北做地产赔了,追着问我要回那三百万,我也揉个肚子疼全退给你了,从此咱们各走各的道,两清了!希望你说话算数,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出尔反尔。”张军平强压住怒火。
“院长大人啊,话不能这么说嘛,你的家底我又不是不知道,北上广深和海南都有豪宅,你就一个儿子还在英国读书,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啊?我这次是借,就借两百万救个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林总的口气明显带着戏谑和无赖。
“林得胜,你还有没有做人的底线?你这是敲诈你知道吗?”张军平的火气一下子窜上心头。
“底线,什么底线?我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还要底线,底线能当钱使?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底线?这么着,今天下午六点前,要是账上见不到两百万,我就把你告到纪委去。”对方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就挂断了电话,张军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刚才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一下子结成了冰豆。
“你这静心咒到底灵不灵啊,怎么越念我心里越发慌?”张军平有意无意地撂出了这么一句話,说出后又感觉有些唐突,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设有神龛的卧室。
“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广修万劫,证吾神通。欲静者还需自净,你心不清神难静啊,还要诵经禳解……”“海大师”木然躬身,语速飞快,似念似讲。
“笃笃笃……”敲门声很轻。
“进来!”张军平从失神中惊醒过来。
进来的是医院行政办公室的文书李蕊。“院长,这是今天要签的几个文件。还有,市纪委给您发来一个快件,要求您亲启,我没有拆封。
“放下,你先出去。”他的声音小得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文件夹里的邮政快件。
“天气这么热,保洁怎么没给您开窗户透气。”李蕊显然没听清他刚才的话,只顾走过去开窗户。
“我说你出去!”这近乎嚎叫的声音着实吓了李蕊一跳,她赶紧跑出去并带上了门。
这是一封市纪委的函询通知,要求他对个人名下房产、违规入股民营医院及男女关系等如实作出说明。张军平将函询通知狠狠地攥成一团,接着又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剥开。他将函询通知重新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扔进抽屉,重重地关上了柜门。
“这鬼天气,热得要死,妈的!”张军平这才感觉到浑身汗如出浆,脸上的汗水顺着下巴滴到桌面的文件上。他站起身来,将办公室的三个窗户全部打开,吹进来的凉风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没有我,哪有T市医院的今天,跟我的功劳比起来,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张军平喃喃自语地说,脸上的肌肉抽搐成两块。
这时,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大哥,顺子买车的钱我给想办法转过去了,刚打电话说车已提出来了,别提多高兴了!”
“花多少钱?”
“大哥,钱你就别管了,我广东的一个哥们通过什么离岸公司走的账,有我办你还不放心啊?”
“我再问你,花多少钱,少跟我废话!”张军平咆哮着拍了一下桌子。
“15万英镑,你今天这是咋了?”对方明显放低了声音,带着讨好的语气。
“你立马来我办公室!”张军平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十分钟不到,一个穿着黑色T恤,留着寸头,头发花白的将军肚男子站在了张军平的办公桌前。看到张军平一脸愠色,将军肚男子顿时一改往日的随性,很快哈着腰,小心翼翼地端起水壶给张军平的茶杯内续满了水。
“王满仓,你老实说,这些年你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事?”张军平并没有看着对方的脸,既像是问王满仓,又像是在问自己。
“哎呀,大哥,我还能背着你干什么呀,没有你哪有我王满仓的今天啊。你说咱俩从小一个村子里长大,又一起上学一起玩,后来你考上医科大学,我当兵回来在家务农,还是你拉把我来给你开车,后来又招工转正当上医院保卫科长,我这是死心塌地地跟你干,这几年我在外面开公司给咱们赚点钱,那也是辛苦钱啊,也是为咱们两家的将来着想啊,你这怎么突然就怀疑起我来了?”王满仓也憋红了脸,有些激动。
“顺子去英国还不到一年的光景,买什么车啊?事先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这么着,你给我儿子买车的钱,我将来想办法还给你。你那个医疗器械服务公司马上注销,你也马上辞去医院保卫科长职务,离开医院,离开T市,越快越好。”张军平的口气有些决绝。
“哎,我说军平,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要赶我走是吧?那咱们就得把这账一笔一笔算清楚,我开公司赚的钱,包括那些药企和医疗器械公司给的钱,八成都给你了,我就只留下两成,就这还要支付你们家的一些大的开销,你儿子买车、姐姐妹妹买房子,哪个不是我出的血,连我老婆都骂我是你张军平的一条狗,我孙子都说爷爷是傻子,我有哪些对不住你军平的地方,咱得把话挑明说!”王满仓一改刚才的恭敬,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
“我这也是为你好嘛,最近情况有些不好,林得胜那小子今天中午给我打电话,又要我拿两百万给他,还威胁我下午六点前必须到账,这事还没个着落,这不,市纪委又给我发了一份函询件,要我就有关反映事项作说明,你说你还能在这儿干吗?我是怕出事儿啊!”张军平稍微缓和了口气。
“啊,大哥,是这样啊,那我更不能轻易离开医院了,有事咱们两个人对付总比你一个人扛着强,林得胜这个狗日的,不行我看把他约到T市来做了算了,他妈的已经拿走我们三百万了,这还没完没了,这不明摆着是敲诈吗?”王满仓又激动起来。
“尽说糊涂话,出人命的事千万不能干,现在我的把柄在人家手里,收了这种人的钱,命运也就交给人家了,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张军平沮丧地说。
“这也不是我说你,当时综合大楼招标时,我说你让我哥们的公司中标,然后再转包出去,你就像防贼一样看着我,立下死规矩不让我插手工程基建项目,偏偏相信林得胜那狗日的甜言蜜语,结果遇了个无赖。你看药品和设备采购,都是我的公司出面竞标,根本不用你出面,你哪有那么多的烦心事。这么着,林得胜那边我来处理,你不用管。市纪委那边只有你老人家亲自动手了,给他们回复一下,一概不承认,就说啥事都没有,都是些小人嫉妒捕风捉影,造谣诽谤好人,我看也就过了,说不定纪委也是应付差事走个程序,你就别往心里去了。”王满仓俨然已经胸有成竹,见招拆招的样子。
“你可不能胡来啊,林得胜那儿怎么弄,说说我听。”
“还能怎么弄,这次你就破个戒,把新外科大楼的基建工程给我做一回,正好有家竞标公司答应中标后给我这个数,现在只能让他先给我拿两百万,把那姓林的狗日的打发掉,将来保证让那家公司中标就得了,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
“好,也只有这么着了,但这次要和那姓林的讲清楚,就此打住!如果再得寸进尺,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还有,你只能做这一次基建工程,以后还是做你的药去。”
“能成,能成,一次就一次。所以说大哥啊,我给你当管家,就放你三百六十四条半心吧,听说省城新开了一家河豚馆,晚上过去小酌几杯解解闷,过会儿我让公司小赵来接你,就别坐医院的那破车了。”王满仓满脸堆笑着走了出去。
张军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往后一躺,瘫进老板椅中。
星期一早上,外科主任黄志刚接到李蕊的电话,说院长要下科室主持召开本周几例手术的术前准备会,并亲自主刀给患者做手术。
“真是有点意外,张院长这是唱哪折子戏啊,这都好几年没摸手术刀了,突然要来做手术?”黄志刚惊讶地对准备查房的副主任和护士长说。
“没准院长又要写论文找案例,这次正好有一个患者冠状造影发现左主干三支病变,同时诊断病人还并发糖尿病高血压综合症状,需要做体外循环下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是高难度的搭桥手术,正商量家属转院呢,可是家属说家里经济条件差,患者也60多岁了,意思是将就着治吧,随时都有心梗的危险,不知院长敢不敢接这个手术?”护士长杜静试探着说。
“就这个手术,马上通知门诊、麻醉、血液、心外、影像等主治大夫开会,再会诊一下。”张军平说着已经走到他们跟前,一如以往那种雷厉风行的风格,院办主任潘忠成紧随其后。
黄志刚等人异口同声地向院长打招呼。“护士长先带我去看下病人的情况。”张军平颇有几分命令的口吻。
这是一家来自草原的牧民,男性,长期感到胸闷气短,因家境困难,一直扛着没就医,直到呼吸急促出现昏迷,才被妻子强行送到医院,后转入外科。据患者妻子讲,看病的钱都是牧区乡亲给凑的,每天三餐都是在病房煮点白水面条或啃点馒头,就着自已带来的咸菜吃。“这500元钱你收下吧,马上就要手术了,每天买点菜给病人吃,以免影响伤口愈合。”张军平从上衣内兜中摸出几张钞票,病人老伴推辞不过,感动地收下了钱。
“这位是我们张院长,国内一流专家,你们这次可是撞上大运了,他要亲自主刀为你做手术。”杜静随手给患者拉了一下被子,她瞅见院长嘴里咕嘟着什么,又好像在长长地叹口气,一时摸不着头脑。
看过其他几个等待手术的病人后,张军平来到外科会议室,大家结合病人的情况谈治疗方案的可行性和具体风险。张军平若有所思地听着大家的发言,他的心里很乱,直到与会的大夫等他总结手术意见时,他才在潘忠成的提示下醒过神来。“同意大家的意见,做好术前一切准备,明天早晨进行本周第一例手术,我主刀。散会!”张军平话未说完,已起身离开座位,黄志刚等人赶忙将院长送进电梯。
这确实是一台高难度的手术,要将病人的乳内动脉和心脏前降支行搭橋,取大隐静脉将主动脉和另外两支冠脉分支搭桥。该手术特点是在体外循环,病人术中不易出现意外,心脏搭桥手术远期通畅率远远高于心脏冠脉支架,但手术的复杂程度确超乎想象。手术进行了2个多小时,张军平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旁边的护士不停地帮他擦拭。就在助手开始缝合刀口时,他竟一屁股摊坐在墙角,大口喘着粗气。
“院长太累了,别惊扰他,让他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不知是谁在他身后塞了一个靠垫,他昏睡了过去。刚入职时的老院长向他款款走来:“医者仁术,好自为之,做一个好医生,就是要整天和病人在一起!”
