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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苍白

2019-07-16张芸丽

延安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铁蛋鹏程大伯

张芸丽

张芸丽,女,陕西西安人。本文为其处女作。

他叫咱娃,这是婆给他取的贱名,婆说他是个难缠的娃。他在他妈肚子里的时候,就缠得他妈没有办法像村子里其他女人一样,挺着个大肚子照样下地干活,只得一天到晚守在个破盆盆跟前,不停地吐,到最后吐的东西里一个米粒子也找不到了,还在吐,吐酸水,婆说他妈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生他的时候,更是磨磨缠缠,缠缠磨磨,折腾了两个多钟头,他才在他妈一阵阵凄惨的喊叫声中被他婆拽了出来。他婆说他这种磨缠人的娃命贱,不好养,就给他取了一个贱名,来保佑他健康成长。

他知道了他这个大家庭是由五个小家庭组成的。他婆他爷住在坐北朝南的正方,他大伯大婶、二伯二婶住在左偏厦,他三伯三婶和他家住在右偏厦,他知道他有两个堂姐和三个堂哥。他在这个大家庭里是快乐的,他可以跟着堂哥们玩扎刀子、拍面包,也可以跟着堂姐们玩丢沙包、跳房子,还可以一起玩捉迷藏。可是有时,他也会感到困惑和不高兴,有时他正要跳出房间去玩,他妈会一把拽住他,生气地朝他吼:“玩啥呢?别没皮没脸。”或者有时他正跟堂兄堂姐玩,大婶或二婶或三婶会从窗户里伸出头,骂她们的孩子:“往回走,你在那玩死不要脸呢,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时,他妈便会摔开门,把他拽回屋,不由分说在他屁股上打几下,又哭哭啼啼地扇自己幾巴掌:“这是往我脸上唾呢,我活不下去了,这么糟践我呢。”他妈边哭边拧他的手说:“你有点志气,再别跟那狗日的东西耍了。”他就在他妈的哭叫声里茫然地点点头。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他也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他妈一定跟他大婶或二婶或三婶之间闹矛盾了,时间长了,他便懂得察言观色了,当他看到他妈跟他大婶或二婶或三婶即使正面碰见了也一言不发地沉着脸过去的时候,他便知趣地待在屋子里,不找堂哥堂姐玩,有时候他妈和妯娌远远看见了,便迫不及待地堆起笑脸招呼一声,他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冲到婶子屋里缠着堂哥玩扎刀子……

他试图用他的世界去解读生活,却发现,生活远比他们想象得复杂得多。他对这一认识来源于他们大家庭的分裂,他仿佛窥视到了大人的秘密,这个秘密,让他慌恐、害怕、恶心,就像他爸钟爱的二锅头,闻起来醇香味美,但有一次他偷偷喝了一杯,却发现它如泔水般难以下咽。

家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了,仿佛有人拉了一下警报,所有人都剑拔弩张地防卫起来了,爷爷也不坐在门墩上吧嗒旱烟了,婆也不尖着嗓门和村里的婆姨闲谝了,就连平日最喜欢闲谝的、话最稠的大婶也整日里沉着脸,不说一句话,这样的氛围也影响到了他,他再也不敢在院子里乱蹦乱跳了,但战争还是发生了。

首先是他二婶坐在井边撒泼,要死要活地要跳井,她的妯娌们冷眼望着,也不插手,她便不急着搬井盖了,一屁股摊在地上,双手拍着地哭爹喊娘:“娘啊,你娃活不了了,你看人都欺负你娃呢,你看你娃活得多劳苦。娘呀,你咋不带你娃走呢?”她男人看不下去了,便上来踢几下她的屁股说:“回屋吧,再甭丢人了。”二婶正气没人搭理她,便将火气一股脑儿撒在她男人身上:“你死穷没本事,啥都争不来,就知道打老婆。你穷没本事的,跟了你我把没遭的罪都遭咧,唉,娘呀……”她男人便重重叹了口气,双手抱着头蹲了下来,也不望他爹娘,便幽幽道:“爹、娘,我也是你儿,你们心也不能太偏。你看,你们把前街的基地分给了老大,后街的基地分给了老三,老四也给留下了这个老房子。你只给了我三亩地,还在背街,做啥事都不方便。爹,你说,我得是你儿?”

