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青春
——当代青春文学管窥
2019-07-16北方民族大学银川750021
⊙邓 超[北方民族大学, 银川 750021]
作为类型文学的一种,青春文学在讲述故事与描绘情感的过程中一直蕴含着自己所独有的内在魅力与精神特质,其所刻画与勾勒的大多都是不同框架背景之下青年人的生活经历与人生感悟,基于这样的特质,青春文学天然地带有一种其他文学所不具备的“青春性”,而这一“青春性”不仅仅是我们在传统意义上所认为的作品的主人公年龄小、故事新,或是在作品的结构布局、创作技法上具有探索性这么简单,而更多的且更为本质的是体现于作品中隐含在行文情绪与主题表达上的一种青涩的、迷茫的人生孤独感,通俗来说这一点在作品中最为突出的表现即在于在大多数具有代表性的青春文学作品中无论情节如何发展、人物如何变化,作品都从骨子里透露出一种孤独的情绪感受,而这一情绪感受往往对于作品的源起、人物命运的发展、故事情节的走向,乃至于作者创作意旨的表达都有着至关重要、不容忽视的作用。
从中国现代新文学诞生伊始,青春文学就作为中国文学中一个庞大而重要的文学类型伴随着中国白话文文学的发展,同时青春文学一直是与时代青年人连接最为紧密和最能反映青年人的生活与精神面貌的文学类型。本文旨在通过对青春文学中这种孤独感的分析,一方面来试图揭露这种孤独情绪背后所呈现的青春文学创作者与当代青年人敏感而独特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来尝试分析这种孤独感所蕴含的丰富思想内涵与审美特质,以孤独这一青春文学的不变底色作为切入点,对当代青春文学进行一种全新的视角阐释。
一、“一个人”的状态
在青春文学的作品中最能直接和明显地表露这种孤独情绪的方式,即是在青春文学作品中常常塑造“一个人”的状态,就如有鹿的作品《在三月的末尾,遇见百分之百小猫》,这篇小说通过描述处在毕业节点之上、未来还一切未定的“我”和一只被遗弃的小猫相遇,并最终决定与这只小猫建立联系——收养这只猫的故事。在这篇小说当中从头至尾真正登场的人物只有“我”这一个人——我一个人居住、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解决当前生活需要面对的难题,仿佛有意识地与周遭的生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同时对于这种“微妙的距离”,一方面是由于“我”本身主动去营造的,面对生活“我”好像光活着就已经消耗了全部的力气,其他的一切好像都已经难以提起“我”的兴趣,激起“我”的热情;另一方面作者也有意在作品中暗示这也是当前的社会环境和大家的共性行为所造成的。如在作品中,“我”在没有把小猫带回家之前询问对门的老大爷,“一层隔壁屋的老头儿警惕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一只不怀好意的苍蝇”,中国俗语曾说远亲不如近邻,和自己每日朝夕相处的邻居却以这样戒备和防护的态度对待自己,二人基本上没有任何其他的交流,关系也仅仅局限于是互不打扰的陌生人。作者在作品中有意设置了这样一个具有暗示性的情节,揭示主人公孤独感来源的双重成因。
在当代的生存压力与社会文化背景之下,人与人的关系好像在无意之间就变得疏远了,尤其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快速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独生子女与城市化的双重作用之下,社会环境有意识地强调了个体独立的重要性,一个人的状态似乎变得理所应当,而选择一个人势必逃不开的一种情绪即是孤独——生命的社会性难以在这样的状态下得到舒展,人类天生的沟通在这样的环境中难以得到抒发。处于这样状态下的青年人势必就会转而向内探求,更加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更加关注自己的内在需求。就如同文本之中作者虽然没有直接点出“我”的精神寄托置于何处,但当“我”和猫相遇,处处记挂着它,并最终在自己也没有稳定生活的状态下决定收养它,和它产生生命的纠缠,无疑猫成了“我”当下状态中的情感寄托。“小猫从箱子里走出来,轻轻地走到了我的脚边,在那里嗅了一下,湿湿的小鼻子碰到了我的脚踝。我一动也不敢动。”作者无疑在这样琐屑的生活片段中投入了绝对温情的目光,给全文这样孤独的情绪找到一个得以寄托与存在的物质实体,让“我”的孤独感与全文的孤独情绪有了合理的倾注对象。但值得我们留意的是,这些孤独情绪在这样和猫的相处之中也仅仅只是有了短暂的排解与宣泄的出口,作者借着“我”的思维表达出:“一旦起了名字,好像就有了深刻的不一般的意味了吧。我还是有点慌张”。哪怕“我”已经将小猫带回了自己的家中,并且渴望着能和小猫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但因为长久的孤独感与长久的浸泡于整个社会所弥漫的这种孤独情绪之中,“我”已经害怕建立这样的联系,哪怕对象仅仅只是一只猫。这样一个富有隐喻意义的模式构建,深刻揭露了当下社会化问题中最为突出的人的心灵问题,巧妙地将孤独作为全文核心的行文基调,揭示了当下青年人普遍长久地处在这样的孤独情绪之中的社会现实。
同样在作者的另一篇小说《我二十九岁的夏天》中更加直接而明确地点出了这一点:“食物总是会在相同的季节履行诺言一般的再现,而人不会”,直接表达了对当代社会人与人之间交往确定性的怀疑,同时这也是对“一个人形象”在青春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原因的最佳解释,于是由此而来的孤独感成为当代青春文学的一种底色也就显得理所应当了。