等他醒过来时,已躺在住院部高干病床上,地上站满了院里的班子成员和科室主任,几个大夫手忙脚乱地为他做着相关检查。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坐了起来,倔强地拔掉手上正在输液的针头,滑下床,吃力地穿上鞋子,踉跄着走出病房,把大家七嘴八舌的劝慰留在身后。
这时李蕊带着几个记者涌进院长办公室,说是省电视台的,看了医院微信公众号发的《院长为病人做手术累倒手术室》,以及《T市人民医院成功实施西北地区首例体外循环心脏搭桥手术》,要求采访张军平院长。
张军平喃喃地说:“我是一名外科医生,深谙去除病灶、治病救人的道理。只有痛下决心,咬紧牙关,彻底解剖,才能达到清除腐烂,引流污物的目的。我要给自己的心灵进行一次‘清创引流术,恢复健康的人生。”在场的记者听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让张军平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省电视台当晚新闻调查节目并没有播出T市人民医院的成功手术,而是采访了一些患者,普遍反映T市人民医院专家门诊大夫以各种理由向附近的一家民营医院介绍病人,开单推销民营医院的新药特药,甚至医院专家排班到民营医院坐诊等问题。最为致命的是,一份市医院院领导和中层干部入股那家民营医院并分红的内部账单也被公之于众。网上舆情迅速发酵,T市人民医院被直接推到舆论的风暴口上。
“老张啊,省电视台反映你们院入股利民医院的事,是什么情况?这事你可不能犯迷糊,如果属实,要马上退股,全院彻底整顿。”马市长打来的电话刚放下,又一个电话打进来,一看是市卫生计生委杨振华主任的座机号码,张军平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掉转身子,双手托着下巴在办公桌前发呆,任凭杨振华主任的电话疯狂地响个不停。
说实话,一提起杨振华他打心里就来气。五年前政府发文要求行政机关和事业单位不得经商办企业,正好T市人民医院在大云山脚下有一处1000多亩的院办农场,这是计划经济年代地方政府为满足各单位自给自足,为本单位职工提供果蔬肉蛋而无偿划拨的。这些年农场经营不善,非但不能供应农产品,还要医院倒贴资金供养农场在编职工。现在要么改制要么拍卖,彻底与医院脱钩。正好张军平引进的福建企业家卢娜看中这块农场,准备投资建设葡萄酒庄,但在挂牌出让的价格问题上,杨振华提出质疑,认为是内部操控贱卖国有资产。好在市体改办顾及张军平的专家身份,从中斡旋,最终闽商卢娜如愿摘牌。虽然农场拍卖没被搅黄,但为这事,他也没少给杨振华难看,有一次省政府在T市举办登戈热疫情防治应急演练,杨振华担任“疫区”执行指挥,他故意在业务操作上给杨主任“挖坑”,让杨振华在全省同行面前出尽了洋相,后来市委书记找他谈话,也曾流露出让他接任杨振华的卫计委主任职务,他当时以热爱医疗业务不擅长搞行政为由婉拒。现在想来,还不是放不下医院这块坐地生财的肥肉啊。想起杨振华在疫情演练时的糗事,张军平不由得脸上露出连日来难得的一丝笑意。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张军平的浮想,潘忠成神情慌张地探着身子钻进办公室。“院长,现在事态有些麻烦,市委宣传部、市卫计委领导都打来电话,说大批中央媒体、省级媒体,还有一些知名网站的记者都为咱们医院入股利民医院的事涌入T市,要求采访院领导,宣传部提出要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院长您看怎么处理?”潘忠成显然有些思想压力。
“你去通知朱院长,让他全权负责新闻发布工作,事先要商量一下答问口径,你们院办给准备一下发布提纲,不该说的不要乱说,就这么定了。”张军平斩钉截铁地说。
“杨振华主任可能马上要来院里,说要听您汇报这件事的基本情况,会场我们考虑放在三楼会议室,您看还需要通知谁参加?”
“我有事要去趟省卫计委,让朱院长代表我汇报,人员你们看着安排。”张军平又皱起了眉头,潘忠成连连应诺着疾步走出办公室。
张军平心烦意乱地拔通了一个电话。“卢娜,你现在什么地方,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哟呵,就知道你火烧眉毛了才会想起我,说,为你的事还是为我而来?”卢娜的声音有些娇滴滴地。
“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在什么地方?”
“庄子里。”
“好,我马上过去。”张军平下楼乘车直奔蝶恋花酒庄。
昔日的医院农场已被改建成高档甲级酒庄,藏獒以熟络的眼神迎上来嗅着他的裤腿和鞋子,张军平根本无心答理,重重地扣响了门环。
“来啦,来啦。”卢娜亲自为他打开门,显然今天院子里的陈阿姨和助理小孙都不在。一进院子,卢娜就扑进张军平的怀里。张军平敷衍着对方拥入屋内。这是一个30岁出头的女人,在她的身上似乎找不出丝毫岁月磨砺的痕迹,神态中仍能看出少女般的清新与羞赧,只有言谈举止中才散发着少妇应有的成熟和风韵。
“你是为医院的事而来的吗?”不等张军平开口,卢娜直奔主题。
“你都看到了?”
“嗯,看到了,网上铺天盖地的,说你们市医院大夫强行向利民医院介绍患者,不知哪个大夫做事这么不靠谱!”卢娜品呷了一口茶。
“不光这么简单,你的人也不长脑子,我们职工参股分红的账册是怎么传到记者手里去的?”张军平有责问的口吻。
“我怎么知道啊,难不成是我们医院出内鬼了?还是你们院有人背地里放水?都不敢定呢。”卢娜一脸无辜。
“这事要是闹大了,弄不好就是个定时炸弹,你我都会粉身碎骨!”张军平重重地放下茶杯。
“有那么严重吗?T市民营医院多了去了。再说了,外省一些地方公立医院还有对外承包科室的,江苏宿迁还将市医院整体出售给私人经营,我们这最多也算是联合办医。”
“联合,联合,尽说瞎话,省纪委早就有文件,严禁党员领导干部和国家公职人员经商办企业,这事一旦被查实,那不正好撞在枪口上。”
“那怎么办?”