他爷正在为他二婶跳井的事气得浑身发颤,这时听到二伯质问,便气恼得在地上杵了几下拐杖,颤抖地举起手,指着二伯“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二哥,你这话说得不对,”这时候三婶插嘴了,“二哥,你说你没得到啥好处,我又得到啥好处了?后街和背街差个啥样子?我心里还委屈,有冤没地方诉呢!二哥,咱都一样,你看咱爹咱娘亲谁爱谁,这个时候就看出来了。”

“放你娘个屁!”大婶坐不住了,“这儿有你喊叫的啥?谁不知道你做的好事?”

“啥事、啥事,你说、你说。”二婶一叫一跳,像个戏耍的猴子,“我看你的烂嘴里能放出来个啥臭屁?”

“啥事?好事!你把咱屋里十袋麦送到你娘家去了,现在又给你争口粮,你说你咋这不要脸的呢?”大婶平日里是妯娌中最沉稳的一个,此时却像变了一个样子,眼睛圆鼓鼓地睁着……

家还是分了。即使有怨气、有愤怒,有彼此之间的不满,家还是分了,先是大伯一家,接着是二伯三伯家,第二年春天也先后搬家了。他们这么大家庭变得冷冷清清了,让他不适应,让他感到孤独。

有一天,他早早地起床,逛了逛每一个空荡荡的屋子,然后站在院子中央,看见早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杏树,在地上透射出斑驳的亮点,他突然间心就平静了,没有了往日的浮躁和空洞。于是,他就接受了人去楼空的事实,接受了他失去玩伴、孤零零的现状。

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天到傍晚的时候,村西头会传来拖得长长的、颤巍巍的声音“喆喆哎、喆喆哎……”这个声音随着袅袅升起的炊烟,萦绕在村子上空,然后转个圈,融化在血红色的晚霞里。有一天他顺着这个声音走到村西头,看见了那个扯着嗓子呼喊的妇女,她正坐在自家门口的圆石头上,也许是为了让她的声音传递得更远一些,她的双手支撑在石头上,身子挺得直直的,她的脖子随着呼喊和喘息,有规律地一伸一缩着。他也有模有样地学起妇人来,伸出脖子喊了一声:“喆喆哎!”妇人便笑了,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头,问道:“这是谁家的碎娃娃啊?”

“我爷叫张红山,人都把他叫山老汉呢!”他得意洋洋地报出他爷的大号。

“哦,原来是山老汉的孙子。”她又笑了,“娃,天快黑了,赶紧回,甭叫屋里人操心。”她又摸了摸他的头。他便转身跑了,在他跑到家门口的时候,还听到了那个拖得长长的呼喊声:“喆喆哎……”

他跑回家,便急着将他的经历讲给家人听,但他爸他妈完全忽视了他,他妈急急地做晚饭,他爸在旁边吧嗒着旱烟跟他妈讲话,他听不懂,来到了他爷他婆屋。

他爷笑呵呵地在炕沿上磕着烟锅里的灰,伸出手招呼他“来,咱娃,叫爷亲一口!”

他便像小猫一样蜷进他爷的怀里,他爷花白胡子扎得他的脸痒痒的,他就咯咯地笑了,笑完以后,他想起了他的正事,就给爷说:“爷爷,我今个儿看见一个女的坐在石头上叫唤哩,她就这么叫,”说着,他的脖子一伸一缩,喊了一声“喆喆哎!”

“怂娃娃”爷又笑眯眯地用白胡子扎了几下他的脸,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他婆说:“咱娃说的是珍琴吧,唉!珍琴瘫了这十几年来,可怜喆喆娃了,放学回来就守在他妈跟前,端屎端尿。唉,就是,算起来,喆喆娃才十一岁,不容易呢!”爷爷感叹完这一句,便默不作声了,仿佛在心里喟叹着他又走完了十一年的风雨人生。

他在心里对这个并不认识的喆喆娃产生好感了,在他这个懵懂的年纪里,受到大人们认可和赞美的孩子总是崇高的,于是他就在心里想象着喆喆的样子。

后来的一天下午他就看到喆喆了,那天他又来到村西头,看见喆喆正给坐在石头上的妇人递了一碗面,于是他就站在一旁,看他和妇人津津有味地吸着面。

喆喆娃吃完面,便满足地舔一下碗,眼睛停在他身上了,“这个碎娃是谁?”他问他妈。

“你叫喆喆娃,我知道!”他说着,便伸出脖子喊了一声:“喆喆哎!”

“嘿,这碎娃子!”喆喆对他产生兴趣了,便走上前笑着摸了一下他的头。

妇人把他拉到跟前,笑着说:“碎娃娃,不敢叫喆喆娃,要叫喆喆哥呢!”