但青春文学中的“一个人形象”也不单纯的是指作品中只有一个人物的出现,往往有时作品中主人公身陷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但却没有任何人理解主人公,在心灵上主人公仍然处于“一个人的状态”。如在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赵小提,他游刃有余地行走于陈金芳、b哥等一众“朋友”之间,却没有人真正了解和懂得赵小提的内心世界,而赵小提也似乎没有真正地懂过他们,当他看清了这些真相之后他也只能感叹“对于生活,我只剩下了一项权利,那就是破罐子破摔”。 有了这样的感触,孤独感似乎来得更为悲壮,更能凸显青春文学作品中“一个人的状态”。
二、“外来者”的心态
伴随着城市化与市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进入城市是当代大多数青年人的追求之一,体现在青春文学之中即是青年人进入都市,成为都市的“外来者”。其中最能表现这一现象的即是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所塑造的涂自强这一形象,他通过高考改变命运进入了都市武汉,但却在城市中与外界格格不入,面对社会时也是艰难碰壁,在这样的环境中,“涂自强经常被人讪笑,他已习惯”。作为外来者,毫无疑问涂自强进入城市的道路是坎坷的,对待城市的一切“他开始茫然,心里顿成一片空白”,但是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他仍没有放弃努力,不断尝试,为了在城市立足不断挑战自己,可最终由于诸多现实的复杂原因,无可奈何却又好像是必然地走向自己的个人悲伤——迈向了死亡。
在这一文本之中,涂自强显然是广大外来者最为突出与典型的代表——这些青年们在城市之中拼尽全力却依然处在边缘化的状态,心怀纯真的理想却无路可走。一方面由于他们自身所处的弱势处境,另一方面由于当下城市的排他性,甚至连与他处在同一境地的人都无法一起抱团取暖。当涂自强第一次想向有好感的女生表白时,女生却对他说“我们两个分开来,各自寻找自己的天下,或许,我们的一生都会改变”,委婉地拒绝了他。在城市中涂自强更是无法找到安慰与理解,当他好不容易遇见了与自己相同身份的外来人时,别人却不愿与其为伍,在这样的意义之上涂自强真正地成为一个“外来人”。在他的心灵世界同样无法找到任何共鸣,就连最基本的理解恐怕都没有人能够做到,涂自强真正地成了孤独者,并且也放弃了对自己精神的追求。但是更为残酷的是其在单纯的、基本的物质追求之上也没有获得成功,反而处处在城市生存法则面前碰壁,处处降低自己的要求不断向生活低头,“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最终所成就的也只是他的个人悲伤。
无独有偶,《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陈金芳,同样也是一个外来者的形象,其从乡村小镇来到祖国的中心北京,忍受了许多不公与不堪的境遇,而她的最终目的无非也就是为了“我只是想活得有点人样”,但是在短暂的“成功”背后其最终走向了违法犯罪的深渊。与涂自强相同的是在大都市陈金芳也遭到了无视、冷漠的对待,甚至还有同学们的集体排挤,就连老师也说“你们家那么个条件,还穷嘚瑟什么呀?”不仅如此,理应和陈金芳站在同一战线的家人也不支持陈金芳,他们不同意陈金芳继续留在北京。在这样的双重打压下陈金芳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外来者,一个真正的孤独者,没有人了解陈金芳内心真正的想法,其也为了保有自己内心最后的那一点点自尊,从来不对任何人表白真正的自己,到了最后这样孤独而无人理解的自尊,甚至是一点点的自傲,让她最终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跌入了人生的深渊。
在当前诸多的青春文学作品之中,“青春只是一个写作的背景,在青春影像的背后,隐藏的是他们内心对于城市的体验,对于生命的触摸”。在作者们不约而同地给予这些外来者悲剧性结局与归宿的同时,在对这些外来者形象塑造与命运安排的背后,其实质表露出的是在现实的裹挟与社会压力的负重之下当代青年们所陷入的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双重困境,同时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当代青春文学在更多的抛弃幻想和浪漫的色彩,对我们的现实生活进行更加深刻的揭露与表现。
三、对于生活的有意消解
在面对着巨大的生活压力,在对于自我的未来感到不可把握,在人潮的裹挟之下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处,只能被生活裹挟着蹒跚前行的时候,当代青年们对自己存在的意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开始思索自己立足于当下的生命价值,可是这样宏大的命题对于青年人而言无疑是沉重而难以得到解答的。在城市化的背景下人们都涌入城市,可在繁华的背景之中是个人孤寂最佳的展示窗口,在商业迅速发展的都市里人人都追求效率、利益,人人都只能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推着往前走,在这样的双重压力之下青年人的孤独感是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便是对生活的无力之感,不同于他们的父辈,在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之后,他们对于自己的渺小与无助,感知的更为深刻与清晰,与此相应的便是他们在这样深刻的无力之下对于生活采取的一种有意消解的态度。