“退股!利民医院注销!”
“退股!注销!你说得轻巧,利民医院经营刚步入正轨,开始赢利了,你让我关门,再说了,我上哪儿一下子弄8000多万现金给你们退股?就是退,也得给我三五年筹资时间。”
“这事儿马市长亲自过问了,不退给市政府没法交代,这么着,你先把中层干部的全给退了,院领导的由我出面做工作,先给他们出具退股手续,私下里再签个补充协议,陆续退清。”
“给中层干部退,也得4000多万吧?我又不是印钞机,愁死我了!”
“把深圳的海景别墅卖了吧,先把眼前的难关扛过去。”
“不行,那是我俩爱的见证,说賣就卖,你什么意思啊?我就知道你又和你们院里医保科的什么丁珊珊搞在一起了,听说那小狐狸精经常晚上去你办公室为你‘煮面条。你这都几个了?老腰吃得消吗你?”
“我跟你说正事呢,别他妈扯淡!”张军平的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
卢娜索性不接张军平的茬,她慢悠悠地踱到屋子里的博古架前,把玩起一件瓷瓶来。张军平强压住心头怒火,自个儿举壶倒了一杯茶,一口气灌进嘴里。
“卖了吧,来日方长。”张军平来到卢娜身后,声音变得轻柔了些。
“卖了可以,我也不稀罕,但我可不能像你的前面几位那么傻,让你始乱终弃!你拿什么让我永远相信你?”卢娜没有正眼看张军平。
“你这些年在我们院做的工程还少吗,酒庄你也没少赚钱。再说了,要不是你当年介绍,我怎么会把综合大楼工程给林得胜那个侉子呢,我认识他是谁啊?你知道吗,他现在敲上我了!我都成了那小子的提款机了!”
卢娜猛地调转身盯着张军平有些发潮的眼睛,“他也够狠!”卢娜自言自语地说。“哎,我怎么听说你把医院新外科大楼的工程给王胖子了,他不是一直在做药吗,怎么又把手伸进我的碗里来了?”卢娜突然又转换了话题。
“那还不是因为你,林得胜上周三当天就问我要200万,我哪里找钱去,这不就让王满仓给想办法吗,这个工程也是当前筹钱的唯一门路。”张军平沮丧地说。
“钱已经给林得胜了?”
“当天就打过去了,不然他会消停下来吗?凑巧那天市纪委又函询我,我是在火海自救啊。”
“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林得胜我来对付啊?不行,你还是把外科大楼工程交我来做吧。这个工程可以灭两把火,一来利民医院顺利退股,二来摆平林得胜,一举两得啊!”卢娜搂住了张军平的肩膀。
“这怎么行,我已经答应王满仓了。再说人家工程还没接手,已出去两百万了。”
“王胖子那儿还不是你一句话,那土鳖好对付,他支出去的两百万我补。”
“我担心王满仓那儿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他就是条狗,扔块骨头就摇尾巴。再说了,咱们早就有约在先,他只做药,我只做工程,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是他越了界,他还有什么好说。”
“这样也好,不过你先别出面,还是我给王满仓说吧。倒是林得胜那侉子你怎么摆平?”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乱来,他那条狗命不值得我去冒险,只是外科大楼项目是不是可以考虑优化一下设计?”
“干嘛?那个设计可是几次专家会论证过的,这都要招标施工了。”
“这么说吧,这设计不变更,预算是死的,挣的那点钱还不够去喂林得胜和王胖子两条狗,还怎么去退股,我是说你干脆通过优化设计上调一下预算,至少得三个亿。”
“最近我的麻烦事比较多,我看就别再折腾了”
“嗯——,不行,这事你得听我的,最好先支付60%的工程款。”卢娜已顺势滑入张军平的怀中,眼里喷射出极度渴望的光芒。
T市人民医院新外科大楼项目在竞标环节被建设方紧急叫停,引起投标企业的强烈不满,纷纷要求市公共资源交易局给个说法,网上的贴子和评论又汹涌而来。李蕊按掉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电话,她知道这都是新闻记者要联系采访。
“我们T市地处西部欠发达地区,经济落后但并不意味着什么都比别人差,就拿我们院的医疗水平来说,在一些领域还领先于中东部地区的同行业。但往往受制于资金的困扰,在项目的论证上缺乏超前意识,经常讲有多大锅烙多大的饼。现在看来,这是典型的短视行为,低水平重复建设也是可耻的浪费。就拿我们新外科大楼项目来说,立项时先考虑的还是钱,并没奔着当前国内国际外科技术的最前沿去设计,没有为将来的高新技术预留空间,这样建起来就已落后,让后人骂我们。所以说我们要优化设计,要调整预算,高标准、高起点、高使用率重新设计。及时发现问题并解决在萌芽状态,这就是实事求是,是为事业负责,为人民负责。”T市人民医院院务(扩大)会正在进行,张军平慷慨激昂地发表讲话。
“我也同意您的意见,是应该适度超前,可是这三个亿的建设资金从哪里来啊?”朱院长首先发言。
“不是适度,就是超前,希望我们的干部都要有这种魄力和眼光。至于你说的资金问题,我已经了解清楚了,省里正好有一個国际银行贷款项目,就是援助西部地区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的,只要市政府作授信担保,我们可以用国际贷款。”张军平信心满满地说。
“是,是,是啊,就应该超前,我同意。”其他班子成员异口同声。
“这样我们医院还可以建成国内外科、心脑血管科等一流医院,有了先进的医疗设备和专家队伍,还贷款还不是小菜一碟,要会算大账。”一些中层干部随声附和。
“既然大家都同意,院办尽快行文上报市政府审批,重新设计招标,散会。”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些年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学生和部下,不可撼动的权威形成了他杀伐决断的性格,张军平对他在医院的掌控能力还是满有把握的。
“等等。”市卫计委主任杨振华等一干人闯入会议室。潘忠成赶紧上前迎接,其他院领导都起身点头示意。
“张院长,利民医院的事还没处理干净,这又生出无故废标的事来,T市都跟着你们医院成网红了!朱院长,你给张院长汇报了没有?上周开的那是什么新闻发布会?答非所问,闪烁其辞,现场乱成了一锅粥,到头来把我们卫计委放到火上烤,让我替你们擦屁股,现在记者又找上门来要采访废标的事呢。”杨振华一脸的无奈。
“哦,为这事儿啊,害得杨主任大老远地还亲自登门,大家都各忙各的去吧!”张军平向门口挥挥手。杨振华已坐在了椭圆形会议桌北面的正中间,本想就医院的管理再讲几点意见,结果会议室只剩下卫计委的人和医院的张军平、潘忠成,气氛一下子有点僵。
“杨主任,咱们去院长办公室聊?嘿嘿!”潘忠成想缓解一下尴尬局面。
“不必了!张院长,市委宣传部通知,明天上午还要开一场新闻发布会,你必须亲自出面回答记者提问。”杨振华的语气中带有命令的口吻。
“哈哈哈,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好啊——就这么定了,主任大人还有什么重要指示?”张军平有些玩世不恭。
“没有了,我们走吧。”杨振华愤愤地站了起来。