以后他就黏上喆喆哥了,喆喆哥喂猪,他便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喆喆哥洗碗,他便蹲在一旁数:“一个碗、两个碗、三个碗……”喆喆哥往厨房里抱柴,他便跟在后面拾遗落的枝条……他和喆喆哥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到了洋槐花飘香的季节,喆喆哥便带着他去摘洋槐花了。路两旁的洋槐花早被人摘光了,于是喆喆哥便把他带到野地里。果然,沟边几棵歪斜的槐树上还挂着几串雪白的洋槐花,喆喆哥命令他待在原地不动,自己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想要抓住挂满花的枝条。可是,树枝却给他开了一个玩笑,当他使尽力气把它拽到跟前后,它又调皮地弹了回去,喆喆哥扑了空,便直楞楞地栽到了沟里……

他看到喆喆哥掉到沟里了,便傻了,也不敢动,就在原地哭叫着:“喆喆哥,喆喆哥……”周围放羊的人听见他的哭声赶了过来,在他语无伦次地表述下拉着他去了沟底,然后他就看到喆喆哥了,他安静地躺在沟底,脸上还带着未来得及褪去的微笑,手里还紧拽着装洋槐花的塑料袋子。放羊人跑过去摸了摸他的鼻子,按了按他的脖子,惊慌地叹了口气,然后抱起了喆喆哥的头,他猛然发现喆喆哥的头枕过的地方是一滩殷红的血……

村里人都说喆喆哥死得可惜,那个沟本来摔不死人的,但喆喆哥的头偏偏撞在了沟底的硬石头上。他没有死亡的概念,他觉得喆喆哥只是睡熟了,等到喆喆哥醒来了,照样可以带他去掏鸟蛋、抓蛐蛐、去柴垛上看夕阳。于是没过几天他便哭着闹着要去找喆喆哥,但他爸却一拳把他打了回来,他爷就红着眼告诉他:“你喆喆哥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可是很快他发现他爷骗了他,因为每天傍晚,还是有一个拖得很长的声音萦绕在村子上空,只是声音里夹杂了几声哭腔,他便受到感染,也想哭了,于是哽咽地喊了几声“喆喆哥”……

有一天他爸对他说:“咱娃,你今年都七岁了,该上学了!”于是,他就被他妈牵着去了学前班。

到了学校以后,他就不叫咱娃了,老师和同学都叫他张鹏程,于是他就在本子上歪歪斜斜地画出“张鹏程”三个字。

村里的小学建在寺庙的旧址上,学校还保留着庙里最大的佛殿,不过里面已经不供佛像了,学校老师补了补屋顶,刷了刷墙壁,就把学前班安在这里了。他的班主任他也认识,是东村养奶牛的瞎子李的儿媳妇。瞎子李在他们村名气很大,因为他家养了三头奶牛,谁家要奶娃了都得上他家买奶。

他上学以后,发现他以前的世界是那么的狭小,现在他翻着一本本飘着墨香的书本,看到了多么美妙绝伦、丰富多彩的世界啊。一天中午,当他回到家后,发现厨房里没有了妈妈忙碌的身影,就急忙忙跑去问他婆。他婆正往碗里捞干面,看到他跑来了,便把调好的干面递到他手里,说:“赶紧吃吧,你爸你妈去打工了。”他不知道什么叫“打工”,只觉得它跟去“卖牛”、“买化肥”一样,而且爸爸妈妈每次“卖牛”或“买化肥”回来时,都会给他买一块粳糕,所以他便不急了,安静地吃完他婆递来给的热干面,然后蹦跳着去上学。

下午放学回到家,他爸他妈还没回家,他便坐在大门前的门墩上,耐心地等待着。当村口的小路完全被夜幕吞噬之后,他不安了、害怕了,他便跑去找他爷,“爷爷,我爸我妈呢?”他爷愁眉苦脸地吧嗒着旱烟,用干瘪的手摸了一下他的头,说:“咱娃,以后晚上就跟你婆和我睡,你爸你妈到西安打工去了,年跟前就回来了。”他爷说完他就仔细回味了一下爷的话,想到了:西安!这个词是他在电视上听到的啊,离他多遥远啊。于是,愤怒、委屈、埋怨和思念一起涌上他的心头,他就大声哭了,他嗓子哭哑了,便小声抽泣着。他听到他爷哽咽着说:“咱娃,甭怨你爸你妈,他们要是有一点办法,都不会把你抛到家里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樹叶开始变黄了。有一天放学回家,他远远看见自家门前站了一个女人,他觉得像妈妈,这时,女人看见他了,便疯狂地跑过来,一把抱起他,不断地摸着、亲着,他这才看清楚真的是妈妈,妈妈变得又黑又瘦,他快认不出来了。妈妈不住地用脸蹭他的脸,不一会儿他的脸上便湿漉漉一片,妈妈眼泪汪汪地问他:“想妈不?嗯,想妈不想?”他不作声,只是抱紧了妈的脖子。

