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行舟

宗祖慈

龙舟训练进行时。

第一次接触龙舟大赛果然就出了问题。

第19届江苏省运会高校龙舟赛还有几分钟开始，扬州大学龙舟队的船正驶进自己的赛道卡位。一阵风刮来，船身猛一晃荡，原本就紧张的队员们手里的桨禁不住乱了。对手们按耐不住，纷纷大喊，“嘿，那桨，偏啦！舵手那边在干嘛，左桨倒是划起来啊！右桨，右桨的人挡一下！”船是进去了，队员们当下也一阵憋屈。就算再初出茅庐，也犯不着进道还要对手来特别关照。摆明没把这个队放进过眼里。

组委会开始逐一介绍了各个队伍历年所获的名次，在嘈杂声中，“扬大龙舟队”这几个字被彻底淹没了。

比赛哨声一响，各龙舟迅速驶出起点线。扬大这边的鼓手卜文倩给出第一声鼓点，领桨手张文杰、孙宜朗划开浪，桨手们跟着齐唰唰落桨，叠加着速率。只有舵手张梦梨站在后头最能看清整船的状态，几秒后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们就瞬间超了其他所有队伍。

武术棍和游泳池

陈甜甜是被朋友拽进龙舟队的。2017年末，大二的她在争取保研，如果非要给学校几个月后征战省运会出份力的话，她也是早就做好去绿茵场的准备。校女足在全省有些名号，球场也是新的，踢起来倍儿给力。而龙舟项目在扬大简直是“前无古人”。听上去也是一阵浓厚的乡土气息。

记得那是某个午后，她被叫去一个教室集合。进门看见二三十个大高个儿，男女生皆是十足壮硕的身形。对龙舟项目都是“门外汉”，所以系领导都按照孔武有力、四肢发达选材。经验不足，至少能赢在身体素质这个起跑线上。由此，校龙舟队正式成立。

没几天队员们便发现自己都被“忽悠”了。对于龙舟训练，学校既没有场地、也没有最基础的设备，更别提哪怕是一个业余的教练。队长鲁虎贤不得不自己制定一个“规范”的训练计划，实行起来倒是严格，每天早晨6点，他准时站在操场督促大家跑步。年纪最小的他也刚得很，谁起不来就连打着电话催，跑完步继续搬一个上午轮胎，美其名曰“维持大家的身体素质”。

有了体能，技术难点如何突破？起码让大家找找握桨的感觉。练过几年武术的鲁虎贤给每人发了根武术棍。大家对照中华龙舟赛的視频，用软垫在地面铺成两列，一列为左桨位，一列为右桨位，大伙分两纵队，依次支腿入席，以地为舟，挥竿而起，模拟着视频中划桨的动作。乍一看，像一群人拿着撑船的长篙在练瑜伽。

训练场地如何解决？脑洞一旦打开，什么都不成问题。学校唯一具备水源的场所是游泳馆。队员们坐到深水区的池边，拿着新发的三四十元的木头桨，第一次将桨插入水中。桨古朴得很，同比赛用的碳素桨天壤之别，拿着重，沾水过后更平添重量。就是这支桨，一天要在泳池里划个3000下。可至少有水花一波波扑将出来，心下就觉得还能凑合。

两支龙舟队在比赛。

依循这些方法一练三四个月，肌肉齐整地长出来，蛮力增了许多，但谁也不敢说自己练的是龙舟。每个人都还有课业，没人甘心说句“不练了”。像条条出水之鱼，就这么殚精竭力，干渴地望着个不具名状的水域，被搁浅在一方滩涂之上。

等到寒假终于可以回家过个年，队员们为报平日之仇，抬起队长，一把将他丢进了游泳池。鲁虎贤到现在也一直记得当下的感受，零下好几度的气温，皮肤刺刺地寒，耳畔是队友们一阵盲目的狂欢。

第五座桥

第19届省运会上，100米赛的哨声吹起，龙舟队沿各自的赛道冲出。每个队伍都卯劲拉动起航桨，确保船不在开头就被划闷，龙舟被划得浮起来，一只只追赶彼此的速度。鼓手卜文倩瞥见隔壁赛道淮海工学院的船行将蹿越过去，那是她本科时的母校，一支江苏省老牌的龙舟队，实战经验与技术兼备。她深知对方的不容小觑。自己队前十桨的船速还没起来，她立即冲领桨手喊，“加力十桨！”猛一吹哨，鼓点加了把劲狠狠往下敲。

记得刚过完年，他们组队去淮海工学院代训。该校坐落于连云港市，毗邻东海，对龙舟这一水上传统项目，地方上向来非常重视。说是训练，实则“陪练”。对方学校有龙舟专业，更拥有一支胜利之师。