“忠成,快送下领导,我这还得做做功课。”张军平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快意走出了会议室。
这时,九楼的走廊上涌满了一堆人,质问声夹杂着辱骂,让刚走出电梯口的张军平大吃一惊。
“这怎么回事,小付,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潘忠成连忙赶上前询问。
“我就是要给你点颜色,我们就是故意的,你想怎么着?不服你再过来试试?”中间的两个女人又厮打在一起。
“放手!怎么了?简直无法无天!”张军平大吼一声,眼睛瞪得滚圆。
现场开始安定下来。“院长,张军霞这泼妇把我脸都抓烂了。”医保科的丁珊珊捂着脸呜呜呜地哭起来。
“她活该,我们中心这几个月的医保提成,就让这不要脸的给黑了,才给我们三万多,一问还恶声恶气地拿院长压我们,我今天就是要找院长给说法。”张军霞咄咄逼人。
“就是,她口口声声拿院长唬我们,给我们康复中心的钱越来越少。”张军霞一边的人也随声附和。
张军平的肺都快被气炸了,感觉一口老血就要吐出来。从城镇医保和农村新农合保险卡中套现,也是这些年医院扩张过程中他动的歪脑筋,是医院内部的机密,只做不说。也就是说让各科室大夫想方设法把患者的医保卡、身份证收集起来,根据医保卡人员信息情况编写虚假住院治疗病历,后向市医保中心申请报销费用,套出现金后按比例返还科室,其余进入医院小金库。不曾想自己的亲妹妹竟在这事上犯糊涂,非要捅破这个马蜂窝。
“军霞,你这脑子是让糨子糊了?什么医保提成,我咋不知道?你们都在这儿瞎嚷嚷什么?都给我散了!”张军平瞪着张军霞,简直想上去给她一记耳光。
“张主任,把你们中心的人都领回去,听话,都散了。”潘忠成拉着张军霞往电梯口走。
“不行,院长,我都让她给毁容了,说打人就打人,说走就走,您得给我作主,不然我就报警。”丁珊珊抹着眼泪,恨得咬牙切齿。
“好了,好了,遇事还是要多商量,哪有你们这样一言不和就上手的。李蕊,先陪珊珊去处理一下脸上的伤,这事我随后会给你一个公道的。”张军平几乎是央求的口气。
张军平兄妹四人,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上世纪70年代,他和妹妹都在上中学,家里生活条件十分困苦。他们家离学校有十多公里的山路得靠脚步去丈量,每天上学和放学回家两头见星星,中午在学校就着冷水吃干馍。他的父母亲重男轻女思想十分严重,早上给他们兄妹俩书包里装干粮时借口把妹妹支开,给他装白面饼,然后给妹妹装玉米面粕粕。时间一长,敏感的妹妹觉察到里面的玄机,有一天突然折返进屋,眼前的一幕令妹妹伤心痛哭,愤然将书包甩在地上,从此辍学务农。长大嫁人也故意和父母唱对台戏,赌气嫁给同村一个好吃懒做的后生,在贫瘠的黄土地上艰难讨生活。他总觉得是他亏欠妹妹,儿时的情景,张军平在脑海中永远抹不掉。所以在他担任院长后,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将妹妹带到T市人民医院做临时工,随后正式招工,送出去学习,直到将张军霞安排到康复中心主任的位置上,他可谓是费尽了心机。可是张军霞和丁珊珊今天这么一闹腾,着实是让他骑虎难下。
他想起了大姐张军娥,大姐虽然是文盲,但她性情温顺,心地善良,讲道理,懂规矩。大姐两口子被他安排在医院后勤科做保洁,原本后勤科长压根儿就没给他们分责任区,想着让他们挂个名字领取薪酬。但是大姐兩口子为人实诚也较真,无功不受禄,和其他保洁一样忙忙碌碌,这让张军平也感到心安理得。
“大姐,有个事,你给军霞安顿一下,她今天打了医院的人,还跟我讲道理,这不给我难看吗?你让她给人家丁珊珊当面陪个不是,再给人家赔三万块钱,把这事化解了,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赔的钱我来出,她一定要有一个态度。”张军平拨通了大姐张军娥的电话。
“这老四越来越不像话了,掂不清她几斤几两,我给她说,你就别管了。”张军娥在姐弟四人中还是有威望的,她欣然应承了这事。
张军平太累了,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中竟呼呼睡着了。
新闻发布会如期举行。市卫计委主任杨振华、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李义、市人民医院院长张军平依次走进发布厅在主席台就座。李义副部长主持发布会。首先是杨振华主任通报调查经过,在杨振华一句一顿地读通报稿时,已经拿到新闻通稿的记者显得漫不经心,会场发出了嗡嗡的私语声,有些起得早的记者打起了呵欠,后排甚至还有人在吃随身携带的早点。张军平始终挺直腰板,面带微笑地环视着台下。
好不容易捱到提问环节,主持人话语刚落,一家中央媒体记者抢先发问:“请问张院长,医院外科大楼工程设计是否经过反复论证?为什么要中途变更?这么做是否符合规定?”
“当然论证过,但人们的认识肯定是有局限的,也是不断升华的,今天的思考总会优于昨天,特别是对医院这种专业性质特别强的单位。在全面深化改革的进程中,变是常态,不变才是例外。至于说变更的目的,这更体现了我们院领导班子的担当和使命,我们的人民群众生长在西部,在生活水平上与中东部是有差距的,但我们完全可以在看病就医方面让我们的老百姓享受比东部更高端更优质的服务,由点到面弯道超车,我们有能力有责任去实现他。当然了,一切工作都得按规章制度办事,但我理解,制度是告诉你不能干什么,可从来没有阻止你干什么,这也是我们西部地区在解放思想上与东部的差距。”张军平特意调整语速,变幻语调,侃侃而谈。
“网上有人担心你们会暗箱操控招标,你怎么看?”
“这个担心不能说是不对,但不能因噎废食。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的全过程是公开公平公正的,我们让设计理念和施工质量说话,让专家评审把关,我们欢迎所有具备资质的企业前来竞标,我们好中择优。”
“前段时间媒体曝出T市人民医院入股民营医院,并强制介绍病人,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
“深化医疗卫生体制改革总是要勇于先行先试,从体制机制上研究解决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比如说我们与民营医院联合办医,可以把优质医疗资源拓展化,很好地解决三甲医院有限、病床紧缺的突出问题,满足更多的患者享受优质医疗的需求,老百姓是持欢迎态度的,群众的利益诉求就是改革的方向。社会上有不同看法,说明一些人的认识还没有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那我们可以先缓一缓,限期退股!但社会公知们可曾想到,大量的患者为叫号排队苦苦等待的场景?我们的改革,迟早会得到患者的拥护和支持,就像当年我来T市推进医院人事分配制度改革一样,现在回过头来,我们院固定资产和年均收入翻了十番,从二级乙等医院跃升为三级甲等医院,医疗人员数量扩张,医疗器械提档升级,诊疗能力大幅度加强,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听说利民医院是一家房地产老板投资建设的,有没有医疗资质啊?”