他觉得很奇怪:他妈回来了,他爸为什么没回来?于是他就一遍遍问他妈“我爸呢?”他妈每次都红着眼扭过头去不作声,问急了,便说:“你爸还在外面打工呢,我想你了,先回来了。”他还想问爸爸啥时候回来,但他妈已经抑制不住用手帕掩着嘴嘤嘤地哭了,他就不敢再问了,他觉得妈妈和他一样,在想爸爸呢。

爷和婆也变得奇怪了,自从他妈回来以后,爷和婆就很少出过房子,从他们的房间里,时不时传出婆的嚎啕大哭声。他有一次去他们房间,看见婆怀里抱着一个黑瓦罐在愣神,他爷蹲在地上抽烟,烟锅里没有一点火星子了,他还在吧嗒个不停。他想提醒一下爷,便轻唤了一声“爷”,他爷没应他,他便跑过去,从他爷烟杆子上挂着的烟袋子里捏出一撮烟草,轻轻放到爷的烟锅里。他爷像被惊着了,烟杆直接掉到了地上,然后他爷就愣愣地看着他,突然他爷就咧开嘴哭了,像一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哭了。他的黑脸上刻满了深深的沟壑,此刻挤成了一道道黑线,他的嘴里只剩下黑乎乎的牙根,涎水正顺着隙缝往下流。他吓呆了,他从没见过爷这个样子,这让他的心里受到震撼,他隐隐感到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他爸到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回家,他家的年过得很奇怪:没有换神像、没有放鞭炮、没有贴门神,后来他爷颤巍巍地在大门上贴了一幅白纸对联。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挂大红灯笼,为什么不贴大红对联,为什么不把门窗刷洗一遍。他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些了,他考虑最多的还是爸爸为什么没回家,他不敢问他妈,也不敢问爷和婆了,因为每次一问起来,本来阴沉的气氛就更阴郁了,他感到恐慌、焦虑和害怕。

有一次,他跟村里的伙伴一起放鞭炮,胖娃得意洋洋地拿出一盒“落地响”说:“瞧,我爸给我从县上买的,比你们谁的炮都响。”铁蛋便不乐意了说:“我有荷花灯,你有吗?这可是我爸亲手给我扎的。”伙伴们开始争先恐后炫耀自己的爸爸了,他觉得也应该说点什么,便骄傲地开口了:“我爸爸……”只一句话,他便噎住了,仿佛有人在他的喉嚨上放了千斤重的铁块,他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空荡荡地难受。

“你爸死了,被楼板砸死了。”胖娃认真地说。

“我妈说你爸死得可惨了。”铁蛋也认真地说。

他没有觉得太难受,好像听到别人家的事一样,只是他的心里越来越空了,像是有一块东西被人挖走了一样,他有点呼吸不上来,便跑回家了……

他爷正蹲在院子里抽烟,他便走过去说:“我爸死了!”他爷呆呆地望着天空,过了好久,说:“咱娃,你爸没死,你爸到那里去了,你看!”他指着天上的一片云。他呆呆地盯着云看,真的就看见云变成了他爸的脸,在对着他笑,于是他便欣慰了:我爸在天上呢,只有神仙才能去天上呢!

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们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婆总是黑着脸,嘴里嘟囔着走出走进。有一次她走过去仔细听,听到他婆嘴里念叨着:“克夫的臭婆娘,你咋不去死呢,你咋好意思活着回来呢?”他便问他婆:“你骂谁呢?”他婆撇着嘴,两片嘴唇使劲地挤了挤,“骂你妈,咋?你叫她来把我掐死!”他便生气了,他妈多可怜啊,他爸走了以后,他妈几乎是在眼泪里生活的,于是他就对他婆说:“你别再骂我妈了,不然我就骂你!”他的话激怒了他婆,他婆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喊地:“儿啊,我可怜的儿啊,你看你的好媳妇,把你害死了还不够,还教你儿害我呢。唉!我看一屋人都要死在这坏心眼媳妇手上……”

