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风滚草
2019-07-16刘梅花
刘梅花,女,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芳草》《散文》《读者》《天涯》《山东文学》等。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著有散文集《阳光梅花》《草木禅心》等。
正午的太阳光,劈面扑到阳台,白而耀眼。密密匝匝的植物们迎头顶住亮光,进入四禅八定的境界,心如墙壁,一动不动。我也坐在阳台上,顶着一头太阳发呆。不过,我头脑纷乱,一肚子妄想妄念,内心根本没有与外界隔绝,别说什么禅心如雪。
左边是几盆君子兰,花朵足足有碗口大,喷着胭脂红的火焰,发疯似地开。右边是兰草,叶子披拂,蓬蓬松松。脚边几盆庸花俗草,开出一些愚蠢的花朵,欢天喜地的样子——它们不思考,所以活得心满意足。那些极艳的花朵松松散散,摊开在枝头,饱饱地吸着太阳的汁液——如果太阳有汁液的话。
花草们都仔细摊开自己,不留旮旯晒着太阳。我也像一撮草,混进花草里,晒。事实上我晒的是心情,因为最近有些事情糟糕透了。晒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像花草,是一棵白菜,长肥了,被人拔去吃掉。如果你没有这样糟心的经历,就不会理解我此时的心境。
怎么说呢?也许不算什么大事,顶多鸡毛蒜皮。可是我在这一刻,就觉得无比懊恼。女人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就不太扛事儿了,大小一点子事,就压在心里,甩不掉,脸上摆着阴郁。不像年轻时,多大的事都扛得住,想得开。
其实令我烦闷的,也是个中年女人,比较狂躁的那种。那个女人倘若不说话,还算体面,不过是脸色蜡黄一点罢了。只要一开口,那种痞子味就出来了,天上地上,滔滔不绝,像个狂躁症患者。可惜当时我并没有多想。我是个乡里人,只想着尽快在兰州城里租一间小屋,把儿子安顿下来——他经历十年寒窗,好不容易考了一份教师的工作。可惜学校不提供宿舍。
我们是从网上看到的出租信息。于是,两个天真的乡里人,十分钟内预交了一年的租金,近两万块。又交了一笔押金。看着那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女人丢下一枚钥匙,扬长而去。
当然,她也没有对我们造成多么大的伤害,不过是屋内一应设施,都是坏的。她和我们在电话里吵架,拒绝修好哪怕是一分钱的东西。那些愤怒都是一瞬间产生的,然后像气泡一样,又在一瞬间破灭。我们终于明白,遇见了一个痞子。只好自己花钱,替别人修东西。水龙头是坏的,换掉。洗衣机是坏的,修好。热水器是坏的,修好……我们唯一能够对她控诉的内容,就是花了一大笔钱而已。但是,脸色蜡黄的女人嗤之以鼻,听都不愿意听。
两个神经病,乡巴佬——她像骡子打喷嚏一样,很方便地从鼻子里喷出来这句话。我们的愤怒无处安放。退租?门儿都没有。事实上,她除了打电话,人影子就不曾出现过,像个鬼。虽然鬼不会打电话。外国人说是幽灵,大概就是这种。
这样也罢了,无非令人添堵一些。事实证明,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和她吵了几次架。总之吧,半年后的一天,她轻轻松松通知我们,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这间房子并不是她的,人家要收回——却原来,是个二房东,真是个令人惊奇的骗子。她的话并不像她的长相那样索然无味。
那天是个黄昏,天快要黑了,三月初的兰州,还刮着冷风。儿子去看她新指定的地方——房子还不算太破,却是合租的,不大的屋子里被隔成四个房间,住了四个人。其中一个室友对我们说,这个女人可坏呢,二房东,单单挑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收一年的房租,只给住半年,然后不断找茬撵人,扣下押金租金不退,又转身租给别的学生——悄悄的,可别说是我说的。
那些隔间都不隔音,某个房间里咳嗽一声,全屋子余音袅袅。这个挨千刀的黄脸女人,仍然没有出现,钥匙放在门卫处。
反复看那张租房合同,除了电话号码外,名字和身份证号码都是假的,因为当初我们并没有看她的原件。于是暗暗谴责自己太老实,太过于相信人。可是,谴责有什么用呢?事情不会因为我的谴责而改变。