“你只是听说,据我所知,利民医院返聘了一大批T市人民医院退休大夫,还从海外引进了几个中青年医疗领军人才,技术力量雄厚,我们双方的医生经常交流学习,取长补短。我想,医疗水平和投资渠道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整场发布会张军平讲得滴水不漏,他善于调动记者的情绪,用打比方的办法传递抓人眼球的标题,也会察言观色适时讲故事“喂料”,让有备而来的记者“眼大肚小”,素材目不暇接。发布会大获成功,与会记者各取所需后满载而归,一场舆论风暴宣告平息,张军平反而在媒体和市民心目中收获了意外的美誉。
“太给力了,张院长今天妙语连珠,势压群雄,真是名将出马,一个顶仨啊,今天是我市近年来开得最最成功的发布会。”李义竖着大姆指极尽恭维之能事。杨振华搓着双手悻悻地站在旁边,发出呵呵的冷笑。
张军平正要顺便说几句谦让的话,这时潘忠成跑过来跟他耳语了几句,他的脸色突变,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有几个意犹未尽的记者本来还想拦住他现场采访几个问题,都被他顺手推开了。
医院综合楼九楼的走廊已拉起了警戒线,几名警察正在拍照并提取相关痕迹,李蕊等院办的职工正在配合警方做调查笔录。等张军平走出电梯口时,现场勘验已经结束。
“张院长,你们院综合楼昨晚发生入室盗窃案,共有5间办公室被撬,包括您的办公室,目前被盗财物不明,请您检查一下办公室,看有什么财物丢失,我们要进行登记立案,谢谢您配合。”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李大队长迎上前来。
“我也是刚知道这事,从会场匆匆赶回来,真是辛苦你们啊。”张军平强作笑颜地说。
张军平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原本上锁的抽屉和书柜全被撬开,套间里的床铺和衣柜都有翻动迹象,还有大量的整件烟酒和贵重物品散落一地,他挨个收拾停当并关上了柜门,若有所思地在房间扫视了一周,打电话让潘忠成和王满仓到他办公室。
“你们保卫科养了一帮废物吗?连家都看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王满仓,你说怎么处理?”张军平火冒三丈。
“这真是奇了怪了,昨晚我们综合楼值班的人没有听到丁点响动,难不成这贼会飞?”王满仓不知所措地说。
“院长,被撬的其他四间办公室有三间是我们院办的,还有一间是工会主席的,检查了一下,都没丢任何东西,就是桌面和柜子里的档案材料被扔了一地。”潘忠成插话说。
“哦,我办公室也没丢什么东西,就是被翻得一片狼藉。”张军平讷讷半响说。
“那就好,没事就好,真是虚惊一场啊!”王满仓想借机下台阶。
“没事?警察都出动了,能没事?哎?早晨你们谁报的警?”张军平盯着两位。
“这个——,是我,早上李蕊第一个来上班,发现办公室门半开着,地上档案材料扔得乱七八糟,就吓得没敢进去,结果到楼道一看,发现其他几个办公室门也开着,地上都散落着东西,才意识到可能被盗了,赶紧给我打电话,我从新闻发布会场赶回来,感觉情况可能比较严重,就报了警。”潘忠成说。
“报警也不先给我吭一声,就这么擅自作主?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要传到社会上去,让外界怎么说?干什么事都得动动脑子!既然都没丢失东西,你们两个去跟公安局的商量一下,看这个案子能不能撤掉,就到此为至算了,嗯?”张军平在两人的脸上各瞪了一眼。
“小苏,你去找几个大纸箱,把我办公室的个人物品收拾一下送回家去。”张军平刚给司机苏小强打完电话,王满仓的脑袋又探进门来。
“大哥,公安分局不同意销案,说主要目的是打击盗窃犯罪,与是否丢失财物没有关系,要不就让他们办去,侦破了也是个好事儿啊!”王满仓试探着说。
“好个屁,没有损失干嘛要小题大做,弄得沸沸扬扬,年底安全文明单位怕是要摘牌了!”张军平躺在板椅上翘着二郎腿。
“摘就摘呗,咱们还稀罕这个,嘿嘿!”王满仓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你是不稀罕,保卫科年终奖一扣,你手下那帮人怕要造反了。”张军平斜瞪着王满仓。
“那是,那是,谁让我们摊上这倒霉事呢,不过,只要新外科大楼工程赚了钱,这年终奖我给弟兄们发,嘿嘿。”王满仓满脸堆笑。
“哦,对了,我正要找你说这事呢,你不提醒还给忘了。新外科大楼工程我看你还是别掺和了,继续做你的药品和设备去,赚得也不比基建少吧?”张军平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不对啊,大哥,这怎么突然又变卦了?我可是跟人家竞标企业都私下里谈好了,哪能违约?再说了,人家三百万都……”王满仓由颈红脸涨变得有些支吾。
“三百万?什么三百万?你还背着我干了些什么?我告诉你,组织可是都掌握着呢!”张军平一下子坐起身来怒目横眉。
“还能是什么,林得胜敲的两百万,我要是当天不给那狗日的打过去,他能放过你?那钱就是广东一家竞标企业出的。”王满仓瞬时又理直气壮起来。
“你!”张军平狠狠地指着王满仓,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说,这新外科大楼的工程我是做定了,你不能再许给别人,否则……。”
“否则什么?你还想胡来?王满仓,你知足吧,你拿广东企业的钱,马上给人家退回去,回头我会让人给你补上,你现在就从工程中退出!”
“我……”
“好了,没什么商量的。”张军平决绝地堵回王满仓还未出口的话,这时正好司机苏小强扛着几个纸箱蹭进办公室,王满仓愤愤地甩着脸子走了。
虽然院方报告零失窃,但作为一起入室盗窃案,又发生在重要的内保单位,辖区公安分局还是将其列为要案来侦破。當天下午,刑侦大队调取了案发晚上综合楼和医院大门口的监控视频。
“经现场勘查,当天凌晨1:40分左右,综合大楼九楼突然停电,系人为拉闸,但这个总闸弱电间在七楼,犯罪嫌疑人没有乘坐电梯,可能是爬楼梯上去,九楼的监控因停电而没有拍下作案视频。另外,在院长办公室,我们勘查时发现被撬开的柜子里有疑似装有大量现金的布袋,还有贵重金属、名贵烟酒等高档礼品,张军平院长也声称没有丢失东西。其它被撬的四间办公室作案手段一致,都是将书柜里和办公桌上的档案材料撒落在地上,所有上锁的柜子都没有被撬动的痕迹。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经过长期踩点准备或者是熟人作案,但蹊跷的是,嫌疑人费了这么大心思关闸切断监控、撬门入室,却秋毫无犯,特别是张院长办公室的现金物品竟然完好无损,这从逻辑上说不通啊?这贼到底要干什么?”侦查员在案件分析会上发表看法。
“再仔细查看综合楼大厅、七楼监控和两个大门的监控,看凌晨时间段进出人员情况。”李大队长吩咐。
“五间被撬办公室现场提取的指纹已比对出结果,现场脚印的照片和石膏模型比对也一致,基本可以判断系同一人所为。”技术组的侦查员报告。
“据综合楼当晚值班保安讲述,该楼晚上11:30分,大厅前后两个门均从里面上锁,门锁没有发现被撬动过。可以排除嫌疑人从一楼门厅进入。”侦查人员补充说。
“一楼门厅监控当晚没有拍下相关视频记录,七楼监控只拍到嫌疑人走进来的侧面和背影,穿一身迷彩服,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像是中分发型,是从楼梯爬上来的,然后进了弱电间,楼道声控灯随之熄灭,步行楼梯内没有安装监控。”视频鉴别组说。
“监控视频是关键,要扩大范围,继续查看。”李大队长说。
“报告队长,一楼监控视频有重大发现,一楼东侧把边的一间办公室,斜对面是步行楼梯,嫌疑人是从这间办公室出门后迅速走进楼梯,楼道声控灯亮了一会儿后自行关灯,嫌疑人穿迷彩服,一米七左右的个头,中分发型,跟七楼监控拍摄的背影是同一个人。凌晨3:05分,一楼东侧楼道声控灯再次亮起,嫌疑人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大包,包看起来鼓鼓的,从步行楼梯口探出头来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迅速走进斜对面的办公室。这个画面拍下了嫌疑人清晰的面部特征。”视频鉴别组小张激动地指着定格放大的屏幕。
“既然医院被撬的五间办公室主人都说没有丢失东西,那嫌疑人大包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李大队长一脸狐疑。
“队长,北大门监控视频显示,当天凌晨三点一刻,一辆乳白色丰田越野车驶出,经查询车牌号,系张军平院长的专车。”视频鉴别组说。
“会不会是医院内部人员作案,我感觉医院在调查中好像隐瞒了什么?”
“内鬼的可能性非常大,另外,我感觉张军平院长有点不对劲。”
“不大可能吧,院长怎么会监守自盗?”
“调查时总感觉他表情有些诡异。”
“既然嫌犯的视频截图很清晰,我们可以到医院找人辨认啊?”
“就是,我感觉嫌疑人视频和那辆车应该是本案的突破口。”刑侦大队的民警各抒己见。
“马上到市医院综合楼勘查东侧那间斜对着步行楼梯的办公室,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另外一组带视频截图到医院找人辨认,但要注意工作方式方法,内紧外松秘密进行,不要动静太大。这个案子看似简单,但背后好像还有什么隐情。”李大队长立即安排民警分头行动。
“来,弟兄们,喝!今天我老王窝火得很,奶奶滴,给人家当了十多年狗,到头来让人随便踹,他妈的感觉太窝囊了。”醉仙楼酒店的一个包间里,王满仓正和一众人觥筹交错。
这时,王满仓的手机铃声响了。“是公安局刑侦大队的王警官,他又找我什么事?是同意销案?”王满仓示意大家安静。
“喂,王警官,你们同意销案了?”
“王科长,不是销案,我们要找你了解一下情况,你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哦,不好意思王警官,我在醉仙楼吃饭,有点不方便,要不我明天去局里找你?”