他和婆的正面交锋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因此他就背上了不肖子孙的罪名,当然更多人指责他妈,说他妈守不住了,想走了,挑事端了。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件事让他受了屈辱,让他更加讨厌他婆了。有一次上课,他们的班主任,那个带了他四年的瞎子李的儿媳妇,让他们讲几个关于文明礼貌的小故事,他被同村的铁蛋当作反面例子讲出来了,“张鹏程打他婆呢,把他婆打到地上直叫唤呢!”他觉得屈辱了,他觉得他比其他同学矮了一大截儿。

他不喜欢班主任,因为他觉得班主任不喜欢他,班主任不喜欢他的后果很严重,这直接导致了同学们不喜欢他。有些调皮的同学给他起外号叫“张蠢笨”,他们总是跟在他后面喊:“鹏程蠢,鹏程笨,鹏程没他爸,鹏程打他婆。”他在日记本上记下他的心情:我不会把可怜给别人看到,我要坚强,有一天我一定要报仇!

可在他暗暗下决心要坚强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让他崩溃的事:他妈走了!

他妈背着蛇皮袋哭着走在前面,他哭着跟在后面,一声声唤着:“妈、妈……”他妈也不回头,脚步却加快了,于是他就在朦胧的泪眼里看见他妈上了通向县城的班车,他妈一上车就扑到窗户上哭着喊道:“咱娃,妈挣了钱,就回来接你。”

现在,他绝望了。他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他对每个人都充满了敌意,他不敢看别人的脸,他觉得每张脸都在慢慢变化,变得扭曲丑陋,他们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掉他。

铁蛋一伙的同学还是照样地捉弄他,他们往他的铅笔盒里放蚯蚓和吃粪虫,但他不怕这些东西,他从小就捉蚂蚁和虫子玩,而且喆喆哥经常带他捉蛐蛐、捉知了,所以他很从容地捡出死蚯蚓和粪虫扔到了垃圾桶里。铁蛋看没整到他,便恼了,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抽掉他的凳子,他就狠狠地摔倒在地上,撞掉了两颗门牙,他摸了摸冒着血的嘴唇,就吓哭了,他捂着嘴茫然地望着同学,他看见铁蛋远远地站在围观的同学之外,满脸惊愕地低着头。这时,瞎子李的儿媳妇赶过来了,她板着脸问:“谁干的?”他的同学们就争先恐后地开口了“李铁蛋抽走了张鹏程的凳子”,“不对不对,李铁蛋不小心撞了下凳子,张鹏程没坐稳,跌下来了”……瞎子李的儿媳妇黑着脸吼了一句“别吵了!”她上前掰开他的嘴看了看,便拉着他去了医疗站……

他爷不一会儿就喘着气赶来了,他听到瞎子李的儿媳妇对他爷说:“娃他爸他妈都不在身边,你就要好好管教娃呢,你看,三天两头给人惹事呢!”他便急了,他急着解释是铁蛋打他的,但他说不出话,医生正用镊子取他磕掉的门牙,他便手舞足蹈地“咿呀咿呀”了两声,他爷就满脸悲戚地望着他说:“娃呀,再甭费事了,叫人省点心。”他便不做声了,但他心里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他的复仇计划开始了。铁蛋总和他的几个小跟班在一起,他下不了手,于是,在铁蛋一个人匆匆奔向厕所的时候,他就悄悄地跟上了。他们学校的厕所是用玉米杆扎起来的,没有顶没有门,里面挖了几个简易的小坑,坑里堆放着长年累月积起来的发黑或发黄的粪便。铁蛋捏着鼻子进去了,他在外面掐算着他已经解开裤子了,便冲了进去,一把将他推进了粪坑,他听见铁蛋“嗷”地一声,扭头便跑了……

他现在心里害怕极了,他怕铁蛋一伙儿找他算账,他也怕班主任骂他并把这件事告诉他爷他婆。于是,他即不敢回教室,也不敢回家,他一口气跑到村口的麦场上,躲在麦垛底下哭了,他想起了喆喆哥,想起了他爸,又想起了他妈,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孩,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他、疼他,所有人都讨厌他。他越想越绝望,他觉得有点冷了,他撕了些麦秸杆盖在自己的身上,这时,他看到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圆圆地挂在树梢,洒下皎洁的光芒,像轻柔的细纱,裹住了他的全身。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过中秋节的情景:他婆会把八仙桌恭恭敬敬地摆在院子中央,再敬上香炉,他爸和他爷会把存的好酒倒一杯献给嫦娥仙子,他妈早就进厨房准备可口的佳肴了,他觉得自己也应该放点东西,便把和伙伴们摘的野枣摆上去,于是他们一家人便围坐在桌子旁……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稀疏的麦秸杆洒在他的脸上,他睁开双眼,动了动蜷在麦秸杆里的身体,他觉得浑身酸痛无力,他打着哆嗦,从麦秸杆里爬出来。他跌跌撞撞地顺着小路走进村子,远远看见他家门前围满了人,然后他就听到胖婶杀猪般的吼声:“瞧,那不是那个碎狗崽!”人群朝他这边望过来,他看到他爷躺在一个黑木板上,他看到他婆披头散发地挤出人群,拖着哭腔喊了一声“咱娃哎!”他突然就像倒了口粮的麻皮袋,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他这次醒来是躺在温暖的炕上了。他婆用两条被子偎着他,他发现他婆的黑脸更黑了,脸上的皱纹像沟渠一样横七竖八,她的银白发丝用黑布围巾包裹起来了,几根斜插出来的头发微微颤抖着。他突然就有点鼻酸了,哽咽着喊了一声“婆!”