当然,我对她哪怕诅咒一千遍,咒她喝水噎死,对她来说,可以完全不必在乎。事实上,她年年岁岁都在这么干,以此为职业,哪里肯在意别人的诅咒呢。更别说腹诽了。忍住一肚子怒火,儿子摸黑在冷风里搬家。且别说搬家这件事有多么折磨人了,最担心的还是黄脸女人指定的新住处,谁知道能不能住安稳呢。儿子才上班,算起来每个月的房租已经用尽一半工资,可不敢随便打了水漂儿。
回家后,心情糟糕了许多天,做事丢三落四,总觉得憋屈郁闷。按住一肚子气,想听听音乐。可是,就连最舒缓的旋律,在我耳朵里都像老锯子在锯铁,不堪忍受。这个世界,有些人的内心丑陋到不堪细想。
正午太阳很好的时候,就坐在阳台晒。晒也是一种修复,总不能被这么一点小事一直操纵情绪。
楼下聚集了一攒人,大概是刚刚参加聚会回來,熙熙攘攘道别。有人还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有人却是单薄的裙子,丝巾挽了一朵花的样子。两个老妇人在不远处的垃圾箱内翻腾,有用的翻拣出来,丢在脚下。太阳照在她们的身上,有些模糊,衣裳灰沉沉的有点虚。几个小孩子吹着口哨,嘻嘻哈哈走出大门。流浪狗四处寻觅食物,身上的毛脏得一塌糊涂……无论我的心情如何,生活都是原模原样,按照自己的法则消长。无论我深思或者发呆,世界都是这样,有老实人买单,也有骗子横行。事实上女人沦为骗子实在不可饶恕,就像一只猫短了尾巴,一条狗缺了脊骨——当人们受了欺骗,才会说出这样愤怒的话。
仔细想那个女人,只见过一次。在印象里,她穿了很短的紧身裤,露出一截子小腿,身材尚未臃肿。她站在屋子的阴影处,滔滔不绝,那些光影落在她身上,落在她精致的妆容上,像一缕鬼魂,那么地不真实。我开始怀疑,我们遇到的,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人。无论怎么用力想,那个女人的身影始终是迷离的,甚至朦胧,被那天的光影切割成虚幻的影子。她在那些影子里不断晃动,重叠,间或冒出来一张蜡黄的脸。事实上,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女人,她四处骗钱的生活,并没有在脸上显示出来享乐富态的痕迹,更别说鲜衣怒马。不张嘴的时候,看不出来痞子气,脸上带着一点不算过分的自信,稍微有点张狂。
也可能,道行深的骗子都善于伪装。真是个鬼女人。我腹诽了一下。像我这样性格软弱的人,除了腹诽,也几乎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我的朋友们说,郁闷时,就吸一支烟。不过,我从不吸烟。虽然我很欣赏别人弹掉烟灰的那个动作。有时候,没有烟灰缸,他们会把烟灰弹到一个纸杯子里,倒一点水进去。那样,弹烟灰的动作优美程度就会打个折扣。
不吸烟,就一杯一杯连着喝茶,把一大朵娇黄的菊花喝得白寡寡的,失魂落魄的样子。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必须面对糟糕的事实——这是儿子告诉我的,因为鬼女人在电话里,命令他立即去打扫搬走的那件屋子,然后指示他把钥匙送到某个地方。鬼女人威胁说,倘若迟了一天,她便要扣去全部押金,要加倍收两处的房租。
这样还不算,鬼女人又想出各种伎俩,不斷打电话找茬。儿子一天上四节课,单位还有别的事情,忙得晕头转向,被鬼女人打搅得快要崩溃了。我们原本想租一间屋子,结果钻进鬼女人的圈套——她收了一年的房租,只给你住半年,然后想办法撵走,落下一大笔钱。大概,得逞的时候多。这个叫安宁的地方,到处是大学,孩子们刚走出校门,租个房子开始找工作,就遇上这么个黑心鬼。
当然,完全没有必要被这个鬼女人的愚蠢行为摆布,她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我们,操纵着我们。我那老实憨厚的儿子被激怒了,从小就不和人吵架的他,和鬼女人在电话里吵了一个多小时。鬼女人以骗人为生活,所以吵架轻车熟路,很难吵赢她。生活就是这样的,比小说还要真实。