“这样吧,十分钟后我们在酒店门口等你,你出来就核实一件事。”
“那好吧,要不正好来一起吃饭,你们也太辛苦了,这饭点上还忙工作。”王满仓客套地说,对方没有接话就挂断了电话。
一起喝酒的两个保安扶着王满仓来到酒店门口,一辆警车已停在路边,王警官招呼王满仓他们到车上来说话。“这警车就是日怪,一上来人就感觉头皮发麻。”王满仓半开玩笑地说。
“不违法乱纪,你心虚什么?”王警官拍着王满仓的肩膀说。
“是這么回事,我们从市医院被盗的监控视频中发现了嫌疑人,请王科长来辨认一下,小颜,把你手机的视频截图打开。”车上的另一位警察打开手机图片伸到王满仓面前。
“这不是小苏嘛!”扶王满仓上车的一个保安眼尖地喊到。
“对,没错,是苏小强。”另一个保安大声说。
“嗯——什么小苏,你们俩他妈尽瞎说,绝对不像。我喝多了,想吐,呃!”老奸巨猾的王满仓分明认出但耍酒疯搪塞。
“快把他扶下车,别给吐车上了!”王警官慌忙帮着两个保安将王满仓扶下警车。
其实王警官已察觉到王满仓在故意耍花招,但他将计就计。而王满仓心里也明镜似地,他想起上午张军平痛批潘忠成擅自报警的事,他就看破而不说破。
几路调查组民警重新会合到刑侦大队办公室。“经调查,综合楼一楼东侧斜对着楼梯的办公室是司机班,我们现场勘验,门和窗户都没有撬动的痕迹,窗户没有安装防护栏,嫌疑人可能是从司机班窗户翻进翻出的。”
“经医院多人对嫌疑人视频截图辨认,嫌疑人基本可以确定是张军平的司机苏小强。”
“正好有视频记录凌晨3:15张军平的车驶出北大门。”侦查组的民警们分别汇报。
“呵呵,有意思,司机偷院长?这案子里面有故事!是他们自导自演呢还是……老王,你带人立即传唤苏小强。”李大队长作出安排。
夜晚,王警官的警车闪动着殷红蔚蓝的灯光从街头驶过,张军平和丁珊珊在办公室谈话。
“军霞都当着你们科室人的面给你道歉了,也给了经济补偿,你这还不依不饶地,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什么家务事?搞清楚了,我可不是你们家人,我这是工伤,你妹妹这个母老虎仗着你的权势欺负人,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
“那你还要怎么样?”
“医保提成的支取和分配要改革,以后就别分散到各科室和分院了,统一由我们医保科来规范管理,本身就是个灰色地带,这样争下去非出事不可!”
“还规范管理呢,我看你那小贼心又动起来了,呵呵。”张军平用食指在丁珊珊鼻子上刮了一下。
“别动手动脚的,还有,我这工伤得疗养,朱院长下月不是要去德国参加一个什么国际医疗设备展会,我也要去。”
“一去十天,那不想煞寡人了,呵呵。”
“跟你说正事呢,别打岔,行不行?”
“行,行,明天就让办公室补办相关手续去。”
“臣妾谢主隆恩!”
“这就完了?”
“莫非还要小女子以身相许?”
“哈哈哈!”
张军平走出办公室时,已是晚上10:00,几次拨打司机小苏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妈的,这小子今天是怎么回事?”他无奈地走出医院大门,打的回家。
张军平走进家门时,妻子段淑芬正躺在沙发上和儿子视频热聊。
他的手机铃声响了,是王满仓打来的。
“大哥,睡了没?这么晚打电话没打扰你吧?”
“什么事?快说。”
“咱们医院被盗的案子破了,是苏小强干的。”
“啊?怎么会呢?”
“公安局调看了综合楼的监控录像,经辨认就是他。”
“小苏人现在什么地方?”
“被公安局抓了。”
“哦……”张军平失神地挂断了电话。
而这个时候,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审讯室里灯火通明,司机苏小强正在接受讯问。
“知道为什么把你传唤到这里来吗?”王警官盯着苏小强的眼睛。
“知道,我偷东西了。”苏小强到也挺干脆利落。
“在哪儿偷的什么东西?”
“在市医院偷我们院长张军平的钱和一些烟酒。”王警官和做笔录的警官小颜对视了一下。“说具体一些,把经过讲清楚。”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个离开司机班,专门没有扣窗户插销,凌晨我就从司机班窗户翻进去,上七楼拉下电闸,这样监控探头就断电关机,然后爬到九楼撬门偷的。”
“一共撬了几间办公室,都偷了什么东西?”
“撬了五间,就偷了我们院长办公室83万元现金,10条软中华烟,还有6瓶酒,其中4瓶茅台,2瓶五粮液,然后我的包就塞满了。”
“为什么要撬开其它四间办公室?”
“我担心院长丢东西后会直接怀疑我,就又撬开了四间房子,把里面的文件档案乱扔在地上,制造其它房间也被偷的假象,这样想着医院和公安都不会怀疑在我头上。”
“为什么想着要去盗窃院长的办公室呢?”
“我知道他办公室有东西,那些烟酒平时都是我从车上给搬上去的,原本打算就拿点高档烟酒犒劳一下自己,结果撬开套间里的柜子后发现有那么多现金,一时财迷心窍就顺手装了三捆,回去一清点,是83万。”
“院长办公室柜子里还有其它东西吗?”
“还有成捆的现金,估摸着大概有三、四百万吧,还有十多根金条,还有很多烟酒,再就是一些银行卡纪念币之类的。”
“盗窃前还有什么想法吗?”
“就是感觉张院长有点太抠门,我这些年起早贪黑地侍候他,他大把地捞钱,别人给他送了那么多的烟酒,连丁点都不给我,你吃肉我啃点骨头总可以吧,哼!连汤都不给我喝,我就觉得憋屈。”
“为什么只偷了一部分财物呢?”
“一个是我带的包已塞满了,二来我想拿一部分张院长也不敢报警,忍个肚子疼也就算了,他这些钱财本身就不敢放在太阳下面晒的,今天他也说没有丢东西,不知你们怎么就查到我头上了。”苏小强坦白交代,审讯工作进展顺利。
“暂时结束审讯,速带嫌疑人追缴赃款赃物,固定证据。”李大队长命令王警官。
办案民警带着苏小强连夜赶赴其住处,起获盗窃的现金和烟酒,数目和苏小强的供述完全吻合。
“这个案件后面可能还潜伏着更大的腐败案,不能就此草率结案。先将嫌疑人刑拘,明天要将案情向局长汇报,可能还要由市局报告市纪委。今天收工!”李大队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刑侦大队民警走出办公楼时,已是星稀月落、东方欲晓时分。大街上的清洁工已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呲呲”的扫地声音从久远的地方隐隐传来,让辗转反侧的张军平烦躁不安,他摸索着打开灯,靠着床头坐起来,隔壁的房间里传来段淑芬一起一落的呼噜和呓语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强迫自己闭目养神,最近的烦心事接踵而来,周围的人好像都在拿着绳索往他脖子上套,他感觉有些窒息。
“我们要休养,我们要安静,停工!停工!”一大早,T市人民医院新外科大楼建筑工地出口堵满了人,他们是一些患者及其家属。因工地紧挨着住院部,施工的嘈杂声显然影响到了他们的疗养。
保卫科长办公室内,王满仓瞭了一眼窗外,悠闲自得地吐了几个烟圈,露出会意的奸笑。
“张院长,你到是给我评个理儿,有人故意找茬,我这工程还咋干呀?”卢娜气急败坏地冲进了张军平的办公室。
“又是怎么回事啊,你们都让人省省心好吗?”张军平一脸疲惫地抬起头。
“前天工地电缆莫名其妙地被人夜间挖断了,今天大门又让人给堵上,渣土出不去,砼车进不来,这是在故意卡我的脖子!”卢娜越说越气,竟娇喘微微地咳起来。张军平端起水杯遞到卢娜面前,阴沉着脸。
“这事儿也找我,你们协商解决啊。”
“跟谁协商,明摆着是王胖子捣的鬼,我不找你找谁啊?”
“你们之间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吗?非要闹成这种局面?”
“可以谈,但得你亲自出面主持公道,他不是一直想在医院做工程吗?可以,我可以把外科大楼工程转给他。”
“你怎么又转过弯来了?”