他婆看见他醒了,激动地用手颤巍巍地摸着他的额头:“咱……咱娃,我娃,阿弥陀佛,感谢观音大士,苦命的娃!”

他看见他婆脱光牙齿的干瘪的嘴里拖出了长长的涎水,他有些震惊,有些难过,他又哽咽地喊了一声“婆!”

他婆紧张地摸着他的脸“我娃咋咧,哪块还疼?”

“婆,我错了,我不应该把铁蛋推到茅坑里去。”

“婆不怪你,我娃现在好好歇歇,把身体调好就乖咧!”

阳光透过方格木窗洒进来,照得他身上暖暖的,他的心里前所未有地宁静,所有的怨恨都没有了。也许这种感觉,就是成长吧!

爷爷得的是脑溢血!

也许如果没有他任性离家出走那一次,爷爷就不会被病魔折磨着无助地躺在小木床上,或者说,这一刻不会到来得这么早。

大伯二伯和三伯为了表示孝道,在得知爷爷出门找他晕倒之后,便争先恐后地将爷爷送到了县医院,但当得知爷爷的病情后,当得知巨额的医药费后,每个人变得谦让起来,把这个孝子的头衔你丢给我,我让给你。最终,爷爷在县医院被搁置了两天以后,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被大伯和三伯用架子车送了回来,爷爷从此再没躺过温暖的火炕。大伯在脚地上给爷爷搭了一个矮矮的小木床,方便婆照看,他的婶婶们是没有时间的,一个将死的老人,一个贫贱一生的老人,是没有人愿意在床前驻足的。

日子照旧过着,只是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整天,他一句话也不会说,铁蛋在“厕所事件”里吃了亏,这反倒让他们不敢轻易招惹他了,他的校园生活终于宁静了。

每天放学回家,他会拿起撅头和小篮子,去山坡上挖药。有一种开蓝花的草药,叫鸭拓草,常在春末夏初盛开,这便是他赚钱的最佳时机,为了挖更多的草药,他常常不与别人结伴同行,一个人跑到人迹罕至的深山去。但他并不感到孤独,他嗅着草木散发出来的清香,听着山涧清脆的鸟鸣,心情是愉悦的,其实很多时候,比起一个人时的那一点点孤单,他更害怕的是人多处的孤独。在班里,他早已成了隐形人,他和其他同学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透明玻璃,他看得见他们,听得见他们,但始终无法走进他们,融入他们,他也不想融入他们。

现在他的小篮子里已经裝满蓝盈盈的鸭拓草了,时间还早,他打算去邻村收草药的张拴钱家把草药卖了。张拴钱人如其名,钱到他手里就被牢牢地拴住了,人送外号“张铁鸡”,他有一杆神奇的秤,在家里量出来的五斤草药到他那就成了三斤,别人还不能多说啥,多说两句,人不收你草药了,临近几个村就他一家收草药,不卖给他卖给谁?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村里人卖草药的时候就往里面掺水,往往五斤的重量,被水淋过一遍,也有了六七斤的重量。但他不做这事,他从自家门前经过,直接去了张拴钱家,看到他过来,张拴钱便招呼声:“卖药?”

“嗯”,他把草药递过来。

张拴钱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嘴角往上斜了斜,眼睛瞅瞅他,“小娃,你家是哪个村的?你家大人叫啥?”