学校雇车租酒店以供应后勤。一众人浩浩荡荡去了，对方教练教了几个握桨动作，其余时间在岸上看着他们，避免在水里出什么岔子，也不敢让他们划离岸边。面对未来的假想敌，扬大队员们来不及汗颜，抓紧机遇，体验一把在河里划龙舟的感觉。这是他们头一回真正下水。

兴奋劲还没过，就被学校给拉了回来。一星期左右，吃住行都在别人场子，花费大，成本上吃不消。队员们不好说什么，也体谅学校尽了努力。可终究由奢入俭难。再次面对混合着消毒水味的泳池，他们满脑子惦念着室外宽阔的水域和荡漾的舟。他们多想乘着那舟，凭借自身桨力，临风而行。

队员们不由得私下嚷嚷，和校方部门拐弯抹角地表达诉求。于是一个月后，学校经多方辗转，找到仪征的一位“老船长”。如此称呼，是由于这教练年轻时是位开轮船的水手。后来接触龙舟，参加过民间赛事，积累到些方法，便在当地一家公司做业余指导。

他的训练法相当生猛又草莽。一声号令，队员们就得划上万桨，每日如此。由于划桨时单脚要始终蹬着船弦，腰和臂持续处于发力状态，因此如不强调动作的科学性及适时调整训练强度，只一味要求“划起来，拼命划”的话，必然导致肌肉拉伤和劳损。短短几天下来，队员伤了大半，忙着给彼此的腰和肩贴上药用胶布。

像条条出水之鱼，就这么殚精竭力，干渴地望着个不具名状的水域，被搁浅在一方滩涂之上。

仪征虽是座小县城，却恰好有条训练用的运河。那运河穿行城中，石头桥梁紧密挨着，一座座横跨其间。在队员们眼里，那成了一个个明确的道标。他们要划到最前方的第五座桥那里，管它伤也好，痛也罢，什么样的训练法已然不重要。起码这一次，他们要一起划过远处那个巨大的桥洞。

一座桥、一座桥地数着划，某一天，他们划过了那第五座桥。便决定再怎样也得炒了这位“乌龙教练”。

比赛前的龙舟“点睛”仪式。

破浪

第19届省运会的赛场上，王华尧眉宇轻松地看着嘶喊的队员们，阳光刺着他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紧，没人窥得见那仅一丁点的眼神中流露出的迷之自信。

迷之自信，是他自我形容时用的词。可凡是了解他经历的人，都知道那自信来的有根有据。他小学时被省队发掘，从家乡扬州去到南京练习赛艇。此前，他还是学校里那个有点田径特长，但成绩一塌糊涂，时常同人打架惹事的小混混。他对职业运动生涯印象很深的一次，是进队后一个半月就随队参加的全国U16赛艇锦标赛。比赛前一天，由于天热，他下河游泳，游回途中意外溺水被一位老外救出，还送去医院连夜抢救。“第二天照常比赛，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这样，他17岁被选进国家赛艇队，随队征战各大国际冠军杯、锦标赛，数次拿到团体及个人的冠军。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接触龙舟，是在进入上海海事大学后。作为一个国家正致力发展、转型的传统水上团体项目，赛艇运动员是期望被吸纳进来的不二人选。硬技术是在国家队练的，龙舟的战术则是他自己从赛艇功底和实际训练中琢磨出来的。龙舟竞速是有特殊技巧的，绝不是使蛮力。

这也是他得以“镇”住扬大队员们的关键。他还记得初次见面的场景，队员们身穿防水用的塑胶捕鱼服，黑压压一片坐在泳池边，“一二三四”喊着口号，翻滚手中的桨，可桨叶有大半都在水上，根本没插进水去。他当下觉着可怜又滑稽。但王华尧不知，在得知又找了名从上海回来的教练时，队员们要对他进行面试。

先考他拿桨拉桨，“正常人不会划龙舟，下桨就是‘咕咚一声，直接砸，而他的入水点非常清晰，靠身体扭转的幅度来带动拉水的力，我们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专业的。”鲁虎贤当时有一种折服感。

而其他人是被他“骂”住的。王华尧就从头到脚将他们的姿势批评了一顿，并撂了狠话。“你们这样还不如回家去，技术就是个零！”他出现在队员面前时，他说这句话时，离省运会还剩下一个半月的时间。

最令他棘手的并非队员们的技术，而是偌大扬州城都没有任何一个被批准供龙舟训练的水域。这是京杭大运河上重要的水都，护城河连同数条支流贯穿桥梁、屋户，南北通渠。古时每年都会举办龙舟赛，其盛况在清人李渔《扬州画舫录》等府志中皆有记载。然光绪三十二年（1906），在城南钞关河边发生了一场重大事故，龙舟“抢标”时，一旁观看用的大船突然失衡倾覆，伤亡者达200余人。自此，官府明令当地禁止赛龙舟。