“这几年和王胖子明里暗里地较劲,太累了,想干点别的,人常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嘛,我一个外地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啊!”卢娜一下子又变成小可怜样。
“这不正好嘛,中午我们找个地儿聊聊,你俩可是要团结一心啊。”张军平振作起精神。
这是一家在T市颇有名气的海鲜酒楼,“临湖壹号”的巨幅匾额从五楼纵贯二楼,店名为国内某著名书法家题写,笔力虬劲,气势恢宏。老谋深算的王满仓在富于心机的卢娜面前,从气场上就输了一大截。偏偏王满仓又天生是个吃货,见到美食绝对不会辜负。张军平心事重重地呷了一口酒,默不作声地看着二人。卢娜当然使出浑身的解数夹菜劝酒,不到半小时,原本尴尬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
“卢总你可说话算数,当真把外科大楼的工程转给我?”
“转,当然转了,工程马上由你接手,这不有张哥在场见证吗,包括往后医院的基建工程都是你的,我不会再做了。”
“哎嗨,这越说越豪爽,我看卢总就像我们北方人,大气!”
“我们南方人更大气啦,换作你王总,你会这么干吗?”
“嘿嘿,哪儿都有大气人,还分什么南方北方人呢,来,走一个!”王满仓脚步已经有些不稳。
见双方气氛缓和,张军平也加入群聊:“这就对了,只要你们两个别掐架,互相帮衬,我就省心多了,挣钱的事就是细水长流,哪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呢,来,咱们三个干一杯。”
“不过卢总你是干大事业的人,肯定是另有财路吧?”
“当然了,要想发展,就不能把眼光只放在T市,要在国内,甚至到国外去找商机,我最近准备收购马来西亚的一家连锁酒店,拓展海外业务。”
“好主意!比我们眼界宽多了,我就说么,卢总你不是个凡人!”
“呵呵呵,那我是仙女啦?”
“不是仙女我家大哥怎么会……。”
“王满仓你胡说什么啊?喝点酒就没个正形!”张军平大声呵斥。
卢娜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笑容,“来,罚酒三杯,王总这玩笑开大了吧?”她抓住王满仓连灌了三杯。
“是这么回事,张哥也说了,我们要互相帮衬,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我的发展也不会忘了张哥和王总,今天我作东请两位哥吃饭,只一个小小的要求,既然我把医院以后的基建工程都转给王总了,王总也得有所表示吧?”
“你,你开个价,咱们有话直说。”
“我不要你的钱,我只是想请以你公司的名义给我担保贷点款就行了,我现在收购资金有点困难。”
“贷多少?”
“八千万。”
“有,有点多,我感觉有压力。”
“你不用担心,这不是还有张哥见证嘛,事成之后,我除给银行还本付息外,再给你两分的利息,怎么样?”
“也行,不过,你让我考虑考虑。”
“好吧,就给你两天的时间,其实我还有别的融资渠道,这对你也是个机会。”卢娜端起酒杯又和王满仓碰了一下,王满仓一饮而尽。
“你们这像是谈生意吗,我感觉像鸿门宴,还是让满仓少喝点吧,呵呵。”张军平瞅了卢娜一眼,说话间,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喂,是张军平院长吗?我是市纪委二室的王凯,下午3:00请你来市委大院2号楼107房间,我们要和你谈个话。”乘着酒兴刚刚放松思想情绪的张军平立即又紧张起来,心口像是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喘不过气来,食管内有一股酸水只往嗓子眼涌,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两股急流在食道猛烈撞击发出“咕咕”的响声,他梗着脖子作打嗝状,才稍微平复下来。
“今天就到此结束,我下午有个重要的会,你们俩的事,下去再商量吧。”张军平说着已起身离开座位。
张军平走进市纪委107房间时,市纪委副书记秦大鹏和第二纪检监察室副主任王凯已经在桌子对面就座。张军平本想客套几句缓解一下压力,被秦书记示意制止了。
“张军平同志,今天我们找你来谈话,想了解外界反映你个人的一些情况,希望你本着对组织负责,对个人负责的态度,如实全面回答我们的问题,你听明白了吗?”也许是闻到张军平身上散发的酒气,秦书记的神情更加严肃起来。
“听明白了。”张军平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桌子上早已摆放好的茶水。
“四月下旬,市纪委对社会上反映你个人的一些问题进行了函询,你回信答复说都不属实,今天还有什么要补充说明的吗?”
“没有,秦书记,我觉得那纯属诬告,这些年,我一门心思扑在医院的发展上,加班加点,夜以继日,引人才、跑项目、激活力,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医院带到国内一流的三甲医院……”
“等等,张军平同志,今天不是听你汇报工作讲成绩,而是让你向党组织如实说明问题的,请你不要偏离话题。”
“要说问题,当然人无完人,我是一个全国著名的外科大夫,中华名医、全国劳模等等荣誉大家有目共睹,我觉得我的问题可能就是对党的理论学习不深入不扎实,这主要是日常工作太忙了,这么大的一个医院管好不容易。再就是平時工作作风上有些动真碰硬,可能得罪了一些人。还有……”
“张军平同志,请你认真对待组织谈话,这也是组织给你的机会,你要珍惜,如实将自己有可能存在的违纪的问题讲清楚,而不是企图蒙混过关!”秦大鹏严厉地提出批评。
“秦书记,要说违纪问题,确实在生活中有过吃吃喝喝的现象,这个您今天谈了,我一定改。”
“那你说具体一些,经常都跟什么人吃喝,在什么地方吃的?”
“……。”
“最近你们医院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你知道吗?”
“知道,是我的司机苏小强干的,不过也没丢什么东西,就是办公室存放了点接待用的烟酒,被这小子知道了,谁想他竟撬门偷了点,这案子已经破了。”
“你本人没丢什么东西吗?”
“没有。”
“据公安机关通报,还从苏小强家中起获了被盗赃款,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
“张军平同志,在今天的谈话中你表示没有什么重要违纪问题,我们暂时予以采信。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定要相信组织,依靠组织,有问题老老实实地向组织交代,求得宽大处理,对组织隐瞒违纪事实是要承担相应后果的。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秦大鹏示意张军平可以离开了,王凯随后将他送至机关门口。
张军平漫无目的地在街心公园转悠了几圈,一股热浪袭来,感觉身上有些发粘,他这才意识到,身上的衣裤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走出公园,他拦住一辆出租车往家走。“哎,张院长,今天真是幸运,怎么把您给拉上了?”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清了这位特殊的乘客。
“哦,你认识我?”
“哎呀,不认识谁也不能不认识您啊,您可是我家的大恩人呐,我女儿患先天性三尖瓣关闭不全,还是您给主刀做的瓣膜修补手术,我女儿现在恢复挺好,已经上高中了。”
“做的手术多,都想不起来了,哪年的事儿啊?”张军平敷衍着说。
“七年了,我女儿叫史小萌,不知您还记得不?”
“哦,好像有点印象。”
“院长你做的手术多,那么多的病人不可能都记住,不过你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可好了,真是名医啊!”
说话间车已到了家门口,司机赶忙跑过来一手拉车门一手把着车门上框,很恭敬地服侍张军平下车,张军平付车费司机说啥也不肯收,举双手说再见后开车离去。
“名医,咋就难自医呢?”张军平自言自语地说着走进了家门。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想吃什么,让杨大姐赶快准备去,你这好久都没回家吃晚饭了。”妻子段淑芬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保姆杨大姐正在拖地板。
“杨大姐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要和淑芬商量。”张军平支走了杨大姐。
“那天小苏送回来的三个大纸箱你放哪儿了?”
“你又问这干嘛,我早都收拾好了。我说了,只要到我手里,它就姓段喽!”
“姓段,姓你个鬼,你还在做梦!今天市纪委已找我谈话了,我看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不保险,还有你手里的那些钱和银行卡,都得尽快处理掉!”
“处理掉,往哪儿处理啊?”
“我也没想好,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送到我哥那儿去,嗯——不行不行,我哥那人原则性太强,又在省委组织部工作,没准还会主动上缴呢!”