“北庄村,我爷是山老汉。”

“哦!”张拴钱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难怪呢,你爷是个实诚人!”说着,他把小篮子搁在台秤上量了量,指指秤砣,“小娃,看,12斤5两,别人都是8分钱一斤,给你1毛钱一斤,一共一块二毛五。”

他点点头,他想说谢谢,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拿上钱,提着篮子,打算回家,刚转过身,张拴钱喊住了他。

“小娃,以后挖了药你就到叔这里来,叔不哄你,给你足斤足两,鸭拓草就按一毛钱收!”

他茫然地点点头,心里涌出了一股暖流,他怕暖流涌到眼睛里,马上转过身走了。

经过村口小商店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他想给爷爷买一些东西。爷爷现在成了药罐子,别人一天吃三顿饭,爷爷一天喝三顿药,每次婆给爷爷灌完药,爷爷就吧嗒着嘴,皱着眉头喊“苦、苦……”他看到货架上有藕粉,就问坐在柜底下拉鞋底的胖婶:“姨,这咋卖?”胖婶瞅了瞅,面露难色地说:“娃,这一块五一袋!”

“姨,我这里有一块二毛五,能不能给我赊个帐,姨,我现在挖药呢,把钱挣了就给你还!”他急急道。

“唉!给你爷买的吧,真是个好娃,比你那叔强。”胖婶的语气里充满怜惜,那股暖流又涌了上来,这次它没在心里停留,直接从眼里喷涌而出。

“娃,娃,你这是咋咧,姨没说不给你赊啊,甭哭咧!藕粉你先拿去,钱不急着给!”胖婶起身,把藕粉拿给他。

他抓起藕粉,把紧紧攥在手里的钱放在柜台上,转身要走。

“咱娃,等一下。”胖婶喊住他,从柜台上的玻璃瓶里取出一块糖,“给你,拿上吃。”

回到家,爷爷刚吃完药,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苦,苦……”,他便坐在爷爷身旁,剥开大红玻璃纸包着的那块糖,轻轻放在爷爷的嘴里。爷爷干裂的嘴唇仿佛久旱逢甘露的土地,生动地抖动了一下,他慢慢睁开深凹进去的双眼,看了看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用舌头把糖块顶了出来。他难过得想哭,他知道爷爷的意思,于是,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块糖,放在自己的嘴里舔了一口,又放进爷爷的嘴里,爷孙俩默契地你舔一口,我舔一口……那是春末夏初的傍晚,最后一缕绯红透过方格子窗射进来,将爷孙俩的身影泡在一坛血水里,血水里的甜蜜慢慢地漾开,从不同的角度钻进他的身体里,融入他的血液里,成了他一辈子都抹不掉的记忆……

爷爷是四天以后走的!那袋藕粉才喝了两次,用绳子扎着口放在黑木柜顶上,与这个萧条的家显得格格不入。婆坐在炕上抹眼泪,婆很懊悔,拉着他一遍一遍说:“没给你爷吃饱饭啊,没给你爷吃饱饭……”爷死前没有吃饭,爷躺在床上喊着“饿、饿……”婆没有给爷端饭,婆是为爷好,怕爷积了食,病上加病。这片好心,却把婆拉进了无边无际的自责中……

他想哭,他想叫,但是他的眼里却淌不出一滴泪。他坐在房院台上,盯着天上的一片云,他记得爸爸死的那会儿爷爷告诉他,“你爸变成了一片云,飘在了天上。”那爷爷呢?

爷爷的丧事办得很体面,爷爷一辈子也没有这么风光过,终于在他死后,他体验了一次,爷爷自己也仿佛很满意,黑白相框里的他微笑着,和蔼地望着他的子孙,享受着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空气里的气氛却是紧张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叔伯们正在商议着婆的归宿,每个人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仿佛嘴里蹦出来一个字,都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娘,你先甭难过,这不光是你的事咧。”沉默片刻,大伯思忖着开口了。

“按理说爹走咧,娘就应该是咱几个轮流管,一个人屋里头住一个月,但是……”二伯说着,用眼睛瞥了一眼他,对他说:“咱娃,你出去玩会儿去。”

他心里有点恨,他知道叔伯想说啥,他都懂,他们却以为他啥都不懂,他不吭声,走出了房间,却没有走出大门,一屁股坐在房门的台子上,屋子里的人又开始说话了……

“老人能吃多少东西,娘三个儿,三个月才轮一次,不算啥,但老四的儿咋办?那才是个碎娃娃,才正长人呢!”是二伯的声音。

“唉!就是说呢!”大伯重重地叹口气,“咱哪一家不是拖儿带女的,那娃谁管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们说咋办呀?”