不想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那会儿刚回家乡一心发展龙舟项目的王华尧正寄希望于护城河段大王庙附近的一块水域，宽阔直道，有接近标准赛道的训练条件。申请一路从航道管理处、水利局、环保局审批到防洪大队，最后在地方海事局被搁置了。2018年4月21日，广西桂林的两艘龙舟在桃花江竞渡时，经拦堰落差处发生翻船，致57人落水，17人死亡。新闻一出，要拿到获批的训练水域，便瞬间成了不可能。

队员们没时间再等待，于是便在大王庙的河道中“偷”着练。局里明面上并未全然回绝，而是以此道为“泄洪通道”之由继续做着考量。后来彻底封停，让他们转去一个人工湖上练。王华尧便租了辆卡车，从大王庙将船抬出来，连夜吊去位于西区的明月湖。那夜，男队员们也纷纷跟去帮忙，结束后凌晨三点多从湖边找共享单车骑回了学校。

迷之自信，是他自我形容时用的词。可凡是了解他经历的人，都知道那自信来的有根有据。

真正意义上的集训算是开始了。总共留下的14名正式队员，王华尧考量不同的送力点，每个位置需要划出的距离、强度，调整了每位队员的舱位。接着是改动作，王华尧倒庆幸他们是零基础，一张白纸上更容易画画，手怎么放，腿怎么放，胳膊怎么拉，桨插多深，以如何的角度，对队员们来说都是新知，上手得毫不别扭。

接下来便是增加训练强度，一上来就让大家划3个500米，划到最后成了种无氧状态的折磨，身体功能系统失调，队员们练完统统忍不住对着河水呕吐出来。这是身体的应激反应。与身体耐力的拉力战，从起先3个500米开始，一层层加码，后来要求一次划20个200米和50个500米，间歇时间不能久，一组后稍稍休息一分钟，便立马进入下一组的训练。队员们都“宁愿跳进水里”。划完了便一个个人仰马翻在船上。

重训之下，他们还被逼着减肥。龙舟选人高马大的队员是吃亏的，起初没人懂这点。重量会加大阻力，于是14个队员起码要减掉一个人的体重。在每个人体脂率都极速降低的当下，每晚仅能以烫水青菜、燕麦为食。出力少的鼓手和舵手是重点减重对象，有一阵，卜文倩在训练时被大家套上了号称“控汗服”的棉衣，舵手张梦梨则经常郁郁寡欢地坐在船尾抽烟。

但没有人不听王华尧的，龙舟训练便是这样，服从是必须的，没人能轻易逃避，丢下一船的人。一个团体的配合程度是要求每个人能做到高度的自觉，是要求每个人的动作必须一模一样，一船人最后磨炼成一个人的样子。而一个人落桨的角度、长度都会影响身后的人。如果前面的桨手破不了浪，后一个人遭受的阻力便會加倍。

当然，王华尧也会适度给点“糖”吃，倘若第三组的速度能达到多少秒，那下一组可以少划一个来回。这种方法似乎很有效。作为95年生的同龄人，他私下也和他们去吃吃饭，但他不吃请，也不和队员喝酒，说那样就没教练的样子了。而到了水上，他就是绝对的“老大”，没有讨价还价的份儿。

尾声

第19届省运会高校龙舟比赛上，他们逢场必赢，最终拿到100米、500米、团体三项冠军。

他们为自己的“无名”彻底正名了一把。但这群学生对大赛的意义其实没什么概念，没拿过任何奖项，也就谈不上在龙舟上存在什么得失心。只觉得这像平日的一场训练，而相比动辄几十组的划，正式比赛就只要划个6组而已。反觉得一阵轻松。

扬大龙舟队在那次夺冠后便解散了。他们原本可乘胜追击去打全运会、中华龙舟大赛。但碍于训练成本、学生安全等种种因素，没能继续下去。

鲁虎贤有时脑海还会回荡起一年前龙舟上的那句“嘿呦！兄弟，送力！”他说当感到累时，那打气声给人一种宣泄的力量。陈甜甜说她这辈子遭过最大的罪就是划龙舟。但那又相当于一段感情在最美的时候戛然而止，没再把自己折磨一遍。

王华尧说，他将来不会带学生队伍，也再带不出像他们这样的一群人。总有一天，他要搞一个运河龙舟马拉松，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以龙舟为纽带，使山水相连。这个想法倒合他的性格，既切实又狂妄。

端午节扬州当地举办的龙舟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