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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负忠实

2019-07-16老炳

延安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路子河滩老朋友

老炳,陕西长安人。西安市作协会员。60年代起以城市生活为主在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最后一次见到忠实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陪我们共同的一个老朋友去西京医院看他。就是这位老朋友,在40多年前先后邀请忠实和我重新拿起笔开始文学创作的。到病房套间的门口,见他侧卧着,右手高擎手机,那么专注那么凝神,如一座雕塑——昨天见他时他还戴着氧气面罩,说话都感吃力,我以为他今天有了好转。不料再一天早上7:54分,接到护士小贾的微信:他于7:45离开了。

我看着那短短的五个字,看着7:45的时间,默然无语许久许久。

这以后两年多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动笔写怀念忠实的文字,我不知道该从何写起。却见有人在微信文章里提到我,又说忠实也在文章里提到我和朋友去他家看他的事。每每看到这些文字,我都无言地回想着和忠实的相见,那画面依然是生动的,也是多姿多样的,但始终又没有能够深深地打动我,甚至刺痛我的那个“点”,那个能凝聚我的心绪和思考,能调动我的情怀和悲楚的“点”。于是,我坚持着不写一个字,更不愿意用怀念名人来期望于读者什么,那会令我不安,甚至羞愧。想起我们在文学道路上的互相交集,他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一点一点地仔细回想和反思,从没有间断过。直到前一阵,我又翻检出他给我的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读,就看到最后一段开头他写的“如果觉得我见你时所说的话可参考”,心里竟蓦然一阵警觉:我只在反复读这封信里那些具体要求我、告诫我的字字句句,怎么就忽略了他这里提到的“见你时所说的话”?那些话和这封信显然还有很重要的关系呢。这封于我最为要紧,却又被我轻易忽略了快三十年的信,是因“这些话”开始,又是从“这些话”结束的。

想来想去,还是和那次那个老朋友,还有西影的一位编剧,加上我们学校的司机和女友,五个人一起去看他。他见到我们很高兴,为了陪同司机的女朋友,他便带上女儿一起与我们下了门前的崖坡,穿过他们家的自留地,到灞河滩里去散步。我牢牢记住的他那天的一句话就是在这儿说的,当时他站在河堤上,眼睛追随着不尽的灞河水,畅快地告诉我们:“我最喜欢顺着这河堤走,一个人,四望无际,由着你倾想吧——”那个“倾”字他咬得非常重,加上他当时的神态,周围的环境,令我马上联想到:他那一个个隽秀、沉着、厚重、扎实的中国汉字,就是在这河滩上栉灞柳风、沐秦川雨而生发,凝聚,形成,最后落实到白鹿原下那极普通的窗子前,在陈旧的漆皮都开始脱落的小饭桌上那一摞厚厚的稿纸里清晰显现,排列成文的啊!

应该就是这次,他在漫步中对我又说:不要听那些话,语言文字上都还值得提高,你应该再好好收拾收拾……他这话很快被大家的言笑和另外的兴趣所冲淡,我竟也追随着大家伙儿的兴致,把那几句话就这样很随意地放在一边了!根据他的信(1988年5月10日),我翻找当时留下的一些资料和记录,发现果然除了那次灞河滩,他还在另外的见面或者電话中说了关于同一话题的其它话……过去了将近三十年,我实在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如此轻漫地对待他反复说的话?其中有些意思他重复了三次,包括那封至关重要的信里的嘱咐。这令我久久不得释怀,无法原谅自己——

1988年初,我的一篇广播小说征文被评上一等奖(另一篇也被播出),令我颇感自得,居然还在给朋友的赠书上题了“我想,我也许该画上句号了”。评奖结果尚未公布的当天下午,一位主持评奖的朋友就打来电话说“你挂头牌了”,然后津津乐道地讲说了评委的各种好话和评论时大家如何一致肯定。陆续地我听到了更多的赞誉和祝贺。那次征文忠实也是评委,他是评奖后对我保持沉默的唯一一个朋友。过了一段时日他才解释说,我想让你冷静冷静,后来又说希望能认真修改。不久后的灞河滩见面中,他显然还在继续那样的思考。接到我寄给他的那次灞河滩的照片后,他一定考虑得比较周全了,对我的小说做了重要的分析,并认真提出他的修改意见和下一步做法(准备推荐给几个编辑部的好友)。想起更早时,他就我的具体作品与我耳提面命地坦诚交换意见至少还有两次,一次他翻看着《安东诺夫小说集》逐字逐句边念边讲边分析;一次把我叫到西影招待所宿舍一直说到凌晨一两点钟……我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并回想我这三十年的东游西荡,上上下下……忽然就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痛,心痛!一个好朋友,一个文学上的好同道,对我的文学苦旅如此恳切,费尽心思,在最关键时刻伸出有力的大手要拉我一把时,我却没有紧紧地抓牢他——这不幸成了我终生的最大一次失误,也是我文学道路上的最大遗憾!