而伴随着这样生存经验的普遍推广,随着青春文学写实性的增强,在面对巨大的社会压力与生活的重压之时作品的主人公们也往往都采取一种消解生活的姿态来面对这样的生活困境。如在《我二十九岁的夏天》中作者的手机在某个接到前男友电话的早上掉入了水池,而“我刻意没有去修手机,等着水迹自然干涸,也好像在等待着其他的什么”。在面对着和男友分手、工作一直不顺、青春即将逝去的生活狼狈时刻,“我”不愿意去直面这些人生的苦闷,转而选择了一种逃避乃至消解的态度——不去修好手机,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一切从未发生。但是“我”虽然好像在行动上选择了逃避,但“我”的内心却十分清醒地明白自己当下的人生处境,于是“我”将自己的注意点进行了有意识的转移——开始进行绘画的创作。同时作者借由他人的点评:“孤独这种事情,是必须的啊,总之,不是坏事。你画的,我感觉到就是这样的东西,是不可避免的忧愁和美丽。”以此揭示出自己在这场对于生活困苦的消解中取得的阶段性胜利,自己的绘画得到了他人的认可,自己对于生活的转移最终有所收获,内心的创伤与忧郁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救赎。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样的消解态度,并不意味着青年人放弃希望,对于人生采取消极和无意义的态度,相反他们仍在心中怀抱着美好的希冀与期盼。只是他们更加认清了自己普通人的身份,在世俗的评价体系和生活的物质要求之下,他们显得更为务实与圆滑,或者说更富有生活的智慧——无法改变与逃避自己所必须面对的这一切,就只能去适应这一切,但是他们仍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心中那片“桃花源”。于是矛盾就此产生,一方面他们必须适应当下这一日益残酷的现实生活,但另一方面他们在内心仍怀有某些纯粹的英雄主义,基于此,他们对于自己的生活在有意无意之间就表现出一份消解的姿态,既不完全向生活低下自己昂贵的头颅,也不完全站在生活的对立面,在某些方面也对生活有所妥协,这种消解的态度其实也是一种富有共性的当代青年人的生活处世智慧。
就如青春文学的作者有鹿自己所言:“相遇带给我的温柔与哀伤挥之不去,我难以诉说,对猫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于是只好写下来,画下来,想用这样的方式一一告别自己的爱和决心。”这是青春文学作者最佳的独白书。当下的青春文学主力军们的成长是与中国改革开放进行交融的最为猛烈的一代。在社会集体的角度,他们亲身经历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和中国国力的飞速提升带来的时代变化;从个体角度而言,他们是中国独生子女的一代,家庭温暖的包围与进入城市、社会后的冷漠,在他们身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们既独立又无助,既坚强又软弱,既天真又实际,这些本来矛盾的因素在他们身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这些创作者们从四面八方涌入城市,在感受到自我与世界共同的发展之下,他们在这个高度全球化和个体独立化的时代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为真挚与感人的青春孤独。
村上春树曾说:“没有人会喜欢孤独,只是不喜欢失望。”当代青年们从家乡来到城市,卷入城市化的浪潮,成为孤立的个体,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与失败中认清自我,转而拥抱和享受自己的这种孤独状态,与生活和自己达成和解,形成自己别样的生存智慧,在这样沉默与孤立的状态下静静潜伏,等待机会,渴望着一次别样的爆发。正是基于对孤独这样特殊青春情绪的敏锐捕捉与生动表现,青春文学在自觉不自觉之间反映了人生的本质,这使得当代青春文学在众多类型文学中闪烁出了别样的光芒,具有独特而深刻的魅力。
①②③④⑬⑭⑮ 有鹿:《我二十九岁的夏天》,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5页,第10页,第10页,第66页,第31页,第63页,第61页。
⑤⑩⑪ 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83页,第96页,第16页。
⑥⑦⑧⑨ 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60页,第268页,第280页,第346页。
⑫ 郭艳:《代际与断裂——亚文化视域中的“80后”青春文学写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8期。
⑯ 〔日〕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69页。