“我大姐军娥那儿,也不行,她为人实诚,我在她眼里一直是个清官呢,她又随了我爹的脾气,会指着鼻子骂我的。”
“那你说怎么办?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埋了?”
“不行,我从一些警示教育片中也看到过,纪委的调查手段高明着呢,肯定找得到。我看这样,不如销毁证据,将来纪委就是查,也是查无实据。”
“销毁!张军平,你疯了!这可是钱啊!”
“钱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这要是真被搜查出来,你和我都得坐牢!”
“我现在就指望这些钱活着呢,没有了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呜呜呜。”
“事到如今,哭有什么用,赶快往出拿,处理得越快越好。”
“我不,要是纪委不查,那我们不是亏大了吗?”
“你就别再作梦了,我已预感会出事,你是要钱还是人财两空去坐牢?”
“我……呜呜呜。”
“哎……赶快往出拿,不然就没机会了!”张军平气急败坏地咆哮。
“晚上你开车去办,要离市区远一些,最好到大云山脚下找个僻静的地方,所有的现金和外币全都烧掉,银行卡剪碎了烧。那些金条嘛,干脆都扔进金波湖,就这么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看着摆放在地上的几个大纸箱,张军平咬紧牙关嘣出了几句话。
“我还是舍不得,这是在要我的命啊!”段淑芬鼻子一把眼泪一把。
“好了,事到如今,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才能真正保命!你去开车,现在就装上去行动。”张军平恶狠狠地说。
“等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你一個人去我有点不放心。这样,我把军霞叫来陪你一起去处理。”张军平突然叫停了准备开车出发的段淑芬,他嘴上说叫妹妹作伴,实际他担心妻子爱钱如命,万一耍个花招把钱转移了,然后谎称已经烧了,这不留下后患吗?军霞素来和嫂子不和,让她同去,实质上起到监销的作用,这才放心。其实段淑芬也不傻,她观察到了丈夫眼神中的狡黠,迫于丈夫的威逼,她只好等张军霞的到来。直到夜幕降临时刻,张军霞上了段淑芬的车,拐过小区的林荫道,在张军平的视线中消失。
连续一个多月的风平浪静,多少让张军平悬着的心又慢慢地落回心窝里。一切都岁月静好,日子在昼夜轮转中继续,医院的病人走了一拔又住进一拔,偶尔钻进手术台的忙碌让张军平好像又找回了原有的职业荣誉感。
盛夏的酷热比往年更加猛烈,走到户外都会让人感觉眩晕。张军平已经好久没去蝶恋花酒庄喝茶了,卢娜上次在“临湖壹号”一别,再也没联系过他,他情不自禁地拔打了卢娜的电话,对方一直是盲音。
“大哥,不好了!我让这臭娘们给骗了!”王满仓满头大汗地跑进张军平的办公室。
“让谁骗了?你慌什么?”张军平责备说。
“我让卢娜给骗了!刚才法院封了我的公司和房产,说是银行提请财产保全,卢娜已经把我担保银行贷的钱全通过地下钱庄转到国外去了。”王满仓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狠狠地甩在地上。
“卢娜现在人呢?”张军平坐直身子。
“早跑路了,可能已出国了,唉!”王满仓又从腰里卷起T恤擦了一下脸上的汗。
“你呀,人家灌给你几杯酒,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说担保还真给担保了?”张军平以习惯的领导口吻指责着王满仓。
“要不是你们俩那层关系,我怎么会相信她?你也别怨我,这次麻烦可大了,我担保的银行贷款不说,还有外科大楼基建首付款,还有利民医院的股金,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们家的1100万呢。”
“我们家?我们家哪来这么多钱?”
“哎呀,上个月一个晚上嫂子和军霞找到我,说你让纪委给吓糊涂了,让她们去烧钱,姑嫂两人一合计都舍不得烧,就送我们家让我先保管起来,我这不看卢娜答应给两分钱的利息,所以就都转贷给她了。”王满仓双手捧着头,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哗啦啦”响声过后,张军平办公桌上的文件、水杯和电话机等应声落地。他一拳砸在桌面上,眼睛直直地瞪着王满仓,脑子一片混沌。
“大哥,大哥,你说现在怎么办?”王满仓使劲的摇晃让他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他胸口堵得厉害,嗓子眼像着了火似的。
“水,快拿水。”王满仓看着地上摔碎的杯子,从屋角找到一瓶矿泉水递给张军平。
“我们也马上申请财产保全,蝶恋花酒庄,要快。”张军平有气无力地说。
“还保什么呀,她早过户给林得胜了,现在林得胜名下呢,我感觉这两个人是在唱双簧,我们从一开始就被骗了。”王满仓不屑地看着张军平。
“林得胜,怎么又是林得胜?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張军平又一拳捶在心口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不行,我看我们得报警,不管怎么说,也保留个追诉权利。”王满仓坚定了主意。
“不要报,报了警,这锅可就全揭开了,这不是把我往监狱里送吗?”张军平以央求的口气说。
“你也别再作梦了,这盖子是捂不住的,迟早会揭开,还不如早揭。”王满仓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这时,他意外收到卢娜的一条短信:“张哥,我仍然这么称呼你,是怕改变快了你有点不适应。一切都在变,我也不能免俗。我走了,咱俩应该算两清了,孽缘已尽,谁也不欠谁的。你们别报警,也别难为林得胜,他其实是我前夫,我把酒庄给他,就像给我养的狗扔了一块活命的骨头,也算了结我和他两年的夫妻情分。如果你们那边追得太紧的话,别忘了,我可是顺子的干妈,我会在国外找人‘关照他的。永远不见!卢娜。”张军平发疯似地拔打对方电话,但始终是盲音。
“院长,到处找您呢,怎么一个人坐这儿,这大太阳晒的,可别中暑了。”潘忠成赶了过来。
“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的。”张军平强撑着站了起来,身体明显有些摇晃,潘忠成赶快上前扶住。
“听说利民医院的院长卢娜跑路了,这咱们医院职工入的股份怎么办?不会是全泡汤了吧?”
“泡汤?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把利民医院房产收过来,正好做新外科大楼。这工地,暂时停了!”
“还收什么呀,那房产人家早就作价卖了,然后又租回来骗我们。这女人刚开始合作时我就不看好,担心是空手套白狼,结果您看,怕什么就来什么!”
“你们早都是干什么吃地?为什么早不说呢?现在来当事后诸葛亮,入股的事你能说跟你没关系?”张军平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大如铜铃,潘忠成只好愤愤地离开了。
“这是为什么啊?是什么魔力让柔情脉脉的卢娜变得如此绝情?让言听计从的王满仓面目狰狞?让昔日水火不容的段淑芬和张军霞背着自己结成姑嫂同盟?让那不争气的儿子认卢娜作干妈身处险境?到底是为什么啊?哈哈哈哈……”张军平发疯似地狂笑。
“是贪心!没有贪心,人不会追求本来不需要的物质。”王满仓远远地望着张军平踉跄的背影。
尾 声
张军平鬼使神差地来到“海大师”的法堂。“海大师”正坐在蒲团上念念有词,见张军平进来,她斜倪了一眼,依旧诵读经文。张军平默默地长跪在“海大师”身旁,匍匐着身子,额头顶着成堆的纸灰。
“海大师”将一件写满符咒的红色衣服披在张军平身上,摇转法铃开始作法,张军平的呼吸随着法铃的节奏一张一歙。在缥缈的烟雾中,他仿佛看到卢娜、林得胜、王满仓、丁珊珊等脸上挂满了鄙视的狂笑,看到段淑芬、张军霞嘴角的自鸣得意,看到大姐张军娥还有已经故去的父亲和母亲愠怒的神色,看到潘忠成、李蕊、黄志刚等形同陌路的冷漠!他在这大热天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法铃声戛然而止,他被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幻觉中惊醒:“张军平同志,我们是市纪委的,现在正式宣布对你实施‘双规措施,从即日起进行纪律审查。带走!”
两名随行的警察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写满符咒的“法衣”像叶子一样飘落在地。
责任编辑:惠潮
会员。作品散见于《朔方》《黄河文学》《光明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