那封写于1988年5月10日的信中,他首先明确地告诉我:“你的长安市井小说确实找到了一条自己发展的路子”,这一点他和大家说的是一致的,但唯有他明确指出了“路子”,且把这个“路子”放在关乎我今后的发展上。他显然怕我没有认清楚这个“路子”的重要性,就再比方:“有许多人写了发了不少东西,却根本没有一点是属于自己的独立见解艺术特质的东西,除了挣钱,再无什么大的意思”,并说“认真地掏点独自所有的经验学问,这是一般企图挤(跻)足文坛的关键一步”。言犹未尽,继续往深里说:他正是在这一点上看到了“希望”,并为此他自己也“感到兴奋的”。

那年我是48岁(1940年属龙),他是46岁(1942年属马)。我们能在文化革命后期同时重新拿起笔来,是受共同的那个好朋友的盛情邀请,那个朋友当时(1969年)刚刚受命主持三秦大地上唯一的报纸副刊,他在见我第一面时就提到,他还在找郊区一个叫陈忠实的老作者,希望我们都能“再写起来”。他说你们都是老作者,你写城市街道生活,他写农村广阔天地,副刊需要这样的稿子。我和忠实就是从那以后相互认识的。但到我获奖,已是我们相识十七八年之后,我和忠实之间的差距也已经拉得相当开了。他是享誉文坛的著名作家,我还是继续蹒跚的普通作者。这种文学道路上的苦行和无望,让我多次萌生退意,但也反向地激励着我不肯停步,有一种潜意识里愈挫愈勇的“憨劲儿”……就是在这纠结中获得了这个奖,我才有了一种“能够交待了”的松懈。

今天我不得不承认,那时我显然更乐意接受各种鼓舞和赞誉,“小心眼儿里”很是沾沾自喜着。我一定也被那些夸奖和“大不凡的话”冲昏了头脑,没有能够“冷下心”听进忠实的劝告。忠实对此也有预见,所以他才在信里又一次谆谆告诫、反复叮咛:“我劝你也能漠然一点,不要听太多(有加重号)的关于什么大不凡的话,而能冷下心来,就已凿开的层面继续刨掘,以求深水清泉,那时再来品味不迟,也有个品头。”忠实是让我“继续刨掘”,是要“再深些,再细些,再努力些”,是让我把未来的“深水清泉”作为目标的。现在看得清楚了:我当时没有“冷下心认真地去‘掏掘属于自己的那点经验学问”,那可能很辛苦或者一下看不到明显的结果。于是,我更愿意“顺坡下驴,快马加鞭”,去“尽早”摘取“更大更美”的果实。

痛定思痛。这就是差距所在,也是智者和愚夫的区别。其致命处,可能就是人生成功和失败的分水岭了。

“智者”忠实君一定也预见到了这个可能,他才会在那封信的结尾无可奈何不无遗憾地说:“如果(你)就此罢休不掘不进,说真的,我将长叹惋惜!”在这里,他用了全信中唯一的一个惊叹号!

不幸而被他言中。

不幸而渐行渐远。

我终于连他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当年的实际情况是,我没有摘取到“更大更美的果实”,便干脆甩开来扑向改革的大潮。忽而下海南,忽而漂北京,一会儿修汽车,一会儿编杂志,五马长枪一阵抡过,孑然一身落寞归来,就又是二十多个年头过去。再次与忠实见面,他依然关心地问:“你不是在北京?”我故作潇洒地答:“哦,回来了。”忠实便无话,我则静坐一旁,由别人去与他亲近了。

转瞬间,我们三人都已是快要“从心所欲”的年纪。一次,忠实在那位老朋友(他1938年,属虎)家里见到我画的一幅画,上面题了老兄七十有三的生日感怀诗,我和了一首写在其下。他仔细地读了,来了兴致,索纸笔记下,说:“我也和一首。”相信就是在那前后,忠实忽然對那位老朋友喟叹道:“××到现在没有写出来,我无法理解!”

他一定想起四十年前,在那位老朋友的邀请下,我们都重新拿起笔再开始文学创作的时刻,也想起那次获奖后的“不幸言中”。忠实真的只有这声“长叹惋惜”了!

但他一直还没有忘记同在文学道路上,曾经努力地要拉扯住,尽量不使掉队的我——一个愧对文学更愧对朋友的我。

我负陈忠实。

这个结论,用了整整三十年时间。

如今,一个即将步入八十岁的耄耋老人,这样说还有什么意义?

又想起忠实去世的前三天,是2016年4月的27日。

在我的邻居、护士小贾的热情帮助和促使下,27日那天晚间我在病房里忽然出现在忠实面前时(我们至少又有八九年没有见面了),他虽然带着氧气罩,依然很响地“喔!”了一声,如当年一样地朝我伸出手,用力地握着,我只能强忍住,让他什么话也别说,好好听医生的,配合治疗……却隐隐地在心里想,这怕是我们最后的一握了。

……离开他就要三年时光的现在,我把那声“喔!”和那个“长叹惋惜”放在一起,还有他那用力地一握,还有他那些谆谆嘱咐的话和写在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深深地刻写在脑子里,存储下来。存储下来,将来一定告诉我的外孙女:你的外公,在人生的路途中,在事业的关键时刻,曾经这样轻易地,失却了一个最忠实的好朋友呢!

——这就是意义。

写下这些,是为对忠实的祭悼。

他的那首和诗,终于没有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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