“哎,我命苦的儿啊……”他突然听到他婆拖长的哭腔,但他婆只是哭,没说啥。他不怪他婆,他婆今年都八十五了,自己连自己都经管不了了,自己都要靠别人了,她没能力了。他坐在那儿想了半天,想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他从课本上学到的,当时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无奈,他喜欢收集忧伤的句子。

“咱娃没他爸,还有他妈呢,他妈又没死!”三伯说话了,三伯说话很刻薄。

“对呢对呢,我咋把他妈给忘咧!”大伯的语气是欢喜的,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明,仿佛在溺水中抓到了一根稻草。

“那人走了好几年了,谁知道现在人到哪呢,一时半会儿到哪去找?”二伯相对冷静点,屋子里又沉默了……

“妈!”他试着念出了这个词,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太陌生了,太苦涩了,仿佛上一次喊这个词,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太遥远了……

“咱都托人问问,寻一个人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有心,还害怕寻不着?”大伯此刻的语气是自信的……

短暂的“天伦之乐”结束了,屋子里又空荡荡的,婆对着爷爷哭,爷爷对着婆笑,他站在婆跟前,良久良久说不出话,婆哭够了。便拉起他的手,问他,“你想你妈不?”

他不说话,他突然想起很多年之前,婆像一个老巫婆,天天咒著他妈死。

婆显然也想起来了,脸上多了一丝愧疚,“咱娃,是婆不对,婆是听别人说,你妈命硬,克夫,你爸才叫楼板砸死的,说你妈留不得,留了屋里还得遭祸灾!”

他咬着嘴唇,豆大的泪珠开始滚落,他想起了妈妈,便像有人捅开了堵住水流的泥巴,水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到妈妈对他的各种好,他想到妈妈离开以后他受得各种苦,他哭得无法自拔……

他突然急切地希望叔伯们把妈妈找到,他心里燃起了一种期望,这种期望让他的眼前不再灰蒙蒙的……

这几个月,他算是尝遍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他跟着婆,从大伯家搬到二伯家,再从二伯家,搬到三伯家。大婶不骂他,只是在给他盛饭时会把勺把摔得叮当直响,他常常伴着眼泪喝下一碗汤或者吃下一碗干米饭,他不敢夹菜吃,当然,也没人会想到给他夹菜。二婶脾气爆,他大气不敢出,一粒米没吃干净,二婶一句一个“狗杂种”便像连珠炮一样射向他。三婶最会做人,人前喊着“可怜的娃”,时不时拉着他的手到小商店买两块糖,人后就变了样,他连三婶家的饭桌也没上过,他和婆是一锅饭,三婶一家一锅饭……

叔叔婶婶们看起来比他更渴望妈妈出现,每次有半点线索,都如获至宝,但一次次满怀希望的出去,一次次失望的归来,次数多了,他们慢慢地就认命了,开始计算着把他养到成年需要多少花费……

有一天,他正在二婶家砍柴,大伯领着两个人过来了,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戴着金丝框眼镜,挺斯文的,女的也是一脸和善,一瞬间他就对他们产生了好感,他现在太容易对向他友善的人产生好感了。女的微笑着摸摸他的头,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张鹏程!”他被女人脸上的笑容吸引了。

“鹏程!真是好名字。你今年多大啦?”

“今年才十二岁。农村娃,看着显大。”大伯抢着说。

“娃挺好的!”他听到女人对男人说。

男人点点头。

女人走到他跟前,蹲下来:“孩子,你愿意跟我们去城里住吗?”

他不说话,他没有城的概念。

“瓜娃,你还想啥咧,城里有楼房,住得好,吃得好,还能去学校念书,这是别人修都修不来的福分啊。”大伯的话语重心长。

他再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正对着他笑,他突然从女人的脸上看见了妈妈,于是,他对着女人,叫了一声“妈妈!”

女人稍稍有些惊讶,但马上笑得更灿烂了,她转过头对男人说:“这娃和我有缘分。”

婆给他收拾东西,婆说:“娃,去吧,比在这里强!”

他点点头,他想对婆说点什么,但一张嘴,却成了哭腔,他就抱着婆的腿,哭了个天昏地暗……

当天他就跟着这对中年夫妻走了,白色的桑塔纳驶过村口的刹那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趴在车窗上,模模糊糊喊了声“妈妈!”女人以为在喊她,就满足地回了声“好儿子!”

车子越驶越远,村子慢慢成了一条线,一个点。他转过头,眯起眼望着正午刺眼的阳光,他感觉自己正在奔跑着、奔跑着,周围的景物一闪而过,他的眼前只是一片苍茫的白。

他知道,童年,结束了……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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