挂了电话,觉得气闷,推开窗。楼下一群人正在跳舞,一只老曲子,声音聒噪之极,那种猛烈的节奏,像我胸腔里剧烈起伏的心。跳舞的人沿着一个圈旋转,一手叉腰,一手勾着圈转,前后摇摆着身子。这是广场舞,虽然激情,但还是谨慎,守着一定的规则。倘若在酒吧里,又喝醉酒,跳舞的人全是胡蹦跶,乱成一团,根本不会有秩序。脑子不清醒的人,根本不在乎秩序和规则,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就坏人而言,有些是变坏的,有些则是本性是坏的。当然,我不能确定鬼女人属于哪一种,毕竟她是虚无的,只出现在电话里,我不能确定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她的声音从手机里跳出来,筋头巴脑,实在不好对付,而且为此消耗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儿子说,如果我买的彩票中奖一笔钱,就立刻扔了这些房租,搬到别出去,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欺负。
那正是鬼女人所期盼的。她就用这种方式消磨时日——找茬,吵架,电话骚扰,打发走一个一个的房客,昧着良心把他们的钱都揣在她的腰包里。这些租客,多是些刚毕业的小孩,从外地到省城来,懵懵懂懂,被骗了房租,也只能用毫无用处的抗议对应毫无道德的鬼女人。
我教给孩子温文尔雅,教给他谦逊忍让,教给他善良和高贵,可我没有教给他任何一种方法,来对付这种痞子。尽管孩子一出门就提醒他防盗防骗子,事实证明毫无用处。你可以怀疑骗子的能力,但绝不能怀疑骗子的智力。儿子说,直接起诉她,不然不得安生。
沙漠里有一种草叫风滚草,干旱时,它把自己的根从沙子里拔出来,缩成一团随风滚。滚啊滚,滚到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时,松开枝叶,扎根,发芽,开花。我觉得鬼女人也像一团风滚草,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滚来滚去,一旦找到目标,就伸出触角,把自己的根扎在别人的口袋里。
晚间失眠。各种情绪混在一起,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我在想,教养和缺乏教养,对一个人的一生有什么影响——倘若一个人穷极了去行骗,鬼女人显然不是那样的状况。那么她为什么会变成一个骗子,也许是虚荣心?她行骗的时候,内心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普通人说一句谎话脸都会红的。她一次次行骗,撵走一个个孤独无助的大学生时,她会对自己的孩子说些什么——如果她有孩子的话。人心最是不可捉摸的。人心也是天地万物中被思考研究最多的东西。人们对骗子,尤其是女骗子的意见从未一致过。那些疯狂攫取别人财富的疯子们,才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和思考呢。
我不相信那句话——人之初性本善。有些人生来就是恶的,又不及时矫正自己,就一直按照自己的本性游走,所以也不会有良心之类的东西。没错,她无法觉察自己的轻浮琐屑,觉得干得不错,沾沾自喜。无论她驼背还是长鼻子,无论她头发稀疏还是生着龋齿,都不肯对自己的行为有半点谴责和忏悔。她把别人的钱骗到自己的腰包里,就像把牛赶到牛圈里一样自然舒心。可是,我们也不能为了对付这类人,而把自己锻造得铁爪铜喙呀。谁愿意那样硬邦邦的?
不过,从我软弱的经验来看,坏人遭到报应的几率还是比较大。你想啊,天地之间,倘若任凭坏人驰骋,那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小时候,见过皮匠挼皮子。把硝水泡好的皮子捞起来,放在沙子上,反复挼。挼够了,抖掉皮毛里的沙子,摊开晾晒。小孩们总是手欠,去抓挠那张皮子,把绒毛薅下来,又跳上去乱踩。皮匠走过来,把挼皱的皮子卷起来,沙子还在簌簌淌着,他把那卷皮子抛到墙头上去晒。
有些事就像一张脏皮子,败坏了日子的干净。
夜是那样地漫长,渴望一场梦及时到来,把我的伤感,烦心,郁闷,都一股脑儿卷起来,撂到墙头上去。就算多么地不痛快,都会锁在梦外。也许梦里会有一些合意的遇见。但是带着一些复杂的怒气入梦,简直是不可能的。反复劝自己,不要和一个骗子较劲生气,生活里暗藏着数不清的鬼女人,想多了只能导致更大的恼恨。可是心根本不听话。
邻居家的婴儿又在啼哭,在每个我睡不着的午夜,她断断续续哭那么一阵子。她在半夜醒来,无非是饿了。而我深夜睡不着,却是因为别人的灵魂缺失了一种东西。这可真是荒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